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河直通江湖,市区境内全长5公里,傍晚散步夜跑的人很多。天文台给出的准确观测时间是凌晨3点之后,周全约陶琴姑侄凌晨一点在桑河南岸碰面。
“会困吗?”周全带了一顶防风帐篷,支在南岸草坪上,里面有睡袋。
“我有点困,陶李兴奋得睡不着,吵得我也睡不着。”陶琴确实哈欠连天。
“要不你进来躺会儿,我陪陶李玩,到时间了我叫你。”周全收好工具,起身看着草坪上五颜六色的帐篷群感叹:“嚯,真好看。”
陶琴探头看了看帐篷里面的结构:“不用了,这也太舒服了,躺下该起不来了。”
周全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关上了帐篷拉链。
没想到来了不少孩子。有带烟火棒的,有带泡泡照相机的,高矮胖瘦聚成一堆,陶李用眼神征求姑姑同意,陶琴嘱咐她别跑太远。
周全和陶琴并肩站在桑河岸边,凭栏眺望夜空。云层像刚才那群孩子一样拥挤,目前还看不见月亮和星星。
“你听过木星的故事吗?”周全目视前方问陶琴,陶琴转头看他,只能看到侧脸。
“木星体型是地球的一千多倍,引力极大,将大多数飞往地球的小行星引向自己,或把它们抛出太阳系,或与之相撞……正因为如此,木星被称为‘地球的守护神’,我们人类才得以安全地生活到现在。”周全兀自说下去,“这是我在送给你的帆布包上贴木星徽章、给陶李的包上贴地球徽章的寓意。不过,现在看来,还有一个应该得木星徽章的人,我忘了给。”
陶琴别过头,不作声,也不再看周全。
“在中国,木星还有一个名称,叫岁星,古代有过岁星纪年法。为什么木星可以纪年?因为木星公转一圈的时间是十二年,与地支相同。你想知道这十二年,木星是怎么过的吗?”
换周全转过头,看着陶琴侧脸。她脸朝向正前方,但视线一定是模糊的。
听周全缓缓讲完陶建山的故事,陶琴终于松口承认:“陶李三岁那年,医院下过一次病危,虽然后面抢救过来了,但陶建山认为不能再这么等下去,我不同意也没用。之后他每几个月会回国一次,陶李没做移植手术前,他只敢在世纪城小区远远观望。我带陶李去医院治疗的时候,就把钥匙藏在对联后面。陶建山会抓紧时间进屋,在陶李房间躺一躺,摸一摸,贴着墙和女儿的身高比一比,像真的和女儿见面了一样。移植手术后,陶李上学了,陶建山忍不住在后面跟着。我第一次发现他在尾随陶李,吓了一跳,又忍不住想哭,赶紧说眼里进沙了,让陶李帮我吹吹。自杀的事,他跟我提过好几年了,我说不过他。两个月前确实有陌生人来小区打听‘陈希’的消息,陶建山等不及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后被他说服了……”
“尽管你被陶建山说服,理解了他视死如归的决心,但你还是抱有侥幸心理,期待他会在最后一刻选择放弃,是吗?”
云层还是有点浓。周全没找到木星的位置,等待奇迹的过程总是特别漫长。
“周先生,我没明白您的意思。”陶琴不解地问。
“警方在陶建山脸上提取到微量的脂状物,经过化验,无毒,含有凡士林成分,可能是护肤品,警方认为不影响案件定性,所以没在意这件事。”周全左手进大衣内侧口袋,“说不上什么原因,我在意了。我买了一支护手霜交给当地警方去做成分对比,结果显示两者成分完全相同。”
周全掏出护手霜,递给陶琴:“就是这支,和你在清化寺使用的那支一样。”
见陶琴像是在努力回忆那天的情景,周全继续说:“按照你们的约定,第二天清晨由你用公用电话向物业匿名举报,好让他的尸体尽快被人发现,为此特地留了门不关。经过一夜等待,你仍对他在最后一刻放弃自杀抱有期待。打举报电话之前,你去了他住的地方。警方虽然调取了小区大门的监控,但他们的注意力全都放在寻找陶建山的进出记录上,即使看见了你,也不知道你与陶建山有何关联。进门前,你可能刻意准备过,穿了鞋套之类的,现场没有留下你的痕迹。见到已经死亡的陶建山那一刻,你伤心至极,摸了他的脸,手上没抹匀的护手霜因此沾到他脸上……”
周全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弱,他发现陶琴像被人扼住脖子一般,暂停呼吸,瞳孔放大,全身颤抖,想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不禁自问:是我判断得不对吗?
