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工商联，真的是民企的“娘家”吗丨人间

源济

县城工商联，真的是民企的“娘家”吗丨人间

原创 于夫 人间theLivings 2020-10-11

“发展经济、促进下岗工人再就业，就是党提出来的！县里召开了专门会议，也下发了有关文件和措施，你学习了没有？！”

配图 |《我不是潘金莲》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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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十几年前我们县国营和集体企业全部破产关闭后，县里的财政收入60%靠民营经济，县领导对发展民营企业日益重视。工商联合会（下称工商联）作为“联系民营企业和政府的桥梁及纽带”，便显得重要了。于是，县政府加强了对工商联的领导，要重新组建领导班子。

据说，县里的初衷是想找个“内行”来任工商联主席——我们老板是公务员身份下海，原在行政机关任科长，办的是停薪留职，他的企业是县里第一家从事煤炭、运输、商场、建筑、房地产等业务的综合集团，从行政级别再到经商办企业的经历，都是担任这个职务的不二人选。

县领导来找我们老板谈话，“拟认命”他为工商联主席。老板说自己刚把集团迁到市里，事务多，抽不出时间和精力，推辞了。其实我们都明白，老板从体制内出来后，就没想到再回去，只想一心一意发展自己的企业。

最后，县政协的费副主席担任了工商联主席，统战部刘副部长任工商联支部书记（工商联属统战部管），其余8个副主席都是我们县的知名企业老板。为了不拂县领导的好意，我们老板还是（选举）任了工商联副主席。

费副主席和刘副部长的仕途都是从做秘书开始的。当费副主席还是个小秘书时，刘副部长就是秘书科副科长了。后来费副主席被下派到乡镇任了多年领导，一路从县商务局长做到政协任副主席；刘副部长因为不愿下基层，一直在机关工作，所以到现在还是科级，也是政协常务委员。因为年龄，刘副部长再往上走很困难了，所以他唯一的心愿，就是像费副主席一样去政协任个副主席，以副处级退休，享受老干部待遇。

那时，我们县还没通高速，老板从市里回县里开次会，路上要耗去近8小时。他参加过一次工商联换届任命大会，之后就没再参加过会议了。他跟费副主席请假，打招呼说，再逢工商联开会，就“委托”身为办公室主任的我去参加——因为我人在县里，更方便一些。

当时县政协主席是刘副部长多年的老领导，他工作特别积极，新班子工作抓得紧，每月都要开会。主持会议的刘副部长，每次开会时都要宣布会议纪律和有关规定。其中有一条，“副主席必须按时参加会议，有事须请假，但一年不得超过3次，违者将取消职务”。他表情严肃，边说边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次数多了，我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开会时如芒在背——悄悄用余光扫一眼会议室，都是企业老板亲自参加，只有我是“代表老板”。

等老板再通知我去县工商联开会，我就汇报说，上次刘副部长重点强调本次会议必须副会长本人参会，因为这次会议县委常委、统战部长要参加，并作重要指示。

老板连夜从市里赶回来，早上还没等我到公司，就打电话吩咐我：“给我写一份辞职申请，就说我现在分身乏术，无法履行副主席职责，自愿辞职。”

那天，我们老板在开会前，当着众人的面，对统战部长和费副主席说：“这是我的辞职申请，我没时间开会。”

“收起来，快点收起，我们都知道你是大忙人，你不来就派人来。”统战部长笑着说。

“我们工作还需要你支持，不方便就派代表来。”费副主席也说。

老板把申请收了回来，同时也向领导们交了底：“你们放心，我的代表，就是代表我和企业，在会上说的任何话都算数。”

那天下午的会议就由我去“代表”了。我到场后，专门瞥了一眼刘副部长，他一脸平静，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统战部长去县委开会了，大家先是讨论了一番“如何壮大发展民营企业、增强工商联的凝聚力和向心力”，接着，刘副部长为企业老板们布置了新任务：出于开展党的思想教育活动的需要，要求企业建立健全组织机构，成立党支部、工会、职代会、女工委、共青团等组织。

