当年轻妈妈遭遇“杀猪盘”

源济

当年轻妈妈遭遇“杀猪盘”

原创 每人作者 每日人物 2020-12-29

11月中旬，当带货主播辛巴因为“糖水燕窝”事件陷入舆论漩涡时，“网红神豪”蒋子华的名字也上了热搜。他曾经是常常给辛巴刷礼物到榜一位置的人，因涉嫌“开设赌场罪”被逮捕，随后又牵扯出了一场金额达数十亿的非法集资事件，涉及两千多名受害者，大部分为宝妈和上班族。她们说，因为蒋子华声称要和辛巴、方丈这样的知名主播合作，她们才把很多积蓄都交给他。

这场由蒋子华布置的集资局，是通过江湖和人情笼络起来，做局者神豪蒋爷处于江湖的中心，入局者们一度认为，他是最值得信任的人。

文 | 邬宇琛

编辑 | 钟十五 金匝

运营 | 肖睿

 

入局

蒋子华被捕后，36岁的妈妈刘小宁开始失眠。

最近一个月的每个晚上，刘小宁忍不住把过去一年多的经历复盘。直到凌晨在苦恼中入睡，她才能将戛然失落的生活按下暂停键。

“刷单”是刘小宁入局的源头。2019年5月，刘小宁通过朋友介绍，获得了一份刷单兼职：通过购买指定商家的商品，送货地址改为商家给的地址，完成任务就能返还垫付的钱，还能拿到一笔不定额的佣金——这通常是商家为了提高销售数据使用的方法。不过，进“接单”群要先交588元，接受培训三天，学习刷单技巧，等成功介绍别的朋友入局，还能再得到一笔介绍费。

刘小宁之前听说刷单骗局，等交完这笔培训费，对方可能就消失了，但有7个月刷单经验的朋友打消了刘小宁的疑虑。朋友每天都在朋友圈分享自己的收款到账截图，和刘小宁一起吃饭的时候也主动给她看收账记录：半年赚了2万。在刷单的群聊里，刘小宁还发现了另外几个熟悉的面孔。她放心了开始尝试上手。

作为一位生活在无锡的妈妈，刘小宁有一份财务的工作，她的孩子在上小学，兼职可以补贴一些家用。

任务比较细碎，比如“刷”一个价值2000元的家具单，交易成功后会得到20元的返佣。“垫付的资金越多，步骤越繁杂，钱会多一点。”刘小宁说。有时发放的任务也不全是刷单，比如注册一个“今日头条”的账号，可获得7元佣金；办理指定银行的信用卡，则有返佣100元。这些任务都是刷单者使用自己的信息完成的。

返利的金额不多，但佣金和垫付的资金都能按时返款，这让刘小宁对这份兼职逐步放下警惕。

32岁的青岛人方艳是一位全职妈妈，从2018年7月开始接触到刷单，发放给方艳任务的中间人网名叫“开心”。在“开心”的店铺里，“刷”一个苹果手机或者ipad，可以获得20-40元不等的佣金，方艳每天刷1-2单。与刘小宁相似，方艳在收到按时的返佣后，也开始信任这项刷单兼职任务。事后，方艳才察觉到一个事实，90%的受害者都是从“开心”的刷单任务入局的。

刷单生意在2019年2月因为“开心”的淘宝店铺被封戛然而止。与此同时，店铺背后真正的主人蒋子华开始被提及。蒋子华的微信昵称是“蒋爷”。在此之前，蒋子华作为一个模糊又闪耀的人物时不时在刷单群中出现，发个红包之后就消失了。

“开心”向刷单者们介绍，“店铺是蒋子华的，现在资金交由我管理，有利共赢”。刷单任务就此停止，“开心”拉拢起方艳和其他妈妈们做起转账返现的任务。

比起刷单，转账返现的任务更为直接。所有人被分到五个不同的群聊：星空群、追风群、娘家群、直属群、炸鸡群。此外，这些群聊又按照投入额1万元、3万元、5万元和10万元划分四个群聊。把钱直接打到“开心”的账上，随即可获得定额的佣金，过了结算周期6日可返还本金。最低投入额为一万元，佣金为85元，3万元返佣3倍，以此类推。

群里没人轻易下手。与刷单不同，这次是需要动用本金才能得到佣金的。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还是迈出了一步。随后，方艳也小心地转了1万元到“开心”账上试试，很快她拿到了收益和本金。

2019年5月，刘小宁再次经由朋友介绍加入这样的任务群，几个朋友已先她一步试水，那时的结果很明朗，佣金和本金都能按时返还。

“跟朋友聊天以后，开始放心做任务，我和几个朋友共同认为这是比较简单，佣金比较高的任务。”刘小宁回忆称。等5月末，刘小宁从最低的1万元开始投入到“开心”的资金局。

直到今年11月前，刘小宁和方艳都是按时按量收到所有返款，她们确实从中获利过。

▲ 不少受害者都为了获得一点兼职收入而陷入过“刷单”骗局。图 / 视觉中国

信任

转账返佣任务，其实已经是骗局的第二阶段，也就是从这时起，蒋子华开始在群里活跃起来，常和群员们互动。

“投资实体”是蒋子华“集资”的理由。此时，他旗下的杭州魔兽车友俱乐部、杭州杰熙传媒公司、蒋氏青鱼公社（鱼塘）和房地产投资早已被群友们熟知。也有人表达过这些公司是否存在的质疑，但很快，被“开心”以“人家有人家的渠道”为由怼了回去。

