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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风雨五爱街”系列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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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8-3 12:3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沈阳五爱市场里,那个最扛揍的“追货王”丨人间

 三胖子 人间theLivings 2020-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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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新并不聪明,靠着“能吃苦”和“能扛揍”才走到今天。用他自己的话说,“只要干不死我,我还该咋干咋干。可以打我,但是没人能打得服我。”



配图 | CFP





1


2002年6月28日,凌晨2:40,闹钟如常响起。担心吵醒家里人,我没敢开灯,拖着感冒不适的身体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然后摸黑快速洗漱——凌晨3:10,我得准时出现在五爱市场。
沈阳五爱市场是中国最著名的批发市场之一,也是这座沉睡的城市里早醒的一处角落。5层的红楼外,路灯的灯光穿透北方初夏夜里薄薄的雾气,将街面映得几如白昼。灯光下,赶来上行和上货的人络绎不绝。
“油了油了油了啊!让一让、让一让、都让一让——”穿着红马夹,负责送货的“推包的”嗓音略带沙哑,一脸倦容打着哈欠,脚下却丝毫不含糊。他们推着黑色的铁质小推车像鲇鱼一样钻进五爱市场的大门。
在那些独轮小推车上,摞着比车身还高出许多的浅绿色编织袋,鼓鼓囊囊,跟着车子的起伏颤动着。走在前面的人群条件反射地让出一条缝隙来,小车见缝插针、蜿蜓蛇行,如果“推包”的兴致好,还会调皮地玩些“花活”——将车身稍微倾斜,吓得车旁的女顾客失声轻叫,就在这一声惊叫的当儿,推车人将肩膀稍微一抖,校准推车力道,甩开轻快的脚步就迅速隐没于人潮中了。
我走在人群中,心里惦记着生意。快速穿过一楼,发现等电梯的人有点多,于是走到服装城中间的天井楼梯,打算从那儿上二楼。这个楼梯间里,天天都是人,一边站着等活儿的服务员,一边站着“牵驴的”(商家的托儿,假装拿货的人),我只能侧着身子从他们旁边挤上去。
“让一让!”几个男人的声音骤然响起。
我回过头,看见身后拥过来五六个壮小伙儿,清一色都留寸头,一脸凶神恶煞,其中一个右臂有文身,还有一个光着膀子,棉T被随意搭在肩上,右耳穿了耳洞,足有黄豆粒那么大,用一只银环扩着。
几人目不斜视地往上走,站在楼梯间的人赶紧让道,有的人身体紧紧贴在楼梯扶手上,有的人上半身已经悬空探出了,我觉得这几个人来者不善,也赶忙侧身让路,心想:不知道他们这是要去几楼?去哪一区?去找谁?
尾随这几个小伙子上了二楼,看见他们轻车熟路径直朝我的档口所在的那一趟儿走过去。眼瞅他们一直往里走——而我的档口就在趟子的末端那段。我脚步不停,鼻上渗出了汗,好在他们路过我的档口的时候都没朝里看一眼,我不由地吁出一口气来。
“姐来啦!”档口里的服务员跟我打完招呼,继续低头给顾客找货,我拿着塑料方凳坐到门口,眼见着那几个小伙子进了斜对面的档口里。
“阿新又要挨揍了。”我心想。
由于档口之间挨得近,我听到一个男人问:“你叫阿新啊?”
拿货的顾客一看架式不对,把货放下迅速离开档口,服务员一脸茫然,阿新则是一脸镇静:“啊,咋的?”
阿新不是沈阳本地人,他来自温州。当时,我们北方人总在背后叫他这样的南方生意人“小南蛮子”。阿新的脸很白净,小眼睛,头发不多,所以寸头,长得不帅,甚至有些丑。他对外宣称自己有1米7,实际常年穿着内增高。
对方的领头大哥正是那个光着膀子的男人,标准的北方大汉,身形体格用东北话说,叫“膀”。阿新跟他说话得抬头,还得梗梗着小脖筋儿,强拿出不害怕的姿态来。
熟悉五爱市场的人都知道,东北人打架废话少,真想干仗的,上来就打,下手黑、出手快,不会骂街。如果是临时起意,动手前会把腕上的手表等七零八碎的东西先摘掉,或是把手机递给旁人,这都是即将要动手的信号。这几个小伙儿身上利利索索,什么多余的零碎儿也没有,显然是有备而来。
“兄弟,走,咱出去说点儿事儿。”领头的一伸胳膊就把阿新的脖子搂过去,顺势夹在自己的腋下。阿新没有挣扎,他那小体格,就算挣扎也是白费力气。
我看到他们把阿新带到不远处的防火通道旁边,一个小伙率先推开那扇奶白色的大铁门,随后铁门“咣当”一声关了,紧接着就传出一阵“叮叮咣咣”的声音。大约10来分钟后,阿新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满脸是血。
有人拿异样的眼光看着阿新,躲得老远,阿新十分坦然,径直朝自己的档口走去。服务员皱着眉头迎上去,问用不用报警,阿新摇摇头。
这种“江湖恩怨”在五爱市场里实在太常见了,比如业户之间互相追货、谁家来货挡了别人家的门脸、顾客跟业户闹矛盾……一般情况下,大家打架都会遵守“江湖事江湖了”的规矩,没人报警。左右档口有意无意看热闹,也不会出手相帮——倒也不是人心冷漠或感情不到位,主要是挨打的人肯定做了什么事,被人“收拾收拾”很正常。
阿新走过来,我站了起来,看见他被打成了“猪头”的模样——脸上有一道大口子还在往下淌血,破相是在所难免了;一只眼睛被打“封喉”了,又青又红又肿;另外一只眼睛也没好到哪儿去,眼珠充血,红得吓人。
“看好档口,我去趟医院。”阿新的视力似乎已经受了影响,要微抬着下巴才能跟自己档口的服务员正常说话。他交代的时候,语气平淡,仿佛接下来不是要去医院就医,而是约了朋友要出去吃饭、喝酒似的。
“用我叫个人陪你去不?”服务员问。
“不用。”阿新摇摇头,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把包给我。”
服务员迅速返回档口找到包,阿新接过来夹在腋下,小声爆了一句粗口,随后一瘸一拐地朝出口走去。他本身就有点罗圈腿,加上走路摇摇晃晃的,像只鸭子。
“咋的了?因为啥呀?”见阿新离开了,我笑着问他家的服务员。
“也不知道呀。”服务员笑笑说:“不过,阿新挨打还不就那俩原因。”
我点点头,跟她对接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儿,意味深长地笑了。



2


阿新是五爱市场里出了名的“追货王”。所谓“追货”,就是看谁家的货卖得好,自己迅速仿版跟着卖,说得直白点,就是抄袭。
五爱市场里,业户之间互相追货是常态,虽然这么做有违商业道德,但大家出来都是为了赚钱,人在利益面前往往顾不了许多。
混五爱市场的老板娘普遍性格泼辣,被人追货少有不吭声的,文明点的会上门交涉、警告两句;不文明的直接堵门口开骂,什么爸妈爷奶,就算祖宗十八代都能掘出来骂,不重样还不带歇气,不骂得追货的人把“版”摘了,誓不罢休。
当然,还有一些人不骂,也不上门交涉,从头到尾都不露脸,直接叫一帮人来砸档口或把追货的老板拽出去“收拾”一顿。
因为追货的事儿,曾有人请了五爱市场有名的地头蛇出面。地头蛇的手下带枪上二楼,当着那个追货老板的面,朝天花板上“砰砰”放了两枪。那老板脸都吓白了,从此再也不敢追对方的货了。
在五爱市场里,数阿新追货追得最凶,他喜欢在批货高峰的时段夹着包四处溜达,一溜达就是半天。行上谁家卖得好,谁家卖得不好,谁家从哪儿上货,谁家主要卖啥,他心里都有数。他因为追货被人打,也不是头一回了。
有一年,他追了一家精品屋的货,那个老板是本地人,在五爱市场里实力不容小觑,平常跟混混们也走得很近,是“市场一霸”,一般人根本不敢打他家货的主意。阿新才不管,他看人家有一款货卖得好,就迅速在温州打版拿来卖,价钱还便宜了很多。精品屋的老板当然不能容忍,主动上门跟阿新打招呼,让他摘版:“都是做买卖,你想挣钱我也能理解,你手里剩多少货我收多少,你多少钱来的我多少钱给你,也不能让你赔,别再卖了。”
人家这样说算是仁义的了,但是阿新不买账,用他的话来说:“钱没有爹,谁赚到手谁是它爹。我凭本事追的版,凭啥你一句话就让我撤版?到手的钱不能打水漂。”
对方见他这个态度也就不再客气了,指着他的鼻子警告:“你追别人家货我不管,但追我家货肯定不好使。明天我如果发现你还在卖,腿给你打折。”
左右档口知道了这件事,都劝阿新赶紧摘版,“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但阿新不听,第二天果然就让人拽到防火通道里胖揍了一顿,听说他后来都尿血了。
所有人都觉得阿新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自讨苦吃。“被打成那样,最后还不是得摘版求饶吗?”但阿新偏不服软,还告诉自己档口的服务员继续卖,“有事儿我兜着”。他也不躲,顶着一张肿成猪头的脸按时上行,到了档口就往门口一坐。
不一会儿,又来了另一伙人把阿新抻出去,重新揍了一顿。那天,阿新躺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了,最后打手都怯了,揪着阿新的脖领子问他:还敢不敢追XX家的货?
阿新的眼睛都睁不开了,腮帮子肿得老高,南方人说普通话本来就有点儿像大舌头,他被打成那样,话就更说不利索了,但那个“追”字,还是让对方听得清清楚楚。
后来,精品屋的老板被阿新这种“扛揍劲儿”彻底折服了,他说自己在五爱市场做买卖那么久,见过想挣钱的,但没见过像阿新这样为了挣钱不要命的。最后,俩人还成了好朋友。
因为这事儿,阿新在五爱市场一战成名,大家戏称他为“追货王”。对于这个外号阿新不以为耻,在他的认知里,追货不丢人,挣不着钱才丢人:“出来是干啥的?不就是出来挣钱的吗?挣钱要是容易,都发大财了。”
伤好以后,阿新还是像个八府巡按一样,成天在五爱市场里瞎转悠,看谁家的货卖得好就奋起直追。很多人上门警告或打他,他也不报警,更不会找混混打回去。
“打我行,摘我版不行。做生意是求财不是求气,他打我一顿气消了,我再打回去不仅得花钱找人还把矛盾激化了。真出点啥事儿,还挣不挣钱了?”



3


档口挨在一起做生意久了,我渐渐了解到阿新的一些往事。
阿新是温州乡下人,家里兄弟姐妹五个,都是少小离家,各自出门闯荡谋生。阿新14岁就从老家出来捞世界,由于年龄小、个子小、没背景、没实力,他走到哪儿都挨欺负。
阿新并不聪明,靠着“能吃苦”和“能扛揍”才走到今天。用他自己的话说,“只要干不死我,我还该咋干咋干。可以打我,但是没人能打得服我”。
1987年,阿新初到五爱市场才刚刚成年。他不愿意给别人打工,想自己单干,“买卖再小也是自己的”。那时,老五爱街的露天铁皮床子月租要几百块,在当时也不算是小钱。大买卖干不起,阿新就将目光锁定在小商品批发市场这一块:领带、领带夹子……上货也就块八毛,往外批是3块5块。阿新身上有着温州人做生意的那股劲儿,从不嫌钱小,觉得钱再小也架不住积少成多。
当年把档口支把起来后,他手里连1分钱都没有了,房租交不起,房东把他赶了出去。他下行还跟别人一块儿,等夜幕降临,就像猫一样跳进五爱市场,在自己的铁皮床子上铺个破单子躺下。当时正值夏天,蚊子不少,一次蚊子叮在他的眼皮上,第二天眼睛肿成了一条缝儿。就这样在档口睡了一个星期,阿新才有了租房的钱。
90年代初在东北,谁家有1万块钱得叫“万元户”,是十分了不得的事儿。那时的阿新生意颇见起色,财产已经积累到了6位数。他看出了五爱市场的潜力,于是把自己的兄弟姐妹都叫了过来。


五爱市场地处东北三省枢纽地带,按理说家门口的生意,应该是本地人居多才对,但实际上,来这儿做买卖的人哪儿哪儿都有,大家根据自己掌握的资源在这儿各垄断一摊儿,比如婚庆用品一般都是黑龙江的大庆、佳木斯人在干;卖玩具的以河北、河南人为主;卖胸罩、裤头、袜子的基本上都是苏家屯人。
那时候干个体、当小商小贩是被人瞧不起的,大众普遍认为这不是什么正经工作,不是正式工人不体面,也没有什么前途。所以沈阳本地人只要家里稍微有一丁点儿出路,都不会选择来五爱市场干个体。
可温州人根本不在意这些。阿新说,他老家有的人家孩子多,穷得饭都吃不上,全家总共就有一两条裤子,谁出门办事谁穿。所以只要遇到一个可以翻身的机会,他们就像饿狼一样成群结队地来,有时甚至一来就是一个村子。
他们都像阿新一样,对挣钱有着十分强烈的欲望。后来,这些温州人几乎占领了五爱市场的半壁江山,尤其是辅料生意,基本被他们垄断。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本地人想入这行,干两天半就能被温州人挤兑得干不下去。
也是这群没背景、没退路的人,盘活了五爱市场。他们形成帮派,互帮互助,很少出现互相坑害或拆台的事,大家互相帮衬着,在五爱市场的商业版图上跑马圈地。如果哪个老乡刚到五爱街做买卖,路子不熟没有货源,或者不懂上货不会卖,都没有关系,其他老乡不仅会口传经验套路,甚至会手把手地教。
阿新趁着风口,很快就实现了相对的财富自由,有钱了。不过有钱之后,阿新并没有迷失自己,他在生意上仍旧一丝不苟,毫不含糊。
五爱市场里的老板,南北方的都有,但仔细观察后不难发现,北方老板大多在凌晨爬不起来。他们把档口的钥匙交给服务员,让服务员一大早上行开门,自己睡够了再去档口看看。可自打我认识阿新,就发现他每天都会按时按点儿“顶门”过来,五爱市场几点开行他几点到,风雨无阻。
阿新这个“小南蛮子”还特别注重仪容仪表,我一个女人有时候洗把脸,把头发胡乱拢上就上行了,他却每天都要在那几根为数不多的头发上花费大量时间:用梳子梳好,再打上大量的“摩丝”,因为打得太多,他的头发看起来永远都是湿湿的,像被牛犊子舔过一样。
上行以后,阿新也不闲着,照旧四处闲逛做他的“追货王”。和别的老板不太一样,他不怎么盯着自家的服务员卖货——市场里,不少老板赚了钱都有架子,觉得自己每月开工资,服务员要是稍微放松一点,自己就是吃了大亏。
阿新不挑剔,不事儿,也不骂服务员,而且一经他认准的人,他很能放权。有些员工就是这样,老板越放权,干活儿就越卖力气。恰巧阿新档口里的两大主力,都是这样的人。



4


有钱之后,阿新也不是不再挨欺负了,而是学会了慢慢习惯和适应这些欺负。说来也奇怪,当一个人发自内心接受那些不顺和委屈是人生中再正常不过的一部分的时候,那些所谓的欺负和委屈,反而变得不再那么让人伤心难过和重要了。
阿新总说:“吃苦、吃亏都很正常,出来就想当大爷那是不可能的,都是先当孙子。”
当了“大爷”后,阿新只添了一个新兴趣,就是追女人。用行里其他人的话说,就是“看见美女就走不动道儿”。
据说,阿新调戏过一个有夫之妇,结果人家老公找到他,把他揍得鼻青脸肿。挨打以后,阿新对女人兴趣不减,只调整了一下自己追求的范围,有夫之妇再也不碰。
“犯不上,”阿新说,“小姑娘有的是。”
阿新口中的“小姑娘”,多指五爱市场的服务员,这些女孩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在本地声名狼藉。其实也并不难理解,蓬勃发展的五爱市场本就是一个充满了金钱、欲望、机遇的地方,年轻的小姑娘看见昨天还跟自己一起吃苦受累、受尽白眼呵斥的小姐妹摇身一变成了穿金戴银、颐指气使的老板娘,心里没有落差那肯定是假的。
于是,更多小姑娘被拽下水,毁了自己的名声;也有不少修成正果的,靠婚姻改变了自己命运。但是如果小姑娘遇见的大款是阿新,那故事的结局肯定没那么美好了。
行上曾经有个服务员,早年当过几天模特儿,肤白、貌美、大长腿,非常养眼。可能是因为自己个子矮,阿新对高个儿美女情有独钟,他没事儿就上人家的档口转悠,今天请人吃条哈密瓜,明天请人吃根雪糕,后天下行以后请人吃顿饭。一来二去,这些小恩小惠还真的让他把那个美女给拿下了。
在一起时间一长,美女就发现不对劲儿——阿新是有钱,但实在太抠了,逢年过节什么也不送,就连自己档口的衣服都舍不得拿一件,说害怕对不上账。美女闹分手,让阿新给分手费,这简直比剜掉他的肉还要让阿新难受。
后来,美女叫来几个小混混来收拾阿新。那也是唯一一次,阿新在自家档口里挨削。
“拿不拿钱?”一个左肩文着一只猛禽的小伙儿扇了阿新一个嘴巴子。
“不拿。”阿新很强硬。
“啪!”
“拿不拿钱?”
“不拿。”
“啪”,又是一下。
循环往复数十次,阿新还是不松口,后来美女出现了,朝他脸上啐了一口,说:“不要了,他也不是个老爷们儿。”最后美女爆了一句粗口,领着混混走了。
旁边档口的男老板都看不过去了,说阿新:“你也不是没钱,人跟你这么长时间,多少给人拿俩呗,是那么个意思。”
阿新捂着肿得老高的脸蛋子,操着蹩脚的普通话辩白:“我俩处对象,我干啥要给她钱,都是心甘情愿的。”
那男老板是个北方人,听阿新这么说,冲他一扬胳膊:“你可快拉倒吧你,你就是抠,真给我们男人丢脸。”


从某些方面来说,阿新和五爱市场里的其他男老板确实有所不同。
在五爱市场最鼎盛的时期,钱太好挣了,因为钱来得太容易,很多人一夜暴富之后就飘了。他们说话的口气都跟从前不一样,换房、换车、换媳妇儿之后,就想寻找更刺激的东西。有人开始赌博,一把输掉两个档口;有人染上了毒品,最后弄得倾家荡产,成了小偷。
阿新很有钱,但从来不碰赌和毒,他最多打打小麻将,而且只上熟人的场,生场不去。上场之前,阿新还会给自己预设底线,如果输到了一定的金额,他就果断收手,绝不求翻本往回捞。阿新的确好色,但从来不碰自己档口的服务员,更不会因为喜欢哪个女人而感情用事,感情再深也不行。
听说阿新的初恋是个北方姑娘,他们感情不错,在一起的时候,正是可以为了感情不顾一切的年龄。但阿新父母知道后明确表示反对,并迅速在温州给他张罗新对象。那时候,五爱市场里的温州青年大都面临这样的问题,即使离家千里,婚姻普遍也是由家长做主,自己无条件服从安排。从前,我一直认为南方人脑筋活络,转得快,对待感情的态度应该比北方人还要开放。但跟市场里的温州人接触下来才发现,并不是这样的。
在五爱市场做买卖的温州人很多,但没有一个娶北方女人当老婆。他们从骨子里认为北方女人靠不住、养不住。而且无论男女,他们对待感情都十分理性,都清楚地知道自己想通过婚姻得到什么。
和初恋分手后,阿新回温州见了相亲对象一面,第二次再见,两人就领了结婚证。行上的人都说,阿新在男女关系上十分拎得清。
其实,阿新做生意也这样果断,不婆婆妈妈、不犹犹豫豫,更不给自己额外加戏。他面对生活出的难题会理性地权衡利弊,迅速做出判断,之后快速采取行动,而且事后绝不后悔。



5


新婚不久,阿新就将妻子江微领到五爱市场,让她熟悉服装生意的套路。之后,阿新继续驻守五爱卖货、盯市场,江微就负责在温州打版、发货。
江微是个沉默寡言的温州女人,偶尔会来沈阳,但绝对不是为了来“查岗”的。同样身为女人,我有时候会半开玩笑地打趣江微,问她怕不怕阿新在这边乱来,“需不需要我们帮你看着点儿?”
江微听后一笑,说找就找呗,这么远,她也管不了。
我又问她,难道不怕阿新跟人跑了?
“不怕。”江微用生硬的普通话回我,随后又十分笃定地说:“跑不了的。”
等再熟一点,江微就跟我细细解释,说她们那儿的男人出去做生意,女人对“偷吃”这种事情向来是宽容的,“不管”。她们认为男人在外面闯荡,这种事根本管不住,所以只会在“钱”上把控得很紧,男人手里有多少钱,每天家里进了多少钱,女人们心里都有一本账,精明得很。而且她们的男人在外面不管怎么乱来,一般都不会选择离婚——这是红线。
那时,我只觉得江微和阿新的婚姻很功利,不像是夫妻,更像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大家各司其职,从大处着眼,求同存异。他们的感情基础实在太薄弱了,这样的婚姻怕是经不起岁月或变故的推敲。
可后来发生的事,让我知道自己错了。
阿新跟江微结婚多年,一直无所出,检查后发现是女方的问题。当时行里的人得知消息就开始八卦,很多人开阿新的玩笑,让他再找一个:“你也不是没钱,到时候给你生个大胖小子多好!”
阿新听了咧嘴一笑,短着舌头连声说“那哪行,那哪行”。之后又说:“实在生不了就抱一个呗,一样。再不行就我俩过,有啥大不了。”
阿新花心,但对婚姻的态度十分传统和保守,在这一点上,五爱市场里的男老板们大多做不到。别说是妻子不能生,就算原配没什么错处,有钱就换老婆的事在五爱市场里比比皆是。大多数男老板不止二婚,还有三婚四婚的,他们的媳妇儿越换越小,越换越漂亮。就我知道的,男女年龄差距最大的有差30多岁的。
阿新的这番话让我感到很意外,他的私生活并不检点,又向来行事理性,江微不能生育,他竟然没有抛弃。在北方,遇到女方不能生育的情况,婚姻通常是很难维持的。不说老公,光公婆那关就很难过。“不会下蛋的母鸡”通常是夫家人指桑骂槐的标配。
阿新好像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嘲笑江微,所以我猜测,江微就算知道阿新在这边不老实,也是不会追究的。他们夫妻心照不宣,日子却并没有因此过得貌合神离。相反,两人一直配合得十分默契,每晚拢账,阿新就会将当日的流水如数打给江微。
2006年,阿新开始带着江微去做试管婴儿。做了3次,江微才生下属于他们两人的女儿。
温州人好像的确有这样的优点,他们始终认为解决问题比逃避问题更实际。



6


早在90年代中期,五爱市场就开始招商引资了,将香港的高小姐招来之后,五爱服装城始建。但令人惊讶的是,竣工后,五爱的早期业户之一阿新竟然没有购置档口,宁愿花钱继续租别人的。
其实,这不是阿新一个人的决定,而是一帮温州人商讨之后的结果。
在五爱市场里,经常可以看到温州人聚在一起研究生意经,“咋挣钱”、“干啥挣钱”,他们很少扯些没用的,更不关心张家长、李家短的八卦,只对“挣钱”两个字格外敏感。至于靠什么生意挣钱,他们不大在乎,而且不恋旧,不怎么吹牛,也不大爱讲自己辉煌的创业史。
他们知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任何买卖干到一定程度,市场都会出现饱和,到时候重金购入的档口容易砸在手里,也会把他们“绑死”在五爱市场,进而拖垮他们。所以,温州人大多选择租档口,哪怕涨租,来去也是灵活的。
事实证明,这群温州人的集体智慧非常有远见,当年买了档口的业户后期都遇到了麻烦。买卖不好,档口租又租不出去,卖更没人接盘,自己干还赔钱。后期一直死守的人,除去其中极小一部分从事电商完成了转型、挣了一点小钱之外,剩下的大部分人仍旧坚持把钱和精力大量投入实体,结果都赔得血本无归。
曾经稳赚不赔的五爱市场的档口,更是成了烫手的山芋。
2010年左右,五爱市场的衰败已初现端倪,很多人的生意开始走下坡路,其中也包括阿新。温州人对市场和经济环境的变化嗅觉灵敏,开始陆续有人从五爱市场撤退——当时的行情其实也不算太糟糕。
温州人是最早来五爱市场做生意的一批人,淘到金后,也是最早离开的。
当时,阿新的女儿已经4岁了,一直跟着江微在温州生活,一家人聚少离多。阿新的生意不怎么挣钱了,他的心里开始有些动摇,不知道何去何从,便越发勤奋地在五爱市场里来回逛。但他越逛越没底,甚至越逛越心惊。
从前,阿新在五爱市场看版、追货精气神十足,看到那些版好、顾客盈门的火爆场面,他能瞬间嗨起来。但这时候,他发现整个五爱市场就像一杯温吞水,十分平静,大多数档口都在艰难维持生存,没有爆款让他追了。有些档口维持不下去,门口挂的出租牌子一个星期过去了都没人来摘牌。甚至有的档口的服务员趁老板不在,聚在一起打扑克。
“反正也没生意,货都捋了八百遍了,闲着也是闲着。”服务员们直言不讳。
当天晚上,阿新打电话给江微,告诉她先暂停打货,暂停往沈阳发货,等他的电话。
阿新不相信曾经那么火的五爱市场真的能在一夕之间降到冰点,他开始上街瞅美女都穿什么,自己研究流行趋势,试图预测下一个爆版是什么。几天下来,自我感觉良好的阿新让江微重新打版换货,但那批货发过来以后,根本卖不动。阿新不甘心,又陆续换了几把货,结果都成了“死货”。
温州人一直坚信,一个生意如果转型几次,换了几回套路还是不挣钱,就要果断退出、另寻出路。至此,阿新也不再犹豫了,就像打麻将已经输到给自己设定的金额,是时候考虑离场了。
2012年,阿新离开了五爱市场,走之前没跟任何人打招呼。直到第二天床主过来挂牌,旁边档口的人才知道阿新再也不会在市场里出现了。
当时,我也不在五爱市场里干了,有朋友给我打电话,说阿新一夜之间消失,“整得跟犯了事儿跑路了似的”。
其实阿新并不是特例,市场里的那些温州人,无一例外都是选择悄无声息地离开的。这也是他们跟北方人不同的地方——如果北方人要离开一个生活了很久的地方,一定会呼朋引伴,整个热闹的告别宴,总要说点儿诸如“青山不改,绿水常流,后会有期”之类的场面话。
朋友不禁感叹:“南方人狼啊!不值得交,人情味淡薄,交不透。大家在一个市场干买卖这么长时间,走的时候居然连个招呼都没打,太不够意思了。”
我却觉得阿新这么做很“阿新”,也很“温州”。

编辑 | 罗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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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胖 子 

还没活太明白。

 楼主| 发表于 2020-8-31 12:5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苦难里结出的服装市场姐妹花丨人间

 三胖子 人间theLivings 2020-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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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张丹家出来,回程路上,刘启凡在车上哭了,哭得鼻涕大泡的。我没有安慰她,不是不知道怎么安慰,而是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跟“命运”扯上关系,往往会变得复杂且玄妙。安慰在这种时刻,其实是十分廉价的。



配图 |《骨妹》剧照





1


2001年夏天,19岁的刘启凡遭遇了人生中第一次抢劫。
凌晨2点,一条人影从闷热的楼梯暗处迅速蹿出,从后面一把勒住了刘启凡的脖子。受惊后,她本能地反抠那人的指关节,发现那是一双冰冷的、骨节突出的男人的大手。男人什么也不说,一直保持沉默,只顾着把刘启凡往更黑暗的地方拖拽。他力道很大,勒得很紧,刘启凡几乎都要喘不过气了,她拼命抵抗,两条腿用力地蹬踹,大口喘息着。
“大哥,”刘启凡终于艰难发声,“我脖子上有一条铂金项链,衣服口袋里有一部手机,大哥,这些我都给你,你放了我。”
双方还没来得及讨价还价,这时,楼梯的斜上方传来一阵沉重有力的脚步声。背后的男人迅速放手,刘启凡来不及多想,没命地朝小区的楼洞跑去。
刘启凡是沈阳五爱市场里的一个服务员,在档口里卖衣服。为了上行(上班)方便,她租住在沈阳大南街胜利电影院附近,4楼,一室一厅,40多平的房子,每月租金400元。这栋楼房虽然临街,但一楼到三楼为门市,里面人员构成复杂,常有偷鸡摸狗的事情发生。
逃过这一劫,刘启凡掏出手机,却并没有报警。“这种事儿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太过平常了。”
在沈阳,五爱市场太有名了,很多人都知道,做买卖的、上行的每天都是那个固定点儿出门,一个女人要是落了单,很容易成为歹徒的目标。有心的盯上两天,就能熟悉目标上下行的路线,只要出手,基本都能下来点儿钱或者东西。就算是临时起意,也能有些许收获。
除非是真见了血,出了事儿,不然被抢的人之后该上行上行,该干啥干啥,基本都不会报警——报警不仅破不了案,还要花时间去派出所做笔录,耽搁生意。
刘启凡的第一个电话打给了老板阿新,第二个打给了档口的老服务员,她的搭档张丹。不大一会儿,阿新和张丹都匆匆赶来,连张丹的男友吴海飞也来了。
见到这些熟人,刘启凡才感觉心稍微托了点底,没有刚才那样害怕和无助了。阿新想报警被刘启凡拦住,其实大家心里都知道,报了也白报,更何况那人是从后面勒住刘启凡的,她无法为警方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挣大钱的舍不下大财,打工的更舍不下几个工钱,在这座拥有600多万人口的陌生城市里,“害怕”对于打工的“刘启凡们”来说,是种多余的情绪。


一行人来到五爱市场,已经错过了上行的时间,阿新的档口晚开门,这个实属少见。张丹拿着钥匙径直朝档口走去,随着“哗”的一声响,卷帘门卷起,几个拿货的客户跟着走了进去。
其中有个人是阿新档口的老客户,这天是来调货的(顾客拿回去的货有的款不好卖,或者有些小瑕疵,来换一下同款同版或者换版换码)。早晨是批货的高峰时段,一般店家都很忙,没时间找货、调货。服务员通常会让老客户先出去转一圈,等档口没那么多人了,再稳当地给他们办事。
张丹忙得一脑门子汗,就转过头来,想让老顾客先出去转一圈儿。但她张开嘴巴、瞪着大眼睛,瞅了对方半天,愣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她越急越说不出话,光嘎吧嘴儿,脸都急红了,最后刘启凡把老客户打发走了,然后随口问张丹:“咋的了?”
张丹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腮帮子,笑着说:“谁知道咋的了,突然间不会说话了。”那时候档口里很忙,没人会注意这点小事,连张丹自己也没在意。
等批货高峰过去了,几个服务员开始分批吃饭,大家坐在一起,边吃边说笑。这时,张丹还惦记着刘启凡早晨差点被抢的事,她主动提出自己下行以后不回家了,去刘启凡家住,这样她俩凌晨2点上行能有个伴儿;而刘启凡则惦记着张丹早上短暂的失语的事儿。
一旁的服务员插嘴开了个玩笑:“天天卖货,说话说得实在太多了,嘴都说瓢了,说都不会话了。”
几个年轻姑娘哄笑起来,很快,这个小插曲就被所有人忘到脖子后面去了。



2


刘启凡跟张丹,是阿新档口里的一对“黄金搭档”,她俩都是那种吃苦耐劳、把老板家的生意当成自家生意来做的服务员。
1997年,15岁的张丹经人介绍来到五爱市场。她是个美女,大高个儿,按现在的话来说,“脖子底下全是腿”,所以穿样子很好看。除了好看之外,她还会卖货,又能吃苦,很快就在众多漂亮服务员当中脱颖而出,在阿新的档口里长干、继而主事了。
当时,所有在五爱街打工的女孩儿都希望自己能在一家档口长干下去,因为等活儿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等活儿得大早上起来,站在一楼中间天井楼梯处。漂亮姑娘们打扮得夸张而入时,各自占据一级台阶,抬头仰脸,像等食儿的小燕儿。老板们站在二楼,趴在楼梯扶手上俯瞰,看上谁,就叫谁上去。
都是十几岁的小姑娘,谁还不要点脸儿呢?有些老服务员自嘲,说等活儿的时候就感觉自己像青楼里待选的风尘女子。
2000年,刘启凡被阿新选中,到他的档口干了几天。阿新并不打算留刘启凡长干,因为她穿样子不好看,但张丹说:“样子是有点儿穿不起来,但是真能卖货。”
于是,阿新就把刘启凡留下了——阿新很信任张丹。
我跟张丹也颇有些交情,她是个热心肠,我刚在五爱街出档口的时候,一过中午,她有时间就会过来帮我挂货。挂货是很有学问的,什么衣服挂上边,什么衣服挂下边,什么衣服挂在色灯底下都有讲究。新手挂货,顾客朝档口里瞟一眼就过去了,但每次张丹给我挂完货,第二天我总能卖得好一些。
我提出给她“多少拿俩儿”,都是行里的,又这么近,张丹家里条件不好我都知道。但张丹不要,再给,她就脸通红地说:“姐,你要是再给我钱,我可急眼了啊!”
既然钱不收,我就买雪糕送过去——五爱市场里很闷,忙活半天,浑身是汗,服务员们都乐意吃根雪糕解解渴。这点小东西,张丹倒也不推辞,但没过几天,这丫头一定会回请我。
张丹就是这样的人,一点儿人情也不落,一点儿便宜也不占。


在五爱市场,档口之间、服务员之间鸡争鹅斗、互相踩狗爪子的事儿时有发生。尤其是老服务员,一般都喜欢欺生。但张丹不一样,她对新人刘启凡很好,从不以“老服务员”自居,也不对她指手画脚的。
档口里的活儿,都是谁闲着谁干,她俩不互相“攀”。到了淡季,阿新的档口只留她俩守着,除了有病不舒服,那些活也都是俩人一块儿干、抢着干,她们都想让对方少干点,歇一歇。
两个同龄的姑娘无话不谈,张丹得知刘启凡有个姐姐也在沈阳,结婚一年多,大着肚子闹离婚,目前和刘启凡一块住,而且快要生产了。不久之后,刘启凡的姐姐在医院生下一个女孩儿,夫家没人来看望。下了行,张丹就跟着刘启凡一起去医院侍候,两个姑娘轮流抱着那个小婴儿,哄她睡觉、喂她喝奶粉,次日凌晨2点多再鸟悄儿地起床洗漱化妆,一起打车上行。
张丹忙前忙后,一个礼拜没回家,她知道那阵子刘启凡的手头紧,她姐姐没有工作,两个人的生活费全靠刘启凡上行,这回生孩子又花了不少钱。张丹没说啥,去跳蚤市场一次性给小婴儿买了8袋奶粉。
刘启凡16岁离开家,在外打拼尝尽了人情冷暖,见过的冷脸简直比吃过的饭还要多。出来混了这么久,从来没有人像张丹这样对过她。刘启凡是那种“见不得好儿”的人,最受不了别人对自己掏心掏肺地好,她也想尽办法回报。
两个姑娘惺惺相惜,迅速在工作之外建立起了深厚而坚实的友谊。