他话音一落，诸位老板们便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我们是民企，员工都是一个萝卜顶一个坑、甚至是两个坑，哪养得起这么多闲人？”

“过去国企就是闲人多了，所以才垮了，这不符合民企的特点。”

刘副部长说，“建立健全组织机构，并不是要你们增加人”，可以“一兼多职”，还专门点了我们企业的名：“在座的各位所取得的成就，都是（因为）党的改革开放政策好，企业要做大做强，机构组织不可少，这也是党的要求。你看于主任他们的集团，组织机构都有，我敢说，这肯定助推了企业的迅速发展。”

我们企业组织机构健全，是因当初老板买的是个破产的国企，这些组织机构本身就具备。再者，老板是党员，在机关待过多年，他认为企业就要具备这些组织，才不是社会上的“土豪公司”。

“在座的各位副主席，必须在3个月之内，把自己企业的党支部建立起来，年底完成其他组织，从而带动我们县私企全部完成机构建设！”刘副部长以不容商量的语气道。

我们企业被县工商联指定为首批开展党的教育活动的民企，由刘副部长和另外两个行政机关的领导作为督察人，指导活动的开展。

根据他们的安排，我们举行了党的教育活动动员大会，参会人员除了刘副部长和那两位领导，还包括我们集团的全体党员、中层干部。刘副部长对此很是重视，专门通知工商联其他7位副主席来“观摩学习”，还请来了县里的媒体宣传报道。

活动为期5个月，分阶段进行。企业要有展板、标语、简报、照片、会议记录、小结等。期间，刘副部长建议我们搞一次捐赠以“丰富活动内容”。我们去了他老家一个高山小学，给学校捐了2万元做简易的双层铁床——因为有的学生上学放学需要翻山越岭，老师家长很是担忧，校长是个很朴实的中年人，他对我们说：“我们有了住宿，挨家挨户去动员远地学龄儿童读书时，老师才有信心，家长也放心。”

这事被本地媒体进行了广泛的宣传报道，在赞扬我们企业活动开展得有声有色的同时，也表扬了刘副部长领导有方、措施得力、思路准确。再后来，记者采访刘副部长的报道时常见诸报端，说他建立和完善了民企体制机制，开辟了我们县私营企业发展的新篇章。

2

待活动顺利完成，县工商联专门开会，让我们向其他企业介绍经验。会后，费副主席跟我说：“你们老板的市人大代表任期已满，按规定不能再续任了，我们推荐他做政协委员，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同意的话，就把这份个人履历表填了交来。”

我说：“老板肯定会感谢组织的信任，只是他事情多，有时参会有问题。”

费副主席说：“有事就请假，这个要灵活机动点。”

费副主席喜欢看书、藏书，办公室的书橱里满满的。他写得一手好字，是县书法（画）协会的会员，在我们县里小有名气。每年春节前，县工商联都要汇同有关部门，在县中心的广场，举办规模宏大的商品展销会和人才招聘会，书画协会也会一起举办书画展。费副主席总是抽空一展身手，挥毫泼墨，为群众免费写春联。我们很多民企的办公室，都挂有他的题词和墨宝。

费副主席对人对事，给人感觉实在又平易近人。他曾私下征求我对工商联工作的意见：“我们都是机关人员，我在商务局干了一年局长就调来了政协，对工业与商业都是门外汉，所以想听听大家意见，方便我们工作不断改进。”

我直言不讳地说：“第一，会多、会长！可开可不开的会，应该不开，书面或口头能通知的尽量口头说，会议要缩断时间，要有实效——有几个老板能一直坐在这里认真开会？不是不停接电话，就是有事请假，中途还有退出的；再就是，你们举办的企业管理培训，请来的人就是讲理论，起不了实际作用，企业需要的是‘一企一策’，很多人都认为你们是帮策划师推销书的；还有，你们应该多深入实际，了解企业存在的问题，该向政府反映的要反映，该解决困难的要解决。”