每日人物通过公开资料查询，蒋子华宣称的上述实业中皆无他本人直接控股，但这几家实业的高管任职重复度较高，其中一个叫做厉凯的人，作为传媒公司和车友俱乐部的法人，分别持股30%和100%。

蒋子华从不忌讳高调。27岁的林露露还记得，蒋子华曾在群里炫耀自己的“大哥”，“在江苏非常有名，买了64套房产，自己跟着大哥投资房地产，然后有了32套”。

即使房产、公司、投资是一面之词，但蒋子华布织的关系网肉眼可见。今年5月，蒋子华开始在粉丝上千万的快手主播方丈的直播间刷榜，5个月后，蒋子华还在群里宣布入股方丈的传媒公司，随后发话“你们爷，现在是丈门（方丈）股东”。

其间，蒋子华通过刷榜打造与辛巴的关系网，更是他对外树立人设的最好证明。

2019年8月，“蒋爷”以50万元刷榜辛巴直播间，成为“榜一”。从那时起，辛巴和蒋子华相识。多次刷榜后，二人关系逐渐密切，“见过面、吃过饭、喝过酒”，在后来辛巴与蒋子华的一次连麦中，“蒋爷”坦陈与辛巴二人之间的交情。

▲ “蒋爷”在辛巴直播间刷了50万拿到榜一。图 / 网络

方艳和刘小宁不玩快手，但她们都认识辛巴。在刘小宁的印象中，辛巴上过几次微博热搜。今年6月，张雨绮应快手官方邀约，与辛巴一同直播带货，这算是辛巴在普通人里成功破圈。方艳用自己熟知的薇娅与辛巴对标，“都是直播界很有名的人”，群里没有人再质疑蒋子华的实力。

捕获人心的动作远不止这些，后来的骗局愈加精巧，蒋子华打造了一个局中局，来强化妈妈们对他的信任。

2019年5月的某天，“开心”突然在群里宣布自己怀孕，要回家结婚，不再做转账返款的工作。这一天正值结算周期结束的日子，返款迟迟未到账。群里另一名叫张涛的工作人员告诉大家，“开心”卷了1200万元跑路了。

“大家都被吓到了，都以为出问题了。”林露露回忆道。

这或许是骗局出现破绽的开始，但局中人并不清醒。大家都觉得，这是“开心”一个人的问题。

真正做局的蒋子华和张涛声称，他们花了两天跑到“开心”户籍所在地为大家讨钱，但最后人没找到。不过当晚，蒋子华对群里向大家保证，“钱一定要返，不吃饭不睡觉也要返款。”

据林露露回忆，蒋子华那天晚上说完后，第二天早上六七点，她投的12万元本金真的被蒋子华用其父亲的支付宝账号返还了。

“危机”圆满平息。“开心”的跑路没有造成怀疑，反而打造出一个全新的救世主。“当时蒋子华让我们很信服，我们都觉得他是一个很有责任心的人。”方艳称。事后，不止一个受害者对每日人物表示，自那以后他们对蒋子华完全信任，后来还有人不惜借网贷投入局中。

此后，蒋子华彻底接手“返款”工作。即使不久后，蒋子华声称“生意难做”，将本金1万元的佣金一度下调至80元，乃至在他被捕前一个月，这个数字下调至70元，结算周期改为5天，也不妨碍妈妈们加大力投入钱财。

那段时间，群里时不时还会有抽奖活动，有时是送大家水果和洗衣液，有时是苹果手机和平板电脑。这些抽奖并不虚假，刘小宁抽中过石榴，方艳抽中过苹果和橙子。奖品还会升级，是邀请成员们去蒋子华旗下的实业所在地游玩。 

▲ 蒋子华多次对群内的人炫耀自己的资产。图 / 受访者供图

今年七夕，林露露被邀请去了杭州，蒋子华给她报销了来回路费。到达杭州第一晚，所有人在KTV聚会，一次性消费了15万，由蒋子华一人承担。林露露至今还记得当时的场景，有人问蒋，你有多少资产？蒋子华说，一个亿。

种种事迹的堆砌，让入局者们对神豪“蒋爷”的信任度达到了峰值。

疯狂

在局面走向崩塌之前，蒋子华的集资陷入了疯狂。

今年10月10日，蒋子华推出新的返款规则，除了佣金降低和周期缩短外，还增加了“月做单奖”，月累计投入500万元以上的奖励1888元，投入1000万元以上的奖励3888元，投入2000万元以上的奖励7888元。鼓励多做任务的同时，蒋子华不忘提示大家，“理性做单，量力而行。不负自己，不负他人。”