3


日子一直忙碌又平淡地过着,直到2001年7月,张丹的身体再次出现异常。这回她不是突然说不出来话了,而是舌头僵硬、打结,说话像是喝醉了酒。
“当时给我吓坏了。”刘启凡后来对我说。
五爱市场里龙蛇混杂,什么人都有,治安不太好,而且当时外面还出现了一个“扎屁股族”——一个男人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见到独身女子就上前拿针头扎屁股蛋子。
“是上行的时候遇见坏人了?”刘启凡以为张丹遇着变态吓着了,或者让人给下药了。她先给张丹倒了一杯水,又让张丹坐下歇歇。那时候,刘启凡已经在档口里和张丹共同主事了,她吩咐其他服务员:“有活大家上,别让张丹上。”
歇了一会儿,张丹的症状有所缓解,但从此落下一个毛病,动不动就说话不利索。这毛病不是经常性的,只偶尔犯一下,时间一长,刘启凡就觉得不对劲,“去医院看看吧,没啥事儿的话不是也放心嘛!”
“是不是跟海飞分手上火了?”我私底下问刘启凡。
吴海飞也在五爱市场做服装生意。他是个好人,就是运气不太好,在五爱市场大多数人干买卖都挣钱的时候,唯独吴海飞咋干都起不来,有时候还赔。
张丹不是那种嫌贫爱富的女孩子,但是张丹妈不愿意女儿嫁给一个“房没一间,地没一垄”的穷光蛋。吴海飞去她家,张丹妈从来没给过好脸儿,有时甚至故意让吴海飞下不来台。
“你跟他要饭,也得有个戳棍的地方吧。”当着外人的面儿,张丹妈数落起女儿也毫不避讳。
一开始,张丹的态度很坚决,就是要跟吴海飞。后来,张丹妈就给她扣上了一顶“不孝”的大帽子,天天闹,寻死觅活的。张丹是穷人家的孩子,立事早、心事重,凡事宁愿自己多受委屈,也不忍任性伤父母的心。几番折腾之后,她投降了,无奈跟吴海飞提出分手。
大家都在行里做事,难免遇见,有一次我问吴海飞是咋想的。
吴海飞是个实诚孩子,承认自己的家庭条件差:“虽说三穷三富过到老,但我不知道自己啥时候能富,我啥也给不了她。张丹漂亮,如果不跟我兴许能找个条件好的,她能过上好日子,也省得左右为难,也省得她妈天天骂她。”
两人分手后不久,张丹的身体就频频出现异样,我觉得张丹可能是因为分手有点儿上火,毕竟她是个重情重义的姑娘,倒是我店里一个老服务员说“不见得”。
这个老服务员的妈得过脑血栓,发病前的症状和张丹的一模一样。那天批货高峰过后,两个档口的服务员隔着中间狭窄的过道儿唠嗑,她就建议张丹赶紧到正规医院去检查检查。
“不过我妈岁数大了,你指定没啥大事儿,但是检查完了咱不是放心吗?”
张丹一合计,是这么个理儿,鉴于五爱市场离省医院最近,下了行,她和刘启凡溜达着去了省医院。挂号候诊的时候,俩人还唠得还挺欢。
大夫开了单子,逐项检查,结果显示张丹的脑袋里长了一个瘤。


在此之前,我们从来没听说过“胶质瘤”这个词,更不懂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但脑袋里长了个瘤子,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不过年轻有一点好,就是不太知道轻重。张丹觉得把瘤子割了就好了,就像身上长了啥多余的零碎,大夫小手术刀一拿,手起刀落,万事大吉。
工作肯定得停了,张丹一走,阿新的档口就由刘启凡当家。好在平常的工作也都是两个人互相分担,所以也没遇到什么大问题,无外乎再多找一个服务员,帮着卖货罢了。
张丹有个表哥在沈医二院当大夫,忙帮得十分上心。张丹很快住进了医院,表哥又从外面的医院特意请来了自己的老师,给张丹做手术。
张丹手术当天,刘启凡请了假,我把档口扔给服务员,也跟了过去。我们到的时候,张丹刚备完皮,剃了个光头,穿着蓝白条病号服坐在病床上。可能是人长得好,剃了光头也不磕碜,最重要的是,张丹自己也不以为意,她一边摸着光头一边跟我们开玩笑,状态很好。
手术室外,除了张丹的家人,吴海飞也在。吴海飞对张丹妈说:“手术做完了得有个恢复期,我来也没别的意思,她跟我这么多年也没享什么福,现在她有病了,我侍候侍候她。”
张丹妈警告吴海飞,不要再有什么非分之想,“咱家张丹病好了以后还是不可能跟你在一起,你不要想趁机收买人心。”
手术总共进行了3个多小时,出来时,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大家的心都放下不少。之后,张丹就不能活动了,大小便都要在病床上解决,一开始她可能有些不适应,一直排不出来。刘启凡把便盆塞在床下,刘启凡的姐姐就在另外一个盆里放水,然后不停地撩水,用声音刺激张丹。张丹妈坐在病房的一角,什么也不做,嘴里还叨着一根小烟卷。
那天,我和刘启凡一起回五爱市场,忍不住说:“闺女得这么大的病,我看她妈可不怎么着急上火啊?”
这时,刘启凡告诉了我一些张丹的家事。
张丹的老家在彰武县,13岁小学毕业后,就跟随父母来到沈阳于洪地区。当时于洪地区还属于城边子,工厂相对集中,张丹谎报了年龄,在一家家具厂打了2年工,她爸就在于洪卖菜赚钱。
张丹还有个妹妹,正在读书,张丹妈比较偏疼这个小的。后来张丹到了五爱市场,挣的钱一个不留,几乎全部贡献给家里了。父亲卖菜根本赚不了几个钱,可以说是张丹撑起了一家人的日子。
每天,张丹半夜起来上行,回家还不能像别人那样补觉。她得先洗衣服、做饭、收拾屋子,因为她妈既不出去卖菜,也不做家务,天天下楼打小麻将,晚上还得喝点小酒。
听完这些,我不由地叹了一口气:“真没想到还有这种妈,真希望张丹能快点儿好起来,要不然可能指望不上她妈侍候她。”



4


那段时间每天下行,刘启凡都要准时去医院看张丹,我问她天天来回跑累不累,刘启凡笑着说不累,“那时候我姐住院,张丹也是这么跑。”
张丹出院时,我又去了医院一次,她脑袋上只剩一小块纱布了,人也可以下地活动,只是说话还有些不利索,但并不明显。如果不是熟人,可能看不大出来。
五爱市场距离沈阳的慈恩寺、大佛寺都比较近,一天下行后,刘启凡去寺里给张丹请了一个小弥勒佛的佛牌,淡绿色的。第二天她拿给我看,说没几个钱,其实不用说,我也能看出那佛牌不是玉的,摸着温吞吞的,像极了五爱市场里的烦闷而燥热的空气。
刘启凡自嘲:“真的玉的也买不起。”
我拍拍她的手,安慰道:“这份心是最难能可贵的。”
刘启凡听了很高兴,说自己下午要去张丹家里看望,我反正下行也没什么事儿,就准备跟她一块儿去。


张丹家租住在于洪一个老小区里,3楼,是个套间。我们进了小区,早就知道信儿的张丹从厨房的窗子里探出上半身招呼我们,笑得很灿烂。
上了楼,张丹早就把门打开迎我们了,她穿着睡衣,光光的头皮上露出青黑色的发茬儿。张丹让我们坐,然后就拿着我们拎上去的水果准备去洗。刘启凡一把抢过水果:“用你侍候,我们干啥?”她去厨房把水果洗了。
那天,张丹很高兴,偏要留我们吃晚饭,但我注意到地上还搁着一个吃空的泡面桶——那应该是张丹的午饭。张丹妈没在家,我心里有点儿难受,都说病人的心娇,有的人生了病,有人侍候还一天到晚地矫情,可张丹什么都没有。但我什么也没问,怕张丹心里难过。
刘启凡也注意到了,下楼去买了鸡架和两个鸡腿。回来以后,把鸡腿搁在张丹面前。我知道刘启凡的手头不宽绰,平常过日子十分仔细,都舍不得买鸡腿。
张丹拿着鸡腿笑啊笑,一边咬一边说:“香,真香。”大约有10分钟,我们三个谁也不说话,屋子里只有张丹认真咀嚼的声音。
看着张丹津津有味地啃鸡腿,刘启凡的眼圈红了,为了缓解尴尬,我开始提起行上的事儿来,刘启凡知道我的用意,就跟我一起说行上吃的那些盒饭、苞米、高粱米水饭、土豆拌茄子和麻辣烫……
我们又说起行上的一些新闻,比如哪家的服务员换了,哪家的老板又跟服务员扯一块去了,谁又跟谁搞破鞋了,谁家档口跟顾客打起来了,谁家卖得好,一把货又能挣多少钱之类的话。
张丹听了,不时插一句嘴:
“你这么一说,我真想那谁他家的麻辣烫了。”
“啊,她长得多磕碜啊,那个老板怎么看上她的?”
“谁打过谁了?”
“哈哈哈哈哈……”
看着那两个正是花季的姑娘笑着、闹着,我心里不由得再次感叹老天的不公。我想问张丹,“吴海飞有没有再过来?”但看那样子,显然是没有过来。再说,张丹妈也不见得欢迎吴海飞,这是张丹心里的一根刺,最后我忍住了,没问。
从张丹家出来,回程路上,刘启凡在车上哭了,哭得鼻涕大泡的。我没有安慰她,不是不知道怎么安慰,而是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跟“命运”扯上关系,往往会变得复杂且玄妙。安慰在这种时刻,其实是十分廉价的。
“我看她行动还是有些迟缓。”待刘启凡稍微缓过来一点儿,我对她说。
“是啊,她跟我说,有时候转个身转快了会摔倒,毕竟‘开瓢’了,这么大的手术且得恢复一阵儿。”
“良性还是恶性的?”
“我没问,她爸妈也没说。”



5


大概是10月的一天,我看刘启凡下行就着急忙慌地往外蹿,就问她干啥去,刘启凡笑着说:“张丹来了,我去买菜。在家里也没有人瞅她,我给她接来,她心情还能好一点儿,下行我还能陪她看会儿电视,还能唠会嗑儿。海飞这两天也说来看她。”
下行后,我去五爱市场旁边的一家叫“客来多”的大超市。刘启凡比我先到,我远远就看见她在生鲜区晃荡。
我一面朝她走去,一面看见她拿起一盒什么,认真瞅了瞅价签,放入自己的购物车。她推车朝前没走出10米,又将车推回,把那盒东西放回原处。随后,她站在冰鲜区前停留了2分钟,后来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样,又把那盒东西重新放回购物车。
“启凡。”我喊。
刘启凡一回头看见我,笑了,推着车朝我走过来。我看见她的购物车里有饮料、青菜、肉,还有一盒鸡翅中。她特意把那盒翅拿出来,在我眼前晃了晃,说:“我给张丹做可乐鸡翅,我买的翅中。”
我知道,平常刘启凡是舍不得买鸡翅中的。


2002年年初,离春节还有一个月,张丹竟然回到五爱市场上行了。她戴着一顶假发,仍旧爱笑,爱帮人忙,看起来一如往常。
很多人病了以后性情也会跟着变,但张丹一点儿也没变,她脸上的笑是发自内心的,不是装的,也不是那种强颜欢笑。后来我想,可能是有些人吃了太多生活的苦,一点点甜都能让他们发自内心地笑出来。
张丹人缘不错,重新上行后,大家都去档口看她,问长问短的,“身体行不行?”
“行。”张丹的声音很响亮,还拖着长长的尾音,“我乐意上行,在家呆着太难受了。”
但实际上,张丹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有时找货弄得满头大汗,就得坐下歇歇,可还是发虚。如果档口的服务员少,刘启凡就得多干;如果有别的服务员,刘启凡就让别的服务员多干,还会偷偷地让张丹坐着——在五爱市场,服务员是不允许坐着的,但回来后的张丹是个例外。刘启凡和全档口的服务员都在给张丹打掩护,让她坐着。
一天,我在厕所遇见了刘启凡,我说:“张丹身体那样了还上什么行啊?还是劝她回去再养养吧,老话讲伤筋动骨还一百天呢,她这都开颅了,大半年时间太短了,再说我看她也是真拿不起个儿来啊。”
“姐,她家里又没钱了。她妈有一回当着我的面指桑骂槐,说张丹吃白食。”刘启凡点到为止。
穷是最大的恶。可能张丹妈也不愿意对自己的亲闺女这样吧,只是贫穷、困苦、绝望的生活有时会把人压垮。我开始理解张丹的热心和善良----但凡身心受过许多苦的人,后来要么偏激,要么就特别能理解人——张丹属于后者。



6


就要过年了,平常昼夜不停向前推进的五爱市场也会少有的放几天假。
刘启凡跟我说,张丹年后还想回来上行,刘启凡理解她的苦衷,又心疼她天天来回跑辛苦,就让她跟自己一块儿住:“你从于洪来太远了,天天跟我一起上下行,咱俩还有个伴儿,要不我自己走还真有点儿害怕,你这也是帮我。”
张丹答应了。
一天晚上,张丹在卫生间里洗澡,不小心把刘启凡为她那块佛牌弄到地上摔碎了。刘启凡知道了,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但还是笑着安慰她:“明年你这是要转运了啊,岁岁平安。”
一周后,张丹回家取换洗衣服,就再没回刘启凡的出租屋,第二天也没来上行。刘启凡给她家里打电话,才得知张丹又进医院了。
张丹旧病复发,医生说她脑袋里的瘤子又长到鹌鹑蛋那么大了。做二次手术的时候,大家的表情都显得十分凝重,医生开颅之后发现,张丹脑袋里长的是恶性肿瘤,建议她术后接受化疗——这个建议对于张丹一家来说,是难以负担的。不过这次手术过后,张丹妈终于松口了,同意吴海飞来照顾张丹了。
出院一个月以后,张丹可以勉强下地活动,但半边身子僵硬麻木,不好使。此时,张丹妈又恢复了自己从前的作息:每天早上起来不吃饭,就去楼下打麻将;晚上回来,必须喝上二两小白酒。
一天下午,我跟着刘启凡去看张丹,这次去,她没有探出大半个身子喊我们,不过仍旧提前开了门。张丹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从前的睡衣挂在她身上晃荡,大了好几个号。我当时心里一酸:谁会想得到一个卖衣服的姑娘,有一天会穿着如此不对尺码的衣服呢?
见了我们,张丹咧着嘴笑,她眼睛睁着,其实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张丹身体里的癌细胞已经“飞”了,迅速扩散到了全身。二次手术后,继续疯长的瘤子挡住了她的视神经,张丹双目失明已经有一阵子了。
我永远不能知道世界陡然间陷入黑暗时,张丹是什么心情。我不敢问。刘启凡先开了口:“你妈呢?”我们以为她妈又下楼打麻将去了。
“去旅游了。”张丹语气平淡。
刘启凡和我太震惊了。张丹可能没有几天了,可她妈还有心情出去玩儿,我和刘启凡一时接受不了,尤其是刘启凡。
“吴海飞呢?”刘启凡又问。
“过两天能过来。”张丹的声音依旧十分平淡。
这次,张丹的生活境况远不如上一次,她的中饭就放在床头,用一个带把儿的白色搪瓷饭缸子盛着。里面有一点儿咸菜,还有一个啃了一小半的干馒头。
“你中午就吃的这个啊?”刘启凡看了一眼,当下就发了急,我在一旁赶紧捅了她一下。
探望之后没过多久,张丹打来电话,想跟刘启凡借2000块钱。刘启凡说自己不想借,一来她自己也是个打工的,挣的钱都有数儿,房租加上日常开销,一个月也攒不下几个钱。更何况,她对张丹妈出去旅游的事儿耿耿于怀。
“旅游咋有钱呢?没钱了还让一个病人出去借,我没有。”刘启凡气得直对我哭。但哭过以后,她又在第一时间把钱给张丹送了过去。
“她张嘴了,咋的我都得给她拿。”刘启凡说。


二次手术后没多久,张丹就不太行了。
最后一段日子,是吴海飞在贴身照顾她。据说,弥留之际,张丹被癌症折磨得很苦,但这丫头的骨头是真硬,至死都没哼哼一声。
癌症到了晚期很疼,很多人会选择用杜冷丁来减轻肉体上的疼痛,但张丹一直没用过任何止痛药物,因为没钱。再痛苦她都只能咬紧牙关硬挺着,生命持续的每一分、每一秒对她来讲,应该都是煎熬。
张丹咽气前约过刘启凡,刘启凡叫我一起去看她,但我有事绊住了,没有同行。当时,张丹已经不能下地,她拉着刘启凡的手,说:“我可能要死了。”
“你不能死。”刘启凡哭了,呜咽声从她喉咙里压抑地流淌出来。
“启凡,我现在没钱,那2000块钱现在不能还你。”
刘启凡已经哭得不能自已,让张丹别再说这些了。那天,张丹的爸妈、妹妹都在家,张丹就嘱咐他们:“爸,妈,我要是死了以后钱还没还上,你们一定要想办法把钱给启凡张罗上,启凡起早贪黑挣那俩钱儿不容易。”
等我再想去看张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张丹的家人没有给她举行葬礼,不留骨灰,也没有立个坟,听说,是张丹妈坚持这么做的。他们说,按照农村的规矩,没出阁的姑娘是不能立坟的,“立了那叫‘孤女坟’,有可能会让家里不得安生、会闹的。”
我有些无语,张丹13岁就开始外出工作了,虽然没让家里大富大贵,但她真的尽力了。可是谁也没有料到,她生时漂泊,死后还是个大庙不收,小庙不留的游魂。
五爱市场里的很多服务员都知道了这事,对此嗤之以鼻:“张丹能闹什么?她那个家,她又能闹出来什么呢?再说了,她就算是闹,真的会有人在乎吗?”
张丹一生都没闹过,她没有任过性,可就是这么善良的姑娘,居然落得这样的结局,而我们这些外人除了在心里小小地为她鸣一点不平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7


张丹去世后没多久,她父母真把那2000块钱给刘启凡凑合上了。而这也是让刘启凡至今仍感后悔的一件事,她觉得自己跟张丹相识一场,不该收回那些钱。
“张丹会理解你的。”我劝刘启凡:“她那个人那么理解别人,凡事都只会为对方着想。”
可这件事,到底还是成了刘启凡心底里的一根刺。
一天,刘启凡下行前突然跟我说,她头天晚上重新看了一遍《监狱风云》这部电影,里头有个坐牢的“大圈仔”这样形容自己的人生——“生无扎根处,死无葬身地。”
刘启凡说,头一次看这电影,她都没有留意这句话。但再看时,听剧中人说起这句话,她突然就想起张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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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刘启凡就跟阿新档口里的一个服务员干架了。张丹在的时候,这种事从未出现过。
“我跟张丹在一起打工那么久,从来没红过脸。”刘启凡说。
那个服务员也是五爱市场里的老人了,人不咋的,店里偶尔有零售的客人来光顾,如果没买货,临走时她都要在背地里损客人几句:“长得跟个熊瞎子似的,还穿个貂。这世界真不公平,我不比她好看一万倍?我还没穿上貂呢。”
自从这位服务员来了阿新的档口,一直跟刘启凡很不合,还总期待着自己能取而代之,在档口里主事。一次,两人因为工作上的琐事起了口角,那个服务员说:“谁能跟你处得来?跟你最处得来的都死了!”
我当时正在自己的档口里算账,只见不远处,刘启凡破口大骂:“她哪里得罪你了?!你算老几?你说她?!”接着两人挠在一处,都挂了彩。
再后来,刘启凡在一次下行回家的途中被人拦住。不过这次不是抢劫,而是挨了一顿打。



尾声


2018年年初,刘启凡终于完成了自己多年的心愿,在沈阳的一家寺院里,给张丹立了个牌位。这个地方特别庄严,每到春秋二季,还有僧人给她念经。此时的刘启凡已经在沈阳这座城市扎下根来,虽没有大富大贵,但也有房有车,日子过得尚为体面。
她还记得自己刚来五爱市场的时候,每天都站在一楼的楼梯上,像青楼女子一样被人打量、挑选,是张丹的一句话,让她有了个固定的工作;姐姐生孩子,是她最困窘的时候,又是张丹出钱出力,陪她走过了人生起步阶段一个又一个的低谷。
多年来,刘启凡从没有忘记过张丹,这个在她贫贱时相识相知的好朋友。

编辑 | 罗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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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胖 子

还没活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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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08:2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五爱市场的黑道大哥:只想做个明星企业家丨人间

 三胖子 人间theLivings 2020-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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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为了自己的小家在努力改变自己,周正却始终觉得他从一开始就选错了:“像我们这种出身的人,尤其是在感情上,跟那些生下来就有钱、从来没吃过苦的大小姐是玩不起的。”



配图 |《山河故人》剧照





1


2001年我在五爱市场做买卖时,因有公职在身,一开始主要是雇人干。可做了一段时间,买卖一直不温不火,2002年,我决定辞职下海经商。
这个决定在家庭内部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新婚不久的丈夫坚决反对,还以“离婚”相要挟。外人不理解,都说我“脑袋让门给挤了”。正式接手生意后,其中的艰难不足为外人道,不过是每天凌晨2点起床,一个人做贼似的摸黑“上行”,走到五爱市场外边看到那栋于黑暗中无声静默的大楼,总要先深吸一口气,打足了气,才能换上一副笑脸。
这年3月的一天,我坐在档口门前拢账,一个人影突然从我头顶上方投射下来。我以为是买货的,头也没抬,就喊里面的服务员出来答对。
“大哥零买还是拿货?”服务员问。
我家卖女装,大多数时候都是女客户来拿货,单独来的男客户少之又少。听服务员一招呼,我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没想到,竟是二哥——那时候,我俩已经将近有一年没联络了。
二哥没有回答服务员的问题,只是居高临下,笑眯眯地看着我。
“二哥,你怎么来了?”我连忙站起来,把账本搁在一旁。
二哥微微一笑,说:“你在这儿干买卖,二哥能不来捧场吗?再说了,这儿从前可是二哥的地盘啊!”


二哥名叫张文爽,他不是我亲哥,只是我堂哥周正的一个拜把兄弟。
我堂哥周正打小就淘得不得了,成年后跟人打架斗殴,因重伤他人获罪。在当年还没有搬迁的沈阳大北监狱里,他和张文爽住同一个号子,因脾气相投,就在里面拜了把子。周正年长几个月,是大哥,其他犯人就管张文爽叫“二哥”。
后来周正先出狱,出来以后没活路,干脆拉起一支队伍做包工头。他不了解行业也没门路,跑活儿的时候四处碰壁,没少走弯路,好不容易才勉强在黑山县包了一个小活儿。二哥晚一年出狱,境遇更糟糕。他在牢里待了9年,除了爷爷奶奶,期间没人去探监,出来后,他想寻一份正当工作,但不知道该找谁——父亲是指不上了,大学毕业的哥哥在政府部门工作,可两人境遇差距太大了,他不好意思去求。
二哥先去了街道办事处,好言好语、低声下气,希望街道能给他安排一份工作,“哪怕是扫大街呢,我不怕吃苦也不怕累,更不怕别人瞧不起。我怕在家吃闲饭”。街道办事处的人了解情况后,三言两语就把他给打发了,让回家等,“有信儿就通知你”。
左右等不来信儿,二哥又耐着性子去找了几次,结果每次都得到相同的答复:“等!”最后一次,二哥翻了脸:“能不能给个痛快话儿?再等胡子都耷拉地了,不行就直接告诉我不行,哪有你们这么为人民服务的?”
街道的一个大妈冲他吼:“别看你是个‘劳改犯’,我也不怕你,上哪儿安排工作去?好人都安排不过来,更别提像你这样的人了。”
那一瞬间,二哥觉得所有人都拿异样而鄙夷的目光看他。回到家,二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偷偷地哭,觉得“做人、做个好人真是太难了”。
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去过那个街道办事处。
许多年过去,功成名就的二哥偶然跟我提起这段往事时,神色依然十分复杂——不能说全是恨,但他肯定没有原谅。


二哥的身世挺苦的,接触时间长了,一来二去我都知道了。
他的父亲是沈阳本地人,因为曾当过伪满宪兵,清算的时候就被下放到沈阳周边的农村。二哥两岁时,父母离了婚,父亲再婚后就把他和哥哥扔到爷爷奶奶家,不闻不问。
二哥打小不爱读书,一看着带字儿的东西就脑仁儿疼,所以混了个初中毕业证后,咋说也不念了。当年时兴“顶班”,有的半大小子不念书,顶替父母的职位就可以进厂子赚钱。二哥的父亲当时在粮库上班,二哥就去父亲家说了自己的想法,还提出自己上班后会把所有的工资都上缴家里。
父亲说他:“不好好念书,一天净扯王八犊子。”继母则骂:“家?哪个家?就知道你没安什么好心眼子。脑子有病!咋想的呢?你顶替你爹,我们一家子喝西北风去啊?”
当时还未成年的二哥无法理解,父亲的家为什么跟自己没关系。他站在门口梗着小脖筋儿犟嘴:“你是我爸,你就应该管我!人别都顶替了班,我为啥不能?”父亲踹了他一脚,又扇了一个耳光。
这是父亲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他,因为直到父亲病逝之前,二哥再也没有登过那个家的门。
没人管的二哥开始了“胡混生涯”,他整天跟着一群小混混偷鸡摸狗、打架斗殴。他长得人高马大、脑子灵光、胆子又肥,很快就成了那群混混里的小“老大”。
成年后,二哥干的第一桩大事就是领着一帮小兄弟去地毯厂偷地毯,结果让看门大爷给抓了个现形。当时正赶上“严打”,二哥年轻气盛,认罪态度还不好,于是被判了9年。



2


出狱后,我堂哥周正决定重新做人。
可他在黑山县做第一个项目时,一群当地的混子突然冲进工地,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对方的头儿放出话来,让周正赶紧卷铺盖滚蛋,“不然见你一次打一次,直到把你打出黑山为止”。
周正坚持不撤,“如果撤了就回不来了!”——底层人斗起来就是你死我活,丢了这个工程就是丢了活路。他一旦退让,就失去领头的威信,没法儿再带队伍,以后也不可能在工程圈里混了。
而且,在老家,周正已经成了乡亲们眼里人生逆风翻盘的典型,很多人当面背后讲:“你看人老周家老大真能耐,人蹲完了大狱出来照样儿当大老板。”众人都以为他在外面搞工程发了大财,其实他兜里没多少钱,甚至举债度日。
没有退路的周正想到了刚出狱不久的二哥,一通电话,在沈阳无所事事的二哥就带人迅速赶到黑山。
双方火并后,周正保住了第一单生意,也在黑山一战成名,彻底站稳了脚跟,但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的右耳永久性失聪,一丁点声音也听不到;二哥差点儿挂了,整个人像血葫芦似的,开始还能找着出血点,到后来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那么多的血、都是谁的血。 

二哥回沈阳养好伤后就杀进了当时管理混乱、买卖红火的五爱市场,他说:“除了打架,我什么也不会。”
他迅速拉起一支“队伍”收保护费,也给业户们“平事儿”——谁家丢了一包货、谁家被管理部门“吃拿卡要”狠了、相邻业户之间有什么矛盾,他都会出面帮忙解决。当然,他也替人要账,带着小弟们深更半夜把欠债的人大头冲下吊在浑河桥上,问什么时候还钱。
1995年,我到沈阳上大学,要在五爱市场购置一些生活用品。得到消息,二哥把我径直带到相应的档口,我喜欢什么,他就让店主拿,拿完拔腿就走。我非常不好意思,说“该给人钱还是得给人钱”。结果不等二哥开口,他身旁的一个小混混插嘴:“二哥真给他们扔钱,他们也不敢要啊!”
二哥笑着踹了小混混一脚,骂道:“咋哪儿都有你呢,你嘴咋这么欠呢!”
那时的他,在五爱市场里呼风唤雨,无限风光。
可到了1997年,五爱市场风云变幻,一个叫李立岩的人出现了。此人心狠手辣,做事完全不计后果,凡事都靠暴力解决,他手下的小弟公然配备猎枪、钢管和西瓜刀,一言不合就朝天开枪,再不服就把人腿打折,还曾持械闯进办公室对公职人员进行打骂威胁。这种肆意妄为的生活对五爱市场里的混混具有强大的吸引力,他们觉得来钱快、威风,碰着当官的都不用勒(搭理),不用跟对方点头哈腰,“不服就干他!”
二哥手下的人开始躁动,有的干脆跑到李立岩那边儿去了。李立岩的手也越伸越长,频频滋扰几个跟二哥关系极好的大业户。当时在五爱市场里,但凡消息灵通一点儿的人,都知道他俩之间必有一场恶斗。
消息越传越远,最后连我堂嫂都听说了。她很担心,让我劝周正千万不要参与其中,还说如果二哥非要讨要当年那笔人情债,她情愿拿钱出来摆平。
可这根本不是钱的事儿,当天下午我就给堂哥打电话:“我听说你要来沈阳跟人拼命?我也不拦你,但是我得去,你们胜了咱啥也不说,你们败了我替你们报警。说句不好听的,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的,也有人报信跑腿啊。”
我和周正是血脉亲情,二哥对我也没话说,自从我来沈阳念大学,他就一直照顾我,三天两头打电话,动不动就让人给我送东西,隔十天半个月还请我下馆子。他俩谁出事,我都不愿看到。
周正半晌没言语,接着就说我得到的消息已经不是最新的了:“你二哥已经退出五爱街了,他在山东庙那儿开了个五金门市。我后天就到沈阳,晚上你出来,咱一块儿出去热闹热闹。”
“不打架了?”我问。
“不打了,穷得吃不上饭,逼得没招儿的时候只能靠拳头,现在犯得着为了一堆烂人把自个儿的身家性命都搭上吗?打了这么多年,谁不想上岸人模狗样地过正常人的日子,正好是个机会,他开了个五金商店,都张罗得差不多了。”
当时,周正的生意已经走上正轨,而二哥在五爱干的营生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你二哥那人,我直接给他钱他不能干,让他跟我干他也不能干。其实这姓李的小子来得好,不然他总觉得自己只能干那行,还说有一帮兄弟跟着他混饭吃,他不能光想自个儿把兄弟们撇下。这回好了,不用劝了。”
第二天,二哥果真打来电话,说他新开了个门脸儿,要请我过去热闹热闹。我说周正已经告诉我了,二哥骂他嘴真欠:“我自己的事儿我自己不会告诉啊,非要他欠登似的,哪儿都显着他。”
我开怀大笑。那时,我们三个说话从来不拐弯抹角,也没有忌讳,在彼此面前呈现的都是最自然、最放松的状态。可我不曾想过,某一天,二哥会主动疏远我们——因为他新交的女朋友。



3


在五金店开业的庆祝宴会上,我第一次见到了二哥的新女友王灿灿。她细高大个儿、长发飘飘,长得十分清秀。
二哥高调地将她介绍给所有人,王灿灿的回应倒也不是冷漠,只是骨子里有种高高在上的倨傲劲儿,让现场很多人都感到有些不适。周正肚子里留不住话,直接跟二哥说:“这个女人太能装犊子了。”他认为他俩根本挺不到结婚那一天:“分!赶紧分!”
王灿灿跟二哥,或者跟我们,都不是一路人。他俩第一次见面那天,王灿灿陪着有权有钱的父亲参加一个饭局,他们坐上席,而二哥的身份上不得台面,只能坐末席,负责买单。众人言语间,王灿灿很快就被二哥吸引——首先他长得带劲,像古天乐;其次王灿灿从小被保护得很好,很少接触到二哥这种人,只觉得他身上有股霸气和江湖义气。
之后,王灿灿时常来找二哥,一来二去,俩人偷偷摸摸谈了朋友。二哥过去不是没有过女人,但大多都是露水姻缘,别看他一没文化、二没家世、三没正当职业还坐过牢,但一般女孩他还看不上。而这次,像公主一样的王灿灿只让二哥感到自卑,他对她无比上心,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宝贝才好。
王灿灿的父母知道了,自然不同意他们在一起,可王灿灿敢跟父母决裂,直接从家里搬出来,住进了二哥的出租屋。在当时,未婚同居还是很少见的。
二哥的恋爱谈得轰轰烈烈,不管到哪儿都带着王灿灿,于是我们的“三人行”就变成了“四人行”。当着我们的面,二哥也丝毫不掩饰对王灿灿的爱,比如吃饭,他记得她的口味喜好,上菜之后给她布菜倒水、喝东西必点热饮……在粗枝大叶的周正看来,这就是天大的“罪过”。他说二哥没结婚就变成了妻管严,还说他伺候王灿灿的时候就像大太监李莲英,“一点爷们样儿都没有了”。
说来也怪,周正平时面对再讨厌的人也可以谈笑风生,唯独不肯在王灿灿面前伪装一下。每次见面,他就把脸子拉得老长,对人家不咸不淡。这就苦了我,只能在他们中间充当和事佬儿,跟高傲的王灿灿说:“我哥这人生来就脸冷,跟谁话都少。”又在另一边猛劝,让周正别表现得太明显。
周正忿忿不平,他觉得人和人之间一搭眼就知道咋回事儿,王灿灿是从骨子里瞧不起咱:“她凭什么瞧不起我?她有钱我也不差啊,再说了,我也不瞅她下眼皮吃饭,也不管她借钱,她干啥给我摆出那样一副嘴脸来!”
当时的周正大小也是个老板了,手底下的工人好几百,人人见了他都毕恭毕敬的。可我认为这事就是个误会,王灿灿是大户人家的闺女,有些傲气倒不见得是对谁有意见,而周正这样想,可能是他太敏感脆弱了。


一年后,二哥终于抱得美人归。
我和周正去参加婚礼,到了地方才发现女方亲戚多,男方亲友少,只坐了两桌,而且安排的位置也不怎么样。据说,二哥的宾客名单被王家层层筛查过,二哥商店的员工不允许参加,二哥从前的兄弟们,除了周正,其他一个也不准请。
周正本来还憋着坏想趁机闹闹新娘子,结果一看这场面,心都凉了。他觉得二哥这婚结得太窝囊,当场差点发飙:“这他妈的是娶媳妇儿呢还是娶姑爷呢?老二还没混到倒插门儿的份上吧?!”
我怕女方亲戚听到起事端,连连捅咕周正,要他以大局为重:“今天是二哥的大日子,咱们受多少怠慢都得忍下。”
婚礼按流程进行,没过多久二哥就醉了,他哭了笑、笑了又哭,还大声嚷嚷:“我有儿子了!” 
或许是因为我了解他与自己父母的那些往事,或许是因为我是女生,所以能理解二哥那一刻复杂的情绪。混五爱市场的时候,二哥一直在外面租房子住,酒店、宾馆、小旅社,走哪儿哪儿是家,但又走哪儿哪儿又都不是家。爷爷奶奶过世后,每年除夕万家灯火、阖家团圆时,二哥都是躲起来自己一个人过。如今结婚了,有老婆有孩子,二哥很高兴——他终于有家了。
然而在王灿灿的娘家人看来,二哥当众失态耍酒疯,丢了他们家的脸,王灿灿的母亲更是气得骂女儿:“瞧你选的这个人!”
有人说二哥是有意宣扬王灿灿未婚先孕的,“没家教、没文化、狗肉上不了国宴台、烂泥扶不上墙”。其实就算不说,他们眼里、表情中流露出来的那种不屑与轻蔑,只要不是瞎子也都能看出来。
很快,二哥就让人给整到酒店房间里“醒酒”去了,周正一直喝闷酒不说话。走的时候,我们引颈朝里张望,还是不见二哥的踪影,周正气哼哼地说:“你二哥现在就是偷了人的大家闺秀,让人软禁在绣楼了,下不来。”
隔日,二哥专门订了酒店请其他没参加婚礼的兄弟吃“答谢宴”。我听说二哥全程十分清醒,没醉也没耍酒疯。婚礼之后,他似乎就没在人前醉过,周正曾调侃过他,说他“十分受教”。这话有些刻薄,但二哥也只是一笑置之。