此后，工商联会议就减少了，时间也安排得紧凑了，需要讨论的事也先在QQ群进行，常有针对性地下企业开会，解决企业存在的问题，开展企业走访活动。

有一年春暖花开的时节，费副主席带着我们去一个破产的瓷砖厂调研。

瓷砖厂的老板姓陈，多年前从外地来我们县投资办厂，也曾风光了几年。只是他的厂子占村里的地，工人都是附近的村民，不遵守制度，不按规程操作，还群体闹事、偷盗成风，报警也不管用。厂内纠纷不断，厂外的麻烦也接踵而至：村里举办活动要陈老板赞助，修路修渠要他出钱，村民生病要找他报销药费，说是烟囱出烟污染了环境。

欺负陈老板是外地人，环保罚他的款，电力停他的电，厂子很快就瘫痪了。房屋被银行拍卖，设备被债权人搬走，欠薪的工人拆了厂房，拉走了砖头瓦块，土地也被农民占回去栽了果树。

他去有关部门反映，也上访，但那些领导的冷漠和当初欢迎他来投资时的热情，天上地下。

那次，我们见到陈老板时，他栖身于一个破烂小屋，家徒四壁，妻子因为受了打击长期卧病在床，还有两个孩子要抚养。陈老板只能靠打临工维持生计，无工可打时，就在房子边角种点蔬菜糊口。

“我现在是债务缠身，一贫如洗，苟且偷生，老家这辈子是回不去了。”门外，昔日工厂唯一存留的烟囱，孤零零地矗立在田地里，堂堂七尺男儿说着说着，流下了泪水。

工商联女执（常）委、我们县的“泡菜大王”童老板也跟着流泪。除了来之前工商联买的慰问用的米面油，她又掏出500元钱塞给陈老板。大家也跟着100、200块的捐赠。

座谈时，童老板深有感触，说自己的企业目前和陈老板的遭遇大同小异：她实行的是“公司加基地加农户”的运营模式，每年农户栽种她需要的蔬菜，她都给“发展定金”，还会派出技术员指导。可农户毫无契约精神，蔬菜销路好、价格高时，他们就把菜卖给商贩；等蔬菜销路不好或价格低时，就要她全部“包收”，大车小车地拉进厂里，“不收不准生产”。为此，她丈夫和农户发生斗殴，致人重伤，被判了10年徒刑。

鉴于企业与村民官司不断，生产经营陷入不死不活，为避免重蹈陈老板覆辙，童老板向费副主席提出“迁厂”的意向。费副主席建议她将厂子搬到市里新成立的经济技术开发区，那里有专门的管理部门，绝对没有敲诈勒索、偷鸡摸狗的现象，他可以帮着打听有没有优惠政策。

这次回来后，工商联的杨秘书长向县里写了调研报告《兵败江城的外来企业家给我们的启示》，对打造民营企业发展环境和保护民营企业合法权益提出了不少意见和建议。县里将文章下发到了有关部门学习，希望引以为鉴，杜绝同类事情再次发生。

两个月后，童老板邀请大家到她的厂子，为迁厂出谋划策。她先领着我们观看生产流程，介绍了生产的泡菜种类。之后在会议室里，她给我们展示了新工厂初步设计平面图和效果图，请同行们畅所欲言。

新工厂的整个设计，从生产车间、办公大楼、职工宿舍到原料及存品仓库等，一应俱全，外观高大上。大家纷纷建言献策。我提了3个问题：资金方面，是融资还是自有资金建设？生产工艺流程，是自动化还是手工操作？生产与建筑投入，各占比多少？

童老板说，建新厂的钱，除小部分自有资金，大部分要靠融资，其余的问题均回答得含糊。我说：“讲个难听的话，你企业搬去就死。刚才我们参观时，看到都是三五成群的员工在给萝卜去皮，在剥豆角，说明你厂子的生产技术含量不高。你一小包成品泡菜卖1元，纯利有没有5角？你投入巨资搞建筑，不讲产能，到时怕连银行利息都还不了。我建议生产车间和仓库等全用板房，把钱用到购买自动化生产设备上。”

费副主席也附和：“一定要规避风险，讲求实际，增强企业发展后劲，搬迁和技（术）改（造）一并进行。要集中把钱用在刀刃上，于主任说的有道理，板房建设快，投资少，这个方法要得，我们大家再来细化一下。”