在清化寺的一幕在他脑海中一帧一帧重现:周全看见冻疮——陶琴解释成因——陶琴摸出一支护手霜——陶琴突然惊觉“陶李的包还在我的包里,忘记给她啦。”
难道说,那支护手霜是从陶李的包里拿出来的?
身后传来沉闷的瘫倒声。周全和陶琴同时回头,看见一脸难以置信的陶李坐在地上。两人上前去扶,陶李用脚向后蹬了几步,离他们更远了。
“陶李,你……什么时候过来的?都听到了?”陶琴多余的提问让陶琴彻底放声大哭起来。
“为什么不告诉我那是我爸爸!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还有爸爸!”
附近的人纷纷侧目。陶琴蹲到她身边,双臂紧紧揽住她,下巴覆在她的头顶,将她的哭声完全包裹进自己的胸膛,只有牙齿随着她的抽泣,碰撞出难以抑制的悲伤。
“所以,那天摸了陶建山脸的人,是你?”周全也蹲下身。
陶李泣不成声地承认自己去过现场。
前段时间学校大扫除,陶李提前放学回家,在单元口看见姑姑和一个男人一起下楼,觉得好奇,就躲在一旁偷看。当他们走出楼栋,她听见姑姑哭着问男人真的决定要自杀吗。男的点点头,拥抱了姑姑,伸手帮她擦了眼泪。男人对姑姑说,两天后的早晨,记得要打举报电话,别把地址说得太具体,就说世纪城A座高层有味道。时间不多了,必须尽快让尸体曝光。
陶李不确定他们说的是否都是真的。两天后的早晨,她向姑姑撒了谎,说自己要赶早去学校写作业,然后一个人去了世纪城。陶李走楼梯往上找,在12楼看到一间没关门的房子。她在电视上看过警察会查地上的脚印,还特意带了塑料袋套在鞋子上。进门之后,她什么地方都没敢碰。最后她在卫生间,看到了那个男人的尸体。
陶李说着,又哭了一阵:“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死了,我也以为自己见到尸体会很害怕,可当我看到他的脸,我真的一点害怕的感觉都没有,我反而觉得……反而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没忍住摸了他的脸。他的脸虽然冰冰凉凉的,可那一刻,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温暖和踏实。”
陶琴重新扑上去抱住陶李,开始抑制不住地哭泣:“爸爸做了犯法的事,他不希望连累你来之不易的人生,所以才做出这样的决定。”
“爸爸是为了我才犯法的,他真的做错了吗?”陶李仰起头,问同样红了眼眶的周全。
周全脱下外套搭在姑侄二人背上:“你和姑姑以后好好生活,他就值得。”
天文台预报木星升起的时间是凌晨1点35分,最佳观测时间是5点,亮度-2.1等。4点30分左右,草地上开始热闹起来,可惜天公一直不作美,云层还是有点浓。
就在大家以为今天可能看不到木星合月奇观的时候,天空突然起风了。不远处一位天文爱好者摇醒打瞌睡的同伴,指着头顶说:“快看,云要散了。”
陶琴盘腿而坐,哭累了的陶李枕在她大腿上,几乎快要睡着。周全站在他们身边,顺着那人的指向抬头望向天空。厚厚的云层正在由东向西缓慢地移动,很快映出薄薄微光,月亮圆滚滚的肚子率先破云而出,接着是两头尖角,挂在西南方天空,像被拉直绷紧的满弓。
陶李喃喃自语:“如果我早点死了,爸爸是不是可以早点解脱……”
周全一愣,心弦好像也被什么东西拉直绷紧。
陶琴将陶李抱入帐篷,起身又听见她的呓语:“爸爸死的时候,他疼吗?”