▲ 10月10日推出的“福利”。图 / 受访者供图

新规则利用了人性。大部分人选择将本金留在蒋子华的账号续存，并加投返款的佣金，这样可以比以往多赚一轮。

刘小宁原本打算到11月就退出，但想到家里有房子还要装修，决定继续挣点钱。此时，加上信用卡和各大网贷平台的贷款，刘小宁共借出了45万元，每个月利息要偿还4500元。“在局里的时候就觉得明天又有福利，我要凑点钱进去。”最后一轮，刘小宁总共投了90万元，其中有此前累计的返还佣金27万元。

贷款入局的不止刘小宁一人。林露露也投了45万的贷款，方艳共投了104万元，每凑够了1万就加投。

骗局持续到了11月6日，那一天，蒋子华在萧山机场因涉嫌开设赌场被杭州警方逮捕，当时他正准备飞往秦皇岛参加方丈的线下粉丝聚会。但这个消息被封锁了两天，才由张涛在群里发布出来。

那天早晨，方艳看到手机群里“炸锅了”，但张涛告诉大家不用担心，可能过两天就出来了。

这样的托词依然奏效。“蒋哥肯定能很快出来”“只要蒋哥安全就行”，群员们说道。所有人依旧认为，这个无所不能的“爷”，依然可以像拯救“开心”那次一样，拯救自己。方艳甚至幻想过，以蒋子华的关系网，他应该可以很快出来。

▲ 工作人员张涛与厉凯的对话。图 / 受访者供图

蒋子华始终没有出来。蒋子华“名义上的妻子”严晴晴暂时接手返款工作。但她在向大家返了一星期30%的佣金后，也消失不见。

一个月后，蒋子华涉嫌开设赌场的逮捕书在群里披露，他还托亲戚找律师带话到群里，表示自己放弃出狱，让所有人报警，群里的受害者们这才开始接受蒋的“背叛”。

很快，更让人崩溃的局面来临。妈妈们从警方处得知，蒋子华开设赌场一案，在今年六七月已经开始侦办处理，到了7月他已是在逃状态。这意味着7月后对“福利”和“活动”的加码，可能是“蒋爷”的最后一轮大收割。

▲ 蒋子华曾称底下人开设赌场连累他，并说用800万在处理此事。图 / 受访者供图

据一位受害者提供的聊天记录显示，蒋子华在六月份曾向星空群一名代理其收款返佣的管理者说，“我已经花800万在解决这些事。”方艳回忆，那些来源不明的聊天记录，“在一个月里突然全都放出来了”。“可如果他七月份被逮捕，每个人平均都会少损失几十万元。”

崩塌

事发之后，刘小宁将受骗的事向父母坦白了，但她还是打算对丈夫隐瞒，直到瞒不住为止。

“以后丈夫的工资养孩子，让他接受教育，我可以不花钱消费。”刘小宁害怕这件事让婚姻无法维持下去，更担心离婚了被剥夺孩子的抚养权。

做财务工作的她，每月工资刚好够还贷款的4500元利息。如今放在眼前的难题，除了消失的90万元，还有两本买不起的满分作文书，它们总共56元，躺在购物车里，刘小宁迟迟不敢下手。

蒋子华的群里，大多数是和刘小宁一样的宝妈。方艳向丈夫隐瞒了一个月后才坦白，但已经无法止损。她晚上睡不着觉，最近身体愈加不好，两个小孩还没上小学。在与每日人物交谈时，方艳在商场里忍不住放声大哭，“我现在没有资格生病，我不敢倒下，我要在孩子面前强颜欢笑。”

受害者的底色是复杂的。出事以后，刘小宁遭受了来自同事和邻居的嘲笑，一些来自旁人的风凉话，也会让方艳“生不如死”。

蒋子华涉嫌集资事件被媒体公开后，有网友将矛头指向宝妈们，认为是她们的贪婪让她们受骗，甚至对她们进行了性别攻击，以至于部分宝妈们觉得，接受媒体采访扩大事件的影响力根本没什么用。

两千多个受害者，没有人知道未来怎么走。蒋子华被捕后，群里自觉分为了三个阵营，分别是中立——投入金额不多，不强求处置蒋子华的；立案——希望蒋子华“牢底坐穿”；取保——让蒋先出来多少偿还一点。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人倾向“牢底坐穿”。

据界面新闻报道，海宁市派出所回应说，已经针对案件成立前期专案组，目前专案组正在与杭州与省厅沟通，等待沟通后将会进一步通知。

▲ “蒋爷”的逮捕通知书。图 / 网络

截至发稿前，该案仍未立案。警方表示，目前该案在初步调查阶段。北京万腾律师事务所的张华立律师向每日人物表示，非法集资的举证流程相对漫长，取决于受害人数，刑事机关认为能够达到立案标准，少则3-6月，多则一年。

最新的信息是，12月28日，蒋子华家人声称要给出180万元，在5个群发放，返款计划为按投资额每万元返18元。但方艳和刘小宁表示，她们至今未领到这部分返款。

（文中刘小宁、方艳、林露露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