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20-12-5 05:08 PM 编辑
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四年,曾经狭窄的河流已经变得非常宽阔,大概有30多米宽。白天变成了晚上,初夏变成了深冬,唯一没变的是我仍然不会游泳。所以我就在旁边的树林里面找了一个木头,扛着它走进了那片寒冷黑暗的水面。
▲ 程新皓作品《过河》 (节选)
我趴在这个木头上向对岸游去,最终完成了那次曾经没有完成的穿越。
而在这个录像当中,似乎能看到很多比照片里面更多的东西,似乎由于我自己的存在,使得很多环境里面的因素能够被感知了,你能够感知那样的黑暗,那样寒冷的河流,那样一个人在穿越着宽阔水面时的心惊胆颤。
▲ 程新皓作品《过河》 (节选) 这就是我后面一系列作品的开始,由此一发不可收拾。我回到了刚才提到的盘龙江边的长虫山顶上,我架着摄像机,在一块岩石上面站了大概两个小时。在这两个小时的过程中,月亮从山后开始逐渐地升起,最后消失在了画面外,城市的灯光像烟火一样地炸开。而那些我们觉得运动的存在,比如说我自己,似乎和这个岩石一样的沉默、黑暗、静止。我把目光投向了云南的其他区域。这是我去年夏天完成的一件作品,同样是过河,但我选的是一条比盘龙江更加宽阔、似乎也更加危险的河流,它是南盘江,其实就是珠江上游的两条主要支流之一。我父亲小时候就住在南盘江边上一个叫盘溪的小集镇里。他们那一代人对危险的感知可能和我们不太一样,他和他的小伙伴们就特别喜欢到这样的洪水里面去游泳,然后随着水流被冲下去,大概冲出几公里后,再沿着河岸慢慢地走回来。当然,对于我这样一个在城里面长大的人,对于我这样一个不会游泳的人,似乎在这样的洪水中漂流是一种不折不扣的冒险。但是为了完成和我的父亲,和云南的这块土地、这条河流的对话,我还是走进了洪水当中。我抱着一根旁边村庄拆迁剩下来的柱子,挣扎着向对岸游去。 
当然我现在站在这里说明这次横渡成功了,但是在这次成功的横渡之后,我发现自己已经被冲出去了几百米。
2018年的冬天,我做了另外一件作品,这件作品是关于一条铁路。我在铁路上从远方向镜头走过来,不断地捡拾铁轨底下的砟石,把它放在两条铁轨中间的枕木上(不会影响火车)。但是在这个过程当中,你可以听到我身后的火车汽笛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在画面当中我似乎也感知到了这样一种危险,我的脚步开始踉跄,呼吸急促,似乎马上就要跌倒在这个铁路上。当然这个火车并不来自于我的身后,我是知道的,它在平行着的一条铁路上擦肩而过。但是最后我发现,当时在这个环境中的我其实是心虚的,万一我查的时刻表错了呢?万一它真的是从我身后轧过来呢?但是我在拍这个录像,我不能停下来。当我走过,在我身后留下了这样一条线,由于我的慌张和石头的不规则,它歪歪扭扭,但这却是某种肉身的尺度。
▲ 程新皓作品《第三条线》 (节选) 其实刚才讲到的这条铁路并不是一条抽象的铁路,而是一条很重要的铁路,至少对于云南人来说非常重要,它就是滇越铁路。滇越铁路是1910年建成的,而且不是由中国人建的,是由当时殖民越南的法国殖民者修建的。它从越南的港口城市海防港一路向西北延伸,最后终结在云南省城昆明这样一个高原湖泊的坝子上。这样一条大概800多公里长的铁路,为晚清的云南带来了一种新的速度。在这条铁路到来之前,云南如果要出省只有一种方式:先走马帮再转船运。主要的道路有两条:一条大概是从昆明往北一路走到四川,然后走到长江;另外一条是沿昆明往南一路走到红河流域,然后再从红河转船运从越南出海。这两条路走到水运的地方都需要20天以上,但是铁路和火车的轰然到来,让这20多天在云南山路上湿滑前进的旅程,突然变成了短短的三天,而且是坐在相对舒适的火车车厢当中。