最后，童老板在众人的建议下，将目标定为“工厂技术改造升级迁移”，以争取政府资金支持。那时我们县对重点民营企业都实行了“下派干部”制度，下派人员之前会询问企业缺哪方面专门人才，好安排对口的机关部门人员去解决问题。费副主席了解到市里有发展绿色食品的免息贷款，就给童老板指明要经信委的干部下派，并给她具体说明了要哪个人，还跟这个干部进行了沟通对接。

等这个干部去了，就包了童老板企业的立项申请及审批，不仅拿到了免息贷款，还争取到了别的低息贷款。童老板的泡菜厂顺利完成了迁厂和技术改造，活力逐渐显现。

3

这年年底，费主席照例举办了民营企业家座谈会，请来了县委书记和县长听取大家的意见。

过去这样的座谈会，老板们提得多的都是：工商局服务态度差、刁难办事人；税务局税收多、税收重；银行货款难、手续繁杂。县里也多次召开有关会议，对这几个单位提出了要求。但老板们也清楚，这些单位的人财物都属市里直管，县里起不了决定作用，我有时觉得这个座谈会，就像是开书记县长的“斗争会”。

这次会议一开始，就有老板不满地质问：经济开发区说白了就是房地产开发，你们为了卖土地，把行政机关都迁了去，离老城十多里路，考虑过群众办事方便与否？

县长说：“对办事的群众确是不方便，我们准备多投入公交运力。”

有人继续问：“多投入运力，道路不拥堵？要扩宽路面，（路）两边又是村舍，建议新规划一条路。”

书记翻开本子记了下来。

意见一个一个被提了出来，过了下班时间，还没有结束。费副主席见状，说：“没提完的下去书面写了交工商联，我们负责送给领导。”

可就算宣布散会了，很多人还围着领导不肯走。

开年，县里成立了“发展非公有制经济领导小组”，县长任组长，出台了发展全县非公有制经济25条措施。为了更进一步促进县域经济的不断发展，真正把工商联打造成为全县个体民营经济的“娘家”，县里要求工商联分门别类，全覆盖成立“商会”。

于是，工商联在原来下设的煤炭采石、建筑房产、美食酒店商会的基础上，又成立了美容美发、百货五金、家电家俱、广告装潢、药品保健、水陆运输、仓储物流、汽修汽售、摄影摄像等商会，此外，农村有乡镇商会，在武汉、成都、上海、深圳、广州等大城市，也针对本乡本土的企业家们设立了本县商会。

那段时间，费副主席经常率领我们出席各个商会的成立大会。县工商联编制就3人，除了他这个“主席”外，就只有杨秘（书长）和办公室白主任。成立商会的所有章程、规章制度等资料，都要他俩帮着完成，他们忙得焦头烂额，经常加班到深夜。

工商联队伍壮大，事情也多，经过上级批准和选举，工商联，又叫总商会，副主席（副会长）从8人增加到了18人，刘副部长也被选为常务副主席兼支部书记。

彼时，县里基础建设方兴未艾，重点项目多，经济技术开发区、工业开发区、旅游开发区、乡村道路改造、高速公路建设，都需要政府部门抽人成立管委会和指挥部。费副主席被抽去工业开发区任管委会副主任，每星期一和星期五来县工商联办公，其余时间，都是刘副部长负责。

为确保工商联工作有序进行，每个副会长（单位）要抽出一人轮流去工商联上班一天，帮忙处理日常事务。

一天，轮到我替老板去工商联“上班”。药品保健商会的副会长秦老板，怒气冲冲地进来，找到刘副部长，说他的保健院在这次消防安全检查中，被判定不符合消防安全，需要整改，“整改不到位就要关门”。

秦老板早年下岗后在外面打工多年，为回来照顾父母，才筹钱开了一个保健院，从事推拿按摩。我带客人去消费过，普通的三室一厅居住房，在3楼，有6张按摩床。

刘副部长要他“说说具体情况”。秦老板说，消防部门一开始说他的保健院缺消防器材，给他指定了购买门市。后来他觉得那家太贵，就去别的门市买了同款产品。结果复查时，消防部门说他买的产品是不合格产品，要重新买。看他态度抵触，就说他的经营场所“无消防通道”，要他整改——就是另外再开一个通向外面的门——并下发了整改通知书，称若他整改不合格，就得关门停业。