4


婚后,二哥的五金件生意更上一层楼。
当时沈阳的房地产主要是本地开发商在做,为了抢生意,二哥动用了从前的旧手段,比如用暴力吓退其他供应商。但生意促成后,二哥却表现得十分低调、靠谱,他要求手下的人严把质量关,售后也要跟上。他出手大方,还愿意放下身段对客户极尽逢迎。
看得出,二哥为了自己的小家在努力改变自己,不过周正始终觉得他从一开始就选错了:“像我们这种出身的人,尤其是在感情上,跟那些生下来就有钱、从来没吃过苦的大小姐是玩不起的。”他觉得王灿灿和二哥在一起不是因为爱,而是为了追求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刺激。
大约过了半年后,我才知道二哥居然住在老丈人家,而且是婚前就说好了的。王灿灿是那个年代少有的独生女,父母怕她出去跟着二哥“吃苦”,王灿灿自己也不想出去,一来,她习惯了娘家优渥的生活环境;二来,她希望二哥在自己娘家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得到父母的认可,日后给他们养老送终。
在北方,男人婚后住到女方家,是会让人瞧不起的。可是为了和王灿灿结婚,二哥这种硬汉竟然答应了,而且还做得相当到位——听说他在那个家学会了许多“新技能”,端茶递水不必说,有时赶上保姆休息,都是二哥做家务,连老丈人的袜子都是他洗。
男人分担家务也是应该的,只是依二哥往日的脾气秉性能做到这份上,确实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但人有时就是这样,越上赶子越不是买卖,可二哥看不清,仍旧拼命地想要融入这个家。
婚后,二哥没有妥协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坚决不用王灿灿的钱。我想,这可能是他维持男人尊严的底线了。二哥烟瘾极大,如果正好赶上家里没烟了,他找个借口出去买也不会抽老丈人的,哪怕是老丈人给他买的烟,他也不抽。


2000年年初,我参加工作已经半年有余,一天接到二哥的电话,说要请我去参加新公司的开业宴会。
他的新公司其实是一家混凝土搅拌站,那时他的五金件生意已经结束,他冬天去辽中低价囤积水泥票,等开春各大楼盘破土动工时就承揽混凝土业务。想来,赚的应该比从前多。
我打电话给周正,想和他同去,不料堂哥却并不在受邀之列。原来二哥婚后不久,王灿灿就强迫他跟周正划清界线了。电话那边,周正一声不吭,弄得我也不想去了,但他说:“去吧,看看他是不是疯了。” 
到了地方我才发现,二哥的座上宾几乎全是新面孔,故人没几个。二哥嘱咐我照顾好自己,然后就像交际花一样穿梭于人群中,看他那个样子,我心里五味杂陈,然而不论如何,他自己觉得好就好。
我递了红包想要先走,但几次都被二哥拦下。有一次我想偷偷溜走,结果没走多远,二哥就追了出来。我以为他追出来是有话要我带给周正,但仔细想,他请了我却没请周正,这本身就已经把“话”传达到了。
那天天很冷,北风割面,酒店门廊的风穿堂而过,我不由得收紧了大衣,十分无奈地说:“二哥,我回去还有事儿,再说我贺也贺过了,再留下有什么意义呢?也帮不上你什么忙。”
二哥局促地搓手,跟刚才那个在众人面前神采奕奕的他简直是判若两人。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复杂的、无法用语言描述的东西。这一刻,我突然心软了,还是选择留下。
等热闹散尽,二哥把我带到了宽大、豪华的新办公室里。他深深陷进老板椅里,指着墙上琳琅满目、金光闪闪的牌匾说:“你看看,你给二哥看看,这么整行不行?”
我这才注意到,那些牌匾上一溜写着什么“辽宁十大明星企业”、“沈阳优秀民营企业”……而评奖的单位,都是些不知名的民间组织。
当时我正供职于质量监察管理部门,赶紧提醒二哥:“他们跟官方一点关系都没有,打着什么团体的名号就敢给人发牌匾,成本也就一二百块,张嘴就敢要个万八千儿的,其实没一点儿‘含金量’。你让人骗了多少钱?我找人,让他们给你退了。”
二哥的目光躲闪起来,我突然意识到,这些雕虫小技,二哥这种江湖老鸟心里是一清二楚的。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感到曾经那个无比熟悉的那个二哥已经不见了——他变了,变成了“那个家”想要的模样。我原本还想问二哥跟周正之间怎么了,怎么会闹成这个样子,但最后也只张了张嘴,没有问出口。
过了好半天,可能是为了打破那可怕的平静,二哥先走到我身边,然后指着那面墙上的牌匾说:“你瞧,这东西金光灿灿的多好?瞅着多体面!你念过书你知道这些,别人知道吗?不知道。还有那些领导过来检查工作,他们知道吗?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他们也不会说破的。”之后,二哥的声音不自觉地弱下去:“这叫包装。”
二哥重重地坐回老板椅上,闭上眼睛,紧接着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睁大双眼兴奋地说:“你知道不?这几天还有记者要来采访我,要给我写个专访,并且要放在封面。你想过没?二哥这样的人有一天居然也能上报纸杂志,我自己都没想到!”
我没法一直保持沉默了,很煞风景地问他,记者写稿子是不是也要收钱,还问他对方要了多少。二哥避而不答,大手一挥:“那点儿小钱儿现在对你二哥来说是小意思。”
自这次会面以后,二哥跟我也渐渐断了联络。后来我听说,王灿灿找到门路赚了很多钱,瞧不起二哥的混凝土搅拌站,更瞧不上二哥了。



5


2001年,沈阳五爱市场“一霸”,也就是当初将二哥挤兑出去的李立岩依法被判处死刑。我得到这个消息立即想通知二哥,可号码都按下了,最后还是一一删除了。
我感觉自己跟二哥已经说不上话了。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人的缘分该来时挡不住,天南海北也要拴在一处;该走时也拦不住,再不舍或者遗憾都要接受现实。
我不知道二哥是为了那个家才有意疏远我和周正的,还是为了个人前途才刻意远离过去的朋友圈,总之我们能做的就是别拖他后腿,渐行渐远,然后相忘于江湖。


2002年3月,我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辞去公职,专心在五爱做起了服装生意,不想二哥竟意外出现了。其实,他一直在默默关注我和周正的动向。
那天,二哥热情地向我介绍他身后的几个人,因为都穿着便装,我只认出其中一个是五爱管理所的,平时专管我们这些商户。
二哥指着我对他们说:“这是我亲妹妹。”
我心头一热,在我最需要鼓励和支持的时候,二哥出现了,此时他离开五爱市场已经很久了,桌面儿上,五爱的管理跟从前比不可同日而语;桌子底下,市场里主事、平事的混混换了一茬又一茬。二哥能以如此阵仗出现在我面前,一定颇费了些财物与人情。


---
2005年,二哥和王灿灿协议离婚了,终究没能走到头。二哥自愿净身出户,孩子被王灿灿送去国外,据说还改了母姓。二哥嘴上说“无所谓”,是真的还是嘴硬,我不知道。至于他们为什么离婚,谁提的离婚,中间有无纠结,二哥只字未提,只说“你嫂子是个好人”。
他不说,我们也不问。这时候,我已经成熟了不少,不仅在商场上经历了一些沉浮冷暖,生活上跟婆家的磨合也十分辛苦。
我让二哥放下,不知是劝他还是劝自己,又说砂子进入蚌里,要么被蚌吐出来,要么被磨成珍珠,可就算成了珍珠也会被剜出来,还是无法真正融为一体,“强融彼此都痛苦,分开也许是好事儿”。
二哥笑了笑,没有说话。

编辑 | 罗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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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胖 子

 还没活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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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9 01:4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抢走奶粉钱后,模范丈夫说他要去寻找爱情丨人间

 三胖子 人间theLivings 2020-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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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遇见我,他自己从底层爬上来,多受点苦和委屈,或许能早些懂得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知道自己究竟几斤几两、学会脚踏实地,至少也能懂得珍惜。但是,我给他的东西对于他来说真是太容易得到了,以至于让他对生活产生了误会。



配图 |《日光之下》剧照


前    言


位于沈阳的五爱市场是中国最著名的批发市场之一,成立之初是为了解决国企下岗职工与社会闲散人员的就业问题。2002年,我正式进入五爱市场做服装批发生意,恰逢她最鼎盛的时期。
五爱从不佛系,就是红尘,只要身处其中,几乎每个人的命运都被这个具有“魔力”的市场改变——或是一夜暴富,成就自身和家族;或是折戟沉沙,迅速消失;或是被巨额财富所累,继而吸毒、赌博、直至家破人亡……
而此前,他们都只是一群生活无着、走投无路,需要勇敢跟命运叫板、拼刺刀的小人物。
大时代的小人物,大市场的小故事,也许可以从其中窥见你我他。


风雨五爱街丨连载04



兰兰个子只有1米5出头,刚在五爱市场上行那会儿,很多人还以为她未成年。
她找到我说自己的丈夫吴海纯失踪了时,距离她的预产期也就个把月,肚子挺大,个子又矮,两厢一对比,显得肚子“凶”得很。
我难以置信,压低声音问:“不可能吧,他那么大个人,你给他打电话没?给他父母打电话没?是不是老家有急事儿没来得及通知你?”
兰兰一脸疲惫地瞅着我,默默地摇了摇头。



1


1998年,吴海纯离开葫芦岛的农村老家,来沈阳投奔在五爱市场做生意的“四舅”——他们其实只是老乡,葫芦岛就那么大,乡里乡亲总能攀扯上点亲戚。
四舅多年来一直做服装生意,去了人吃马嚼,一年能对付个三五七万的,但也没发什么大财。初来乍到,吴海纯白天给四舅打工,晚上就住库房,库房里头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他有时太累,就裹件大衣缩在衣服堆里,凑合一宿是一宿。
在五爱市场众多的小伙儿里,数吴海纯长得带劲。他浓眉大眼,1米8几的细高大个儿,到哪儿都惹眼。可第一次见吴海纯,女老板兰兰只觉得他土,“土得掉渣”——他的发型叫什么“狼头”,额前刘海儿留得很长,打薄、斜着下去,只要稍微一甩头,刘海儿就会被甩到一边。据说这发型曾在辽西农村风靡一时,一些农村半大小子认为此动作潇洒中透着不羁,十分有男人味儿。
在五爱市场,不只男老板会“围猎”年轻漂亮的女服务员,一些女老板也会寻找合适的“猎物”。在身高有些缺陷、长相不太好、一直没有解决终身大事的兰兰眼里,又土又穷还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吴海纯,就是一个很好的目标。
兰兰是沈阳本地人,父母在望花那边开了个小厂子,家庭条件不错。那时候,她也在五爱做服装生意,有事儿没事儿就去四舅的档口晃悠,一会儿跟四舅聊生意,一会儿求吴海纯给她搬货。一来二去,兰兰和吴海纯确定了关系——一天,兰兰先带吴海纯去发廊理了新发型,又给他买新衣服,最后把他带回家见父母。当晚,兰兰没让吴海纯回库房。
在温馨的闺房里,失去童男身的吴海纯觉得一切都像在做梦:本来一无所有、前程未卜的自己不但拥有了一个拿“红本儿”(城市户口)的沈阳姑娘当女友,而且未来很有可能会从一个打工仔直接跃升成小老板。
天大的馅儿饼落到脑袋上,令吴海纯激动不已,可随即又忐忑起来——五爱市场像他这样条件的半大小子不少,他怕精明能干的兰兰对自己不是认真的,只不过是想玩玩而已。单纯的他将想法直接说了出来,惹得兰兰直笑:
“明天一早上行就去跟你四舅说,咱不给他打工了,你自己做老板了。”
五爱的老业户之间多少有些相熟,四舅早就看出兰兰对自己挂名的大侄子“图谋不轨”了。他也明白,兰兰做生意虽然鬼头精明,但做人却本分踏实,所以对他俩的事乐见其成,而且认为吴海纯刚到沈阳能遇上这样的姻缘,“真是他的造化”。
吴海纯去告别时,四舅作为长辈提点了他两句:
“到人家家里边,你得有点儿眼力见儿,你是小辈,多干活、手脚勤快嘴甜点儿,‘不是’(犯错、不周到)都是你的就完了。”
“对兰兰得好,人爹妈对你再好也是看自己闺女面儿上;另外,自己得长本事,永远别忘了人家对你的好儿,做人不能狼。”
这时兰兰来了,说下行要请四舅喝酒,“要是不招(因为)您,海纯也不能来沈阳。这么长时间一直都是您老在照顾他,我爸我妈非要请您去家里喝一盅,就怕你忙没时间。”
兰兰这几句话说得四舅挺受用,他眉开眼笑地表示:“人交给你,我对他爹妈也算是有个交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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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年底,兰兰第一次跟吴海纯回了他葫芦岛的老家。
“提了三大袋子的东西,这么大的袋子。”兰兰一边比划一边对我说:“从上到下,从老到少,七大姑、八大姨,所有挨得着边儿的亲戚,一个没落。”
丰厚的见面礼让吴家所有亲戚都忽略了兰兰的外形,处事得体又大方的她很快就赢得了吴家的认同和赞赏。吴海纯更是威风八面,用兰兰的话说,“小头发梳得倍儿亮,裤线熨得溜直,走道时小脑袋恨不能扬到天上去”。他出门见了男的就发烟,那时农村老一辈儿还有净抽旱烟的,头回见那么好的“洋烟(卷烟)”,一些人舍不得点,只放在鼻子底下闻。吴海纯见状又发了一圈,好像那烟不是花钱来的似的,嘴里一个劲儿地劝大伙:“点上!”
村里人见吴海纯这么大方,直夸他“有出息”、“大气”,有人说吴海纯小时候看着就跟别人不一样,还有人管他叫“驸马爷”。吴海纯长那么大从来没听过这么多赞扬声,当时就飘了。回沈阳后,他主动提出结婚,但一算,俩人都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吴海纯恐防生变,就怂恿兰兰先跟自己“串门儿”——这是辽西农村的一种婚俗,类似于订婚。在吴海纯老家,一些未到年龄的男女领不了结婚证就会选择先“串门儿”,也算是板上钉钉的夫妻了。
当年五月节,兰兰跟吴海纯回老家“串了门”。年底,在吴海纯的建议下,兰兰从娘家搬了出来,两人在五爱市场附近租了一个单间,开始了甜蜜的新婚生活。
那时,吴海纯做服装生意还是个生手,所以去西柳进料、选样打版,去厂子看料,买辅料什么的,还是兰兰去。吴海纯主要负责“后勤”,下行以后回家洗衣做饭、收拾屋子,对兰兰呵护备至。平日里,档口里的活儿吴海纯也抢着干,啥都不让兰兰伸手,总让她“坐下歇一会儿”。有时歇一会儿还不够,他还当众给兰兰脱鞋捏脚,惹得其他档口的女人分外眼红。
有人羡慕说兰兰命好,有人则酸溜溜地打趣:“兰兰让吴海纯侍候得跟个太后老佛爷似的。”



2


到了2000年,档口里里外外的活儿吴海纯已经能拿起来了。旺季,两人曾经一口气同时出过3个档口,赚了些钱。年底,吴海纯终于到了法定结婚年龄,俩人迅速领结婚证,不久兰兰就怀孕了。
婆家不在沈阳,什么也指望不上,婚礼就都得由兰兰和娘家人张罗。兰兰怕挺着大肚子穿婚纱不好看,着急筹备婚礼,于是把生意上的事全交给吴海纯。
为了方便男人做生意,兰兰把自己这些年赚的钱分别存在两张银行卡里,一张里面有七八万,自己拿着筹备婚礼、生孩子;另一张卡里有十几万,给了吴海纯:“看准了就干,没事儿,不怕赔。做买卖没有稳挣的,实在拿不准主意就跟我商量商量。”
兰兰下放财权,让吴海纯感恩不尽,他发誓:“我以后绝不会让你们娘俩儿跟着我吃苦受累。”
2001年年初,兰兰的婚礼在沈阳某酒店隆重举行,办得有里有面。吴海纯老家来了不少亲戚,都夸她能干、懂事、周全,“找到这样的儿媳妇,老吴家这是烧了高香”。
婚礼结束后,吴海纯一天也没歇,第二天就去外面溜达选版了——兰兰的档口做的是地产货,常用的套路是去本地商场选版、看样子,哪款衣服好看就买回来,然后照样子去西柳选料,送服装厂加工,等这些做完,再把衣服退回商场。新买的衣服不下水、不剪标,一般情况下,商场都会无条件退货。
从前这些事儿都是兰兰干,她驾轻就熟,从来没遇见过退不了的情况。但吴海纯干这事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他觉得一个大男人干这事有些龌龊,于是退货的时候自己先怯了。
商场卖货的服务员都有一双火眼金睛,见吴海纯目光躲闪,就料定他抹不开面子,不想给他退,毕竟卖出去的货,提成都算好了。服务员撺掇吴海纯,说颜色不喜欢可以调,换个款也行,“你年纪轻轻,一看就是个老板,也不差这点钱。再说衣服也真没毛病,要是有毛病或者不好看,我也就不跟你说这些了”。
衣服最后没退成,兰兰就告诉吴海纯:“做买卖你得下得来脸儿。”转天兰兰亲自出马,对方退是退了,但最后抢白了两句,说兰兰“穿上皇袍也不像太子”,说吴海纯“做不了主就别买,挺大老爷们儿,一件衣服的主也做不了”。
吴海纯气不过,想上前理论,却被兰兰一把拽住。兰兰说:“咱的目的是退钱,把钱退了,她爱说啥说啥,跟她置那个闲气犯不上。”
可是回去以后,吴海纯就有些闷闷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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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正月初八,五爱市场开行,到处都很热闹。我去厕所时路过兰兰的档口,见吴海纯正拿一张纸在撕小人。
那时候,五爱市场谁家卖得不好,老板和服务员就会在档口里撕一个小纸人扔出去。这不知是谁起的头儿,也不知是否能转运,但一人开始这么做了,其他人就纷纷效仿。
吴海纯的脸阴得像别人欠他八百吊钱似的,我就知道他们新年第一天生意不好。可做买卖哪有稳赚不赔的,开张第一天,说赔说赚都还为时尚早。
兰兰叉着腿,两只手拄在膝盖上,看起来倒是一如往常。她从小就跟着父母做生意,始终认为做买卖不容易,“五爱街的钱再好赚,满地都是钞票,你也得哈下腰去捡”。
那天下行以后,兰兰给吴海纯加了菜,劝他不要多想,要挺住。
可作为生意人,新版卖得不好说不担心是假的。这批货,兰兰前期没插过手,并不知道还有多少货没做出来,也不知道吴海纯是怎么跟服装厂沟通的。晚上,兰兰提出要跟吴海纯一起下厂子去看看。她暗自打算着,要是过两天新版还是卖得不好,就叫停这批货,重新选版。
不过,吴海纯却坚决不同意:“冬冷寒天的还怀孕呢,你去干啥?别来回折腾了,没事儿,我早点回来,你在家里等我。”兰兰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好太坚持。
夜里9点多,吴海纯回来了,两人躺在床上唠了两句买卖上的事儿。吴海纯突然冒出一句话:“这把货看这样不咋好,不行下把货咱也干广州货吧。”
那一瞬间,兰兰觉得吴海纯的想法特别幼稚——诚然,做生意是要胆子大一点,不过也讲究“做熟不做生”;再说,吴海纯一旦去了广州,自己大着肚子身边没人,根本不现实;另外,年轻夫妻长久分居对感情不利,五爱市场的“陈世美”出的还少吗?
兰兰婉拒了吴海纯的提议,但也没把话说死,只说:“再等等看,实在不行再说。”
本来兰兰觉得吴海纯一定不会轻易罢休的,毕竟他独立做的第一批货失败了,肯定想打个翻身仗。可这次之后,吴海纯竟然再也没提起去广州的事,她暗松一口气——和吴海纯在一起以来,他们感情甚笃,没红过脸,要是因为这点事儿争吵不休,就得不偿失了。



3


2001年7月,沈阳进入盛夏,桑拿天,不光热,还让人感觉胸口喘不上气儿,一动弹浑身冒汗。兰兰的身体越来越笨重,肚子尖尖鼓鼓地朝前腆着,大得吓人,有时她还会抽筋、频繁起夜,晚上也休息不好。
夏天是服装市场的淡季,兰兰的档口只留了一个服务员卖货。吴海纯不让兰兰一大早跟着自己去上行了,于是每天兰兰干脆睡到自然醒,上行时间也不固定。
一天,兰兰和我在市场里碰了个头,寒暄了两句。分开时,她突然犹犹豫豫地叫住我,问我下行有没有时间。我说有,她扔下一句“那下行我来找你”就走了。
下行后,我俩找了个饭店边吃边聊,主要话题还是围绕着她肚子里的孩子。饭吃得差不多了,兰兰微微皱眉,突然开口:“吴海纯昨天晚上没回来。”
“啥?”
“吴海纯昨天晚上没回来。”
那时我也结婚了,丈夫夜不归宿意味着什么,自然心照不宣。在五爱市场,这种事情屡见不鲜,但兰兰不同,她现在身怀六甲,这关系到她家庭的安定和孩子的未来。
我慎重开口,问她原因。兰兰低下头,拿起筷子,心不在焉地扒拉盘子里的菜:“可能是我想多了,半夜醒来发现他不在,一瞅时间都1点多了。给他打电话,他马上就接了,说在厂子看料太晚了,怕回来折腾出动静影响我休息,所以就在厂子里凑合一宿。2点多就上行了,我让他回来干什么呢?所以也就没坚持让他回来。”
兰兰这么一说,我也只能水过地皮湿地劝她别瞎合计,好好养胎——她能跟我说这事,就是信任我嘴紧,要是让五爱市场其他人知道了,基本上就是拱火、劝离、把孩子做了、把海纯家给砸了。可这些,都不是兰兰想要的。
末了,兰兰笑自己疑神疑鬼:“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总好像要发生点儿啥事儿似的。”
“能有什么事儿?”兰兰笑着反问我,“海纯这人吧,出不了大格。他啥也没有,五爱市场的小姑娘你还不知道?没钱谁跟他?再说了,他对我也好,知道我现在总抽筋,特意给我订鲜牛奶,天天下行都给我熬,里边打个鸡蛋搅碎了,再搁两匙白糖,说这样有营养还补钙。”
兰兰还说,有时下行到家后她睡不着觉,吴海纯会轻轻拍她入睡。这样的吴海纯偶尔的夜不归宿,似乎也说明不了什么,更何况他不关机,“他敢接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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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兰兰没想到的是,吴海纯夜不归宿的频率很快就从偶发变成了经常。
有几次,兰兰夜半醒来发现吴海纯没回家,打电话过去问,他都大大方方地说自己在厂子里,“如果不信的话,你就打电话给老王”。
老王是那家服装厂的制版师傅,跟兰兰很熟,兰兰当然不会打电话去核实,那样显得他们夫妻之间没有信任。
有一次,睡不着觉的兰兰一直等到上行的时间到了也没见到吴海纯的影子,于是也起来了。凌晨2点多,沈阳夜黑如墨,兰兰下楼时有点害怕。好在她租住的小区里有很多在五爱市场做买卖的人,兰兰一出楼洞,就有人跟她打招呼,问:“海纯呢?”
兰兰说海纯已经去了,又说自己反正睡不着,也上行看看。临了,她又特意跟人强调:“海纯不让我去。”——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强调。
第一次,兰兰挺着肚子到五爱市场,看见自家档口已经开了,吴海纯跟服务员忙得晕头转向、头不抬眼不睁的。她心里悄悄放下一块大石头。
见兰兰来了,吴海纯责怪她:“磕了碰了咋整?休息不好孩子也不行,没吃早饭吧?!”
他跑出去给兰兰买了一杯热豆浆。兰兰握着那杯豆浆,坐在塑料方凳上,看着眼前人来人往、喧腾热闹,觉得自己错怪了丈夫——他从农村走出来,刚到沈阳没多久就成了小老板,一分钱本钱没掏,一块钱学费没交,也没受过冷脸子,更没让物业或者五爱的混混们熊过;而且,自己的父母没有儿子,对这个女婿也格外宽厚,“如果这样他还不满意起什么歪心思,那除非他缺心眼”。
可是几天之后,一切就变了。
那天,兰兰家档口的服务员准时上行,到了五爱市场一看,发现老板没来,还以为老板娘生了、两口子忙不开。服务员在档口门前等了一会儿,陆续有主顾来拿货,才忍不住给老板打电话,但发现吴海纯关机了。
凌晨3点多钟,睡得正香的兰兰被电话吵醒,服务员很急:“海纯没来,档口到现在还没开……”
兰兰只觉脑袋“嗡”的一声,她缓了缓,告诉服务员,自己马上到,还撒谎说吴海纯因为急事回老家了,充电器也没带。
一路上,兰兰脑子很乱,她不停地给吴海纯打电话,但怎么都打不通。
这天,兰兰家档口的生意居然出奇的好,不知内情的服务员恭维说:“今天是这些天以来,咱家生意最好的一天,姐,你可真带财啊。”兰兰强忍不安跟她开玩笑,说自己是招财猫。
等批货高峰期过后,兰兰到防火通道给吴海纯打电话,依然关机。她觉得这事儿婆家人得知道,于是打电话告诉了婆婆:“如果海纯往家里打电话了,你告诉他务必给我回个电话。”
活蹦乱跳的儿子在沈阳失踪了,公婆一家也乱了套,开始通过各种手段联系在沈阳的同乡,打听吴海纯的去向。



4


那天下行以后,兰兰叫服务员先走,然后来到我的档口里。她把我叫出去,说完吴海纯失踪了,刹那间眼圈儿就红了。
我跟着她先奔服装厂,进厂后就有人跟兰兰打招呼:“老长时间没看着你了。”兰兰含糊应承一声,然后环顾四周,发现吴海纯并不在。
制版的王师傅出来了,他看见兰兰,眼里露出兴奋的光,但旋即又闪烁起来。
兰兰十七八岁就开始做买卖,行行色色的人见多了,她立马意识到王师傅乃至整个工厂的人都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事。她不自觉地握住了我的手,大夏天的,她的手却冰凉。
兰兰稳定了一下情绪,单刀直入,问王师傅是否知道吴海纯在哪里,“之前他晚上不回家,一直说自己在服装厂过夜”。
王师傅大吃一惊,然后否认,说吴海纯从来没在厂子里过夜,“如果你不信,可以问问厂子里的其他工人”。说完这话,王师傅意识到问题严重了——兰兰是个孕妇,要是这时候在厂里出点啥事儿,谁也兜不起。
王师傅赶忙把服装厂老板给叫来。老板也面露难色,说:“兰兰,这事儿我们能说啥?你家老爷们儿早就跟别的女人好上了,也是行里的,在我这里做货,两个人勾勾搭搭的,挺长时间了。”
据老板说,他俩开始确实没啥,可后来到厂里不看货,就在那儿唠。再后来,俩人就前后脚走,“你说他俩要是真没事儿,看完版就一块儿走呗,都是行里的,光明正大的。但他们整这一出,此地无银三百两,谁看不明白?”
老板觉得这种事外人没法插嘴,“咱也没看着俩人搞破鞋,咋跟你说?你也总不来,谁能特意打电话跟你说这种事儿,还是捕风捉影的。而且你还怀着孕,万一闹出点什么意外来,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兰兰的手更凉了,我紧紧地握了一下,她才回过神似地转头瞅了我一眼。她没哭,反而苦笑了一下,然后问老板,她家在厂里还有多少货,那个女人在这儿还剩多少货?
没想到,他们两家的货早出完,吴海纯根本不用来服装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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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从服装厂老板那里要来了那个女人的信息——她叫王虹,算是五爱市场里的一个“风云人物”,我和兰兰都认识。
王虹长得好,漂亮,大高个儿,前凸后翘,留着一头大波浪,尤其是眼神,特别撩人。王虹是靠男人起家的,仅在五爱市场,大家知道与她有染的男人就有三四个,他们大多兜里都有点钱,肯拿钱给王虹做生意。
王虹最近的这任男人是个南方人,据说他们结了婚,反正王虹给他生了一个孩子,孩子3个月大的时候,还往行里抱过一回。后来就有人说那个南方人跑了,其实他跟王虹根本没领证。之后,王虹就再也没跟任何人提起过孩子了。
我和兰兰都明白,吴海纯大概是遇到了王虹的“空窗期”。王虹的心思不难猜,她大概以为吴海纯做生意,手里多少有些钱,而且他还不像别的男人那么精,好摆布,自己既得人又得钱。
那天晚上我没回家,在出租屋陪兰兰住了一宿。第二天我俩一起上行,兰兰在自家档口门口挂出了“档口转租”的牌子。几天后,兰兰告诉我,她已经在五爱问出王虹老家的地址了——这也是目前唯一可以找到吴海纯的线索。
兰兰决定只身前去找吴海纯,我理解她还不想把这事告诉父母,但又不放心,于是提出陪她一起去。
我俩都是女的,我怕半路出事儿,又把吴海纯的叔伯兄弟吴海飞也叫上(他也在五爱市场做生意)。一来,有个老吴家的人去做个见证,有什么事以后好交涉;二来,如果吴海纯真在王虹老家猫着,吴家人兴许能把他劝回来。



5


王虹的家在康平的一个农村里,相当落后,我们几经周折才摸到那个屯子。在村民的指点下,我们来到王虹家的大门口,往里一看,房子破得超出想象。院里拴着一条狗,旁边牲口槽子上拴了一头驴,西屋窗户底下还有一架破驴车。
狗见了生人开始叫,屋里一前一后出来3个人。前面是个老头儿,后头跟着个老太太,怀里还抱着个虎头虎脑的小子。
兰兰走上前说:“大爷,我们是王虹五爱市场的朋友。她现在不在五爱出床子(出摊)了,我们过来看看她,她在家没?”
“她来电话说上广州了,也没回家啊,她知道你们来不?”纯朴的老人对我们的身份和来意没有丝毫怀疑,我们被让到东屋。可能是房子低矮,屋子里显得很昏暗,老太太伸手拉墙上的灯绳,灯泡亮了,瓦数不高,点不点没多大区别。
我环顾四周,瞅见屋子靠墙根儿放了一个老式柜子,屋中间有张圆桌,一条桌子腿好像坏了,连接处绑着绿色的尼龙绳。
“这是王虹的儿子吧?几个月的时候还在行里抱过一回,没想到都这么大了!”可能是即将为人母的缘故,兰兰对那个孩子露出真切的笑容,还伸手去逗弄。孩子虽小,但不怎么认生,冲着我们乐,挥着小手冲我们使劲,想让我们抱似的。
老人无奈地说:“嗨,没办法,他爸又不要,王虹要做买卖就带不了孩子,只能我们带。”
没想到王虹的父母这么实在,在他们看来,这个话题似乎并不需要遮掩或避讳。
老头让老太太杀鸡,要留我们在家吃饭。我和吴海飞没作声,兰兰说不用:“王虹不在家我们这就回去了,等她再往家打电话,您告诉她一声我们来看过她就行了。我叫兰兰,她知道我电话。”
临走时,兰兰给孩子扔了200块钱,说自己来得匆忙,啥也没买,“这点儿钱就是个意思”。老两口不断感谢,一直把我们送到大门口。
坐在回沈阳的车上,我们仨谁也没说话。我曾经想过,这次就算见不着王虹,我们也得在村子里好好磕碜她一顿,说道说道她在沈阳干下的那些丑事。农村的社交圈子小,只要我们一闹,老王家一家人即使不被左邻右舍的唾沫星子淹死,至少日后也很难在村子抬起头做人。
可能,我们还是心太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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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返回沈阳的第二天,吴海纯的父母就来给亲家请罪了,这下兰兰的父母也知道这事了。
兰兰的公婆指天誓日,说到啥时候他们都只认兰兰这一个儿媳妇,“豁出老命来也要把吴海纯给整回来”。最后双方父母商议决定,让公婆带兰兰回葫芦岛。
到公婆家没住多久,吴海纯主动联系兰兰,说要跟她离婚,说当年认识兰兰时自己太小,“太年轻,不懂什么是爱情”。兰兰问他,“你现在懂什么是爱情了吗?”吴海纯没答话,直接就把电话挂了。
那段时间,几乎每天下行我都会接到兰兰打来的电话。我们同在五爱市场做买卖,每天见到的人不少,打交道的人也不少,但能说心里话的人还真不多。兰兰只有一个妹妹,当时还在上学,有些事听不懂。跟父母说多了,她又怕老人惦记,所以只能跟我倾诉——至少,我不会笑话她。
我当时结婚也没多久,跟丈夫的感情正处于磨合阶段。兰兰和吴海纯的事对我有一定的影响,我总是会不自觉地代入,对自己的婚姻也会产生一丝迷茫。每天晚上,长时间接兰兰的电话会惹得丈夫不快,他跟我干仗,说:“你以为你是沈霞(辽宁电台《清风夜话》节目主持人)啊?” 
我只能做贼似地跑到别的屋子去听,兰兰说着说着总会哭。平日里,她是个特别要强的女人,看她被吴海纯伤成这样,我为她抱不平,另外也有点儿怕她想不开——五爱市场类似的事不少,有个性子刚烈的女人曾因为婚变的打击从市场5楼跳了下去,当场死亡。