从这个时候开始,云南虽然还在中国的西南边陲,但是它和世界的联系已经变得彻底不一样,这条铁路使得云南直接和世界相连了。随着铁路的到来、速度的到来,很多新的事物也到来了。铁路修通了,在铁路边上的个旧锡矿开始无比繁荣;随着锡矿的繁荣,一系列配套的工业开始兴建;随着这一些工业的日渐繁荣,中国有了工人,有了无产阶级,接下来自然而然地有了工会组织,有了无产阶级的政党。中国共产党在云南的第一个支部,正是在这条铁路边上的一个小村庄查尼皮村建立了起来。由此,当时的殖民者没有想到的各种新的变化到来了,云南和这条铁路一起,走入了浩浩荡荡的20世纪的洪流。
但是这样的曾经的现代化,似乎在今天已经成为了过去。那些繁华一时的车站,很多都废弃了,车站的顶上长满了各样的荒草、景天科的多肉植物,很多候车室因为火车站的废弃就封闭了,被砖头砌了起来。
而这些曾经代表着速度,代表着外来事物的铁路,变为了云南的生活,变为了云南的土地本身。小孩们在这条铁路上嬉戏,村民赶着一群牛从这条铁路上穿过,对来往的火车不以为意。而这条铁路对于我来说,可能还有更多的意义。在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我家就住在这条铁路边上,每天傍晚,我会听着铁路上的火车汽笛声由远及近,看着火车头上的灯光再由近至远。我一直以为这条铁路是昆明的铁路,甚至是我家所在的那个学校的铁路。我爸听到我说的时候就笑了,他告诉我说这条铁路比你想的要长得多,它其实是通到越南去的,终结在一片大海前。通往大海的铁路这样一个意象,你可以想象,对于我这样一个生活在中国内陆山区省份的小孩来说,它意味着什么。从那一刻起,我心里面就一直有一个愿望:我要沿着这条铁路一直走下去,走到铁路尽头的那片大海。这段旅程在去年的年底终于开始了,我从昆明开始,背着包踏上了这段大概几百公里的旅程,每走一公里我会从铁路上捡一块石头起来,放到随身的包里面。
▲ 程新皓作品《致海洋》 (节选) 随着旅程不断地向前,身上的包袱越来越重,我的脚步越来越蹒跚,我的身体被这样不断延伸着的旅程和不断沉重的背包推到某种极限。
▲ 程新皓作品《致海洋》 (节选)
在这样一些镜头当中,我之前提到的那些关于铁路的所有的对象,都一一被展现出来。那些繁华一时的车站和小村,那些跨越于云南的河流之上的桥梁,那些由于这条铁路和它的速度所带来的工业化的工厂,或者是工厂的废墟。以及当时法国人修建的那些工程学的奇迹,在经过了110年的风风雨雨之后,如今仍然横跨在云南的崇山峻岭之中。当我走上这座桥梁的时候,依然是如此惊心动魄。但这样的铁路带来的现代化和速度似乎已经变得缓慢,在今天看来它的速度是微不足道的,它的运营速度大概只有20公里/时,并不比我在铁路上奔跑的速度更快。沿着这条铁路,我一路向下,最后走到了中国和越南的边境——河口。在这个边境大桥上,我没法再往前走一步。我把身上所有的石头和包袱卸了下来,看着远方那片存在于我脑海中的大海。这一段路程就暂时的终结于这里,19天,465公里。而现在的时间和速度已经进入到一种完全不同的尺度和折叠当中:我在这里买了一张回昆明的车票,只花了4个小时就走完了之前19天走过的400多公里。当然,《致海洋》这个项目还没有终结,最后我会带着这400多块在中国路段上捡的20公斤的石头,去到铁路尽头越南的那一片海洋。我所有的作品中,不管是那些曾经我把自己抽身于外,去分析云南在现实背后被掩盖着的逻辑、那些可能和我自己感知没有那么大关系的事物,还是我把自己投身其中,在云南的土地上和云南的历史一道不断地走向沉重,走向缓慢。在这样一些项目的背后,其实永远有着一个从不缺席的对象,就是云南,就是我一开始说出的那些问题:云南的当下为何是现在这样?它从哪里走过来?它和我们这些跟云南绑在一起的人又会走向何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