可单元楼梯房，怎么再开一个门？这不就是变相要他关门？

我跟秦老板说，这次消防检查，也来了我们公司，是消防队李参谋带队。我们公司缺几个消防通道指示牌和消防器材，花了5000多。我跟李参谋说东西有点贵，李参谋说是上面指定的，质量过关，安全可靠。“其实，那个卖货的，过去是他战友，咱认识。”

刘副部长便派杨秘和我带着秦老板，去消防队找李参谋商量。我向李参谋说明了来意，并介绍了杨秘书长。杨秘请李参谋“斟情处理”保健院，但李参谋大讲消防隐患会产生严重后果，态度威严。秦老板恳求他宽限一年，待这处房屋租赁期满后，他即刻去找符合消防要求的经营场所，但李参谋没半点商量的余地。

“你是党员吗？！”杨秘有些生气了，大声问他。

“是。”李参谋不解地答。

“发展经济、促进下岗工人再就业，就是党提出来的！”杨秘顿了顿，声音越来越大，“县里召开了专门会议，也下发了有关文件和措施，你学习了没有？！你这不是以安全促发展，是以安全推销你们指定的产品，不达要求，就置企业于死地！今天我以单位和我的党性担保，如果出了安全事故，由我负责，你要一意孤行不改变处理，咱会不停地找你上级，向县里汇报！我就不信邪，没讲理的地方？”

李参谋没想到杨秘如此强硬，有些懵圈。杨秘将秦老板手里的整改通知书摔在李参谋办公桌上，带着我们拂袖而去。

秦老板回去了，我和杨秘回到了工商联。杨秘向刘副部长汇报了情况，刘副部长不满地批评杨秘办事简单、缺乏耐心，是“农村工作作风”：“你是代表机关，要注重形象，安全的事不能麻痹大意，更不能乱承诺！”

过去就听说刘副部长和杨秘在工作上遇事常常意见不合，果然，杨秘也不示弱：“我怎么影响了机关形象？你来做个示范，什么是机关形象？”

我听着刘副部长的官场论调，也帮杨秘说：“作为今天这事的参与人，我说个公道话——杨秘今天的处理是正确的，不畏权势，充满正能量。”

说完，我就把杨秘拉到了他的办公室。他用湿毛巾擦了擦脸，消了消火气，便打开电脑开始敲键盘——他的工作不是开会、下基层，就是在写材料，空闲的时间少。

等到药品保健商会开年底总结会时，秦老板跟我说，那次之后消防队没再找过他了。会餐时，他专门给杨秘和我敬酒，表示感谢。我只能告诫他千万注意安全，别出事故。

4

各个商会年底总结会一个接一个，开支都是会员所缴的会费。

会费根据行业效益决定缴多少，比如过去煤炭商会，会长（单位）会费5万，副会长2万，会员5千。商会租有办公室，请了专门的办公人员。建筑房地产商会也是财大气粗，这两个商会，老板们争先恐后想当会长，每到换届时，明争暗斗地较量，会长会费也水涨船高。

其他效益差的商会，会长（单位）缴1000，副会长500，会员200，不一而足。大家没有专门办公场所，有事都是会长通知。

总结会完，照例要聚餐，会费多的去酒店吃、发纪念品，会费少的就吃顿火锅。

我们企业集团除了是工商联副主席单位，还分别参加了建筑房产、水陆运输、煤炭采石等商会。年底事多，我除了参与和我们业务有关的商会总结会外，能推的就推掉了。费副主席工作忙，总结会都是讲了话匆匆就走，一般都是刘副部长、杨秘和白主任去参加会后聚餐。后来“八项规定”落地，便只有刘副部长一个人敢去吃了——平时他和各个老板打得火热，我多次看见他和老板们吃饭。