6


2001年国庆前夕,北方已入深秋,兰兰预产期临近,我们通话更频繁了。我建议兰兰回沈阳生孩子,但她不肯,“这是老吴家的孩子,我生也得生在老吴家”。
我知道兰兰对吴海纯仍抱有希望,她总认为吴海纯的突然离去是一时冲动。可事实是,吴海纯跟王虹在温暖的广州生活,有五爱的同行看见俩人在“白马”选货。
吴海纯快要当爹了,兰兰认为丈夫会在最后关头回来看自己和孩子,毕竟他们从前在一起的那些恩爱还历历在目。生孩子的头一天,吴海纯真回葫芦岛了,兰兰打电话告诉我的时候很高兴,语气都跟从前不一样。她说自己没有责备吴海纯,也没问他未来怎样打算,“海纯能在我生孩子前回来,说明他还有良心,心里还有数。人生该有翻篇儿的气度和勇气,两口子尤其如此”。
当时,我也觉得兰兰说得对,毕竟硬件条件和客观事实在那儿摆着呢:兰兰是头婚,王虹已经不知道是几婚了;兰兰生的是吴海纯的孩子,跟王虹在一起,吴海纯就得给别的男人养儿子;王虹这几年也没攒下多少家当,家很穷;而兰兰家庭条件殷实,爹妈还没有儿子。
我想,吴海纯但凡有一点心眼儿,哪怕就是为了自己,也会选择回来跟妻子重修旧好、好好过日子。我劝兰兰:“如果吴海纯真回来了,你可别没事儿就敲打人家,过去了就过去了。你要是那样,时间长了谁也受不了。”
兰兰确实有那个胸襟,她跟我保证:“不能。”
隔一日,兰兰在葫芦岛的医院剖腹产下一个7斤6两的女婴。新生儿给家里增添了一丝喜气,吴海纯表现也很好,晚上喂奶都不让兰兰起来。
一次,婆婆趁儿子出去时,还偷偷对兰兰说:“说这回海纯应该不会跑了,有孩子拴着呢。”兰兰也觉得孩子、亲情会成为他们破败婚姻的一根纽带。
兰兰出院后第三天的晚上,葫芦岛下了一场雨。一场秋雨一场寒,天儿变得凉飕飕的。婆家分东西两屋,兰兰一家住东屋,因为下雨,婆婆还给烧了炕。
自从孩子生了以后,兰兰的觉就轻了,夜里孩子稍微有个响动她都会醒。那天晚上,她听见屋子里有细微的动静,醒来后,看见地上有个黑影。兰兰将小台灯点亮,发现吴海纯正在翻她的包。
那包里有一张银行卡,里面是兰兰筹备婚礼、甩货剩下的钱,加上婚礼接的礼钱,大概还剩六七万。这时吴海纯已经把卡拿到手了,兰兰来不及多想,蹦到地上想抢,吴海纯一伸胳膊就把产后虚弱的她扒拉了一个趔趄,然后跑出东屋,跑进院子。
夜雨未休,空气潮湿而阴冷,兰兰顾不得坐月子的禁忌,赶出去死命拽住吴海纯,任凭雨打在身上,也不肯撒手——档口已经没了,这是孩子的奶粉钱,也是她的底线,她不能让,她觉得自己已经没什么可以再让的了。
吴海纯说王虹在广州有路子,差点本钱,等挣了钱,他会连本带利还给兰兰。孩子的哭声在夜里显得异常响亮,西屋的公婆第一时间赶去看孩子,等公公出来时,吴海纯已经跑了。
披头散发的兰兰指着院门,哭着对公公说:“吴海纯把钱都给我抢跑了!”
当天晚上,兰兰肚子疼,被连夜送进医院,医生说她的剖腹产刀口开了,需要二次缝合。娘家人得知消息气得够呛,兰兰他爸说:“我想去杀了吴海纯。”
一周后,还没出月子的兰兰被接回沈阳,见到爸妈时,兰兰都没哭。她虽然舍不得女儿,但还是把孩子留在婆家,其中肯定有赌气的成分。兰兰娘家人认为:吴海纯可以不要孩子她娘,但不能不要孩子吧?另外,兰兰当时的精神、身体状态都很差,也根本带不了孩子。
兰兰回沈阳的当天,我去了她家,因为还在月子里,她没洗头,黄色的头发像枯草一样,头上还戴了一顶黑色的男式帽子。她脸色灰扑扑的,脸颊凹了下去,身材本来就矮,躺在床上就只剩一小团了。
要知道,兰兰怀孕时从来没有这样邋遢过,我难以置信,眼泪哗地就下来了,没忍住说:“兰兰,你说你咋变这样了呐?” 
兰兰也哭,大家就劝她,说坐月子的时候不能哭。我实在受不了,就谎称有事先走了:“等你出月子我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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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兰出月子以后,我陪她去银行挂失银行卡,柜员说账户里的钱已经取空了,只剩个块八毛的。她问兰兰还挂失吗?需不需要报警?我说不需要,就带兰兰离开了。
两个月后,兰兰重新在五爱市场出档口,我问她为什么不多在家歇两天,她说在家待着既想孩子又想那档子烂事,怕自己会疯掉,“有点事儿占手,总比干待着强”。
我同意兰兰的说法。那时只要没事,我就会在她的出租房里留宿,陪她说说话。兰兰没有把她和吴海纯租的房子退掉,我当时没敢问她,是不是想在那里等吴海纯回来?
可吴海纯一直没有回来。两年后,两人正式离婚——当时婚姻法规定孩子2岁前男方不能提离婚,而兰兰一直没有主动提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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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兰兰再婚了,男方是头婚,年纪还比她小。
我们这儿把未婚的男人叫“小伙儿”,兰兰能以二婚的身份找个小伙儿,挺让我们大跌眼镜的,大家打趣说她祸害了人家,但熟悉兰兰的人,尤其是我,确实发自内心地佩服她——这个姑娘在人生路上栽了那么大的跟头,在短暂的休养生息之后,竟然能重新来过,拿得起放得下。
婚后,丈夫要求兰兰再给他生一个孩子,但兰兰并没有马上生,而是先观察他。
我们都以为受了伤的兰兰会恨吴海纯一辈子,有次我问起,兰兰答:“没有。”
“虚荣嘛,都要付出代价。我和他都是。我图人,他图钱,当年我给根骨子他跟我走了,别人给他也走,再正常不过的事儿。”兰兰觉得吴海纯有句话说得对,“那时候太年轻,确实不懂感情。”
而且,兰兰觉得吴海纯后来变那样,她也有责任,“如果没有遇见我,他自己从底层爬上来,多受点苦和委屈,或许能早些懂得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知道自己究竟几斤几两、学会脚踏实地,至少也能懂得珍惜。但是我给他的东西对于他来说真是太容易得到了,以至于让他对生活产生了误会。所以我跟他之间,究竟谁对不起谁,说不好,就是一本烂账,再说,还有孩子。”
人这辈子哪有不经事儿的呢?不困在里面就好,我很庆幸兰兰不是那种有受害者情结的女人。我问兰兰对新的婚姻怕不怕?
“不怕。”兰兰说,“娶媳妇没有包生儿子的,做买卖没有稳赚不赔的。婚姻也是,在眼光、在经营、也在运气。”



尾声


2013年,兰兰彻底离开五爱市场,接手父亲的工厂。
吴海纯彻底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他刚走那几年,我断断续续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有人说他跟王虹在一起,没到一年就分道扬镳了,他老家也不怎么回,从来没往家里寄过钱,更没管过女儿。
兰兰的女儿一直跟着爷爷奶奶在葫芦岛生活,长到十几岁才被接到沈阳。那时候,兰兰一切都稳定下来了,对夫妻感情也有了把握,但她跟我说自己很后悔,当年不该把女儿留在葫芦岛,女儿到了沈阳,学习跟不上,兰兰花了大价钱找老师给她一对一补习,然而成绩却始终不见起色。
对这个女孩儿来说,补不出试卷上的高分还是次要的,她人生中的很多东西都补不回来了,也没有机会再补了。

编辑 | 罗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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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胖 子

还没活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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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2-1 10:3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条街的女战神,败给了当年的穷要饭丨人间

 三胖子 人间theLivings 2021-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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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受了太多的苦和委屈,就会明白其实人活着哪有容易的?都是你看我容易,我看你容易,细一唠,其实各有各的艰难。不容易就是人生,活着就一切皆有可能。

她当年要饭的时候应该不会想到,若干年后自己能当上老板、腰缠万贯、有车有房。



配图 | CFP


前    言


位于沈阳的五爱市场是中国最著名的批发市场之一,成立之初是为了解决国企下岗职工与社会闲散人员的就业问题。2002年,我正式进入五爱市场做服装批发生意,恰逢她最鼎盛的时期。
五爱从不佛系,就是红尘,只要身处其中,几乎每个人的命运都被这个具有“魔力”的市场改变——或是一夜暴富,成就自身和家族;或是折戟沉沙,迅速消失;或是被巨额财富所累,继而吸毒、赌博、直至家破人亡……
而此前,他们都只是一群生活无着、走投无路,需要勇敢跟命运叫板、拼刺刀的小人物。
大时代的小人物,大市场的小故事,也许可以从其中窥见你我他。


风雨五爱街丨连载05



1


2002年年底的一天,正是快下行的时候,雅琴家相邻的档口就开始叮咣收拾东西、准备撤了——这在五爱市场是常态,二楼的档口租金一般是一周一点(一周交一次钱),如果一个礼拜没挣着钱,就意味着至少赔了两三万,要是本钱再跟不上,就必须得撤。
赔本老板前脚撤走,一个女人后脚就搬了进来。她来时不显山不露水的,悄无声息的,扛包的人把她的货搁在门口,那两大包货用黑袋子装得鼓鼓溜溜的,封口处的黄胶带贴得密密实实。
五爱的老业户雅琴装作不经意地走出门,打量这个新邻居,只见新来的女老板貌不惊人、衣着十分朴素,整个人浑身上下平平无奇。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特点的话,那就是她的脸孔长得有点儿像“四川盆地”——以鼻梁为中心朝中间凹,四周高,下眼睑下边还有几粒黄褐色的雀斑。
另外,雅琴还发现这个新邻居是个闷葫芦。来五爱“淘金”的人鲜少有她这样低调的,多数新人一来就咋咋呼呼,左邻右舍、哥长姐短地打招呼,更有甚者会借着打电话的机会向四邻宣扬自己多有实力,在五爱街多好使,生怕被人欺负了似的。
雅琴是那种主动、热情的东北女人,也对别人家的事儿感兴趣,上前打听才知道新邻居叫秀禾,安徽人。雅琴去套近乎也有目的,她家档口卖薄棉服,怕秀禾也卖,这样可能会抢生意。果然,惜字如金的秀禾还是说出了雅琴最不想听到的“棉服”两个字。
雅琴心里有些不是味儿,但整个五爱卖棉服甚至是同款棉服的人不少,也不能说什么。雅琴不往下问,秀禾就不说话了,自顾自地在那儿整理衣服,拿挑竿往展示墙上挂版。雅琴看那些衣服觉得不怎么样,地产货,本钱小,跟秀禾一样平平无奇,顿时放松了许多,就转身回去了。
然而,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四川盆地”秀禾竟会那么快在五爱市场打开了局面,而且还是一炮打响——开张5天后,秀禾家的棉服竟然卖“红门”了,拿货的人突然像潮水一样涌进秀禾家的档口,乌泱乌泱的,抢货恨不能抢掉脑袋。那些抢不着的人就把钱往秀禾和服务员手里头塞,什么“号全不全”、“几个色”、“版型正不正”、“地产货还是广州货”之类的,问都不问,只扯着脖子喊:“我的我的,钱我都给你了,要灰的要灰的,没有了黑的也行……”
第二天,新来的安徽女老板一手棉服挣了一百多万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五爱市场。
大约2000年后,五爱市场爆款频发,好多人靠着卖衣服一夜暴富。每天开行,顾客们一窝蜂似的冲进来,什么都抢,现金交易。到了下行前算账时,一些精品屋老板就把钞票直接往库房里哗啦啦一倒,粉色瞬间铺了满地,人工先点一遍,再过一遍点钞机,卖得好的商户真的是“数钱数到手抽筋”。
钱这个东西特别奇怪,它不能说话是个哑巴物件儿,但捏在谁手里,谁腰杆子就硬,说话口气就冲。好生意把商家们的脾气都给惯坏了,再说也是真忙,人都累得急挠的。在五爱,很多商家都是不喊不说话、不骂人不说话的。好态度?对不起,五爱市场不卖那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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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卖做久了,雅琴也见惯了五爱业户的沉浮,知道挣赔都是等闲事,来去也都平常。只是她没想到,“四川盆地”秀禾竟是一个“聚宝盆”,她不仅第一炮打响了,第二炮、第三炮也不含糊。
秀禾的买卖就没有不好的时候,这难免会影响到邻家。比如拿货的人太多,有些就站到了旁边档口前面,多少会挡点门脸儿,但不见得会挡生意。只是干买卖的人都忌讳这一点,尤其雅琴家的货还卖得不好,她本来瞅啥都长气,见此情景更是借题发挥。
雅琴直接站在大门口撵人:“上她家拿货的靠边,别挡住我家档口,走走走,上那边去。”她口出不善,还出手推搡,有个拿货的顾客因为被雅琴推了一把,差点儿跟她打起来。
那天下行,我在市场里碰见了雅琴,她跟我抱怨:“卖得好也不换个地方,天天窝这屁大点儿地方干啥?有病!挣钱了去租精品屋啊。”
五爱市场里的精品屋大,但一般都是长租,最次也得季租,哪有一周一点的档口灵活。更何况秀禾的买卖没干多久,虽说挣了点儿钱,也得提防着三衰六旺。我心想,刚起步就压货压钱,不是赌徒就是缺心眼,秀禾怎么看都不像那样的人。
可这话我不好对雅琴说,最后也只能敷衍她两句。



2


雅琴容不下秀禾,常常没事儿找事儿。
一天,雅琴让秀禾把摆在外面的模特儿往里挪挪,理由是“挡着我家的买卖了”。事实上,秀禾家模特并未过界——在五爱,这样说话做事就是挑衅,两家老板娘非当场干仗不可。
两旁档口都知道雅琴的脾气,劝了她只会更来劲,只好作壁上观。眼见一场大战不可避免,谁知秀禾并未迎战,她朝雅琴笑笑,又让自家服务员把模特再朝里挪一挪,之后好声好气地问雅琴:“姐,你看这样行不行?”
雅琴大力挥出的拳头就像打在一团棉花包上,她重“哼”一声,气呼呼地进了档口。这时,左右档口的老板和服务员都开始装忙——此时谁要是不长眼跟雅琴搭上话茬儿,她定会站在门口指桑骂槐好半天。
雅琴有时就像孩子一样,闹会儿脾气,火要顶天似的,但没人理她,火头会慢慢熄掉。她从来不肯吃亏,永远认为自己对。再有道理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都夹枪带棒的,让人听了不舒服。
不过说到底,在五爱市场做辛苦生意的人都是来求财不是来求气的,所以只要不太过,我们都会告诉自家服务员:“躲着点儿雅琴。”
因为买卖不好,雅琴每天有大把的时间闲下来,不是大骂自家服务员,就是琢磨着怎么把秀禾赶走。雅琴坚持认为秀禾克自己,走哪儿都说:“我属鸡,秀禾属猴,我俩犯相。”周边许多商户都看不过去眼了,觉得雅琴是看秀禾没后台才敢这么欺生。有人反驳她:“你俩也不是两口子,人那说的是两口子鸡猴不到头,你俩犯的啥相?”
雅琴把宽厚的巴掌朝空中一扬,说秀禾现在运势旺,时时处处都要压运势低的一头,“只要她在我家旁边,我家就没个好儿。”
可即便天天被雅琴挤兑,受闲气,秀禾也没搬走。我们做小买卖的生意人都讲究从哪儿发家就要守住,认为这地方跟自己合财、旺。秀禾继续装傻充愣,打太极,任凭雅琴洪水猛兽,她岿然不动,乐意说就说,乐意骂就骂,全当这一切都是耳旁风。
最后,雅琴竟然先恼了,认为秀禾不但“妨”她,还故意跟她作对,不吱声是在叫板,是在无声地反抗。雅琴越想越气,矛盾变得越发不可调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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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年底,秀禾家再出爆款,很多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秀禾家的货平淡无奇,看不出有什么亮点,她做生意还闷闷的,不像北方人嗓门大,一卖货就连喊带吵吵,能传出去半趟子。
最后,众人只能将原因归结为:“秀禾真是运势高、点子好。”
人能一时走运,可要是永远走运,那得是啥命啊?
我仔细观察后发现,秀禾这个“太极高手”不但对付雅琴有一套,维拢顾客的手段更是可圈可点——她家回头客特别多,拿过一回货的人基本都会再拿;她家顾客不搅毛(方言:难缠),其他老板对着顾客赌咒发誓,恨不能搬出爹妈来佐证自己的推荐,人家都不一定信,可到了秀禾这儿,她推荐啥他们就拿啥,让拿多少拿多少,让拿啥色拿啥色,像是被洗了脑似的。
秀禾来五爱市场也快有一年了,因为买卖做得扎实,腰里票子揣了不少。虽然整个人看起来还是有些瘪瘪瞎瞎的,但整体气质上去了,有点儿老板的派头了。她觉得沈阳给自己带来了好运,就打算在此定居,先在大东区的一个高档小区买了套130平的大三居,又购置了一辆“马六”上下行。而雅琴上下行还在打的呢。
雅琴再也坐不住了,她动起了歪心思,决定追秀禾家的货,而且卖价要比秀禾家低,“我就不信了,我一个坐地户还整不明白她一个外来户。拿货都是为了多挣钱,一样的东西我比她便宜,我宁可少挣点儿也得给她挤兑走!”
雅琴撂下狠话,就开始大张旗鼓地追秀禾家的版。这在追货、盗版横行的五爱市场其实是很少见的,两家紧挨着,抬头不见低头见,很少有人能拉下脸把事情做绝,能这么做的大概也就雅琴了。周边看热闹的不怕事儿大,都沉默着等一出好戏,大家都想知道秀禾这回会怎么应对,也想看看雅琴要怎么收场。
我家服务员对我说:“姐,咱这也叫商战啊!”
我笑着说:“咱这顶多算是巷战。”



3


那天天色漆黑,我如旧上行,沿着昏黄的路灯走到五爱街,这里车马喧腾,街道被灯光照得如同白昼。大门还没有开,早有一堆人挤在一块儿,男的抽烟,火头明明暗暗,女的叽叽喳喳,聊什么的都有。等大门“呼啦”一声打开,这些人就同时朝里奔涌。
雅琴比平常来得略晚一些,她喜气洋洋,先高声跟右邻打了招呼,然后拉开自家的卷帘门——赫然可见,两家档口简直是“双胞胎”,不仅货一样,连摆放的位置都一模一样——完全复制还不罢休,雅琴还将模特朝外摆了摆,又在前面挂了个淡黄色的纸壳子,上面写的价钱果然比秀禾家的批货价低。
在五爱市场,这种公然挑衅的行为有时要付出血的代价,商户们为了维护各自的面子和经济利益,轻则大打出手,重则会找社会人出面摆平,断胳膊断腿都有可能。我家服务员年轻,话多,爱看热闹,插着批货的间隙跟我说:“姐,今天非打起来不可。”我叮嘱她好好卖货,别多管闲事,然后站在门口远远瞧过去。
雅琴和秀禾家都开始上人了,有顾客问雅琴:“你家跟旁边那家是一家的吗?”
雅琴当场否认:“但是咱两家货都是一家的,我都敢让你拿过去比。面料、做工、版型,哪儿不一样你给我拿回来,我倒找你钱,一分钱不要,我白送!”雅琴的话说得十分有气魄。
常来拿货的顾客都知道,五爱市场里追版的情况多,但邻里打擂台的情况却很少,而且追版的衣服通常跟原版会有一些细微的差距。不过左看右看,他们真没看出两家的货有什么不同,但价钱却是实实在在不一样——一件棉服,雅琴家的批货价要比秀禾家便宜15块钱。这幅度已经相当大了,就算是老顾客,也很难不动摇。
雅琴这招儿也太损了。因为过去卖得好,秀禾这天没少备货,这一仗如果打不赢,她虽不至于被挤兑出五爱市场,但一定会元气大伤。只是面对这种情况,秀禾依然稳稳当当地坐在档口里,不急不躁,老顾客问她的货跟隔壁是不是一样的,秀禾大大方方地承认:“是一样的货。
来人再问:“既然都是一样的货,那咱家能不能也便宜点儿。便宜点儿就还从你家拿。”
但秀禾却温和而坚定地摇摇头,拒绝了。“没关系,如果看好她家,你就去她家拿。”
有些新客真的跑到雅琴家去拿货了,但老主顾在短暂的权衡之后,大多还是选择了秀禾家。下行结帐时,雅琴发现自己并没有赚多少钱,她以本伤人,这趟追版颇有“白忙活一场”的意思。最让她生气的是,哪怕她的货比秀禾家便宜,都没有卖过秀禾,她感觉太丢脸了,气愤之余更加坚信秀禾一定是气运比自己高,所以才能在买卖上压自己一头。
下行时,雅琴跟另一个邻居说:“那些人(去秀禾家拿货的人)都缺心眼,你来拿货不就是为了多挣钱吗?一样的货我给你便宜,居然还搁她家拿,不是脑袋让驴给踢了就是进水了。这娘们儿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我就偏不信那个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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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了几天货,不信邪的雅琴终于看清了现实——她卖不过秀禾。
当意识到自己完全不是对方的对手时,雅琴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毕竟调门起得太高,大伙儿都看着呢,丢人带窝火还伤了本儿。但依雅琴的个性,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所以再卖货时,她的做法就更加露骨了,就差上秀禾家直接拽顾客了。
一天,雅琴直接冲到隔壁档口,指着秀禾的鼻子问:“你是不是在顾客中间说我啥了,要不然他们怎么会有便宜都不占?”秀禾气乐了,她摊摊手,说自己啥也没说。
雅琴骂骂咧咧地走出来,愈加坚信这里头一定有猫腻。她没有什么文化,但有个撒手锏,就是扯“老婆舌”——在东北,扯老婆舌的人就相当于一个小型的人肉广播电台。
秀禾这人比较闷,平常也不爱跟人搭话儿,独来独往显得高深莫测。雅琴便在五爱市场里上蹿下跳,做起了“义务宣传员”,她说秀禾这人阴得很,背地里跟顾客说自己的坏话。她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一开始大家伙儿就抻着个脖子听,后来听多了,越琢磨越觉得雅琴说得对,纷纷附和:“要不你说咋雅琴赔本赚吆喝都挣不过人家呢?这个小安徽阴啊。”
“你看她长得那样就不像善男信女,长得就不周正,相由心生啊。”
雅琴还说:“现在她坑的是我,将来谁挨着她谁倒霉,你们都得小心。我说出来也没别的意思,大伙都加她点小心。咱们东北老娘们儿心直口快,瞅着叽叽喳喳、吵吵把火的像挺难相处的,但多好相处啊,秀禾那样的女的才难整。”
雅琴最后这句话引起了一干东北女老板的共鸣。再者,秀禾家的买卖确实好,同行难免红眼。时间一长,周围的几家商户对秀禾的态度也开始发生转变。
只不过,这种变化是很微妙的。比如吃饭时,大家会高声互问今天吃什么,知道谁家菜好,会过去叨一筷子尝尝;买雪糕什么的,今天你请明天她请,大家都心里有数,轮流坐庄,但大伙儿会自动将秀禾家跳过去。



4


如此,雅琴的态度就更嚣张了。
有一回,在秀禾家批货高峰时,她在门口跳着脚高声咒骂,别提多难听。骂了几次,秀禾依然没动静,可秀禾家的服务员实在听不下去了。
秀禾是个好老板,她对服务员柔声细语,从来不骂。小姑娘觉得遇上这样的老板挺难得,所以想为她出头,于是直接跳出去指着雅琴:“你骂谁?”
雅琴口中啧啧:“有捡钱、有捡东西、还有捡骂的?谁捡这顿骂,我骂的就是谁。”
小姑娘也不是善茬,回骂道:“公不像公,母不像母,人长得磕碜就少出来吓人”、“红眼病生这么长时间,也不怕眼睛烂掉真瞎了 ”、“一样的货比我家便宜,人都不去你家拿,自己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吗?你是倒贴都没人要。”
两人唇枪舌战,秀禾家的顾客都吓跑了,别的趟子的人也远远地瞧热闹。后来,雅琴先绷不住了,饿虎扑食一样要上秀禾的档口里抓人。
小姑娘的身板儿没雅琴壮实,自然不是她的对手,正当旁边几家档口想去拉架的时候,一向沉默的秀禾却突然从里面拉下卷帘门,“哗啦”一声,十分突兀。
后来有人传言,说秀禾拉上门后一声令下:“给我打,打啥样算我的!”好像她家的服务员都上了。
外面的人还来不及反应,就听里面连嚎带骂,都是雅琴的声音。两旁都听愣了,先反应过来的人指挥雅琴家的服务员:“还愣着干啥?赶紧给老板打电话啊,你家老板娘要吃亏。”
等雅琴的老公赶过来时,这场架都打完了。卷帘门“哗”的一声拉开,秀禾家的一个服务员脸上挂了点儿彩,但并不严重,皮都没破,只是一道不长的红印子。可雅琴的衣服都被扯破了,看样子是吃了大亏。她脸色非常难看,像要吃人一样,大骂自家服务员:“你们都是死人吗?咋的,我工资开的比别人家少吗?”
雅琴报了警,警察、五爱市场管理所的人都来了。
当天,两家档口都被管理所关了,秀禾当即向自家服务员宣布:“明天给大家放假一天,但是工资照发。”——这在五爱市场是没有先例的,哪怕是长干的服务员,工资也是有一天算一天,秀禾这么做是开了先河。
警察把所有人都带到派出所,事情前前后后处理了大概一个月才平息,秀禾绝口不提当天发生的事儿,嘴巴太紧。倒是雅琴,也不嫌挨打磕碜了,走到哪儿都像个大喇叭一样说自己在派出所里有人,有硬关系,“这一回整不死秀禾,我非要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我家服务员听了发笑,悄悄跟我说:“秀禾家也没有死罪,她有多大本事能因为打架把人家整死啊?恐怕整进去都不可能。”
雅琴要求秀禾赔偿,警察也说派出所处理打架的事就是看双方是否都动手了,看谁伤的重。秀禾有理,但也不该动手,人家打上门来可以报警,但她把对方给打了那就没办法。最后,警察要求秀禾赔偿雅琴12000元钱。秀禾啥也没说,当场就把钱拍那儿了。
后来有人传,说雅琴为了这事请客、送礼、托关系,那些赔偿款也没得着。因为深感挨打没有面子,雅琴还跟警方拍了胸脯,说要回来的赔偿款她一分不要,全部归所里。
传言不知真假,不过我觉得这事儿雅琴能干出来。只是我没整明白,在整个事件中,雅琴到底得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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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没过多久,秀禾终于换档口,远离了雅琴,正好换到我家旁边。雅琴还特地来找我说:“秀禾那人命运硬,会妨害到你家的生意。”
我笑了,说算命的说我命硬,一般人都妨不动我。雅琴见游说不动,又去隔壁,谁知那家对她们之间的恩怨更不感兴趣,也没搭理她,“我可没那么大本事给人家撵出去,五爱市场也不是我家开的,我卖我的她卖她的呗”。
因为挨得近,我和秀禾的交集多了起来。有一次,我家服务员跟秀禾家的服务员唠嗑,就问为啥雅琴家衣服便宜还卖不过她们,秀禾家的服务员说:“咱家老板娘会做生意,从来不跟顾客起冲突。她说做生意求财不求气,有本事让人痛快掏钱才是真本事。”
每当有新款到货,秀禾就会给所有老顾客打电话,拿人家特别当回事儿,说那话人家也爱听。调货换货不费话,有时候那批货都卖绝版了,她还是想办法给客户调货,“谁家能做到这一点?老板娘说做生意眼光得放长远,不能放在一次半次上。可是雅琴家啥样?动不动就骂顾客‘傻×’,卖出去了就不管了,好多人在她家拿过货以后都惹一肚子闲气,时间长了自然没人愿意再上她家。她家卖不好是她自己不会做买卖,跟咱家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这个服务员还说,自己到了秀禾家学到了不少东西,脾气也没以前那么暴躁了,“少给点儿我都愿意在秀禾家干。”
我在旁边默默听着,更加确信秀禾发家致富不是全靠运气。
那时候,五爱市场正火,顾客们手里的活动钱越来越多,根本无法抵挡琳琅满目的南北商品的诱惑。很多人进了五爱就像到了购物天堂,瞅啥买啥,仿佛东西不要钱似的。相比之下,刚刚萌芽的网购还在遭受冷遇,人们都觉得网络太过虚无缥缈,看不着实物,也摸不着,根本比不上线下。没有人意识到凛冬将至,也没有人意识到危险正悄无声息地靠近五爱市场。
卖方市场活跃,这让五爱的业户们尝着了甜头,钱确实真好挣,大家买房买车都是组团去,像是去买件衣服。大家觉得五爱市场不会有任何变化,可以一直繁荣昌盛直到地老天荒,所以很少有人去想以后,毕竟眼前的钱挣还挣不过来呢,哪有那个闲工夫?
于是,在大多数老板的脑子里,一丁点儿维护顾客或者售后服务的概念都没有。一手钱一手货,爱买就买,不买拉倒,简单粗暴。如果顾客买完了东西敢来退货,那对不起,要么扛骂,要么扛揍,否则别来。在这种市场环境下,还能好好维拢顾客,并且努力满足顾客需求的秀禾就是个异类,简直不可理喻。



5


等到2004年,雅琴搬到三楼去了,没过多长时间就跟顾客干了一架,那个小姑娘没她膀(),让她给削了。小姑娘是本地人,家里人报案以后又验伤,雅琴赔了不少钱这事儿才算翻篇。
秀禾一直在我家旁边干,档口批货高峰过后,我俩就会坐门口唠嗑,天南海北,有一搭没一搭的,也不细究。
有一次,我夸秀禾:“你挺有涵养啊,雅琴那时候做得挺过分,你都能忍。像你这样的人一般都能成大事。”
秀禾一笑,说:“成啥大事啊,你不知道,我小时候跟着一个老太太去要过饭。”
秀禾的老家在安徽农村,那个小地方又穷又容易受灾。遇到年景不好的时候,一村子的人都要去土地肥沃、不咋受灾的地方讨饭。遇上好心人就能吃上一口囫囵饭,不至于饿死。
我想,要过饭的人什么脸子没看过?雅琴那点儿事儿,我们旁人看得惊心动魄,对秀禾来说可能真不叫啥,说不定她都没往心里去。她这一路走来遇见的磨难太多了,要是都记住,可能都没地儿搁。
小时候受了太多的苦和委屈,就会明白其实人活着哪有容易的?都是你看我容易,我看你容易,细一唠,其实各有各的艰难。不容易就是人生,活着就一切皆有可能,秀禾当年要饭的时候应该不会想到,若干年后自己能当上老板、腰缠万贯、有车有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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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2006年,雅琴离开了五爱街。我和秀禾处得还行,彼此的朋友圈有时都会合到一起。在一次饭局上,秀禾给我介绍了她的一个安徽老乡,此人姓许,一个长得包包楞愣的中年男子。
许大哥在沈阳也是个老板,开一辆宝马X5,据说是做环保工程的,跟政府挂钩。这人贼能白话,古今中外、才子佳人、天文地理……说啥都能接上话茬儿。他说话口音挺重,总会说俩字儿就从鼻腔中喷一下气,像骡马喷响鼻。
听他俩在席间唠嗑,我才知道原来许大哥也要过饭,我当时就想,他要是真要过饭肯定能要到。秀禾后来证实了这一点,她说那时候许大哥精,要饭总能要到,有时秀禾要不着,他会分给她一些。我心里不由得微微一动。
后来有一阵,我看微信朋友圈里老有人发什么“地低为海,人低为王”,就会不自觉地想到秀禾和许大哥。人啊,真是要低得才能高得。
也是在这个饭局上,我接到了雅琴打来的电话,她说自己在风雨坛街开了一家化妆品店,三天后开业,让我到时候务必过去给她捧捧场。
三天后,我跟几个五爱业户一起去雅琴那儿随礼,到了以后,雅琴热情地招呼大家看化妆品,说她家的都是正品行货,肯定没有假的。
我平时不怎么化妆,但买卖开张得支持,于是选了一些平常也能用得到的护肤霜、洗面奶。雅琴给我推荐了两款,但我看好的却是另外两款,雅琴当时就急了,说:“咋的?你是信不着我是咋的?我说这个好就是这个好。我这人多实惠啊,咱一块儿在行上那么时间了,我还能骗你吗?”
被她这么连珠炮一样地说,我就笑:“听你的,其实我这张老脸抹啥都一样。”
我提醒雅琴卖货的时候小点儿声,“别像以前在五爱市场似的,开店和批发不一样,你得维拢顾客。也别跟人家顾客大眼珠子一瞪,像要把人家吃了似的。你这哪是卖货啊,你拿个菜刀直接就是个劫道儿的,卖化妆品都屈才了。”
雅琴听了哈哈大笑,说:“对对,我就这样,心直口快,你说我咋改不了呢。”
没过两天,雅琴又给我打电话,跟我编排赵梅——赵梅以前跟我们一起出过档口,是熟人,她用了雅琴家的化妆品脸上起疙瘩,就给雅琴打了个电话。
对此雅琴很生气:“你说那个小抠,一瓶才多少钱?还好意思找我换,我都没挣她钱。真没想到她是那种人。想当年我对她啥样?这点儿小事儿换我,我可不好意思找,都不好意思说。她啥意思啊?像我那东西不行似的,我还能故意坑她吗?大伙儿在五爱街都那么多年了。”
雅琴的意思是,她家卖出去的化妆品就是泼出去的水,一旦售出,概不负责。之后,她又跟我说赵梅不地道,外加一堆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我嘴上“哼啊哈”地应承着,心里觉得有些无语,也终于明白她为啥不在五爱街出床子(摆档口)了。
大约2个月以后,我又接到雅琴的电话,她说自己跟顾客干起来了。
“现在的顾客都跟神经病似的,缺心眼吗?化妆品你用了过敏是你的问题,跟我有什么关系?你皮肤敏感是你自己的事儿,跟我家化妆品有什么关系?我就不给她退,我看她能咋的。”
随后,雅琴问我认识不认识大南工商所的人:“能不能帮我找个人?我花多少钱都不在乎,一定要治治那个小妖精。看到底谁牛×!”
雅琴这样做生意,我觉得匪夷所思——生意场在某种意义上确实是战场,但也仅限于“同行是冤家”,真没看过谁把顾客也当成对手和冤家的。
出于好心,我劝了雅琴很长时间,叫她脾气小点儿,卖货时说点儿好话,有问题及时给人处理解决,“多来两回,再给你带几个顾客来不比啥都强?”
但雅琴听不进去,坚持认为顾客之所以搅毛,都是让我们这些好说话的人给惯的。她言辞愤愤,说顾客大逆不道、欠收拾欠教育:“这回让她知道知道,下回上别人家去买东西,也不敢跟店主逼逼扯扯的了。”
我说她这是在五爱市场形成惯性思维了,“你原先在五爱,那南来北往的人哪的都有,你说一句骂一句,别人人生地不熟的,可能忍一时之气就拉倒了。再说那时候买卖也确实好,卖方这么整可能还没事,但世界在改变,啥都在变,现在的五爱市场买卖一天不如一天,为啥啊?选择太多了,而且人现在都去网上买东西了。”
“我可不惯他们那臭毛病,咋的?她不来,我还吃不上饭了?我就不信少她一个顾客,我买卖就开不下去得关门了。”雅琴气哼哼地挂断了电话。
当时,我丈夫也在旁边,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他说:“有些人固执得像牛,全世界就觉得我最有理,这样的人你跟她讲这些,她能听得进去吗?少跟这样的人联系。”
不到一年,我就听说雅琴的化妆品店关门了。



6


2015年,倒腾过许多小生意皆失败的雅琴觉得自己还是干服装更熟一些,她在五爱新开的五联商厦出了一段时间档口。五联商厦是后盖的,租金相对便宜,不过生意实在不好,一天也没多少人去逛街,挺了半年左右,雅琴又挺不下去歇业了。
那时,秀禾仍旧在五爱市场,在买卖不好、从趟子头儿能看到趟子尾的情况下,她仍旧能挣钱,我也真是服了。
但她的经营套路变了,雇服务员在快手上卖货,听说最好的时候一天能出1000件,跟五爱市场最鼎盛时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而且因为实体生意不行,五爱很多床子费都降下来了,她更受益了。
我心想,这真应了那句话:大环境再不好,干啥都有赔也有挣的,买卖好坏真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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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生命不息、折腾不止的雅琴在大东区开了一家火锅店。因为青菜、水果、冰淇淋免费,刚开始,买卖十分火爆。
这让雅琴看到了一丝希望,她跟我们这些人联系时,说话都有底气了:“我终于见亮出头了,人要想干啥事儿不容易,非得经受点儿挫折和磨难不可。你们没事儿就过来,在哪儿吃都一样,为啥不上我这儿来吃?”
言谈间,仿佛从前那些事儿都是老天爷给她的考验,跟她本人没有丁点关系。
可没多长时间,我们就听到各种消息,有人说雅琴跟顾客干起来了,原因是客人管她要发票,她不给人开;有顾客说她家羊肉不新鲜,她居然回人家:“咋的叫新鲜?我现给你杀啊?”有人在饭点的时候在她家坐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点儿,她气得不行了,说对方:“咋的?要住下啊,这是饭店,不是旅店。”
更奇葩的是,某天有个顾客点的菜少了,她觉得那桌不咋挣钱,愣是让服务员轰人家出去。那人也是个老顾客了,说:“我常来,也不是总一个人吃,不也有一大帮人来吃的时候吗?再说我不能一边吃一边点吗?再有你家也没设低消啊。”
结果雅琴让对方“互相理解一下”,还说现在做生意难,青菜又涨价了。那老顾客就说:“你这样,我以后还咋上你家来?”
雅琴眼皮子朝上一翻:“你不来,我也不能上你家拽你去。”
顾客哑口无言。
2017年的一天,我路过雅琴家的火锅店,看窗口已经贴出了“出兑”的字样。
如今,圈里几乎没人敢接雅琴的电话,因为雅琴头一句话一定是:“你说现在的人是不是都有病?”
编辑 | 罗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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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胖子

还没活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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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2-25 02:1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五爱市场里的“鬼”,拿刀捅都赶不走丨人间

 三胖子 人间theLivings  2021-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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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鬼被迫离开了五爱,五爱市场物业因此消停了一段时间。但没过多久,新的“二鬼”、“老潘”、“小段”又开始故态复萌——也不是不怕,只是钱收惯了,不收实在难受。