云层又走远了一点,木星在月亮左下方展露光芒,像一支待射之箭露出半枚荧光箭尾。
从帐篷回来,陶琴还记着刚才陶李提的幼稚问题。
她苦笑着对周全说:“她爸爸从小最怕痛了,逢打针必哭,摔跤要哄半个小时,就连自杀,都跑来问我用什么方法痛苦最小。他想过服毒,我说穿肠烂肚很难受的。想过跳河,我说溺水窒息很憋屈的。总之他说什么我都说痛,还不是想吓唬住他。就是这样一个怕痛的人,最后还是毅然决然地走了。对了,他还想过跳楼,我跟他说,有研究表明,人从高处跳下去,不管是故意跳的还是被人推的,只要意识清醒,落地的时候都会本能地用脚去缓冲,导致很多跳楼的人最后没死成,不是身瘫,就是脑瘫,反而生不如死。必须是信念极其坚定的人,才能做到头朝下,当场毙命。”
一刹那,周全被一击即中。他浑身筛糠一般剧烈震颤,几乎拿不稳手机,通讯录来回划了十几回才终于停在想要查询的区域。陶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看见周全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对方姓名是“火调万向东”。
“老万,原谅我这么早打扰你。请你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再跟我说一遍,五年前我儿子是如何坠楼的?”周全急切地对着电话问。
“老周,你怎么了?”
“你以前是不是跟我说过,周磊学隔壁邻居,抓着我家晾衣杆躲避大火,由于体力不支,最终坠楼?”
万向东彻底清醒了:“我说过这话,但那只是我的推测。我只负责火场调查,不负责人的调查。火场调查的逻辑是‘正推推得出,反推推不倒’,那时我见你难受,就用这个逻辑帮你分析了一下。”
周全闭上眼睛,千万幅画面在眼前纵横交错。他高举右手,模仿着悬吊的姿势:“我家在四楼,下面一至三楼没有安装伸到外面的障碍物。如果周磊吊在自家晾衣架上,当他体力不支松手以后,四楼的高度,根本不够时间去改变姿势,他应该是保持头朝上脚朝下的姿势,垂直落下。即使空中有细微的身姿改变,如果他是诚心躲避大火,说明他有求生欲,落地的时候,他就会本能地去用双脚触地。”
电话那头鸦雀无声,显然对方也明白了周全想要表达的意思:周磊是头部着地,说明极大可能是他主动选择的跳楼。
周全并没有责怪万向东的意思,毕竟分析火场中坠楼人员的行为,不是火调工程师的职责范围。那天太伤心了,加上周磊身患疾病,有轻度智力障碍,且隔壁住户也是因为类似方式坠楼身亡的。因此大家自始至终都认为,周磊是在火灾中采用了不明智的自救方法,导致意外死亡。
周全终于明白,那个反复出现的梦境结尾,真正所代表的意味。
可是!为什么!
他的内心在失声尖叫。
陶琴从周全跟别人的通话中听出一些端倪,她不敢靠近,只是站在他的侧后方问:“周先生,你还好吗?”
我还好吗?我还好吗?
参加工作以后,从来都是我问别人“你还好吗”,现在竟然有人问我“你还好吗”。
不对,有一个人问过,只有他问过。而且不止一次。
吴彤和她的新任美国丈夫在华盛顿的高级产房里诞下一个健康宝宝,我打电话去恭喜。通话时长17秒,挂断以后,我喝了一瓶白酒、三罐啤酒,有一个人把手指头抠进我的掌心问:“爸……爸……你……还……好……吗?”
最穷的时候,兜里还剩10块钱,我抹不开面子借,想着再过一个礼拜就发工资了,省一点也能熬过去。结果儿子站在新开的冰淇淋店门口,挪不动步。有一人不停往我口袋里伸手,问:“爸……爸……你……还……好……吗?”
男人嘛,又是个警察,想女人的时候也不敢去乱七八糟的地方,只好趁儿子睡着了点开小电影,一点声音都不敢开。正要上劲的时候,有一个人盯着满面潮红的我问:“爸……爸……你……还……好……吗?”
医生给儿子下过一次病危,ICU那一层不能留人。我在上了锁的楼梯间扒着门缝守了三天两夜。终于转危为安的时候我只流了一点点眼泪,有一个人冲我挤出很丑很丑的笑容问:“爸……爸……你……还……好……吗?”
……
好像我每次不开心,你都能看出来。你是每次都能发现我的不开心?还是觉得我一直都不开心?该不会你以为这些都是你造成的,所以你才离开我的吧?
四周传来一阵啧啧称奇声,木星合月奇观进入了最佳观测时间段。
周全回头凝望,木星个头小小的,一点都看不出体积有地球的一千多倍,却在夜空中发出耀眼的光芒。
亲爱的儿子,其实你才是我的木星,对吗?
《木星之伴》 共5章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