初夏的一天晚上，我们几个关系较好的民企办公室主任相邀喝顿小酒。可汽车贸易公司的董主任一直到菜上桌、酒斟满了都还没来，打了几个电话催他，都说在路上。他赶来后，被大家一顿“声讨”。

他说，遇到了奇葩事。

他们老板因率先致富，被县里作为“富人”“能人”，动员回老家村里当了村支书，带领乡亲们共同富裕。村子在高山，缺水严重。过去他们公司赞助打了几口水塘蓄水，县财政又拨了一笔专款，扩建水塘。可5口水塘都整修漂亮了，却有2口漏水。村里年轻人都外出务工了，留守的是老弱病残和小孩，夏天干旱吃水就困难了。

他们老板多次找有关部门反映，问题一直没解决。他以村里名义向信访办写信，开头里说这是财政拨款修建的水塘，留的他的手机号。不久，县财政局就给他打电话，说信访办把信转给了他们处理，可他们只是拨款，并没参与建设，这事不属他们管，要他重新写一遍交信访办——他们口头与信访办联系了，是信访办弄错了主管单位。

他们老板按照要求，又写了封信给信访办，转到建委，建委说这事该乡里负责；再写，乡里回复他，施工方马上来修。可“马上”了几个月，也没见人影。他去找施工单位，施工单位要他去找项目负责人；找到负责人，叫他去找施工员；找到施工员，说，“包亏了，没钱修了”。

他们老板下午去乡里找了主管副乡长，说施工单位有质保金，这是质量问题，他们不返工就找人返工，但副乡长不同意。

“各位，这事有没有好的办法？老板布置了，咱得想法完成啊，兄弟我愿多喝几杯！”董主任求大家说。

“不是有大学生村官吗，这事他们办哈？”

“村官去找了乡里，乡领导不耐烦地说‘知道了’，叫他回去等，就不敢再去找了。我也没办法，就写了上访信。”

“晚上吃的你买单，我出个主意，包行。”我笑道，“咱大企业经历的事多，经验就多。”

我向他说了其中的奥妙：他们老板当了村支书后，还被选上了县政协委员；政协委员分行业组织了界别小组，民企界别小组由刘副部长负责，每3个月开展一次企业调研，了解和听取各家企业的意见和建议，再汇总形成议案，以政协的名义发给有关部门解决，有关部门将问题处理完结后，会以书面形式反馈给政协，政协会督查完成情况。

“之前每次（调研）刘副部长都请了政协主席等领导站台撑腰，这次会轮到你们公司了，到时你们把他们拉到村里现场去，直接反映问题。下面再怎么操作，等他们去了，我再告诉你。”

没多久，刘副部长果然安排去他们公司调研。董主任直接把县政协的领导们拉去村里，察看现场，照相，了解了情况，进行了座谈。

听说活动结束，我赶紧发信息告诉董主任：“你把议案写了直接交刘副部长，催促他看了交政协，不然要命长（方言，等很长时间）。他的企业调研基本都是花架子，参观、吃饭、座谈、发纪念品，是他的一贯套路。而提出的问题，他很多都拖着没办理，办理了的也是应付了事。还有，让村里给乡里写个工作简报，详述这次调研情况，重点放大领导问政的现场照、放大领导的重要指示。你放心，就是吃了豹子胆，首脑机关交办的事，他们也没胆量敷衍不办。”

最后的处理，是乡里把当初工程的质保金拿出来，筹了部分钱，董主任的公司又出了部分钱，才把水塘修好。事后，刘副部长给董主任说，他为了完成这件事，有些开支，需董主任的公司帮解决下，给了他千多元发票。董主任拿到公司，找老板报销了。

刘副部长也曾安排了两次来我们公司调研。

第一次，我们老板在外地忙；第二次，老板在国外跑企业上市。两次调研都泡了汤，刘副部长心里十分不悦。可我们老板当时“财大气粗”，他又知道惹不起，于是每次公益捐赠，他都会安排上我们，说我们是大企业，要带头，别企业不捐，我们要捐，别企业捐，我们要多捐。