配图 | 《有话好好说》剧照


前    言


位于沈阳的五爱市场是中国最著名的批发市场之一,成立之初是为了解决国企下岗职工与社会闲散人员的就业问题。2002年,我正式进入五爱市场做服装批发生意,恰逢她最鼎盛的时期。
五爱从不佛系,就是红尘,只要身处其中,几乎每个人的命运都被这个具有“魔力”的市场改变——或是一夜暴富,成就自身和家族;或是折戟沉沙,迅速消失;或是被巨额财富所累,继而吸毒、赌博、直至家破人亡……
而此前,他们都只是一群生活无着、走投无路,需要勇敢跟命运叫板、拼刺刀的小人物。
大时代的小人物,大市场的小故事,也许可以从其中窥见你我他。


风雨五爱街丨连载06



1


2002年的一天早上,我家档口到了两包新货,当时来拿货的客户挺多,我就合计着等会儿再往里拿。可就在“等会儿”的工夫,五爱市场管理所的两个管理员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那时我们都管五爱市场管理所叫“物业”,里头有十多个小子,平时主要负责向各个“床主”收管理费,另外也管消防安全、占地经营、业户纠纷、买家退换货什么的琐事。
这天来的俩人都是小生荒子(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小脸沉沉的,一点儿笑模样都没有,眼神还挺凶。其中一个长了满脸包,说话口气挺冲:“哎,货占道了啊,瞎啊?”
年轻气盛的我,一听就有点儿不乐意,顺嘴接了一句:“咋跟你爹说话呢?”俩小子的眼睛立马瞪得有铜铃那么大,我家的服务员赶紧拉了我一把,两步走出档口,朝他们满脸堆笑:“大哥,马上拿进去,马上拿进去。”
服务员哈下腰,手刚碰到一包货,谁知“满脸包”手更快,把另一包货一把抄起,拎走前还扔下一句话:“货扣了,明天上办公室来取。”
我追出档口,又被服务员拽了回去,说只要给钱,货就能拿回来:“50块钱姐,咱犯不上跟一群傻×置这闲气。他们看你是刚来的,又是个女的,就想占点儿便宜。占吧,就当给他买烧纸了。”
以前我知道五爱黑,但没想到会这么黑。那时的五爱服装城,物业的人都是招聘的,每天正事不干,净琢磨收外快的道儿。只要有钱收,干啥都合规,不给他们钱,喘气都有错。很多业户为了在这儿挣点辛苦钱,敢怒不敢言。
我把过去在公家单位工作的那一套拿出来,说要去找他们领导。服务员听了呵呵一笑:“姐,他们领导叫‘二鬼’,比他们还王八犊子呢。”
这人之所以得名“二鬼”,是因为不仅阴险,而且十分好色。有时他看上谁家服务员了,就扣人家的货,老板派漂亮服务员去要,他就趁机占便宜。他也占不了大便宜,就摸个手搭个肩膀啥的,真让他欺男霸女,他也没有那个胆量和本事。总之是癞蛤蟆蹦脚面子上——不咬人,但膈应。
其实,这已经不是二鬼第一回扣我家的货了。
我最初在五爱做生意的时候,还有公职在身,平常两头忙。那会儿我家雇的服务员叫小娜,人长得透亮,当过模特儿,在五爱很混得开。
第一次被扣货,小娜没有通知我,而是单枪匹马去了物业。二鬼摸了摸小娜的手,货就十分顺利地要了回来。没想到自此以后,我家的货就隔三差五被扣,今天说消防不合格、明天说模特摆出了位,把小娜的腿儿都跑细了。最后,小娜跑急了眼,要货时直接跟二鬼说:“哥,差哪儿啊?哪天下行你别走,咱哥俩出去喝点儿。”
二鬼早就想跟小娜出去喝点儿了,毕竟小酒一喝,小手一捏,整不好能发生点儿啥故事。可他并不了解小娜,这姑娘喝白酒不行,但啤酒都是踩箱套子喝,等闲老爷们儿压根不是她的对手。
果然,那晚二鬼让小娜灌得找不着北,见谁都喊爹,听说连裤子都尿了,洋相出大发了。
此后二鬼不扣我家的货了,但有事儿没事儿总爱路过我家档口,停下来跟小娜扯两句咸淡。他眼睛往肉上盯,说话之间还总爱拍拍打打、摸摸索索。
而这种事,在五爱市场,大家已经见怪不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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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正式辞去公职,专心在五爱做服装生意的时候,小娜已经彻底离开五爱,不知去向。她刚走没多久,二鬼又缠了上来。
自打辞职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在外边做生意得忍,于是叹了口气,从腰包里抽出一张50大钞,让服务员去拿货——我实在不想跟这帮人打交道。
这一切都被对面档口的宽姐看在眼里,她忍不住指点:“你跟他横点儿,别讲道理,跟人说人话,跟鬼你得说鬼话,你跟他说人话他听不懂,就得骂他,把他八辈儿祖宗都给他骂出来,给他爹的黄儿都骂出来,他就老实了。”
宽姐名字里没有一个宽字儿,她只是胖,奇胖,而且胖得独特,她横着胖,四方形的宽脸上生出横肉,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宽姐家贫立事早,早些年在外头摆过地摊,出过夜市,在小河沿的早市卖过秋刀鱼,干过的营生不少,苦和亏都没少吃,见过的人事儿自然也多,所以啥道都会点儿。
平时在卖货间隙,宽姐总爱跟我唠嗑,笑我“瘦得跟个白条鸡似的”。她把自己的衣袖往上一撸,露出一截白花花的膀子,向我秀肱二头肌,还必须得让我过去,拿根手指头戳一戳。我一边戳,她就一边说:“你摸摸,你摸摸,你再瞅瞅你,这肉稀松。你这不行,你得吃,你得干活儿。”
宽姐真能吃,也是真能干活,一包货往后背一甩,跟甩一个小坤包似的,瘦点儿的扛包老爷们儿都干不过她。虽然不咋好看,但这种体格在五爱是有一定优势的——左右没人敢惹宽姐,连物业的人也不敢惹她。
熟悉之后,宽姐告诉我,她刚来五爱的时候在一楼出档口,卖中老年服装。物业欺负新人,巧立名目扣她的货,头一回她没吱声儿,第二回也没吱声,第三回她不干了,跟物业的人吵吵儿起来。
吵吵儿就是动手的前奏。宽姐蚕眉倒竖,小眼睛瞪得奇大,两条宽阔的肩膀一耸,先把物业那小子的手台(对讲机)给下了,“啪”地摔了个稀巴烂。然后一个饿虎扑食,上去把对方脖子给搂住,之后开始玩埋汰的,连哭带号、连掐带咬、把对方的裤鼻子给拽豁了,还把他的手往自己的胸脯上按,嚷嚷着:“杀人啦”、“强奸啦”。
市井打架没招式,就是一顿王八拳,男女混战,宽姐声势又足,当时没人看清是谁打谁。只知道打完仗后,物业那小子丢盔卸甲,一只手还提拉着裤子,宽姐的脸上有一条清晰的大红血道子。
当时众人一致认为宽姐吃了亏,“这女的就是再身大力不亏,终究也不是男人的对手”。后来事情平息,行里人开始盛传,说那道伤是宽姐趁回档口的时候自己抓的,“她一定要把物业给整拉稀不可”。
警察和物业的领导很快赶来,宽姐挺有经验,跟警察说自己得先去验伤再去做笔录:“脑袋疼,里面嗡嗡的,还迷糊、晕,怕脑袋里有血块儿啥的。”
宽姐说得贼拉邪乎,身体还不住地往下倒,警察只得同意。之后警察又问物业那小子身体咋样,那人没经验,直接说没伤,还强调自己是在执行公务,挨了警察一通臭骂。
最后验伤报告出来,宽姐是轻微伤,但她不要赔偿,非要让那小子进去待两天不可。当时派出所处理类似的纠纷常采用“拖”字诀,最后大多会不了了之。可宽姐不依不饶,下了行就坐在派出所不走,说不按章处理,她就层层上告。最后,派出所和五爱物业的人都被烦得够呛,那个被打的小子只好服软、掏钱。
宽姐这人挺仗义,到底没要钱,她在派出所里拿手指头戳那小子的胸大肌:“你小子挣钱也不容易,总装什么×?你当啥我不管,你咬谁我也不管,但是你咬我,我干不过你,我也得给你撕下来一嘴毛来!”
从此,宽姐就在五爱市场立了腕儿,一般物业的人不敢到她的档门口去刮旋风。
那天,见我家服务员拎着一大包货晃晃地走回来,宽姐就说物业“狗”,看人下菜碟,欺负我是新来的:“咋一包都整去了?整两件凑和一黑袋子,意思意思得了呗,你就跟他干!” 
我瞅了瞅宽姐的身板,再看看自己1米5多的小个儿,只能笑笑不搭腔。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决定跟物业那帮人“文斗”,结果方案还没想出来,二哥就来给我站脚助威了。
二哥之前也在五爱市场混,后来在外面做正经生意,官商两道通吃,他的名号在五爱市场挺好使。自从他帮我打了招呼,就没人来找我麻烦了,有时我家的货摆出去一点儿,服务员站凳子上喊货,物业的人撑死了也就客客气气地提醒我两句。



2


一晃到了2009年7月,盛夏的五爱市场跟个大蒸笼一样。空气不流通,人还多,汗味跟其他各种奇异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此时宽姐已经不在我对面出床子了,业主换成了一对年轻人。男的叫小刚,女的叫陆芳,结没结婚不清楚,平常就“老公”“老婆”地叫,也没见着孩子。
陆芳之前在海城卖过服装,看老板挺挣钱,就自己找了个门脸儿单干,后来听说在五爱干服装钱好挣,就直接杀了过来。他们手无寸铁,什么倚仗都没有。
五爱的档口有的是,货源也好整,为了省开支,他们没雇服务员。这种情况很常见,陆芳会卖货,穿样子也行,所以这笔钱省得对。陆芳长得特别漂亮,尤其是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总像蒙了一层雾。她的皮肤真好,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女人长得白里透红,是真的白里透红。
开张当天,小两口欢天喜地,仿佛看见雪片似的钱向他们招手。但没想到第二天,物业就来扣他们的货了。
来扣货的是两个人,一个是物业的老面孔老潘,他还带了一个生面孔的寸头小子,红脸膛,鼻梁有些塌,穿着工作服,一双皮鞋擦得锃亮。
老潘说小刚家的模特摆出位了,影响顾客走道,也影响消防。这帽子扣挺大,很有威慑力,有板有眼,挑不出毛病。小刚和陆芳初来乍到,不知道这些规矩,于是忙不迭地道歉,小刚说:“大哥,我马上往里挪行不?”
“那不行,得挨罚。不罚不长记性。”老潘脖子一梗,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然后指使红脸小子,“小段,来,你进档口收一包货。”
那个寸头小子“噌”地就蹿进了档口,不管三七二十一,收了一包货出来,看样子得有二三十件衣服。之后两人头也不回朝前走,老潘扔下话,让陆芳两口子回头上管理所取货去。
如果扣货时间短,一般到办公室就取回来了。如果时间长,物业会给个牌儿,得去负二楼的小仓库里取,还要另外收费,一包货一晚上10块钱。当然,这些钱都被管理员们私下分了。
见小两口面面相觑,一脸茫然,周围的老业户就七嘴八舌地给他们支招儿:
“你就去物业,到那儿扔五十、一百的,货就回来了。”
“千万别要票儿(收据)啊,不然明天还得找你家麻烦。”
小刚有些不解,陆芳捅了捅他的胳膊,说小胳膊拧不过大腿,50块钱能把货取回来那就去,“就当破财消灾了”。小刚愤愤地骂了一句,然后转身朝档口外走,可走到外边又停下脚步——他连管理所在哪儿都不知道。
旁人又是七嘴八舌,一顿指挥。
小刚进办公室时,二鬼正坐一张办公桌后头,一边喝水一边听音儿。小刚给老潘递了100元钱,又给二鬼敬了一颗烟,二鬼拿着并没抽。
货顺利取回,小刚却不服气,他坐在档口里骂,说这还没挣多少钱呢,先掏出去100,“这钱叫啥钱啊?算咋回事?不明不白的”。
陆芳安抚小刚,让他小点儿声,要是让物业的人听见了,搞不好钱花了还找麻烦,到时候更闹心。之后,他们问我们这些老业户,“什么情况会被扣货”、“是不是总扣”。
我们说不用担心,一般情况下,他们不会可着一只羊没完没了地薅羊毛。他们这才松了一口气,往后几天,也确实消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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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一周后,二鬼竟亲自带人来到小刚家的档口。小刚以为他们又是来扣货的,立即站了起来。二鬼却表明来意,说他家亲戚逛五爱街,相中了小刚家的一件小衫,想用拿货价拿一件。
小刚这点儿社会经验还是有的,他特别热情,赶忙问二鬼亲戚喜欢啥颜色,穿啥号,还说不合适就拿回来换——当然,他不敢要钱。
当时陆芳正蹲在地上给顾客找货。那几年流行低腰牛仔,陆芳哈着腰撅着屁股,露出了大半截白花花的腰。这种景色在五爱街并不稀奇,二鬼也没拿正眼看,只是陆芳答对完顾客抬起头时,跟二鬼站了个脸对脸。
二鬼的眼睛顿时就有点儿发直,他以为漂亮的陆芳是小刚雇的服务员,就开始搭讪:“没在行里见过你呢?新来的啊,都在谁家干过啊?”
“啊,我媳妇儿,我俩没雇服务员,费用太大了。”小刚边说边把衣服装好,递给二鬼家的亲戚,最后还嘱咐:“看上啥上这儿直接取来,不用麻烦我哥,他一天挺忙的,你来就行,提我哥就好使。”
陆芳也在一旁帮腔,全然不知危险正在悄然靠近。



3


没过几天,小段一个人来了,他目标明确,直扑小刚家的档口,说他们门口的凳子得往里摆,“这么做违规了,扣货一包以示惩罚。”说罢,他矮身钻进档口,三下五除二收了一包货,之后便大摇大摆地离开。
小刚两口子愣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咋总踩线儿呢?还有多少条线儿是自己不知道的?买卖这么干下去不扯淡吗?钱给了,人情送了,好话也说了,究竟是差哪儿了呢? 
左右档口的人也觉得奇怪,让他们好好回忆回忆,是不是无形之中得罪了物业的哪个人。可是小刚和陆芳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来,旁人只好劝:“你们别担心,以后熟了就好了,这是五爱的‘特色’。”
五爱市场的管理员没有编制,有一天没一天的,得着机会就使劲儿找好拿捏的新业户吃拿卡要。一般情况下,仨瓜俩枣儿能摆平他们,毕竟财去人安乐,嘴再甜点,多叫两声哥,这帮人拿了钱、得了恭敬,里子面子都有了,时间长了,就慢慢差不多少得了。
听旁人讲着五爱的套路,小刚脸上的神情不断变换,时而懊恼,时而茫然,到最后又重新现出一丝希望来。他伸手卸下腰包,信心满满去要货,但等他回来时,所有人都感到意外——他竟然空手而归。
物业的人说小刚家档口的问题很严重,那么轻易就让他把货拿回去,不会长记性。他们还说了一大套官话,说管得严也是为了大家好:“左右都看着呢,管别人不管你,也不是那么回事儿,回头人家一咬怎么办?得一碗水端平了。”
小刚无言以对,陆芳却坐不住了,这货要是扣个十天半个月,就过季卖不出去了,等于干赔钱。
见此情景,旁边档口的人便鼓动陆芳去拿货:“女的好说话,叫两声大哥就给他叫懵圈了,说不定一分钱不用花。”
陆芳果真“蹬蹬蹬”地走了,而小刚在档口里坐立不安,卖货也心不在焉,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但又说不上来。小刚有些懊恼,目光都有些发虚、发直,甚至再次问我们这些老业户:“在五爱街干买卖开始都这么难吗?大姐你们都被扣过货吗?”
我们只好纷纷点头,但说实话,像他家这样频率的扣货很少见,这是明摆着搅和生意。断人财路有如杀人父母,哪能那么欺负人?但这话没法儿跟小刚说,他年轻气盛,如果因为旁人多嘴再弄出点什么事儿,谁良心上都过不去。
隔了半个多小时,陆芳回来了,小段跟在她屁股后头,拎着一包货。小段一边走一边跟陆芳说话,但陆芳爱答不理的。大伙儿一看——陆芳这待遇有点儿高啊,过去在五爱街,业户被扣了货一般都是自己往回拿,哪有物业的人亲自往回送的?
小刚隔壁档口的女老板就笑着说:“还得是年轻啊,像我这样的老么咔呲眼的,货都不稀地扣,他要是敢扣我货,我上去随便让他摸。”
众人听了哈哈笑,那大姐更来劲,又加了一句:“我怕小伙儿不稀摸。”大家就笑得更甚了。
这时,陆芳已经走了过来,不知道是热的还是气的,一张脸涨得通红。
见她脸色不好看,大家也不笑了,都回头忙自己家档口里的事儿。小段把货扔在小刚家档口门口,转身就走,啥话也没撂下。
陆芳进了档口坐下就不出来了,小刚脸挺黑,跟进去问陆芳:“我去不好使,你咋说的把货给要回来了?”
陆芳没回答,仍旧气鼓鼓的,说:“老王八犊子色迷迷的,一瞅就不是啥好人,不得好死!”
“那你吃亏没?”小刚脱口而出,但他没问“老王八犊子”是谁,他以为是扣货的小段。
“那倒没。”陆芳说,“他敢,我骟了他!”
很快,小两口的对话就被进来买货的顾客打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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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行时,我见小刚和陆芳像霜打的茄子似的,心事重重。几天之前,他们还像有无穷无尽的精力的样子,不是问东边档口沈阳有啥好玩的,就是问西边档口沈阳有啥好吃的,在其他业户累得饭都不想吃的时候,他俩还能去夜场玩,第二天凌晨2点照样上行,精神儿的。
看来啊,还是年轻,经不住事儿,心里也搁不住事儿。五爱街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了,多少人长则一月、短则一周就因为各种事情铩羽而归。万里长征,这还是第一步,如果他们连第一步都整不明白,还是趁早别在五爱街混了。
晚上回到家,我跟丈夫说起这小两口的事儿,最后说,如果小刚他们找我,我会帮忙去二鬼那儿说句话,毕竟我的买卖干得还行,逢年过节的打点也算到位,加上二哥的余威撑腰,说句话还能起点儿作用。我之所以没有主动帮,是因为跟小刚他们萍水相逢,人家不张口,我太主动,背不住两口子多合计,也怕左右档口的人说我显摆。
多年以来,丈夫对我辞职下海经商一直耿耿于怀,听说我还要去替别人出头,他不仅不答应,还建议我早点儿退出五爱市场:“那里哪有好人?想不明白你当初为啥蹦高要往那地方钻。”
见他老生常谈又要给我上政治课,我连忙打了个哈欠说要睡觉:“明天早起还得上行呢。”



4


之后几日,倒是风平浪静,我也替小刚两口子松了口气。可好景不长,约摸一周后,小段又踅摸过来了。
他的两个肩膀头子一高一低,小脸沉得跟水儿似的,远远地就朝我们这趟子走来,直奔小刚家的档口。我心里不由“咯噔”一下,有些厌恶。
我们这些老五爱很快就摸清楚了——小段是招聘过来的新人,十分听话,指哪儿打哪儿,很得二鬼的欢心。二鬼是五爱街的老油条,缺德事儿从不自己出面,都是支使手底下的人去干。对于五爱的业户来说,新管理员最难缠,他们搞不清楚状况,二鬼给划什么道,他们就上什么道,不管啥事都敢往前冲。小段就是个典型,二鬼把子弹推上膛,他就“咣咣”放炮。
这次扣货甚至都没有理由,小段进档口就轻车熟路扯下一个黑袋子,搌开口儿就朝里塞衣服。小刚很激动,按下小段的手:“我们又他妈的咋的了?”
小段眼珠子一瞪:“违规了不知道啊?当物业都是死人啊,说你违规就违规,咋的?不服啊?”
大黑袋子塞满了,小段扬长而去,留下小刚两口子久坐无语。他们似乎已经被折磨得筋疲力尽了。陆芳咬牙泫然欲泣,小刚的脸憋得通红,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地鼓动:“小刚你就跟他干!”
这句话在五爱市场倒是常能听见,但大家都明白,做生意求财不求气,不动干戈解决问题是最好的,要不是因为在五爱能挣着钱,我们这些人早跑光了。
我心想,实在不行就走人呗,关公还败走过麦城呢。更何况,跟二鬼、小段这种人硬碰硬实在不值得,他们离了五爱啥也不是。但他们不可能灭绝、也不可能被全部干掉。这世界有高山就有洼地,太阳出来就会有背光的地方,谁也不会生活在真空无菌的环境里。
气冲冲的小刚就准备去物业要货,却被陆芳拉住了,她说:“一点小事儿,犯不上。咱是来挣钱的,不是来干仗的。我去吧,不行你再去,再不行咱两口子去。”
货要回来了,但陆芳的脸色很难看,小刚一个劲儿问她怎么了,对方有没有难为她,陆芳咬死说没有。见问不出什么,小刚就一个人去防火通道抽烟了。这天,两人无话,更蔫了。
后来行里有人传言,说二鬼这次又占了陆芳的便宜。陆芳之所以啥也没说,应该是明白丈夫血气方刚,要是知道了非得闹出事儿来不可。他们是一块儿出来的,得一块儿全须全尾地回去。
我们这些来五爱做买卖的人,最初无一不怀揣着梦想,比如发了财就在沈阳买房子置地、把老人从老家接出来一块儿享福、老人负责带孩子,夫妻负责干买卖挣钱……
然而,又有多少人真正实现了呢?



5


消停了一周左右,小刚家的货又让物业扣了。小段这次来,态度倒是比从前好了很多,没有一进来就横踢烂卷的,而是笑嘻嘻地收了一包货。
小刚没拦,坐在门口斜着眼睛瞅小段,什么也没说。等小段要走的时候,小刚伸手把他给拦了下来:“你欺负人呢吧?!你凭啥扣我家货?”
小段没想到小刚会拦他,这小子瞅着不怂,但几回打交道下来,也一直没什么动作。小段就拔了拔了腰板,扒拉小刚:“去一边去。”
小刚被扒拉开,就被陆芳一把拉住,这时小段已经走到门口,他看着陆芳,对小刚说:“让你媳妇儿取货去。”
“咋的?我去不行啊?”
小段嘿嘿一笑:“得你媳妇儿去,你去拿不回来货。”
小刚问原因,小段又笑了两声,没答腔,腿朝外拔。
陆芳羞愤交加,小刚没再说别的,往外走了两步,跟上了小段。
“哎,哥们儿。”小刚的一只手搭上了小段的肩膀,另一只手从身上摸出一柄刀,小段一回头,小刚的脸上露出了十分诡异的笑容,随后他们抱在一起,刀也狠狠地捅了出去。
这一切都太快了。
一开始,还没有人意识到异常,直到一声尖叫刺破了周围的喧嚣。小段的嘴巴大大地张开,红色脸膛因为憋着一口气而显得更红了。很快他就躺在一片血泊之中,黑色的塑胶袋落在一旁,也被染红了。
小刚提着滴着鲜血的刀站着,已经红了眼,周围没人敢上去拦。目睹这一幕,我的心脏怦怦直跳——说不怕是假的,万一他杀红了眼,见人就捅怎么办?我拿眼神示意自家服务员,可她也吓傻了,我就抬眼瞄自家档口的卷帘门,心想如果有异动,我就立刻蹦起来把卷帘门拉下。
然而,小刚并没有其他动作,他脸色煞白,十分淡定。陆芳在短暂的怔愣之后,突然大声号哭,喊出两个字——“完了!”
小刚转身回档口,伸手从自家货架上摘下一件新衣服,开始抹刀身。那把刀随即恢复光洁,散发出银白色的冷光。在整个过程中,小刚未发一言。
做完这些事,小刚看了看陆芳,问:“我听别人说,他们摸你了?”
陆芳没说话,流着眼泪推他,让他“赶紧跑”。然而,能跑到哪里去呢?小刚低下头,指指躺在不远处不断抽搐的小段,继续问:“除了他之外,你告诉我还有谁摸过你。”
其实小段并没有摸过陆芳,干这事儿的一直是二鬼。小段被捅的消息很快传到物业,二鬼吓得说话都磕巴了,差点没尿裤子。他怕小刚提刀上去寻仇,赶紧让人报警,又把管理所的大门从里面反锁。就是这么怂。
警察很快就来了,一瞄现场,直接就把小刚铐上了。小刚没有反抗。
陆芳差点儿没哭抽过去,小刚没哭,我从他脸上看到了如释重负的神情,仿佛刚干了一件老早就想干的事儿,挺痛快、挺惬意、甚至没有一丁点儿悔意。
“我走了以后回海城吧,我不在你身边,你别一个人搁沈阳待着。”小刚临走之前十分平静地对陆芳说,“你别等我!”
他说完,头也不回就走了。


------
这事儿在五爱市场闹出的动静不小,听说小段经过抢救捡回了一条命,但肠子破了,脾好像也破裂了,他的家属不停地找二鬼麻烦。
陆芳很快关了档口,因为剩货给的是烂大街的价钱,有人愿意接。从此以后,她就再也没在五爱市场出现过。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众人都将话题聚焦在小刚两口子身上,有人说陆芳应该早点告诉小刚是咋回事儿,毕竟冤有头债有主,“该死的是二鬼”;也有人说,如果小刚知道自己攮错了人,正主儿还在逍遥,他得在监狱里憋屈死;还有人说小刚蹲了大狱,陆芳应该陪着,正好去把二鬼给捅了……
没多久,二鬼被迫离开了五爱,管理所消停了一段时间。但没过多久,新的“二鬼”、“老潘”、“小段”又开始故态复萌——也不是不怕,只是他们收钱收惯了,不收实在难受。他们也并不是什么“生活的强者”,无一不出身低微,每月拿千把块钱的工资混日子,一月的工资甚至不及普通档口一天的流水,自己都知道前程无望。
他们认为,这只是一个意外事件,自己不见得那么倒霉,会成为下一个小段。最重要的是,他们明白来五爱做买卖的人不到逼不得已,不会轻易让自己变成下一个小刚。
小刚两口子的事儿没有后续,我听一个派出所的朋友说,这属于刑事案件,得先把人押在看守所等开庭。短则数月,长则半年,开庭以后,小刚被判个十年八年是跑不了了,案情太清晰了。
没过几天,我家对面的档口就进了新业户,而小刚和陆芳,仿佛没有来过。



6


2011年,我离开五爱市场,改行做起了药品生意。
2012年的一天,我在写字楼的电梯里遇到了二鬼。一开始,我并没有认出他,是他主动跟我打招呼,我尽力在脑海里搜索故人,还是没有认出这个工装笔挺,着白衬衫的男人是谁。
“我,二鬼。”他指着自己说。
我恍然大悟,随之而来的就是尴尬。在五爱市场,我跟二鬼并没有正面交恶,但内心一直十分厌恶他。二鬼以为我没有想起来,继续提醒:“我,二鬼,五爱街。你不是三姐吗?”
我只好打哈哈,问他怎么会在这里:“啥时候来的?”
二鬼说他刚来没几天,现在是这栋写字楼的物业经理。应聘的时候,他跟物业公司的人力说自己经验丰富,曾在五爱街里管事,于是顺利说服了对方。
出电梯时,二鬼让我以后有事儿就去找他。我嘴上答应,心里却翻江倒海,觉得老天不公,不仅没让这个小瘪犊子遭报应,反而让他混得人模狗样的。
晚上回到家,我跟丈夫抱怨,说二鬼害了半条人命,把小刚整得妻离子散,他倒像个没事儿人一样,气色挺好,跟吃了正大肥料似的。
丈夫皱着眉头问:“小刚是谁?”
我微微一怔,竟一时无语,恍惚想起小刚捅人时的情景。
不知道他最后到底被判了多少年,也不知道陆芳等他没等他、回没回海城。

编辑 | 罗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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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胖 子

还没活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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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31 06:4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再婚的五爱大老板,在一场饭局之后自杀了 | 人间

 三胖子 人间theLivings  2021-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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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我只知道李翠这人色厉内荏,喜欢仗着老公有钱在行里耀武扬威,没想到她和老哥居然不是合法的两口子。都说五爱街公开不打假,货是假的也就罢了,两口子居然也有假的。



配图 | 《山河故人》剧照


前    言


位于沈阳的五爱市场是中国最著名的批发市场之一,成立之初是为了解决国企下岗职工与社会闲散人员的就业问题。2002年,我正式进入五爱市场做服装批发生意,恰逢她最鼎盛的时期。
五爱从不佛系,就是红尘,只要身处其中,几乎每个人的命运都被这个具有“魔力”的市场改变——或是一夜暴富,成就自身和家族;或是折戟沉沙,迅速消失;或是被巨额财富所累,继而吸毒、赌博、直至家破人亡……
而此前,他们都只是一群生活无着、走投无路,需要勇敢跟命运叫板、拼刺刀的小人物。
大时代的小人物,大市场的小故事,也许可以从其中窥见你我他。


风雨五爱街丨连载07



1


2001年冬天,老哥媳妇儿李翠生了,左右档口有去随礼的,就顺口问我去不去。当时,我正筹谋着是否要辞去公职“长驻”五爱街,常常二心不定的,想也没想,就说了“去”。其实我初来乍到,跟老哥两口子并不熟,不过既已应了人,也不好反悔。
当天下午,大队人马来到沈阳市妇婴医院,领头的是五爱街的老买卖人冯姐。去之前,冯姐打电话问了病房号,随手记在一张名片上,可她出来得急,名片忘带了,就有人提议问问医院一楼的“前台”(导诊)。
“李翠?”听我们问,导诊护士抬起眼睛,目光中有十二分的警惕,“出院了。”
五六个人同时发出惊呼:“出院了?咋可能?不前天晚上才生吗?”
护士将手里的笔放下,说李翠昨晚就出院了,“他们非要出,我们也没办法”。
冯姐随即给老哥打电话,一接通,她便扯着脖子喊。不知那头老哥回了些什么,只见冯姐的面色愈加凝重,一连串的“哦哦哦”从她嘴里蹦出来,不过一个“哦”比一个“哦”的声音小。
等挂了电话,大伙全围过去,七嘴八舌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冯姐手一摊,说:“出事儿了呗!别人家的事儿少打听,等办百天吧,要是不办——咱就都省下了。”
冯姐带头往出走,我们也跟到医院大门口,之后分道扬镳,各自回家。这时,五爱街的“老人儿”王姐挽住了我的胳膊,说要一起走,不等我同意,她就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上车后,王姐的兴奋简直掩饰不住:“看着没?我合计早晚得出事儿。”说完这句,王姐刹住了口,我知道她这是引着我朝下问呢,于是就顺着她的话头问下去。
王姐强忍住笑,摆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脑袋倒比话早一步先探到我的耳旁,像是出租车里有无数人对老哥的家事感兴趣似的:“是你问我才说的,要不然人家的家里事儿我可不爱说,我可不是那没事扯老婆舌的人,这个老哥啊……”
我这才知道,原来在医院里生孩子的李翠并非老哥的原配,是个还没“转正”的小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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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翠我不熟,不过大家都在行里,总是打过几个照面的。她身材生得高大,肩膀宽展,蜂腰长腿——她喜欢露着这双长腿,冬天穿肉色袜子,外面再套黑色皮短裤,愈发显得腿长。
李翠平时走路头昂得高高的,大洋马一样,一溜烟儿就过去了。她有一双吊梢眼,面相看着有几分厉害,妆化得十分浓,都看不清楚原先的眉眼肤色。她的头发做过各种造型,有时会染乱七八糟的颜色,还爱抹浓香水,所到之处,自带打鼻子呛人的香风。
先前我只知道李翠这人色厉内荏,喜欢仗着老公有钱在行里耀武扬威,没想到她和老哥居然不是合法的两口子。都说五爱街公开不打假,货是假的也就罢了,两口子居然也有假的。
见我一副吓呆了的样子,王姐就笑话我,然后用毫不在意的语气说:“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在五爱街这也不算是什么新鲜事儿,有几个老板买卖干大了以后还看得上家里的黄脸婆子?早都跟年轻漂亮的服务员有一腿了。总之,男人有钱就变坏,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王姐说,老哥是黑龙江农村人,自幼家贫,爹妈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生了9个儿子,之间都差个两三岁。在过去,9个儿子拉出去是9个壮劳力,但关上门,就是9张咋填也填不饱的嘴,家里穷得可想而知。
老哥是家中老小,但并不吃香,因为他天生是个驼子,村里人送他外号“九罗锅”。到了成年该说媳妇的时候,连“歪瓜裂枣”都不肯嫁到他们这穷家里来。就这么一路蹉跎到了28岁,老哥才经人介绍跟外村的一个叫小红的女人结了婚——小红是个哑巴,因为天生残疾熬成了老姑娘,爹妈合计着不能养她一辈子,就把她许给了这个罗锅。
俩人结婚时,新房是在野地里临时搭起的石头房,风大点儿直接能吹倒,连个铺盖都没有,木板上铺的是家里剩下的破门帘子。婚后的日子更穷,无奈之下,老哥跟同村的人出去打工,攒了点儿钱就开始做小买卖。
当年,五爱街还是路边摊的时候,老哥就在这里混了。因为能吃苦,人不笨,加上赶上好时候,一来二去竟发了财。等五爱服装城建成后,他一口气提了4个精品屋、5个档口。自此,“九罗锅”成为过往,“老哥”成了他的新代号。
老哥的买卖越做越大,在五爱街也很“吃得开”,黑白两道都给他些面子。他待人也热情,旁人要是有啥摆不清楚的麻烦求上门去,老哥总会给几分薄面,人缘也就结下了。
王姐把她知道的旧事和盘托出,我一时有些接不上话茬,只好保持沉默。王姐还兴致勃勃地推测,说李翠这回生孩子可了不得了,即使老哥的大老婆不吱声,他儿子也得吱声。
老哥儿子我没见过,据说他1米78的大个儿,不驼、不哑、人还精。他知道李翠的存在,曾打过她几回,闹得满城风雨,后来被老哥“发配”到广州去了,一年到头只回沈阳两三次——不过老哥家卖原版货,也确实得有个“自己人”在广州坐镇。
王姐合计,老哥儿子当时愿意去广州,肯定是觉得他爸乱搞男女关系是图个乐呵。不过,当小老哥20岁的李翠生了孩子,“那就不单是搞破鞋的事儿了”。
“毕竟老哥家大业大,那么老些钱,他儿子不能干。”王姐推测,这次李翠仓促出院,八成是因为老哥儿子得到消息,从广州杀回来了,“这回你瞧好吧,别说办百天了,我看弄不好得出人命!”