如果是扶危济困，这个老板没意见，可像外出参观、组织学习，也都要企业捐经费就说不过去了。有次，刘副部长又组织学习政府报告，让我们出上万块钱去郊外某度假酒店举行活动。他请了一些领导，套路还是学习、吃饭、发纪念品。

这次，他终于把我们老板惹火了。老板说，这不是学习，是拿企业的钱玩乐，就没同意。刘副部长打电话问我要钱，我叫他去找老板。打老板电话，关机了。打我的，打烦了，我也关机了。最后，这场活动是别家企业买的单。

自此之后，工商联再开会，我们都心照不宣，他面对我板着脸，我对他视若无物，我俩连眼光都尽量避开对方。只是他再也没通知过我为活动“赞助”。

但机关人员都说刘副部长“擅于谋划，思路活”，说他搞的企业界别组活动开展得丰富多彩。我向杨秘说了此事，杨秘正色道：“这人心术不正，对这种不正之风，你们要旗帜鲜明地坚决抵制，没什么可怕的！过去他的老领导时常敲打他，压制了他的邪念，现在老领导退居二线了，他就为所欲为了，把企业当提款机。”

我以为，我们与刘副部长井水不犯河水，会这样长期冷下去，但我还是低估了他的“能力”。

2014年春末，费副主席根据上级有关文件，在会上布置了“民企争创文明单位”的倡议，活动具体实施由刘副部长负责。

刘副部长对“文明单位”的要求进行了说明。他说：我们现在民企里有3个文明单位（我们是其中之一），今年底，3个单位要复查验收，合格的继续担任，不合格的取消荣誉；计划新增的单位，今年主要是“副主席企业”，有8个，有点多，但我尽量去争取名额；“明年除副主席单位外，我们计划多报些名额，把基层商会效益好、名声好的企业也纳入一批进来”。

我们公司被评上“文明单位”有10年了，我从没经历过“复查验收”。既然上级有要求，我也不敢掉以轻心，毕竟，“文明单位”在社会还是很有分量的。想着和刘副部长的关系，到时怕被穿小鞋，我便认真对需要的资料进行了整理。

转眼就到了11月中旬，一天，刘副部长给我打电话，说上午他带着“文明办”的人要来验收。我等到11点，他来了第二通电话，以“为企业着想”的口气说：“企业年底事儿多，我们时间也紧，验收完了，不想企业破费招待。”他叫我给每个人准备三五百元的红包，就算招待了。

虽然我很反感，但想着这都是小开支，能办成事，也无所谓。他们一行四人来了，我安排大家去会议室，他们说免了，忙，就在我办公室；我倒茶，他们摆手；我把红包递给了他们，他们接过就装进公文包了；我就汇报，读完，他们站起来，连声说“很好”，“我们要去下个单位，这个星期内，你把这张复查表填了交‘文明办’”。说完，留下一张表，人就走了。

我没有填表，也没交。凭我多年的经验，收了钱，这事就办成了。

后来文件下来了，我们原来的3家民企依然榜上有名，计划新增的8个企业也都评上了。我特意看了眼那些被取消荣誉的单位，小学校居多——这也不奇怪，学校可能不懂风情。我问新评上“文明单位”的民企熟人，他们说，都包了1000元的红包。

第二年，又验收“文明单位”，红包变为800了。我懒得理他们了，也没准备资料，借口有事，叫刘副部长找我手下拿红包。“文明办”的人见我不在，就说改天再来找我验收，拿了红包就走了。

后记

2016年，由于上级不断接到民企对刘副部长的负面反映，他被调到了别的单位。

2018年，费副主席被提前退休，有人说是因为出了安全事故。同年，刘副部长也退休了，由于他符合我们县“公务员担任10年以上正科级职务的，退休后可以享受副处级待遇”的文件规定，按副处的级别退的休。

再往后，杨秘下派去了乡镇任领导，白主任去了招商办，县工商联的班子再次进行了大换血。斗转星移，我们县关闭了煤炭企业，严重影响了水陆运输、饮食歌厅等生意，很多商会变得形同虚设，有名无实了。

现在，我们县只有建筑、房地产商会一枝独秀。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许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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