2


大概隔了一周左右,老哥竟突然找上我,原因是孩子没法上户口。他和李翠没结婚,医院是不给开出生证明的,当时沈阳只有两个医院可以接收这种情况的孕妇,一个是市妇婴医院,一个是沈医二院。
老哥在五爱街附近人头倒熟,想找派出所的熟人给孩子落户口,但没有出生证明,人家办不了。老哥兜里有钞票,却并不认识这方面的人,急得团团转,后来听说我尚身有公职,又有亲戚在医院,才求到我这来。
“老哥,这怎么能说是求呢?”我说孩子生下来可以随妈妈的户口,还得找李翠娘家当地的派出所问问才行。
老哥一拍脑袋,驼着个背走了,但抹身回来又说:“不管咋地,你看出生证明那事儿能帮帮我不?不管哪个派出所估计都得要那玩意儿。”
我有亲戚和同学在医疗系统工作,这个忙不是一点儿都帮不了,只是有些犯难,不知该不该帮——首先,李翠跟老哥名不正言不顺;此外,我听人说老哥的儿子脾气火爆,如果让他知道我给李翠的孩子弄了出生证明,他砸了我的档口都有可能。
但我也不想直接拒绝——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头三脚难踢,多结交些像老哥这种五爱“老人儿”对我没什么害处;更何况,当时我年轻气盛,觉得像老哥这样钱大势大的人都找我办事,心里还是沾沾自喜的。
下行后,我给在一个在医院工作的同学打电话。当时这位同学也刚参加工作,在单位没什么根基,不过她在沈阳学医,老师们都在各大医院担着临床的职,所以她很快就跟市妇婴医院搭上了关系。
我给老哥去电话:“老哥,这也就是你,别人家这种事我是万不能管的……”
我还想往下说,老哥相当识趣地拦住了我的话头:“妹子,我明白,啥也别说了,以后咱事儿上见。你放心,这事儿是你给我办的,我知你知,李翠我都不让她知道。”
我这才放心:“啥事儿上见不事儿上见的,退一万步说都是为了孩子。”
可放下电话,我还是觉得心里有些慌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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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上行,得了空闲,隔壁档口老板娘站在门口跟我唠闲嗑,说老哥媳妇儿来了。
“一个哑巴,佛一样地坐在精品屋门口,笑都不会笑一个,脸黑得跟驴粪蛋子似的。就是农村出来的也有洋气的吧?也不知道扎咕扎咕(打扮打扮),又不是没钱!难怪老哥找李翠……”
我害怕这种东家长西家短,但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还挺想见见老哥的这位原配。于是借口上厕所,绕了个弯,去了二楼——那里有家精品屋,是老哥在五爱的“大本营”,平常李翠在这里坐镇,服务员都喊她“嫂子”。
到了老哥的精品屋门口,我朝里一瞅,并没有瞅见传说中的哑巴小红。当然,也没见老哥和李翠,只有忙中有序的服务员和一个坐在收银桌后面的年轻男子。男子长得虎背熊腰,样子威武,眉眼跟老哥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老哥见人常笑,一双眼的眼角纹多得厉害,而这个年轻人黑着个脸,面色凝重,似乎很难接近。
这时,男子也往外瞧,我忙躲开目光,谁知他站了起来,径直朝我走来。说实话,当时我的心突突的,我跟老哥头一回办事儿,谁知他嘴上有没有把门的?如果他把我帮忙给孩子办出生证明的事儿露了出去,这小子恐怕是来找我的晦气的。这样一想,我没留神脚下,不知被什么给绊了一下,往前一个踉跄。
就在我要摔个狗啃屎的时候,前面有人搭了把手,扶了我一下。站稳后,我边道谢边抬头,才发现眼前站着一个黑丑老妇。她一头花白发,看起来没有六十也有五十九了。听我叠声道谢,老妇笑而不语,她的嘴唇发黑,微张的嘴里,一口牙还有点儿四环素牙的意思,双眼倒是闪亮,跟星星似的。
这时,后面有人喊“妈”,我一回头,正是老哥的儿子。他把手伸向老妇,我恍然大悟——原来,她就是老哥的原配。
“我妈不会说话。”老哥的儿子解释道。
我特意露出惊诧的目光,继续感谢,老哥的儿子没再多说什么,转身扶着自己的哑妈进了档口。小红一边走,一边小声“啊哇啊哇”着,手势比划得极快,儿子眉头轻皱,却一言不发。
这一幕,引得其他档口的服务员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我边往回走边想:这小子到底还是年轻,竟把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哑妈搅进来“宣示主权”。他这样做可不是帮自己的妈,倒像是为了争财产,把亲妈架在火上烤。



3


回到档口,我心事重重,隔壁档口的老板娘又凑过来说:“知道吧,这李翠也真不是善茬,她居然在生之前就派人把老哥的大老婆给接来了,跟人来了个‘一揭一瞪眼儿’(摊牌),想直接拿这招逼大老婆退位,在离婚书上签字画押。”
我不由得懊悔起来——我误会了老哥的儿子,原来对李翠来说,新生的女儿应该算是个可以跟原配叫板的筹码,那我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不仅不光彩,还有站队或推波助澜之嫌。
据说老哥已经表了态,说要李翠,即使不给李翠名份,也要给孩子一个名份。原配几乎都同意离婚了,但儿子不知从哪儿得了信儿,连夜从广州赶回沈阳。“听说撂下了狠话,不但要李翠的命,还要那小崽子的命,说他要一命换两命,值个儿了”。
隔壁老板娘说,一开始老哥想拿钱摆平,谈判谈了好几轮,也不知咋谈的,最后把黑社会的都给叫来了,“这下可有好戏看了,看到底是爹狠还是儿子狠”。
我目瞪口呆,才明白自己竟搅进了这样一场乱局中,有些恼恨老哥事先没有把话给我说完全。于是,我带着些情绪回隔壁老板娘:“谁狠?谁狠也不如李翠狠,自己干了些啥不知道吗?她是想把这一锅水搅浑!”
在我看来,李翠肯定是把老哥父子俩摸得透透的了,才敢走到这一步。老哥再坏,对亲儿子哪下得去手?儿子得多混蛋,才能对亲爹下手?老哥的儿子也不能把李翠咋地,要是真想动手,早就干了,还能留她到这时候?最可怜是哑巴小红,她招谁惹谁了?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不说,李翠这么一整,要是父子反目,以后老死不相往来,那老哥的家业就都是李翠她们母女的了。
我不想再掺和其中,就打算把弄出生证明一事给推掉,谁知下行时又接到老哥的电话。他说户口制度改革了,原先孩子只能跟母亲的户口,现在沈阳市采取自愿原则,跟父亲跟母亲都行。他又说,李翠一个清清白白的大姑娘跟了他这么些年,“还没领证就回去给孩子上户口,我怎么对得起人家?还好现在出了新政策,不然李翠的委屈就受大发了”。
老哥已经在派出所找好了人,就差个出生证明了,他催我办,还说花多少人情不用客气,肯定不能让我搭人情再搭钱。事情还没办妥,老哥就千恩万谢的,不仅承诺以后我在五爱街有事可以找他,还想让孩子认我做干妈。
一听这话,我赶忙截住了老哥的话,硬着头皮说:“老哥,旁的事儿以后再说,眼下的事儿先处理立整儿了。”我说自己碰着他儿子了,“跟你一个眉眼,一看就是你儿子,一点儿也不带掺假的”;又说中国人这辈子活来活去就是活个儿女,当爹妈的都是宁可屈了自己,也不肯伤子女半分。
老哥何等聪明,很快就听懂了我的弦外之音,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唉,都怪我,都怪我。”
话说到这份儿上,我也不好再往下说什么了。三天后,我让老哥去医院找人办出生证明,老哥事儿办得也挺明白,当场就给对方塞了个大红包,不要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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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一天再上行,我就没有看到哑巴小红来档口坐镇了,老哥的儿子一如既往面沉似水,心事重重。据说,老哥从中说和,说李翠同意提前就把财产给分了,3/4分给儿子,只要他松口同意父母离婚、再去劝劝自己的哑妈。
老哥觉得,小红一向听儿子的话,只要儿子出面,事儿保准成,皆大欢喜——李翠守得云开,等了这么些年没白等,这偷生孩子的名份也不是问题了;另外,自己多少年不回老家了,小红守着一个空壳子的“家”和名义上的“丈夫”,也没太大意义,不如放手得钱实在;再说,儿子拿上钱,做生意能派上用场。
当时,五爱街里关于老哥婚姻走向的猜测众说纷纭,大家伙儿各抒己见。有人说,小红就应该拖死李翠那个小狐狸精,死也不离;有人说,“要是我就要钱,去国外整容,回来也找个小伙儿”;有人说,“3/4的财产咋算啊?不还是老哥和李翠说多少是多少?这就是个阴谋”;还有人说,如果自己是老哥的儿子,就隐忍不发,假意跟老爹和继母虚与委蛇,等将来做大了,再一脚把他们踢出局……
有人问我啥意见,我说我啥意见都没有,只觉得让儿子去劝妈,这主意挺馊的。



4


老哥家的事,我一直在暗中关注,但从来没有主动打听过。
老哥久不在五爱街露面了,李翠也是。以前,我在行里不时能见到李翠,也听说过她的许多事迹,大家说李翠做事泼辣,有道行,老哥生意的半壁江山都是她一个人撑起来的。但这次事情以后,我开始有意疏远李翠,不想与她深交。而且,我还有些看不起老哥了。
从前,我总觉得一无所有的老哥能把买卖做得那样大,一定有两把刷子,不是一般人,但没想到他也害了这种富贵就抛妻弃子的病。虽然明白世间大多都是凡人,没几个能看破酒色财气,做到见财不起意,见色不动心,但凡事总有个度,像老哥这种见了后妇忘前妻,且对后妇言听计从、算计前妻母子的人,若非太蠢,只能说原本就狼心狗肺。
我并不看好老哥与李翠的未来。要知道,与狼同行的不是狼就是狈,这种搭配早晚有一天是要撕破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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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过了一个多月,哑巴小红就在五爱街彻底消失了,又过了一阵,老哥的儿子也消失了。老哥重新上行,春风满面。
知情的人跟我说,老哥离婚成功了,前妻啥都没要,都不懂离婚能敲对方一笔竹杠。谈判的时候,人家问她要多少?要几个档口?要多少钱?她比比划划,翻译过来是:“我只要我儿子。”
当时,儿子正坐在哑妈对面,听她这么一说,眼圈倒先红了。他站起来,仰起那张黑包公一样的脸,眼皮不停地眨,嘴巴两边鼓起老高,像被塞进了两颗大核桃。等他把头撂下,眼里的红和那一汪泪都没有了,嘴巴也不鼓了,竟还微微笑了。他走过去扶了自己的哑妈,说道:“我要我妈。”
之后,他又对自己爹说:“当初你能白手起家,我也能,我能了以后,我绝不当你(像你那样),我不能,我也不当你!”
老哥当时就背过身去,后背上的小罗锅背着,头却昂得高高的,眼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后来,他让人给这对母子送了一笔钱,具体数目我们不知。
都说这年头,爹亲娘亲都不如人民币亲,钱揣自己兜里才最踏实,其他都是假的。在五爱街,很多人都说哑巴小红傻,“不要钱,还只要我儿?要不要那都是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嘛”。还有人说,她儿子跟她一样傻,“他爹那么大的家业,全便宜小狐狸精了”。
李翠得偿所愿,五爱街里很多小姑娘都对这事津津乐道,说她有手腕,“咱当女人就得当李翠这样的,人也要,钱也要”。
之后,多少人再见李翠都仰着头,看她跟看活菩萨一样。



5


老哥给女儿办百日宴,给我发请帖,说谁不到场我都得到,“孩子户口上得稳妥,多亏有你”。
老哥不说这话还好,说了这话,我倒羞得无地自容。我总觉得自己于无形之中当了帮凶,欺负了好人。人活一辈子已经甚是艰难,有本事就啃硬骨头,欺一个哑巴,我心中有愧。
于是我推说当天早有安排,过不去,人不到,但礼一定会到。老哥再三来请,后来李翠也给我打电话,我到底还是没有去。
后来,去了的人跟我描述那场百日宴何等奢华,老哥给女儿打的金饭碗什么的。还说李翠娘家也来了不少人,那些人个个红光满面,尤其是李翠她妈,在宴席上鼓着腮帮子说她曾找瞎子给自己闺女算过命,“算命的就说她是个‘娘娘命’,果然如此!”
听他们说得热闹,我心里却想:不知道老哥的儿子和哑巴小红现在在哪里生活?他们应该不会再回黑龙江老家了吧?那个妈是以儿子为家的,母子俩没根没基、相依为命,不知还要吃多少命运的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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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半年后,老哥跟李翠办结婚喜酒,依然是大摆筵席。这次,他们又邀请我,实在推不过,我就去了,毕竟也不能狗坐轿子不识抬举。不过到了饭店后,等开席打了个站儿,我就跟老哥、李翠告辞了——不是我有多清高,原本就没想深交的人,真不想浪费时间应酬。
老哥让他的司机送我,我才知道老哥居然请了专职司机。那时五爱街有车的老板不少,但没几个会雇司机。一来,大家挣的都是辛苦钱,花起来就仔细;二来,五爱街的人交际面其实没那么广,没什么大人物需要见,更没有多少场合需要装大尾巴狼,所以大多数老板都是自己开车上下行。
我跟老哥开了句玩笑,说他越来越有大将之风,“五爱街可要装不下了”。李翠走了过来,笑得十分灿烂,说他们正准备进军其他市场,还特意给我介绍了老哥的司机——也是她的表哥。
我差点想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但考虑到李翠心思深沉,担心无意之中得罪她,立即改了口:“司机这职位重要,得用自己人。你看市长配的司机,都得是心腹,不是心腹可不行。”
这话说得李翠十分受用,她娇嗔地剜了一眼自己的罗锅老公,小脖子抻得更长,小脸也扬得更高了:“你瞧,人家念过大书的人,见识就是不一样,你还只当我是想安插娘家人,咱自己家买卖,自己家的钱,不得用自己家人把(照管)着?”
随后,我坐上了车,司机问了地址,我们就离开酒店,朝前开去。
在一个路口,我看到一些人在发DM杂志——那时,沈阳“兴隆大家庭”商场不时会组织员工上街发这种宣传小册子,上面印着商品和价钱,确实便宜。平常,我只要遇上发DM单的人,都会要来一份翻翻,但由于和司机不熟,我没好意思让他停车。
到了下一个路口,司机把车子稳稳停住,让我稍等。我以为他是去买包烟或者干什么,没想到他大老远跑回去,给我要了一份DM单。回来以后,他什么也没说,直接把册子递给我。我不动声色接过,跟他道谢,心里却“咯噔”了一下——李翠的表哥很会拿捏人心呢,我刚才只是朝那发杂志的人多看了一眼而已。
我为老哥感到担忧,这样的司机和那样的李翠待在他身边,心要是搁正了就是他的左膀右臂,心思要是搁歪了,很多事就不好说了。



6


后来我在五爱街做买卖多年,跟老哥和李翠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等离开五爱街,跟他们就更没什么交集了。
2019年年末,我突然接到老哥打来的电话,吓了一跳。他说自己想找些五爱的“老人儿”一起叙叙旧,坐着吃饭唠唠闲嗑,问我赏不赏这个脸。
我不喜应酬,不过老哥这样一说,就不好推辞了,于是问他都有谁去。他报了一串名字,也确实都是五爱街从前的旧相识,但大多数已经改了行。
许久不见,大家寒暄着互相问近况,有几个离开五爱街但还有联络的就坐在一处。老哥自然是有些老态,但气势还能唬人,瞅着还行。他背上的罗锅没见大,不过个子更矮了,我心想:这年头,啥都缩水,连人到暮年都要抽抽一些。
人齐之后,老哥提了一杯,大伙儿也跟着兴高采烈地碰杯。落杯后,当然免不了怀旧,说起陈年旧事,那些曾经在五爱街风光或者没落的人,大家都无限感慨。
酒至半酣,老哥渐入正题——原来他是想拉在座的各位投资,一起包下沈阳某商场。“原先我们在五爱街都是归人管理,这回我们管理别人。那商场经营得不行要转手,我一个人啃不见得啃得下来,即使能啃下来一定是有点儿伤体格(蚀本钱)。再说,都是从前的兄弟,咱们之间好办事、好说话,将来商场起来有啥事咱能坐下商量,不知根不知底的,想入股咱也不能加,到时候废话犯不上。想当年,如果东北人但凡有一个牵头的,何至于让香港的高小姐捡了那么大的便宜、挣那么多的钱?有钱咱干啥不自己挣?”
老哥这番话说下来,众人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约好了似的,集体保持沉默。老哥的眼睛像个巡逻的兵一样,从我们脸上一一扫过,我见他是张了张嘴的,似乎是想再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低垂下眼皮,什么也没有讲。
照常理,老哥该吹嘘,该鼓劲,该描绘,该勾画,该带着大家伙儿一块儿去憧憬。起码事前得安排几个人,不见得会真入股,但是要起个“带头入股”的作用做做样子嘛。
然而这些,都没有。
气氛一时冷下来,桌子上的菜也冷下来,同时冷下来的还有刚才热络的寒暄、热烈的交谈。也不知是谁先告的辞,之后相继有人告辞,还有人不辞而别,说出去接个电话,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到最后,包厢里只剩下我和老哥两个人。我俩大眼瞪小眼,仍旧沉默,后来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站起来,想隔着桌子给我也倒上。
“老哥,我刚才就是用饮料代酒,我现在已经滴酒不沾了。”我说。
他看了看杯子,又看了看我,矮下身子又坐了下去。我觉得这时候我该说些什么,于是就劝他,说人这一辈子拼了命地往前挣,挣钱就像挣命一样,其实是没个头儿的,有时也该停一停、歇一歇,“你半生辛苦,到享福的时候了”。
老哥没有看我,仍旧低头,继而端起杯一仰脖,将一口酒全吞进喉咙里,咽部老皱而松驰的皮肤裹着喉结,剧烈地蠕动了一下。
酒杯落地后,老哥低着头,文不对题地说:“最近,总是能想起大老婆来。”
“你是不知道啊,我罗锅,也不是血脉不通也不是怎么的,手脚总冰凉。我打小就凉,有人说我这样养不大,我爸妈没管过我脚凉不凉。也是,那时候连嘴都填不满,还哪顾得上我脚凉不凉?其实我知道,他们是盼着我死哩,死了,好少一张嘴吃饭。可我却一直活。后来娶了哑巴,大冬天她把我一双脚裹进怀里,俩胳膊还拢住,拢得死死的,我脚把她肚子冰得拔凉拔凉。”
我没说话,只静静地听。老哥又给自己满上一杯,他端起那酒,杯却有些不稳,晃了两晃,一些酒就被晃了出来。
老哥朝我咧嘴一笑,说:“(你们)不投资就对了。你是不知道,我刚赔了毛干爪净,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帮孙子可能都知道信儿了。我就是想用你们的钱翻身哩。李翠给我出的主意,李翠说,五爱街卷钱跑的少吗?差你一个吗?”
我心里一凛,知道老哥没醉,也知道他说的多半是实话。只是不明白,并没有醉的老哥何以要将实话对我讲出来?


------
分手约一周后,老哥去世的消息传来,是自杀。
告诉我信儿那人,也是老哥那日宴请的人之一,我原以为他是想一起去吊唁,没想到并不是,而且他说,五爱街的“老人儿”没一个去参加葬礼的,“咱去干啥?李翠也没给咱信儿,没必要不请自来”。
我一想也是,我们跟老哥都称不上什么知交莫逆。大家在小生意场上相识,彼此互通有无,目的却都不纯粹,大多是锦上添花、逢场作戏罢了。而世间人所谓的逢场作戏,都是作给活人看的,如今老哥是没有看戏的机会了。
之后,有关于老哥之死的各种小道消息陆续钻进我的耳朵里:有人说,李翠没念过书,到底不成,老哥投资的许多生意都是她出的主意,但都赔得净光;有人说,老哥当年能成事是站在了风口上,不是他多有本事,他该认清事实,这年代了还重金投资实体服装业,就是个笨蛋;还有人说老哥好“唬”,财政大权一直是李翠在把持,到底是挣是赔,真不好说……
听说,老哥的儿子没来吊孝扶灵——这对母子离开老哥后再无音信,没有圈内人知道他们的下落和近况。


------
2020年中,有人见到李翠和她表哥出双入对,状甚亲昵。这个消息不知真伪,但一些可怕的念头突然闪进我脑子里:
以李翠的聪明,她能不知道老哥赔钱的事情几乎已经人尽皆知了?这时候逼老哥出去圈钱,不是拿刀逼他出去出乖露丑吗?那天,老哥对我说实话,是不是已经知道李翠的用意了?
老哥大概也清楚,自己这辈子没机会翻身了,他不愿意老来继续受辱,所以选择了一条绝路。再回想起李翠当初对付哑巴小红的路数,我顿感通体生寒。
其实老哥也好、李翠也罢,甚至包括我自己在内,都是为欲望所苦,欲罢不能的人。没钱时还好些,说话办事铁骨铮铮、一身正气,但稍微挣点小钱,粉红的纸票子在眼前一晃,眼都直了,就敢想一些从前不敢想的东西或者人,还觉得满世界都装不下自己似的。
不知为何,我又想起了哑巴小红。她简单、纯粹、想要的不但不多,还始终如一:首先是丈夫,丈夫非要跑那也没关系,那就要儿子。花花绿绿的票子在她眼前撂起一尺多高了,那眼皮是动也没动一下,她从来没有改变过。

编辑 | 罗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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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胖 子

还没活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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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28 01:0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她以为的爱情,被婆家人算计得明明白白 | 人间

 三胖子 人间theLivings  2021-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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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现在才发现,其实一个人能自给自足也挺好的,不见得非得结婚。那时候,我过得没有我自个儿,整天看人脸色,揣摩人家一家子的心思,生怕得罪了这个,得罪了那个,现在想想,真是何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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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大江大河》剧照


前    言


位于沈阳的五爱市场是中国最著名的批发市场之一,成立之初是为了解决国企下岗职工与社会闲散人员的就业问题。2002年,我正式进入五爱市场做服装批发生意,恰逢她最鼎盛的时期。
五爱从不佛系,就是红尘,只要身处其中,几乎每个人的命运都被这个具有“魔力”的市场改变——或是一夜暴富,成就自身和家族;或是折戟沉沙,迅速消失;或是被巨额财富所累,继而吸毒、赌博、直至家破人亡……
而此前,他们都只是一群生活无着、走投无路,需要勇敢跟命运叫板、拼刺刀的小人物。
大时代的小人物,大市场的小故事,也许可以从其中窥见你我他。


风雨五爱街丨连载08



1


2003年春夏之交,午夜的沈阳街头清冷,杨名抬手拦了辆出租车直奔五爱市场。
在此之前,她只是听说过“五爱街服务员”这营生,从没干过。那天半夜,走投无路的她决定去试试。
市场还没有开门,但已有零星的人站在门口等待了,她凑上去找了个面善的人唠了才知道,服务员应该在开行时站在一楼中间天井的楼梯上等活儿。
开行后,杨名直奔那里,她在楼梯上没站多久,就让温州老板阿新给挑走了。阿新看上了杨名的身材和脸蛋儿,杨名也确实能干,她能说、穿样子还好看,第一天就卖了不少货。
等批货高峰时段过去,杨名就问店里的其他服务员,谁的住处还有地方,她想合租分担房费。可其他人要么没地方、要么跟男友住在一起,最后问到了我店里,我家一个服务员正好可以。杨名很高兴,下行前请了一会儿假去买被褥床单,当天就搬了过去。
几天后的中午,杨名正跟档口里的其他服务员一起吃饭,一个女人在背后喊她。杨名回头,发现是自己的二姐,于是撂下盒饭就出了档口,姐俩边说话边往趟子外头走。我坐在自家档口门前,听见二姐问杨名:“咋的了,跟狗剩子黄了?他上锁店来找你了。你咋跑五爱街上行来了,有住的地方没有?”
杨名回答很小声,她二姐却不怎么顾忌,声音仍然很大:“干啥找他啊?早就应该跟他黄,一穷二白的,二分钱买个茶壶,就他妈嘴儿好,除了那张破嘴,他还有他妈啥?赶明个让你二姐夫给你介绍个有钱的,岁数大点儿怕啥?再说俩人处对象你不能太实惠,太实惠人容易拿你不当回事儿。”
我隐约听见杨名小声地争辩:“那处对象不得人心换人心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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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两天,杨名的对象“狗剩子”就在五爱街闪亮登场了——头小、脖细、身材瘦长,四肢也是既瘦且长。那天,他装扮得有些夸张:穿着军靴,一条马裤,头上戴着军绿色的摩托车头盔,还戴了一副露指头关节的黑色霹雳手套。后来我才知道,他有一辆军绿色的翻斗摩托。
狗剩子支着两条大长腿,跟老板阿新扯闲淡,说自己干的都是大买卖,杨名自打跟自己处对象后,就没在外头打过工,一直都是老板娘。等他走后,阿新十分直白地说:“杨名,你对象挺能吹牛×啊。”
杨名笑笑没答腔,当然,也没有跟狗剩子回去。
狗剩子原名苗盛,因其名字中有一个“盛”字而被人取了外号。沈阳本地人,家中老小,因为嘴甜如抹蜜,深得父母宠爱。这么多年也没有正当职业,一直在社会上胡混、啃老。
杨名是外地姑娘,刚来沈阳时只有18岁,在饭店里端盘子。客人狗剩子几乎一眼就相中了杨名,之后总去那家饭店,吃饭时见着杨名就妹子长妹子短地叫。18岁的大姑娘禁不起这么撩扯,一来二去就成了他的女朋友。
杨名和我们熟悉后,说一开始她还觉得自己跟狗剩子之间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她甚至还因此多多少少看不起自己二姐跟老郑之间的感情。
老郑别名“锁王”,在沈阳有三家锁店——除了杨名之外,杨家一家子人都在老郑的房檐底下混饭吃。杨名父母白天在老郑的一家锁店打工,晚间就在店里睡;杨名大哥在老郑的另一家店铺打工;二姐则跟老郑一起,共同掌管着一家店。
老郑比二姐大十七、八岁,面相又老,俩人站在一起瞅着像是隔辈人。杨名怎么都不肯相信,二姐看中的是老郑这个人,而不是他的户口和口袋里的钞票。
杨名觉得自己跟狗剩子的爱情比二姐的强很多、也纯粹得多。为了爱情,她愿意付出自己的全部,而像她这样的姑娘,在物欲横流的五爱街也不在少数。
就我认识的姑娘里,有的跟行里的职业小偷谈恋爱、有的跟扛包的卷款潜逃,还有的起五更爬半夜、累死累活的挣钱养活“毒汉”——任凭我们怎么劝,那姑娘也不肯相信,自己那个吸毒男友害怕失去的不是她,而是她提供的毒资。
“爱情是无价的,是没有办法用金钱来衡量的。”这些姑娘总会这么说,最后,再对我们这些已婚者说一句:“姐,你不懂。”可这世界上的人,又有几个真正把感情这回事给弄懂了呢?



2


狗剩子倒是不吸毒,但他有另外一个嗜好——嫖。
为了可以方便自己且尽可能地“节省开支”,他在皇姑区开了一家练歌房,里面藏污纳垢,狗剩子几乎跟练歌房里所有的小姐都有一腿。最过分的时候,杨名在前边支应着,他在后面的包房里跟小姐鬼混。
这种生活让杨名忍无可忍,在一次又一次激烈的争吵后,狗剩子却先决定跟杨名分手——他不会为了一株小草放弃整片森林。
那天半夜,杨名被狗剩子赶出练歌房,狗剩子恬不知耻地说:“不能接受这样的我,就别跟我在一起,跟我在一起,就得接受我的全部。我虽然人跟她们睡在一起,但是我的心在你这里。”
杨名在练歌房门前孤独地站了很久,她不想把这事儿告诉父母,也不想回去麻烦他们,更不想让他们为自己担心。之后便转身没入了沈阳城无边的夜色,直奔五爱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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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狗剩子冷静下来,便觉得身边的女人当中,还是杨名对自己真心。于是,狗剩子天天往五爱街跑,像狗皮膏药一样贴住杨名,一上行他就往档口里一坐,或者一站就是半天,有活儿了他挡害,没活儿了他开始卖嘴,把阿新档口里的小姑娘们逗得哈哈笑。
这样的日子持续没几天,阿新先受不了了,他把工钱一分不差的给杨名,让她回去老老实实地当老板娘。这时候,狗剩子“乘胜追击”,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只要杨名不跟他回去好好过日子,他就天天到她上班的地方去捣乱。
杨名气得脸蛋通红:“是我不跟你好好过日子,还是你不跟我好好过日子?”
“毛主席说了,知错能改就是好同志。人毛主席都会给别人机会,你咋就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呢?谁这辈子还不犯两回错误啊?”
杨名无法反驳,更何况他们在一起那么多年的感情,她也确实有些舍不得——说到底,杨名并不是真想跟狗剩子分开。这天,杨名收拾东西就跟狗剩子回去了,军绿色的挎斗摩托走到半路,狗剩子才说练歌房让警察给查封了,小姐们都已经都另谋出路了。
杨名让狗剩子停车,问:“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狗剩子说不知道,他可以回自己家,让杨名回租的集体宿舍。杨名的脸沉下来:“你在行里那么说,我都跟人说好不回去住了,你让我怎么回去?”
 “那有什么的啊?你就是太在乎别人的看法了。”狗剩子满不在乎。
杨名摘下头盔,从翻斗里跳了出来。狗剩子在后面追,一把拉住她的胳膊,“那你说咋办?我总不能让你养活我吧。”
杨名进退两难,最后还是妥协了,她认真地问狗剩子:“这回你能跟我好好过不?”
狗剩子说能,“不能我不得好死。”
后来,没能及时止损的杨名告诉我,一开始她只觉得狗剩子这么做“太狗了”,后来才想明白,问题并不完全出在对方身上,是自己年少无知,一点儿判断能力都没有。
其实,每个人都会为自己的无知付出代价,这跟命运一毛钱关系也没有,而太多人认识不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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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名把自己上行挣的那2千来块钱拿了出来,在北市场附近租了一间小平房。平房只有十几平米,除一铺窄炕外,啥也没有。
之后,杨名仍在五爱做服务员,固定活儿没有,今天在这家档口做,明天换另一家。每天半夜,她跟附近的大姐拼车,下行再坐公交车回去,这样可以省下6块钱。
杨名一般是下午两三点到家,狗剩子还没起床。她就在炉子上做些饭菜,然后再叫狗剩子起床。杨名说,她喜欢看狗剩子狼吞虎咽吃她做饭菜的样子,“特别有成就感”。
一天早晨,杨名没找着活儿,就在五爱街瞎溜达了一会儿,等天亮有公交车才往回走。她打好了算盘,坐公交省下的钱可以给狗剩子买两屉小笼包,她再回去熬点粥,两人的早餐就解决了。
可是到家时,杨名却意外发现自己的小炕上多出了一个长发女人,热被窝里,狗剩子搂着脱得精光的女人,搂得还挺紧。杨名怒火冲天,将小笼包摔在那对狗男女的脸上,拎起菜刀把他们赶了出去。之后,她把自己关在小平房里大哭。
第二天,正好我家缺服务员,就把在楼梯间等活儿的杨名给叫了上来。相处时间长了,她和狗剩子之间的那点破事,我也就全知道了。杨名有时还会怀疑自己,不止一次地试探着问:“姐,你说如果他能改好的话……”
我总是果断地打断她,说狗改不了吃屎,“这样的人你早就该跟他分了,你可千万别人家回头再找你,给你两句好话,你又夹个包跟人家回去了。”



3


一天下行,我突然接到老王太太的电话,她想让我牵线搭桥,给她儿子王健找个外地实惠(心眼实)的姑娘。
老王太太是我的“床主”(档口的主人),家就住在旁边,在五爱市场里有三家档口。她觉得外地姑娘找个沈阳本地的都懂珍惜,也能高看婆家一眼,能拿对象和老人当回事儿,“没有本地小姑娘那么矫情,最好再能干点儿”。之后老王太太开门见山,问我杨名这小姑娘咋样,还说她二姐夫老郑开的锁店就在她家小区旁边,也算知根知底。
老王太太的儿子离过婚,据说前妻是沈阳本地人,独生子女,个性有些强,俩人过日子谁也不让谁。离婚以后,女儿归男方抚养,这小子也没再找,一直单过,他的婚事就成了老两口的一块心病。
老王太太的孙女3岁左右,平时由老两口带着,儿子自己单住。儿子的工作也不错,在公安局户政科,工作不危险,旱涝保收。我见过一回,1米8多的大个儿,长得也行,浓眉大眼、仪表堂堂。
我不想做媒,只说这玩意儿得看缘分,就和老王太太互留了电话号码,让他们年轻人自己去联系。第二天上行,我把自己知道的事原原本本地跟杨名说了。在五爱街有三个床子,一年租金可不少,老王太太家还在沈阳有三四处房产,那小子是一根独苗,只有一个女儿,“你要是嫁进去,再给生个儿子,你就啥也不用愁了,可比跟狗剩子在一起强多了。”
不过,我也提醒杨名,不能只看对方家里的条件,毕竟家庭啥样、人啥样,我也不知道。“主要是人品,你自己再细品品,再让家里人给把把关。”
当时,杨名刚跟狗剩子分开没多久,对感情的事心灰意冷,便跟我说想过些日子再说。我说可以,“反正他要是给你打电话或者发短信,你乐意联系就联系,不乐意联系就拉倒,再不行,你就先当个朋友处着。”
杨名当时没说话,没过多久,她就被她二姐叫到锁店去帮忙了,离开了五爱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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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半年后的一天,杨名在下行时领着一个男人来我的档口。那男人面熟,我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杨名瞅着我笑,她本就是笑眼,这一笑就更好看了。这时,我才猛一拍大腿,“啊,老王太太的儿子吧!”
杨名抿着嘴笑,这个叫王健的小子倒大方得很,说早就要请我吃饭,怕我忙。我说再忙饭也得吃,就看有没有诚心请了。
席间,我见杨名瞅着王健眉毛眼睛都在笑,就知道这姑娘又动真感情了。但这是好事儿,眼前人比起狗剩子,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老王太太再来收床费,就主动跟我谈起了杨名。说这姑娘本分、老实、勤勉,侍候老公、公婆都没有怨言,手脚也麻利,她很满意。
我听这话心里有点不得劲,这些优点,哪像是说儿媳妇,简直是主家在形容好保姆。但我没好意思说出口,只说俩人好就行,老王太太要谢我,我说人俩那是自由恋爱,咱就中间传个电话号码,这个功劳我可不敢往身上揽。
当时,我家里正一团乱麻。婆家因为我辞去公职下海,“策反”我丈夫一年多了,让他死活跟我离婚,然后再娶一个本地的。那阵子,我丈夫跟《西游记》里的二师兄似的,动不动就要跟我分家产回高老庄,给我整得焦头烂额的。
家事缠身生意又忙,我就没顾得上关注杨名。等她来跟我说自己已经和王健领证了的时候,距离我们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两三个月。
他们就先领了个结婚证,没办婚礼,这是婆家的意思,而且婆家还要求杨名不得再生育。我觉得这要求有点儿无理,也不人性化,就问是不是因为王健是公务员,不让生二胎。但转念一想,不对,杨名是头婚,要个自己的孩子是合理合法的。
杨名摇摇头,说是婆家怕她对继女不好,我一听就笑了:“那得分人,是那样人生不生都能虐待她孙女,不是那样人,再生一个也不能干出那事儿来。”
可杨名已经答应了,我告诉她:“怀了你就生,咋的,孩子在你肚子里,到时候不去打胎谁还敢把你绑医院里去吗?这也不是旧社会的深宅大院。”
杨名嘿嘿笑:“姐,我挺满足的,我不能啥都要,这是人家接受我的条件。我得认一头儿,我既图了他的人,既然想跟他好好过日子,就得让一步。我不想两口子过日子心里别别愣愣的,那孩子我像亲妈似的待她,她才三四岁,她妈从来不看她,据说也另外成家了,她对她妈也没啥印象,我给养大,估计到时候跟亲生的一样。”
“那能一样吗?”老话说隔层肚皮隔层山,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自己亲生的说一句、骂一句、打一顿都不记仇,不是亲生的,话说得稍微重一点儿,人可能会恨一辈子。
我本来想再给杨名说说,但杨名神情略显疲惫地朝我摆摆手,说到时候再说,就打消了我继续劝的念头。各人有各人的造化,我把自己的日子过明白就算不错了,所以没再对杨名的生活指手画脚。



4


那天杨名还告诉我,她二姐正和锁王老郑闹分手。
“俩人还是得有真感情。老郑也不傻,能不知道我二姐图啥?我二姐想跟人家结婚,老郑就是不同意。”杨名说,她现在正琢磨咋安排父母,“既然都跟人家分开了,就不能再住人家房檐底下,那叫什么事?”
后来,二姐和父母都住进了杨名家,王健也没说什么,据说这是二姐逼老郑就范的一步险棋——造成彻底离开的局面,让老郑着着急,兴许就能娶她了。
但事实上,老郑没有乖乖投降,他不但没有挽留,甚至开始打着单身的旗号到处相亲。3个月后,老郑依然按兵不动,杨名二姐也有些始料未及,但她没有回头,而是迅速发展了一段新恋情,没两天半就跟新男友同居了。
结果没几天,锁王老郑来找二姐,当场表态要近期择日完婚。二姐大获全胜,火速跟新男友分手,收拾包袱回去筹备婚礼了。她爸妈也重新搬回了老郑的门市。
杨名觉得老郑“贱”,我却觉得这是老郑相了一六十三朝的亲,才发现自己高估了自己在婚恋市场上的价值,权衡之后做出的选择。
二姐结婚办酒时,杨名给我来信儿,说她娘家人实在太少,让我过去充充场面,还交待不用随礼,人到就行。我不好推辞,如约赴宴。在那场婚宴上,杨名的婆家人也来了,杨名的婆婆自然跟我坐一桌,直夸杨名勤快、懂事、能干、人实在,最后还说:“看她表现挺好,我还给她买了个金镯子。”老太太用手一指,我才注意到杨名衣袖下面露出黄澄澄的大半截镯子来,那镯子不粗不细,得几千块钱。
即便如此,我对老太太的话还是有些反感。儿媳妇不是一家人吗?有啥表现不表现的,又不是训狗,表现好了给块儿肉吃。但杨名似乎挺知足,二姐敬酒敬到我们这桌时,还夸她小妹手上的镯子好看。杨名一撸袖子,把金镯子完全露了出来,接受众人目光的检阅和恭维,不少人夸赞婆婆对杨名好。
酒席散场,杨名送我到酒店大门口,我拉住她小声说:“我不是给你泼冷水,你啥样我知道,人确实是实,对人也好,一点儿不掺水分。但是不代表别人也这样,二婚虽然没啥,但你那个婆婆可不是善茬。你心里有点儿数,在这样的家庭多长个心眼儿,也应该有个底线,别到时候吃哑巴亏。”
杨名那天喝了不少酒,脸红红的,她紧紧拉住我说记住了,“但我就不信,我就一个劲儿地对他们好,他们还能跟我俩心眼儿?人心都是肉长的,一家人啥吃亏占便宜的?再说了我是小辈儿,也理应多担待一点儿。”
杨名从不避讳跟我谈起自己的生活,她在婆家时,每个人的洗脚水都是她给打,并且经常会给公婆洗脚。她觉得既然已经是一家人了,就别分得那么清楚。我感叹于杨名活得简单,觉得这可能也是一种幸福。于是拍了拍她的手,转身告辞。
走下酒店台阶,酒一见风,我这才感觉到头有些晕,脚底有点发飘,原来不知不觉有些喝多了。我回过头去看酒店的大门,依稀可以见到里面热闹的模样,竟有些心酸起来。这世界上究竟有没有人心换人心这回事儿呢?我希望有。不然人活着,你防我我防你,别人累自己也累。再说了,一家人还这样互相防,有什么意思呢?
再想想自己,那时我和丈夫吵架拌嘴是常态,丈夫老说我主意正、强势,粘上毛就是猴——顽劣成性,不好调服,想咋的咋的,不服管。我反省了一下,我在婆家确实做不到像杨名一样低眉顺眼,不过也实在不明白,他为啥总想要调服我?是我没想明白当夫妻是咋回事儿,还是他没有想明白。



5


2005年,老王太太说自己年龄大了,身体大不如前,常常感觉力不从心,看杨名确实为人实诚,对婆家也没什么二心,就想尝试着让她带孩子。杨名欢天喜地地把继女接到自己家,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收拾得立立正正的。那孩子也不矫情,跟杨名处得十分融洽,每逢周末,夫妻俩就带着孩子回公婆家,一家人其乐融融。
杨名打电话跟我说:“姐,我感觉日子一天比一天亮堂,我盼出头了。”
我说人这辈子就是这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太阳没有总照一家的,“现在总算是照到你了”。
杨名约我去她家吃饭,反正下行也没事儿,我就拎了点儿水果登门了。那天,杨名做了不少好吃的,大鱼大肉摆了满满一桌子。她微微发了点胖,不住地感叹我又瘦了:“在行里吃饭就是糊弄一口,我这儿离五爱街也不远,我天天给你送饭去得了。”
我说:“你可快拉倒吧,你现在是我二床主,我可受不起。”
吃饱喝足,杨名才跟我谈起了婚后的生活。她说,婆家人如今还是防备着自己,“上个礼拜丫丫回她奶那儿,她奶问她我对她好不好,还说不好就让丫丫告诉她,如果这个不好可以给她再换一个,直到她满意为止。”
虽然婆婆再三嘱咐孩子别告诉杨名这些话,但小孩子转头就说漏了嘴。那是在接孩子放学的路上,杨名坐在公交车上,一路没说话,手里紧紧拽着孩子,感觉心有点儿凉。
我问她跟丈夫说了没,杨名眼皮朝下一耷,说自己没探丈夫的意思,“姐,这话我没法问,问了就是把事儿挑明了,以后就没法儿见面了。再说他也难,再咋那也是他妈。”
我叹口气,说我的婆家人对我也是这个态度,天天琢磨着把我整下堂,让他儿子再娶。我们开了玩笑,之后各自沉默,谁心里没一些明知说了也是白说的心事呢?但这就是生活。
后来,我先打破了沉默,说杨名要是想跟丈夫长过,这事儿肯定得忽略,拿块石头压心里头,永远别往出翻,“得要个自己的孩子,将来有个指望,在他家你腰板子也硬气一些。‘母凭子贵’虽说有些老套了,但是好使的。”
就拿杨名她二姐来说吧,嫁给了老郑以后,日子过得十分滋润,主要原因是她生了个大胖小子。老郑中年得子,高兴得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天天拿杨名二姐当祖宗供着。杨名泪眼婆娑,说自己也知道,但还是不想在要孩子这事儿上让婆家人对她失望。
聊着聊着,就到了放学的时间,我们就一起出门了,下楼时我问杨名那孩子跟她咋样?杨名说孩子还是好孩子,单纯,跟自己也好,虽然不管自己叫妈,叫姨,但没小性子,也不隔色,好侍候。天天放学,一看见她可高兴了,还说喜欢让杨名接送,不愿意让爷爷奶奶接送。
我说:“那也行,总算能占住一头。孩子好交,大人难交。”
杨名幽幽地回了一句:“可不是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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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又过了约莫半年,一天,杨名兴冲冲地给我打电话,“丫丫管我叫妈了!”
我替杨名感到高兴,她真心付出真的得到了回报,但旋即我又想,这孩子开口喊了“妈”,依杨名的性格,她更不会要属于自己的孩子了。
等到2006年年底,杨名给我来电话,哭腔,很急,说单位体检,王健查出了肾癌。杨名求我帮忙找医院的熟人,她也不认识谁。我略微犹豫,让她先别着忙,要问问王健父母的意见,“咱在暗中给找人,好了坏了的有可能落埋怨。”
我提醒杨名,一定要先征求婆家的意见,杨名说他们不敢告诉老头老太太,怕受不了,到时候一家子都趴窝了就更糟心。我一想也是,于是联络了一个当大夫的亲戚。
那天,我亲自带杨名去肿瘤医院,医生一看片子就说是癌。杨名当场就瘫了,我陪她待到很晚,她说不知道回家以后该怎么跟丈夫说。逃避也不是办法,我劝他们再去别的医院查查,说不定也不准。转天她又带王健去别的医院,但两三家医院查下来,大夫都诊断是癌,建议王健尽快入院。
王健入院后,亲戚朋友都迅速知道了消息,我去看他的那天,病房里很乱,人很多,一些在走廊里的女家属眼睛都是红的。杨名就更不用说了,憔悴得不像话,自从确诊后,她整副心思扑在王健身上,坚持要全力以赴、不惜一切代价救治,还询问医生能不能移植她的一个肾给王健。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杨名整日以泪洗面,见谁都先哭一通,然后像祥林嫂一样,一遍又一遍地问对方:“你说这可咋整啊?你说这可咋整啊?”我看杨名那样,有些心疼,但也没办法,在病房里待了一会儿就准备走了。
这期间,我发现老王太太对杨名的态度好像有点儿不对劲儿,异常客气,像对一个外人,包括王健也是,对杨名非常客气。我隐约觉得有问题,杨名送我到电梯口时,我犹豫再三还是问她,“自从王健得了这个病以后,他家人对你怎么样?有没有什么风吹草动?”
杨名先是一愣,继而抬起头来,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我,仿佛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她大概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只说现在这情况,自己顾不了那些,“我现在一合计他就剩下眼泪了,我一寻思他的病就哭。”
我张了张嘴,想对她说你一合计他就哭,你想没想过,他合计你没有呢?但我知道,这时候说的话她不一定能听得进去,于是沉吟开口:“我看他们现在对你很客气。”
杨名显然没领悟到话中的意思,她又是一愣,然后频频点头,忙不迭地说:“是啊是啊,公公婆婆和他可能都怕我伤心过度再累病了,那样这个家就更乱套了。”
我一听,就知道这话是不能再往下说了,只让她保重好自己。当晚,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里面有事,想多了又觉得自己思想龌龊,就这样胡思乱想到下半夜。



6


等到我再接到杨名电话时,王健已经撒手人寰了。婆家没让杨名料理丧事,老王太太说:“你还年轻,别去了。再说咱这儿也有这么个规矩,两口子一方先走另一方不能送,怕对方太想念这头了,然后再把这头这个给带过去。”
这话有理有据,杨名没敢坚持,她让惯了。在那个家里,她的存在就是为了配合大家伙儿,杨名对我说,她还是想去送王健一程,“我跟他一场夫妻,我也不在意这个,以后我也不可能再找了。”
杨名想让我劝劝她婆婆,但这话我这个外人没法儿开口,也没有立场,所以口上答应了,却并没有付诸实际行动。
我去参加了王健的葬礼,却没有看到杨名——就算不让未亡人送灵,也得留杨名在丧家接人待物啊,作为妻子,她有这个责任和义务。就在我摸不着头脑时,发现另一个女人跟着老王太太忙前颠后。我打听才知道,她是王健的前妻。据说,王健走之前安排前妻跟女儿见面,前妻承诺会把女儿带走,至于其他的条件是怎么谈的,我们这些外人无从知晓。
亲属们在葬礼现场没看见杨名,不明就里,甚至议论她:“咋的,这头尸骨未寒人就看不着人影儿了?”
有人问老王太太:“你那个后儿媳妇儿呢?”老太太讳莫如深地叹息一声,算是回应,引人无限遐想。
我一看这情况,就知道杨名在这个家里算是凶多吉少了。这傻丫头,让人算计了还替人数钱呢。果然不出所料,杨名再给我打电话,就是让婆家撵出来了。
原来,老太太怕杨名赖着不走,还玩了点心机,先是打电话让杨名过去一趟,也没说啥事,杨名合计老太太思子心切或者想她了再不然身体哪不舒服呢,着急忙慌赶了过去。到了地方,发现只有老太太在,神情虽疲惫,但也不至于卧床不起。
老太太没跟她太多客套,直接说:“杨名啊,王健走了,你还年轻,我们也就不耽误你了,你看你利手利脚的,连个孩子都没有,也方便找下家,哪天你收拾收拾把房给我腾下来吧,我们老两口也没啥指望了,到了晚年也就指着这些房子给我们养老了。”
杨名愣在当场,她还没来得及从丧夫的悲痛中走出来,婆婆居然立马就要赶她出家门。她一时无言以对,还跟老太太说自己不会再找了。杨名哭着去拉婆婆的手,老太太却一把将她的手甩开,“你找不找也得搬走,你赖在这儿是没有用的。”
杨名再傻也知道咋回事儿了。她变了脸色,却不知道该跟那个刚刚失去了亲生儿子、刚刚白发人送过黑发人的老人家说些什么,“姐,我到那时候还想,老太太是不是悲伤过度了。”
杨名不想跟老人正面冲突,沉默了一会儿,转身想走,谁知老太太拦住了她的去路,让她今天不用回去了,“我已经让王健他爸带人过去换锁了,我知道你二姐夫是开锁的,但是他敢开我就敢报警,告他私闯民宅。那房子属于婚前财产,你跟他结婚后没到年头,房子跟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杨名站在那里流泪,“妈,我跟他过了这么些年,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我侍候你儿子一日三餐不重样,待丫丫跟自己亲生的一样,丫丫都管我叫妈了。你让我上哪儿走?我刚死了丈夫,我咋回娘家?娘家人咋看我?”
老太太一偏头,说杨名克夫。杨名哭得死去活来,但婆婆不为所动,赶她出去。杨名打车回家,发现那个家她真回不去了,锁换了。杨名给我打电话:“姐,我连件换洗的衣裳都没带出来。”
我没想到老太太能把事儿做得这么绝。赶过去时,杨名正站在小区外的马路牙子上哭。那时正是深冬,杨名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大衣,沈城街头落叶纷纷,不远处清扫大街的清洁工还不时地回头瞅我们一眼。



7


我把杨名带到大东区法院附近,我有个同学姓张,在那跟人合伙开了家律师事务所。
律师同学让杨名仔细回忆,他们婚后是否共同购置过不动产,房子、车啥的都行。杨名终于想起,婚后王健曾用他自己的名字在中街购置过一套小公寓,只有20几平,租出去了,平时收租什么的都是王健在打理。除此之外,几乎所有的不动产都是王健的婚前财产,就连他们现在住的婚房,房产证上写的都是公公的名字。
婚后,杨名倒是一直管着老公的工资卡,但里边也没多少钱,而且在他住院治疗期间,有一回婆婆说要替杨名顶一宿,就让她晚上回家去睡。她走之前,婆婆把王健的卡要走了,说自己身上没带钱,万一有啥紧急情况好从卡里往出取,“省得深更半夜的还惊动你”。
杨名不疑,事后也没好意思往回要那张卡,再后来就是丈夫的丧事,也是婆家一手操办的,关于那张卡,她更是提也没敢跟公婆提。
“不用合计了,那张卡里钱肯定也早就被取空了。而且这事儿她丈夫肯定知情,不然密码老太太不能知道。”同学断言。我捅了我同学一下,他住了口,没往下说。
那天,最后商讨的结果是由我同学代表杨名去找老王太太谈一回,我们预料最好的结果是老太太将小公寓给杨名,最坏的结果是双方对簿公堂,但是那样举证、开庭、审理,不服判决的话对方再上诉,不但麻烦、时间拖得长,而且也不一定能要来啥。
这期间,杨名一直沉默。我让她先上我那儿去凑和两宿,但杨名是个有分寸的人,没跟我回家,我就陪她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她坚持住那种不太正规的小旅馆,25块钱一宿,就为了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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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去找老王太太谈,我也去了,我跟老王太太卖人情,说当时这俩人是我牵的线搭的桥,现在杨名无家可归,整得像是我的责任似的。
老王太太胳膊一扬,并不认帐,“她自从嫁给我儿一天班没上过,我们家养了她那么长时间算不错了,她还腆脸管我要东西?再说了,我儿子都让她给妨死了,这笔帐我找谁算去?”
我只好耐着性子说,杨名也不是在家吃闲饭的,就雇个保姆,还得按月给人开工资,差一个月也不好使。“她家里人都说,杨名既然嫁进你老王家门,人还没改嫁就还是你家的人。娘家不会不明不白容她回去的。”
“杨名现在住25块钱一宿的小旅馆呢,说实在不行就住你家楼道里来,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老太太做这么大的买卖,是个体面人,可跟她丢不起这个人。”
“再说了,那小公寓确实是婚后财产,而且杨名要是真争起来,要是别的房产地业啥的也有想法儿,法院再把房子封了啥的,你老就是打赢了,浪费那精力都犯不上。到时候左邻右舍的还得议论。退一万步讲,就是不封,她天天上档口闹去,你能把她咋的?谁敢租你档口?五爱街档口有的是。”
另一边,律师跟老王太太打官腔,老王太太冷冷地看了我们一眼,说自己懂法,“就算那小公寓真有她的份,但我儿的遗产也不都归她一个人,那小公寓得划分成好几份,有她的,有我的,还有他闺女的。她想全要?没门!她要是敢来闹?我就报警,我看警察是同情我这个刚死了儿子的老太太,还是同情她一个丈夫的葬礼都没露面,但要钱、要房子、要东西才出现的小寡妇。”
我和律师对视一眼,明白老王太太已经把所有情况都想到了,还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律师对她说,如果实在商量不了,那就只能诉诸法律了。老王太太胳膊又一扬,说起诉就起诉,“我怕她是连起诉的钱都没有,反正我拖得起。”
我们无功而返,跟杨名碰面时也没避讳,将情况如实说了。那时,杨名整个人已经平静下来不少,也不哭了,我注意到,她甚至把戴的孝布都摘了。
杨名说谢谢我们,自己会尽快找工作,等安顿下来以后找时间将这件事跟家里说清楚。她说小公寓能要来就要来,实在要不来就算了,她不会起诉,“那么多年的亏我都吃了,也不差最后这一点儿了。”杨名苦笑着说:“如果非要,好像我就是为了点啥似的。其实当初,我只图了那么个人。”



8


那天晚上,我陪杨名回小旅馆。路上,我俩在一家面馆要了两碗抻面,杨名低头吃面时对我说:“姐,有很多事儿我现在想起来不对劲儿。我记得当时我在医院护理他,有几次被他支开,回来时见他正跟他爸妈小声说着什么,我进去后他们就不说了。而且我都不知道他家什么时候安排他前妻来的。”
我没有说话,杨名接着说:“他走前,什么也没有交待我。我开始以为可能是来不及,现在想想,根本不是。”
我的面吃了一半儿,突然没了胃口,就把筷子放下,拿过一张粗糙的纸巾擦了擦嘴:“想那些干啥?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时候了你也没有必要再怪他,没有用。”
杨名虚弱地笑笑,突然间没头没脑地跟我说了一句:“姐,我不会再找了。”
之后,杨名把方便筷子伸进碗里挑起两根面条来,却并没有吃。她抬起头看我,说当初听我话的就好了,“怀了就生下来,我不打掉谁还能把我绑医院去?那样的话到这个时候好歹也算有个指望,不能像现在这样不明不白的让人家给赶出家门。这么些年的婚姻,我到底算是个啥呢?”
我劝慰她,人得往前看,好在岁数不大啥都不晚,这利手利脚的,又没有孩子需要照顾,天大地大,哪儿不容人一个睡觉、吃饭的地方呢?“实在不行,你去帮姐看档口卖货去,反正我正缺服务员。”
杨名低下头,眼泪掉进往外冒着热气的碗里。我别过头,眼圈也红了。
我想,这世道人心真复杂,让人看不透。照理说,像杨名这样实心实意过日子的女人多好,但王家却利用了她这一点,拿她当傻子,总是在算计。既然不实心实意,一开始又做什么夫妻呢?


------
最终,婆家也没有将那套小公寓给杨名,只作价给了杨名4万块钱。
我对老王太太说:“就算是杨名在你家当这些年保姆,都不可能只有这点儿钱。”我以为杨名不会同意,但她身心俱疲,只想尽快结束这场纠纷。
后来,杨名用这钱在皇姑区三台子附近开了一家小美容院,我去过一次,里面只有三张床,她白天黑夜都在店里。那天,杨名非要请我吃鸡煲饭,说好吃。吃饭时,杨名说自己的生意既撑不着,也饿不死,等再攒点钱,她还打算去学点纹眉什么的,“我到现在才发现,其实一个人能自给自足也挺好的,不见得非得结婚。那时候,我过得没有我自个儿,整天看人脸色,揣摩人家一家子的心思,生怕得罪了这个,得罪了那个,现在想想,真是何必。”
我说都过去了,急忙转换话题问她二姐过得咋样。杨名说她二姐过得一直不错,而且一直在给她张罗对象,比她大三四十岁的都有。
“说那样的虽然是老,但是蹦跶不动了,花花肠子也就少了,好摆弄。还说退休金多,让我哄老头把房子改我名,那是最好不过的了。”杨名摇头苦笑:“姐,让她这么一说,我感觉我都可以职业去骗婚了。”
除了二姐,父母也劝杨名趁年轻赶紧找“下家”, 为自己将来老了着想,哪怕不结婚,整他点儿钱也行,“这回再找可得把丑话跟对方说在前头,像老王家那样的人家,坚决不能给他。”
杨名说,她原先认为爱情和婚姻都是神圣的,是不可被物化的,是给予也是毫无保留。但之前的经历以及后来的相亲,让她发现不止爱情和婚姻,甚至连她自己这么个活生生的人也像个货物一般,“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一个价码?”
我被问住了,说这问题有些高深,我回答不了。杨名低头笑笑,将目光调向窗外,说知道家人为什么想把她再嫁出去,“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女人嫁出去了就算是有了着落。其实依我看,多少女人虽然嫁了出去,日子反而过得更没着没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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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见面后不久,杨名决定独自离开沈阳。临走前,她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让我放心,说她会照顾好自己的,她现在有那个能力照顾好自己。
我觉得杨名出去走走也没什么不好,外面天大地大,女人也不是只有结婚这一条路好走。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说不一定,但短期内不回来了,看情况。
我有些难过,心里还隐隐有一些自责,若不是我当年无意间给她和王健牵了根红线,或许杨名的路不会这样难走。我张了张嘴,想跟她说对不起,却一时不能成言。
电话那头的杨名仿佛能看见的我心思似的,她说:“姐,女人有时候就是太想要一个稳妥的归宿了,人太想要一样东西往往会得不到,或者为其所伤。”
听她这样说,我心里更难受。隔了半天,只轻轻对她说出“保重”两个字来。
杨名跟我说再见,我急着又加了一句:“杨名啊,不想在外边混了就回沈阳来找姐,姐家就是你家,到啥时候你在沈阳都有落脚的地方。”
“哎。”她重重且清脆地答。
可直至今日,若干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得到过杨名的任何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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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胖子

还没活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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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5-25 11:5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把她推向死亡的无性婚姻丨人间

 三胖子 人间theLivings  2021-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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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嫁人时候,无一例外都是想要有个家,没想到这一嫁人,不但原先的家没了,后成的家如果不拿她当自己人,她反倒成了再也没有家的孤魂野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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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通往春天的列车》剧照


前    言


位于沈阳的五爱市场是中国最著名的批发市场之一,成立之初是为了解决国企下岗职工与社会闲散人员的就业问题。2002年,我正式进入五爱市场做服装批发生意,恰逢她最鼎盛的时期。
五爱从不佛系,就是红尘,只要身处其中,几乎每个人的命运都被这个具有“魔力”的市场改变——或是一夜暴富,成就自身和家族;或是折戟沉沙,迅速消失;或是被巨额财富所累,继而吸毒、赌博、直至家破人亡……
而此前,他们都只是一群生活无着、走投无路,需要勇敢跟命运叫板、拼刺刀的小人物。
大时代的小人物,大市场的小故事,也许可以从其中窥见你我他。


风雨五爱街丨连载



1


2004年6月的一天,下了行后我没着急回家,而是由五爱市场北门出去,直奔大佛寺旁夏岩的卦摊子。
夏岩是个跑江湖算命的,擅长六爻。第一次找她,她算出我“五一”前后有一笔小财将要进账,数字跟“2”有关,要么是2千,要么是2万,也有可能是20万。
当时我没太往心里去——说实话,我自到五爱街做买卖以来,见的神棍太多了,被忽悠的次数也多,不咋信。但我没脸,有事儿没事儿还总爱去算。
然而到了那年“五一”,我真发了一笔小财,而且数字都对上了。事后我对夏岩十分信服,往她那儿跑得更勤了。
接触的次数多了,我俩渐渐熟络起来,夏岩比我大五六岁,一直未婚,她个子不到1米6,长得极清瘦,脸色微微蜡黄,两颧较高,眼向里凹,打扮也简朴,常年穿一套灰色的居士服,裤子带黄色绑腿,下面着一双浅口露袜子面的棕色僧鞋。无论春夏秋冬,她都戴着一顶宽沿竹帽,非常好认。
这天,我大老远就见夏岩的摊子上有客,是个女人。说来也怪,前来算命的往往以女人居多,大多都是算婚姻或者爱情,一整就是:“他还能不能回头?”“他外边是不是有人了?”“啥时候能‘动婚’?”
我不太爱听那些事,就没急着过去。大佛寺外有台阶,我找了个地方坐下,开始研究那个女客人的背影——她坐在小马扎上,体格显得十分庞大,虎背熊腰,染的黄头发在脑后十分随便地挽起一个鬏儿。
夏岩递给她3枚古钱,女人将钱扣于手心,合掌当胸,虔诚地想着自己所求之事,然后低头闭眼,“哗啦啦”一顿猛摇。摇毕,把大钱往面前的八卦图上一扔,夏岩搭眼一瞧,就在自己的小本上勾勾画画。如此重复6回,夏岩开始排卦、推演,然后一顿白话,直到那个女人掏钱为止。
见那女人站起来了,我就朝卦摊走过去,正好跟她打了个照面——竟然是郭小慧。
郭小慧也在五爱街做买卖,还是在我隔壁趟子出“大甲子(大档口)”的。她一见是我,也十分惊讶,目光有点躲闪,可此时我已经看到她哭得通红的双眼了。这样尴尬的情景让我俩手足无措,竟都忘了打招呼,彼此只点了个头,她就匆匆离开了。
我一矮身坐在马扎上,上面还有郭小慧的余温。我微微欠身,挪了一下屁股,跟夏岩说:“我来得就够早的了,她来得比我还早,这是没下行就过来了啊?”
夏岩点了点头,说,是来得挺早的,坐这儿半天了。我心里有些疑惑,不知道郭小慧来求啥——据我所知,她的生活十分稳定,生意不温不火,女儿一直由爷爷奶奶带,还挺省心,好像没有什么糟心事啊。
夏岩已经利落地把卦摊收拾好了,她说今天生意还不错,见好就收,请我去她家坐坐。
夏岩租住的单间离大佛寺不远,走几步路就到了,以前我也常去。到了家,夏岩先煮了两碗面,切了点儿黄瓜丝,拌上现成的熟酱,我俩“唏哩呼噜” 各吃一大碗。
吃完,我让夏岩给我算一卦——我想再出一个档口,不知道生意将会咋样。夏岩起了卦,说不能暴富,但也不能赔,坚持下来兴许有收获,但要能耐得住心肠守着这盘生意。
“也就是不能‘红门’?”我有些不甘心,又问了一遍。那时我在五爱街已经卖过几回“小红门”了,只要货看得准,钱来得实在太容易,所以尝到甜头的我,总想着能“红门”不断,不愿意循序渐进、老老实实地做生意了。
夏岩摇摇头,目光有些不屑,说我总是想要一夜暴富。
“你以为一夜暴富是什么好事情?人命里担不起,钱是会反过来害了人的命的。”



2


第二天,我在行里碰着郭小慧,如常跟她点头说话,但她却有些做贼心虚似的,几次欲言又止,好像有啥话要跟我说。我琢磨着不对味,随即意识到,她肯定是担心夏岩把她的事儿跟我说了,于是找了个机会递过去一句话说:“那算命的嘴紧,啥也没跟我说。”
没想到,不这么说还好,越说她反而越不信。隔天下行,郭小慧主动找我,非要请我吃麻辣烫不可。我俩找了个小店,郭小慧点完东西,问我要饮料不。我说不要,她却点了两瓶“老雪”。
这本地产的啤酒后劲儿大,我有些发怵。不过酒已经叫了,总不能退回去,我用手扶着啤酒瓶脖子,干笑了两声,服务员手脚麻利地把瓶盖起开,郭小慧一伸手就把酒瓶子拿了过去,先涮杯子,再给我满上。
“我比你大,妹子。”她说,“咱姐俩儿还从没在一块儿喝过酒,今天好好喝两杯。”
说着话,她把自己的杯子也注满了啤酒,倒酒时可能是劲儿使大发了,啤酒泛起酒花,一层沫子几乎要溢出杯口了。她一低头,嘴唇贴着杯沿吸溜了一大口,然后又往里倒满,这才举起杯子说:“来,干!”
既然她这么实诚,我也不能敷衍,两人一仰脖,酒都闷掉了。慧姐又点了两个熏鸡架,我也没客气,一口没咽完下一口又填进嘴巴。见我吃相难看,慧姐笑了,可她自己并没动筷,而是又满了一杯酒。
我知道她心里有事,于是也停下筷子,笑嘻嘻地让她有事就直说:“我跟你说实话,那天你算命那人我确实是认识,我也总找她算。但她那个人嘴紧,有把门的,啥事到她那儿就算是到了头了,上了封条一样,真啥也没跟我说。”
慧姐未置可否,只垂下眼睑,注视着面前的酒杯:“你在行里时间也不算短,左右档口即使没跟你办过事,也都知道你的为人。我其实也没什么不放心的,是心里堵得慌,想找个人唠唠。说起来,在行里离个婚还算啥事?”
离婚?
我有些吃惊,皱起眉头问,是不是她老公在外边有人了:“不对啊,我姐夫那人多老实啊,行里谁有事他也不能有事!姐你也别听风就是雨,姐夫不是那样人。”
慧姐的老公叫赵志强,不到50岁,中等身材,微有秃顶,穿着打扮也不张扬,总那一身。他为人极老实,十分严肃,从来不跟服务员开玩笑,不讲黄段子,更没听说过他占哪个服务员的便宜,在五爱街的口碑是相当不错的,甚至有人在背后叫他“唐僧”,说,“哪怕是五爱街的公耗子出轨了猫,赵志强也不能搞破鞋”。
我这人一激动嗓门就大,惹得其他桌的客人直朝我们这边瞅。我意识到自己有点儿冒失,让慧姐难堪了,于是赶紧喊服务员结账。慧姐也没跟我撕扯,先离了座位朝外走去。
等我赶上她,一时间竟不知道要说什么,两人只好面对面沉默地站着。我们所在的这条街繁华、吵闹,两旁的门脸,家家的音响都放着震耳欲聋的音乐,我的脑瓜仁子被吵得生疼,终于忍不住伸手扯她:“慧姐,到底咋回事儿,你跟我说说。要是真有人‘撬行’,咱想办法治她不就得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哪能说离就离。再说,咱也没犯啥错误。”说完,我又向她确认:“不是你这头的事儿吗?”
慧姐看着我,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俩就一直朝前走,这一路上她都心事重重。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赵志强的样子,怎么都想不通,这样一个老实人怎么会突然闹离婚呢?
没多久,就走到了大南街般若寺的外边。那里有片稀疏的矮树林子,我俩穿过去,到寺院外围的台阶上坐了下来。这时,慧姐的情绪已经平复了很多,她回头看了看般若寺,指着里面问我:“我听说这里面出家都需要大专学历,是不是真的?”
我笑笑,让她别胡思乱想,说出一家进一家哪那么容易?“谁家两口子不干仗,要是干仗就离婚,民政局那大门都推不开了。没有实质性的矛盾就不能离,就是有实质性的问题,也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听了我的话,慧姐平静地向我道出了赵志强要跟她离婚的原因:“你姐夫不行了。”
刚开始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寻思赵志强得绝症了?后来才意识到,慧姐说的是闺房隐私,随即就尴尬了起来。据说,这事儿是男人的痛点,但到了他们这个年龄,男人多少都会有点儿力不从心。
不行就不行呗,两口子感情好不比啥都强?再说了,沈阳那么老多医院专门治这个,广告打得铺天盖地的。我对慧姐说,不行就治,有时候可能不是病,就是压力大,是心理问题。如果是心理问题还不用吃药,劝劝就能好。
慧姐偏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复杂,其中似乎有一种情愫:“你不懂,你还年轻。”她咬着下嘴唇,低下头说,不是她因为这事儿想离婚,而是赵志强接受不了事实,非说不能让她守活寡,坚持要离。
我笑了,如释重负地站起来,还拍了拍慧姐宽厚的肩膀头子:“回头我让你妹夫他俩整两瓶,劝劝,老爷们儿之间好说话。你也别上火了,他可能也就一时没想开,再说了,姐夫也是为你着想,这么看来你俩感情还挺深呢,那就更好办了。”
慧姐抬起头,仍拿那种“你还年轻、你可能还是没太明白”的眼神儿看着我。但是她没有再过多解释,而是张了张嘴,吞进一口沈阳初夏的温吞空气,随即长叹了一口气。
临分别时,慧姐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千万别把这件事儿说出去,“你姐夫面子上过不去”。
我十分郑重地答应了。



3


自打那天起,我就有点不敢见慧姐两口子了,主要是怕尴尬。有时需要路过她家档口,我就绕道。好在我们不在一个趟子里,每天上下行都挺忙,所以碰头的机会并不多。
大约过了半个多月,一天中午,我正坐在档口里吃盒饭,出去上厕所的小服务员风风火火地跑回来。她小脸红扑扑的,眼珠子放光,十分兴奋地说,隔壁趟子打起来了。
我抬头白了她一眼:“行里不天天都有干仗的吗?你也不是头一天搁‘五爱’里待着”。
“不是,姐。”小服务员亲昵地贴近我,声音压得很低,“不是顾客,是狗咬狗,自己人跟自己人打起来了。”她的嘴唇几乎贴到我的耳朵边上:“姐,慧姐夫不行,现在全行都知道了。他把档口都掫()了,慧姐正在档口里哭呢。”
我的嘴里还剩着饭菜,赶紧嚼了几下,想囫囵咽了下去,不料被噎住了。小服务员给我找水,我木然地拿着矿泉水瓶子,心里乱成一团麻,不住地想:他娘的,谁说出去的呢?慧姐当时可就跟我一个人说了,这种事,她不可能满世界去嚷嚷,但我也真的帮她保守了秘密,没跟任何人说啊……
我放下瓶子朝外走,小服务员在身后喊,问我去干啥——是啊,我去干啥?这种时候太敏感了,不是解释的时候,更不是安慰的时候。我的脚像被地给烫了一下似的,忙缩了回来。回到档口里,我看了一下时间,再过两个多小时就下行了,有事下行再说。
这时,旁边档口的人端着盒饭,站在我家档口门前说八卦。不一会儿,加入的人越来越多,有人说郭小慧守不住了,自己说出去的;还有的说她这个岁数如狼如虎,遇上自家爷们不行,“那可要了亲命了”。
众人轰然大笑,声音十分刺耳,我实在听不下去了,站起来说:“快别说了,谁家没有八出戏?笑人不如人。我可告诉你们,小心说完了,以后自己家老爷们先不行了,到时候谁笑话你们,你们心里好受不?”
斜对面档口的大姐50多岁了,她四平八稳地坐在自家门前吃水果,接话道:“你说这话倒是,可别当笑话说了,人两口子够糟心的了。”
下行回到家,我几次想主动联系慧姐,又几次放弃了。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如果她真的只把这事告诉了我一个人,那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见我心神恍惚,丈夫主动问询起来,我和盘托出后,他露出一脸冷笑:“该!到哪儿都显你,跟个欠登似的。这回好了吧,没偷吃弄一嘴屎,我就说五爱街不是个好地方。”
我心里本就烦闷,听他这样一说,也来了火。争吵过后,丈夫摔门而出,我一个人在家怒火中烧,反倒有勇气给慧姐打电话了。
电话很快接通,我没拐弯抹角,直接说那事儿不是我传出去的。慧姐先是沉默,之后便要约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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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般若寺的围墙下,慧姐十分平静地跟我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上午,她并没有按时上行,而是去新民市拜访了一个老中医。据她的娘家人介绍说,这人医术十分高明,在男科方面颇有一手,慧姐打听、试探了多次,心里有了底,才决定让赵志强过去试试。
她兴冲冲地回到沈阳,先到店里先给服务员放了假,赵志强以为她抽风了,慧姐小声说了实情,赵志强先是目瞪口呆,随后“啪”的一声,把一个耳光重重地扇到了她脸上。紧接着,气急败坏的赵志强就骂开了,说慧姐守不住可以离婚,为什么要满世界的宣传他不行?
骂声越来越大,左右档口、路过的顾客纷纷侧目。慧姐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白一阵又红一阵,眼瞅着周围的眼睛越聚越多,就央求丈夫小声点,仿佛“不行”的人是她。
赵志强见事情已经被自己嚷破,索性破罐子破摔,跑到过道中间狂喊:“我他妈的就是不行了,受不了离,我让你守着了吗?是你自己贱!”他出完气就走了,留下慧姐背过身在档口里头哭。
这一次,慧姐对我再也没什么顾忌了,她说,赵志强所谓的“不行”其实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而是10年了,“开始是背对着我睡,我咋扒拉他他也不搭理我,后来让我扒拉急眼了,就告诉我实话了。那以后,我一扒拉他,他就问我是不是守不住,整得我连扒拉也不敢了”。
10年前,赵志强就提出和慧姐分居,他每天都睡在厅里。开始,慧姐也去找他,让他进屋,“他就骂我贱”;后来慧姐晚上睡不着,就整宿整宿坐在床上盯着房门,不知道丈夫哪天能自己推开门走进来。
我先是觉得难以置信,慧姐过的竟然是这种日子,后来就有些义愤填膺——可是,这毕竟是人家夫妻间的私事,我一个外人能帮上什么忙?我的愤怒无处安放,心里像堵了什么似的,压抑,又无能为力。
我对慧姐说,现在这层窗户纸捅破了也挺好。慧姐低下头,头顶白头发根冒出来。原来她已经有那么多的白头发了。
离我们不远处,有个卦摊子正收摊,算卦的伸出竹节般的手指,将地上那张写有“抽签、算命、六爻、批八字、看风水”的红布收了起来。红布边上是一个竹制的签筒,那人一拿,签筒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我收回目光,也不知怎的,嘴里突然冒出一句:“不行的话……慧姐,就离了吧。”
这话一出,我自己先吓了一大跳,手心出了微汗,滑腻腻的。人家这场婚姻好歹持续了20年了,怎么能说离就离呢?再说还有孩子。而且,离了婚,财产怎么分?慧姐拿什么维持生计?行里的人会怎么说她?大概会说她是因为“守不住”才跟丈夫离的。我知道,慧姐最大的顾虑还是女儿,在我们老家,儿女亲事讲究“知根知底”,如果将来她女儿谈婚论嫁,对方一打听知道这姑娘有这么个“水性杨花”的妈,亲事很有可能会告吹。
想到这些,我有些焦躁,甚至十分紧张、害怕慧姐听从了我的建议。可是不知道脑袋里哪根筋又搭错了,另一句话不受控制地从我嘴巴里溜了出来:“反正树挪死、人挪活。”
也许是因为刚才跟丈夫争吵,我自己也动了离婚的念头,那话既是说给她听的,也像是在劝我自己似的。我皱起眉心,声音不自觉地提高:“是他不行,又不是你不行。不行就不行呗,谁也没说他啥,他天天这么矫情个什么劲,不行就成全他。”我转过头来看着慧姐:“也是成全你自己。”
慧姐愕然地看着我,嘴张成一个小小的“O”。我低下头,没理她,自顾自地往下说:“更何况是他非要离,也不是你。主动权并不在你手里。”
慧姐没说话,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她偏过头,复又低下,似乎陷入深思。她想了很久,还是摇头。
我有点恨铁不成钢,觉得慧姐真是扶不起来的阿斗。“离了男人你就真活不了了吗?”这话都到嘴边了,但我感觉说出来实在是太伤人了。所以,心里虽然十分气愤,还是将话硬生生吞了回去。



4


当晚,慧姐又给我来电话,说赵志强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扔到楼道里,让她滚,还跟邻居们说自己不行,伺候不了她,把她搞得十分不堪。当着左邻右舍的面,慧姐哈着腰把自己的衣物一件一件捡起来,里面竟然还有内衣内裤,实在是太过分了。
慧姐一见到我,就说那个家她可能回不去了。我让她报警,离婚先不说责任在谁,房子也该有她的份儿。可慧姐苦笑着摇了摇头,说他们住的那个房子是用公婆的一套三居室换来的。
以前沈阳的商品房供应不足,楼房基本靠单位分。如果父母分到大房子,又想跟儿女分家另过,就得跟别人换,比如用大房子换一个套间加一个单间之类的。
当年慧姐结婚时,公婆就是这么干的,之后老两口带着孩子住两室,慧姐两口子就住单间。房产证上写的都是公婆的名字,这就意味着,如果慧姐离了婚,房子跟她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没想到情况这样复杂,我就问慧姐还有没有其他的家庭财产。慧姐说,自打她结婚以后,一直是赵志强在管钱,这几年买卖一般,也没攒下啥,平时还得养孩子。这次闹掰,赵志强倒是主动提过分财产,他说慧姐如果同意离婚,就不用她管孩子,另外再给她拿两万块钱,算是两清。
“两万块钱?打发要饭的呢?!”我当时结婚没几年,虽然跟丈夫偶有争执,但对离婚算计、两人会反目到什么程度完全没什么概念。我愤愤不平,建议慧姐找娘家人出面,至少她眼下得回娘家,先安置下来。
慧姐面露犹豫之色,但最终还是听了我的建议,因为除了娘家,她也实在没有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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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姐的娘家在东方宾馆那边,因为距离不远,我执意送她过去。刚开始,我以为慧姐的父母单独住个一梯三户的单间,但一上楼我就发现,那是个筒子楼。
沿台阶而上,没有灯,楼道里黑漆漆一片,等眼睛足够适应,也要小心一点走才行。上到4楼,是扇公共大门,慧姐说里面住着3家人,房子都是一室一厅,厨卫倒都是独立的。
慧姐有钥匙,先开了公共门,带我朝里走,敲了中间那屋的门。没多久,一个跟慧姐年纪仿佛的妇女来开门,她穿着一件乌突突的翻领睡衣,头发随便挽在脑后,脸两边都是散下来的碎头发。她先看了看慧姐,又看了看她手里提的行李,全程没有看我,也没说“请进”,一抹身就自顾进屋了。慧姐回头瞅我笑笑,说那是她弟媳妇。
进了屋,我才发现房子很小,确切说,是一室一“小”厅,房门右手边是厨房,正对着厕所。往里走,铺着地板革的小厅里放着一个单人钢丝床,上面被褥叠得十分整齐。里间是一个卧室,大一些,摆着木制的老式双人床、折叠沙发和坏了门的大衣柜。卧室正中间放了一张土黄色圆桌,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儿正趴在桌上写作业。
见我们进来,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站起来招呼,慧姐的弟弟也热情,只有弟媳妇一脸不悦,还摔摔打打地指桑骂槐:“赶紧写作业,长大了长点能耐,全家就指着你呢,谁也指不上,不回来添堵就不错了。”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很尴尬,慧姐她妈动了动嘴唇,终究没有出声。慧姐的弟弟看不过去眼,骂了媳妇儿一句:“满嘴喷什么粪?姐来了没看着啊,眼睛是灯泡啊?”
几乎是毫无征兆的,我只听“呜嗷”一声,那女人就朝慧姐的弟弟扑了过去,接着便是连珠炮似的谩骂。她语速极快,花样繁多,我甚至听不清她到底骂了些什么,只隐约听到:“我嫁给你算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谁不是凑和过,咋就不能凑和过?老爷们不行就跟人家离啊,咋就那么贱……”之类的话。
慧姐她妈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低着头,小男孩似乎是见惯了这种场面,只顾低头写作业,十分镇定。慧姐拉着我,逃似的跑了出来,我们沉默着下楼,因为一楼实在太黑,最后两级台阶我一脚踏空,慧姐及时扶住了我。
慧姐问我有没有事,我心想:我能有什么事?撑死了也就是摔一跤,但是你呢?我不敢想她的以后。
已经是晚上8点多,出了楼门,外面反而更亮堂一些。隐约还能听见慧姐的弟媳还在哭嚎,本来想骂她两句,但又一想,我有什么资格骂人家呢?一个嘴巴那么刻薄、恶毒的女人,心里应该装了很多的委屈和不满吧。
因为是夏天,路上的行人还很多,风把我的心吹得乱七八糟的。一路上,我和慧姐谁也不说话,她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有。因为拎的东西挺沉,慧姐不时换手,我想替她拿一会儿,她也不让。
走到大南街的十字路口,慧姐让我先回家,她说自己还是要回家的。我知道她说的是哪个家,但我却觉得,那两处似乎都已经不再是她的家了。
“还是要回去的,不让我进门,就像你说的,我就报警。我还没跟他离婚呢,你不用惦着我。”慧姐说得很平静。
当时,我特别天真地认为,慧姐能有这样的态度,可能是已经习惯了那种生活,或者已经麻木了。再不然,就是单纯的乐观坚强。我唯独没有想过,慧姐已经做了某种打算,那种表现,是已经对生活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了。



5


一周后的一个早晨,五爱市场正处在“批货”高峰期。9点来钟,一个消息迅速传遍了所有档口,说又有人从5楼跳了下去——那时候,几乎年年都有人从五爱服装城的5楼往下跳,为此,香港的高小姐(五爱的老板)每年都花重金请西藏的高僧过来做法事,但依然无济于事。
上午10点多,我家的服务员小脸煞白地跑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是慧姐。”
自从上次分别之后,慧姐一直没来上行,我给她打电话,也总显示关机。我以为小服务员是说慧姐重新回来上行了,她说不是,“是慧姐从楼上跳下来了!”
我扔下手里的货就往出跑,跑到一半又站住——那个时间,“五爱”里的人还很多,人群像海水一般涌向我、裹挟着我,我只觉得两耳“轰隆隆”,像有火车在我脑袋里跑。我被动地随着人群朝前走去,直到被拥到2楼天井的围栏边,耳中的巨大的轰鸣声才暂停。我眼前又出现了那些在五爱街讨生活的人:卖哈密瓜的、卖水的、卖雪糕的、搭边卖裤子的,我的目光从他们的面孔上一一检阅过去,似乎我是天外来客,从来没有见过人类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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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赵志强的档口就挂出了“转租”的字样。大家都说,这是他自己作的,为啥非得跟慧姐离婚?现在家破人亡了,满意了?许多人为慧姐鸣不平,我家小服务员说:“真傻,干啥死?死都不怕怕离婚?谁离谁活不了?”
事发后的那3天,慧姐的弟弟每天都上行来找赵志强的晦气,扬言要跟他同归于尽。事情闹得很大,搞得赵志强的档口都租不出去。第四天,慧姐的弟弟不来了,听说赵志强拿出了一笔钱给了慧姐娘家。
慧姐“头七”那天,小服务员下行前神神秘秘地凑到我跟前说:“头七回魂,姐,你说慧姐能不能回去报仇?”
我不明就里,小服务员说,你不知道?赵志强已经在筹备婚礼了,新娘也是行里的,肤白貌美大长腿,都怀孕好几个月了。小丫头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
我说,不能吧,慧姐尸骨未寒,更何况赵志强要是这么干,慧姐的娘家也不能答应啊。
小服务员朝地上 “呸”了一口:“这年头,人情比纸都薄,都管钱叫爹,见了亲爹谁还能想着自己已经出了阁20多年的姐姐?”
3个月后,赵志强果然大张旗鼓地另娶了,对方真是行里的一个服务员,长挺好,比赵志强小10多岁。行里人都说,赵志强是“真人不露相”,这年头,“铁子(情人)人人有,不露是高手”。
最让人瞠目结舌的是,赵志强婚礼那天,还请了慧姐的弟弟、弟媳去观礼。席间,慧姐的弟弟没说话,一杯又一杯喝闷酒,慧姐的弟媳嘴巴甜得淌蜜,她家孩子小,不懂事儿,还管赵志强叫“大姑父”,她便当面嘱咐:“以后得改口了,就叫‘舅舅’,亲舅舅。”还让孩子问“小舅妈”好。她还说,孩子说了,小舅妈怀的一定是个弟弟,“他小舅妈年轻,可能不知道这个事儿。孕妇你得让小孩儿看,再问他说怀的是男是女,说的那就八九不离十,童子口,准着哩”。
赵志强很高兴,又给孩子塞了一封大红包,慧姐的弟媳就往外推,但是三推两推,那红包又“莫名其妙”地落回到了她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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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后,生意平平的赵志强竟然斥巨资在五爱市场买了个“精品屋”。那时,五爱街里人人都在传,说赵志强之前中了500万大奖,这事儿慧姐生前压根儿不知道。很多人感叹人心叵测,也有人替慧姐不值,甚至诅咒赵志强后妻生出来的孩子没屁眼儿。
再过没几个月,赵志强就喜得贵子了。儿子白白净净,面貌周正,还全须全影,各器官零部件都因地制宜,长势喜人。大人拿手指轻轻一碰,他就咧开嘴巴笑,十分招人稀罕。赵志强宝贝得不行,恨不能倒过来管他叫爹。



6


那天,阿新腋下夹一黑色老板包,撇一口温州腔的普通话凑过来说:“升官发财死老婆,慧姐老头儿这下可捞着了。”
小服务员抱着肩膀,撇着嘴问我:“姐,你听过一句话没?总有傻X爱红颜,总有红颜只爱钱;总有红颜爱傻X,总有傻X不珍惜。”
阿新学着东北话:“你可拉倒吧,慧姐是‘红颜’啊?她要是‘红颜’,她老头儿还能不行啊?”
众人再次哄堂大笑。之后,两边的档口迅速分成两派,一派说做人得有良心,赵志强这么做早晚得有报应,远报在儿孙,近报在自身;另一派认为良心不值几个钱,能当吃还是能当穿?慧姐倒是对婆家娘家都讲良心,可她死后,娘家人拿了钱不再吭声,撇下个女儿跟奶奶住,将来大了,一聘就得了;赵志强买新房、买新车,娶个小的还得个儿子,就算是买卖不好,但“精品屋”他可以租出去,一年好几十万搁挎兜里捂着,人家哪儿有报应?
最后,他们总结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众人议论纷纷,我家小服务员摸着胸口,露出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说这事儿整得她都有心理阴影,不敢搞对象了,“难道就没有真正的爱情吗?”
斜对面一个40多岁的大姐拿自己做例子,“恐吓”我家小服务员:“真正的爱情?就我家你姐夫这是没钱,有钱那也是头一个踹了我。我告诉你小姑娘,爱情是火没错吧?我早总结出来了:爱情是火,婚姻就是火坑呗!”
说罢,大姐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另外一个女人插进一嘴来,说自己生姑娘的时候哭了,不是重男轻女,而是担心姑娘未来要嫁人。她说女人嫁人时候,无一例外都是想要有个家,没想到这一嫁人,不但原先的家没了,后成的家如果不拿她当自己人,她反倒成了再也没有家的孤魂野鬼了,“像慧姐,没有利用价值了、人老珠黄了,男人整个理由非要‘退货’,完了‘厂家’还没有能力回收,你说糟心不糟心?”
我在一旁听着,什么也没说。自从慧姐走后,我不愿去想她,但她却总是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我脑海里。我想,慧姐过了那么多年饱受折磨、压抑甚至是被玩弄的生活,旁人光是一句“坚强”、“挺住”、“加油”也许是远远不够的。而我、我们、我们的社会,能为无数个慧姐们切切实实地做些什么呢?

编辑 | 罗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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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胖子

还没活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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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6-29 09:0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争当村官的千万富翁,被自家人出卖了 | 人间

 三胖子 人间theLivings  2021-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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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长被抓后,大伙儿都说前治保主任的媳妇儿厉害,大家联名上访都没把人治住,她一个小学没毕业的娘们儿直接就把村长给送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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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一句顶一万句》剧照



风雨五爱街丨连载



1


2010年的一天,老韩来我档口,让我下行先别走,“一块儿到外面喝点儿”。
老韩黑瘦,是苦出身,穿衣戴帽不怎么讲究,那时在五爱街常能看他大夏天跑到厕所去拿凉水洗脸,出来时一条裤腿挽到膝盖,另一条裤腿耷拉到脚面上,衣服前大襟也常半扇塞进裤腰,半扇露在外面。他这人走路爱踢踢踏踏,肩膀一高一低,如果不认识,冷不丁地打照面,很难想像他是一个千万富翁。
相识日久,老韩又虚长我挺多岁数,他说话我不能不给面子,于是我当场应承下来,问了句:“还是那事?”
老韩含笑点点头,肯定地说:“还是那事儿。”
我俩说的是一宗事——年近半百的老韩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和目的,想回老家去竞选村长。当时我不能理解,只觉一个村,巴掌大的地方,哪有在沈阳城里做买卖、挣小钱、喝小酒、捏小牌舒坦?我稍带脚地劝过两句,但老韩意志坚定,还放出豪言说不达目的不罢休,这次选举,要我们去为他站脚助威。
有一段时间,在五爱的老板圈子里“互相捧臭脚”蔚然成风,以显示各自在世面儿上混得不孬。老韩回村呼朋唤友,也是这么个意思。毕竟,如无意外,在未来的3年里,他很可能成为那地方的“封疆大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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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韩老家在灯塔某村,从沈阳开车过去一个钟头。这天下行后,五爱市场的一行数人各自驾了车,浩浩荡荡地上路了。
进村时,村民们纷纷驻足观看这条拉风的车队,有人两腿不停地朝前挪步,目光却紧紧地粘在车身上。我给同伴老杨打电话,问他有没有明星出场的感觉,老杨哈哈大笑,连声说“有”。
老韩家居于村东头,地势较高。据老韩介绍,有一年村里发大水淹了好几条街的人家,他家这趟街却没事,“是风水宝地”。从前老韩家里头穷,只有两间破瓦房,后来他在五爱市场挣下钱后,第一件事就将邻居的房子买下,顺带把自家老房也翻了新。
我们一行人将车停好,进了大门,才发现老韩家的院子极其宽敞豁亮。院中间是水泥抹的过道,两旁栽了些常见的月季、鸡冠子,还有一种叫“胭粉”的花。我们去时正值秋冬之交,花草早就谢了,一截截枯败的花枝颓然地立着,败叶杂乱地散落在地上。
老韩的父母并不知道儿子要带那么多人回家,兴许是头回见这样大的阵仗,一时有些懵,缩脖袖手地从屋里跑出来迎,之后又问老韩:“咋不打个电话告诉一声预备饭呢?来这些人,是有啥事是咋的?”
未等老韩回答,大门口传来人声。我们循声望去,是一个中年男人。他身穿麻黑色休闲装,脚踩一双浅口休闲鞋,手里拿了把带“BMW”标志的车钥匙,气度一看就不像普通村民。
老韩迎了上前去,两人的手握在一起,脸上都花花笑着。那人声音高,问道:“韩老板整这么大阵仗,家里是有啥事儿是咋的?”
老韩声儿也不低,回答:“咋的?你要随礼啊!你也不总回来,你这大忙人,家里没事儿也不能轻易露面啊。”
此时,两人的手已分开,各自无意识地摆弄着手里的车钥匙。老韩请男人进屋,但男人却拒绝了:“站这儿说一样。这不村上要改选了嘛,我大哥家,你大侄想干,你老韩家一大户也不少人,这票可不能落在别人家。”
老韩听后一怔,随即哈哈大笑:“我大侄这么年轻,你那么大的事业,总让他在村里混啥?能有啥大出息!倒是你老弟我,这么多年来一直漂泊在外,现在老了,快干不动了,想回来在村里谋个差事混碗饭吃。你不来我还想去找你呢,你们老李家在这儿也是一大户,咋样?支持支持老弟?”
男人听后也是一怔,但旋即微微一笑:“韩老板,这是钱挣足了还想回来过过官瘾,当当土皇上啊!”
“村长多大官?你李老板是看不上,你要是真想当,哪儿有你侄儿的事?这么的,除非你想当,我甘拜下风。”
当那个“李老板”探清老韩竞争村长这事儿是不容商量的以后,脸上反而淡定不少,他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大大咧咧地说自己岁数大了,没那雄心壮志。最后,他再次确认:“韩老板,这村长(的位置)还非得跟我侄争一争呗?”
老韩仰头又是一顿哈哈大笑:“你得让你大侄让让我,论理,他还得管我叫点啥呢。”
李老板不再废话,转身告辞,老韩的母亲追出来,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口。



2


李老板前脚刚走,老韩一抬手腕看了看表,又打了一个电话。之后,他踌躇满志地背着手,缓缓踱出院落,站在门口指挥大家挪车:“再往上停停,一会儿来车。”
我走过去问他:“韩老板,你这葫芦里卖的究竟是啥药?你让我们来站脚助威,是到选村长的时候了吗?”
老韩微微一笑,说自己不打无把握的仗,要竞选就一定得选上,不早做准备,就该让别人捷足先登了:“你看见刚才那小子吗?姓李,原先也是这个村的,后来开了个水泥厂发了大财。他也看好村长这个缺儿了,他侄儿想要竞选。”
我不理解村长这种九品芝麻官有啥当头,这时,也在五爱市场做买卖的老杨凑过来说:“妹子你不知道,这两年村长好当,‘外落’也不少。这些年城乡建设快,听说这村马上又是占道又是占地的,到时候都是村上跟对方谈,谈多少是多少。老百姓知道啥?到时候给老百姓补多少那就是多少,爱要不要。肥缺。”
我笑笑没说话。我老家也是农村的,这种事听说过,但没有亲身经历过。我认为人挣钱最好还是凭本事,清清白白的好,不然那钱不定会以什么方式花出去。
老杨继续解释:“你看着五爱街这两年的买卖没?不好干啊,跟以前没法儿比,老韩这步棋走得对。”我知道,老杨能到五爱市场做买卖,借了老韩不少光,自然处处向着老韩说话。
这时,远处传来“隆隆”的汽车声,老韩脸色一舒,忙闪到门边,我也抻长了脖子想看个究竟。只见路口驶来一辆大货车,很快就停在老韩家门口,车上跳下两个人,其中一个面色黑红的男人喊老韩“三叔”。
这人叫小武,和老韩处得挺亲热,都顾不得休息一下,就要去喊人来帮忙卸货。货车司机松绳的动作十分麻利,他“忽拉”一声掀开苫布,只见一整车米面粮油摞得规规矩矩、整整齐齐。众人七手八脚卸完货,老韩家的院门口登时堆起了一座小山。老韩告诉我们,这些面粉粮油是按村里的户数买的,“一户一袋面、一桶油、一盒带鱼”。
他想让我们开车帮着分发,“瞅着体面”。
大伙儿分好路线,各车载一个姓韩的本家带路,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跟我车的是一个二十啷当岁的小伙子,嘴挺甜,上车就管我叫姐。一开始他给我指道儿,后来我干脆让他开车,村子人也不多,路也好,我俩就一边开车一边说闲话。小伙子说自己在灯塔给人卖貂儿,平常也不在村里,“现在有点儿能耐的年轻人谁在村里待着啊,要不上辽中打工,要不上沈阳”。
到了地方,小伙子挺会来事儿,让我别动弹,“这事儿我直接给办了得了,乡里乡亲的我还认识。”
我觉得不动也不好,给老韩撑脸面嘛,就跟着下了车。小伙儿将后备箱打开,拎出礼品,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女奔出来,眼睛瞅着我,却问那小伙:“干啥呀这是?你买的?这谁?快让到屋,挺冷的天。”
“妈,我三大爷不是要选村长嘛,挨家挨户给发,我寻思先到咱家。”
我这才整明白,原来小伙子是先到自己家来放东西。他回头跟我解释:“姐,反正也是发,我合计先可自己家人来。”
中年妇女拎着油,小伙子拎着面,母子一前一后进了屋,后来小伙子又回来取了一回带鱼,他妈却没有再出来。
我叮嘱说:“咱别辱使命啊,再嘱咐一句到时候选谁。”小伙子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说:“姐,本家,我三大爷选村长,不给东西也得选他。”
紧接着去到第二家,小伙子站门口吆喝:“二嫂子,快出来,有好事儿。”
又一个中年妇女披个薄棉袄出来,问有啥好事儿。
“我三大爷,韩连发,选村长。你家几票啊?都选我三大爷啊!这是我三大爷让给送的东西——面、油、还有带鱼。”
那女人回头叫了声家里人,不大会儿从屋里出来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只穿了个棉坎肩。小伙子干活挺滑,拎了带鱼和油往里走,让男人自己扛面,他边走边说:“二哥啊,到时候别填错了,韩连发。”
男人嘿嘿笑:“你放心吧,吃人家嘴短,拿人东西了还带不选人家的?”
之后是第三家。这家的房子低矮老旧,只有个岁数挺大的寡老太太。我把油拎进去,小伙子告诉老太太好几回“韩连发”,老太太耳背,一直问:“什么发?谁发的?村上啊?不能啊。低保也没有我啊。”
后来小伙没办法,只能说先走,“等选举的时候我再来告诉她一遍,到时候不行,把票帮她填好”。
我大吃一惊:“这也行?!”
中间我们回去老韩家门口补了一趟东西,送到第十家的时候,我才知道这家的户主竟然是现任村长。村长的觉悟还在那里,倒没说啥,但他媳妇儿可不是省油的灯,把东西收了就追出来骂:“美的你!选韩老三?我家爷们儿连任呢还!人还没死就上门号丧,咋想的?”
小伙有些懵:“你要是不选我三大爷,那把东西退给我吧。”
村长媳妇儿老母鸡似的就朝他扑了过去,小伙子连忙躲闪开,扑空的女人露出鄙夷的目光,朝地上狠狠“呸”了一口:“美的你!你亲自给送来的,也不是我上你家偷来抢来的,进了我家的东西,你说拿出去就拿出去?”
村长出来了,坚持让媳妇儿把东西退回去。但她坚决不退,手指头恨不能一路戳到老公的额头上,大声骂道:“别人当村长,你也当村长,人当三年当年脑满肠肥,你可倒好,分地把坏地留给自家,低保说给我娘家兄弟拿下去就拿下去了,你连个屁都不放!一分钱不占,谁说你好了?两头不落好,镇上的镇上的没交下,村里这些人你能交得下?我看重新选举的时候有没有你一票……”
小伙子还想理论几句,让我给拦下了:“算了算了,老韩也不差这点东西。”
后来,我私下问小伙子:“听那意思,上任村长挺办实事啊?”
小伙子说是,当初分地的时候村民都想要好地,整得狗咬吵吵的,有人嫌分的地不好,村长主动把自家的地让了出来。等到了村里上报低保户的时候,大家争得更凶了,村长小舅子家不宽裕,家里有个残疾人,还没儿子,丫头出阁后日子不好过,也帮衬不了娘家,就想申请低保。但村长临最后还是把小舅子家的低保名额给拿了下来,为此脸上还挂了彩,估计是被媳妇儿挠的。
小伙子感叹:“他媳妇儿那人恶,不过恶是恶,但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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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送完,老韩请大家去镇上吃饭,我回到家差不多是半夜了。第二天上行,有人调侃老韩,叫他“韩村长”,老韩也不客气,给人递烟说,这事儿差不多十拿九稳了。
“选上了还做不做买卖?”有人问。
老韩说:“咋不做呢?谁嫌钱咬手?买卖和村上的事儿我可以兼顾,再说我儿子、媳妇儿不都在五爱街吗?”
大家就捧着老韩唠,说他是“杠上开花”,官商两道都好使。还有人要老韩请客,老韩也不推脱,说选上了肯定请,地方由大伙儿定。
又过了十来天,老韩又请我们吃饭,说自己本来还担心那个李老板要争,没想到他们的动作并不大。
“抠,兴许是舍不得钱。”老韩端着酒杯,笑得满面红光,“我不差那几个钱,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媳妇儿套不着流氓!”
大家也就顺情说好话,提前祝老韩升官发财。



3


选举的日子近在眼前,老韩提前把摆酒庆祝的饭店都订好了,只等结果宣布后,放挂一千响的“大地红”,好好热闹一场。
此前有人提议买礼花,但马上就有人提出反对的意见:“大白天的就是听个响,放花看不真亮(清楚),没什么大意思。再说,花一放也就落了,意义不好。”老韩对那后半截子话表示十二万分的赞同。
选举那天天挺冷,老韩不慌不忙,踩着点儿回了村,我们也应邀跟他一起去壮门面。村委会前面的小广场上人不少,可能是冷,大多数人都袖着手,也有的将手插在棉袄兜里,脚来回地捣换。老韩把车停在人窝外边,大家拿眼瞅我们,神色不一。
几窝妇女围在一起,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像选村长的拉拉队。还有临时抽调过来的警察,都穿着深蓝色的警服,据说,这次选举还有镇上的人过来监督。
老韩下了车,我们也纷纷跟过去,这时脸膛黑红的小武气喘吁吁地挤过来,面色挺急地喊“三叔”。
老韩故作从容,轻声回了句:“啥事儿,又没火上房。”小武的面色更急了,他凑到老韩近前耳语了一句,只见老韩瞬间变脸:“真的吗?你咋打听着的信儿?”
“刚知道的信儿,要是不跟我好,XX都不能漏给我。昨天晚上办的,一家这个数,没给东西。老韩家让给跳过去,瞒得严丝合缝,一点儿风没漏。XX家昨晚就研究了,说他家一共5票,只投给你1票,也算对得起你那袋子面了,老李家给的钱多,肯定得多给人家投票。”
老韩骂了一句,皱起眉头问:“现在来不及了吧?”
“现在来得及啥?镇上的人也在,警察也在,不能整太明啊!”
小武说完,老韩抬起头,微微眯起双眼,有些不知所措。
这时,老杨捅了我一下:“还真让人给截胡了。”
我不知道该咋评论,只能感叹道:“要我说啊,费那劲,非得回来竞选村长干啥?”
老杨穿得少,鼻子冻得直吸溜:“你可不知道,村官都肥着呢。我老家那村子穷得叮当山响,那村长当了多少年,刚下台,全家立马就搬镇里了,买楼了!哪儿来的钱?工资?呸!不可能!”
这时,老韩脸阴阴地凑了过来,说老李家挺贼,昨晚一家给送了500块钱拉票。我粗算了一下,这个村子至少有百十户,这一夜老李家最少往外送了5万元。
不过,我又有些疑惑:韩家在当地是大户,老李家发钱,做得再滴水不漏也应该有个响动,咋就一点儿风声也没传出来呢?
没多久,一辆宝马从村道上开过来,老韩见了,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我们第一次来村子时见到的那个李老板停下车,迈着小方步直奔老韩,大老远就笑,笑得意味深长。走到跟前,李老板伸出手,老韩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跟他握在一处。
老韩说:“你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啊。”
李老板哈哈一笑:“咱哥俩谁跟谁啊,哪家当不都一样吗?”
俩人各怀心事,前后脚往村部走,我们好热闹也跟了过去。进去以后,有个干部模样的人跟他们打招呼,还发烟:“两位大老板没事儿也给家乡投投资。”
我嘿嘿一笑,小声跟同伴说:“这不都给投资过了吗?不过这资兴许打水漂,响都听不到一个。”
因为我家很早就离开了村子,我没见过选票长啥样,只见一个村民领了票,我就凑了过去抻着头看,村民却把票掩起来。旁边的热心人给我解释:“都不让看,不许来回问,谁选谁就各人心里知道。”
我频频点头,嘴上说“挺正规啊”,心里却在笑:“你们的选票不是都让人拿钱买了吗?这戏也就作给镇上来监督的人看看。兴许镇上来监督的人也知道这葫芦里卖的是些什么药,只是看破不说破罢了。”
又有一个村民领了票,由于是刚领的,票上还是空白,就没捂着盖着。我急瞄了一眼,发现那票上字儿挺多,上边待选的职务有村长、会计、妇女主任啥的,后边是竞选者的姓名。光村长这一栏,好像有3个人竞选,除了老韩、李老板的侄子,还有现任村长。
一抬头,老杨也进来了,他手插裤兜,端着两个肩膀头子,我俩眼神一对上,他就小跑过来问:“咋样?”
“吃饱了往上漾,看结果,说啥都白搭。”我答。
老杨开玩笑说,现在这事儿整得太儿戏,不像是选村长,倒像是聘闺女,“谁家给的彩礼多就聘给谁”。我说,聘闺女也有不看钱看人品的,“钱再多不给你花也白搭,就看村民咋想了”。
老杨贼头贼脑地瞄了一眼老韩,笑笑说:“你看老韩能当官?老韩要是真当上,也是个贪官儿。这还没当上村长呢,先想着咋捞村委会的钱。选不上也挺好,不然过几年没准儿还得进去。”
我笑着让他小点声:“老韩也没少投资,这要是没选上,好几天的货都白卖了。”
大家说说笑笑,时间过得很快,没一会儿,村委会就开始拿大喇叭唱票了。看到一半,我们就出来了,因为李老板侄子的票数已经过了半数,老韩没戏了——老村长更没戏,稀愣的就10多票。
出来以后,老韩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恶狠狠地说:“谁给钱管谁叫爹,真他妈的贱!”大家没吭声,有人安慰老韩:“这破村能有啥油水?拉倒吧。再说3年任满还有机会。”



4


铩羽而归的老韩重归五爱大市场,又有人给他出主意,说可以去竞选村书记,“只要镇里任命,村民中的党员过半数同意就能当”。
老韩重燃信心,开始活动。这次他吸取了失败经验,行动得隐晦而低调。据我所知,他直接给村民们甩钱,一人3000块。但是镇政府那边他咋运作的不知道,老韩对此一直讳莫如深。
我觉得,老韩连村长都没“运作”上,证明他道行还是差那么一点点儿。领域不熟,套路不明白,横里硬插进去一杠子,容易赔了夫人又折兵——但这话我没法跟老韩说。
最终的结果不出所料,下了血本的老韩依然没有当村书记,至于问题出在哪个环节,老韩没提。
那时候,五爱市场一天一个变化,一些人嗅到了低迷的味道,早早退掉档口或精品屋,在五爱周边租写字间开始干淘宝,其中有转型成功的,也有越转越不行的。当然,也有人不甘心转战电商领域,仍在勉力维持着实体生意。
老韩的生意不算太好,却又换了辆奥迪A8。大家嘴上恭贺,却都心知老韩这是瘦驴拉硬屎、倒驴不倒架。
一天,老韩又邀我们跟他一起回老家转转,我笑说:“你这是怕锦衣夜行,别人不知道你在外边发达了呢?还是怕别人不知道你选举失败了,你没伤筋动骨,仍旧是一条好汉啊?”我直说,没必要这样做,干啥吆喝啥,咱做买卖,挣钱是主要的,把钱揣兜里最实在。
老韩跟我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知道我的为人,所以并没有生气,反而请我出去喝两盅。
我俩推杯换盏时,老韩跟我吐露心声:“你还别说,要不是心里有点儿窝火,我还真不能买这新车,就是想让那帮眼皮子浅的人看看。”
我给他满上,让他不要埋怨了:“这玩意儿就像买菜一样,哪家便宜上哪家,尤其是现今这社会,啥叫交情?啥叫人情?你在五爱干这么长时间买卖还不明白吗?再说了,你老韩不也想靠钱收买村民吗?咱顶天立地七尺的汉子,愿赌服输,没啥大不了的。”
老韩一仰脖干了杯中酒,几盅过后就有些上头,脸都红了。最终,他取消了开新车回村嘚瑟的计划,还跟我说买车后悔了,感觉有些没必要。
“啥有必要没必要的。”我说,“买都买了,你就当开它出去装大象了。你也知道,这世道眼皮子浅的人多,这是你的名片,也是你的行头,开这车出去,那也是一路火花带闪电的牛X。”
老韩笑笑,说我挺会劝人的。


------
隔年,老韩离开了五爱市场,在南塔那边开了一家洗浴中心。东北的洗浴中心都整得金碧辉煌的,老韩那洗浴中心也是,清一水的土豪金。他自己也是,大金链子、大金表都戴上,整个人站在阳光底下金光闪闪。
我贺他开业时,说老韩的品味越来越上档次了,他笑得红光满面,然后撸起来一只胳膊:“老三,不瞒你说,我脖子上戴这些都是真的,但这是假的。我总觉着金子到啥时候都保值,表这玩意儿就是一个看点儿的,还值那些钱?我让人在行里(五爱市场)买的,你看像真的不?”
我倒真没想到老韩竟能给自己整块假劳力士戴上,他要是不说,我可看不出来。
借老韩洗浴中心开业,五爱街这些熟人又聚在一处推杯换盏,都挺尽兴。老韩喝高兴了,官瘾就犯了,他把我们这些人都整到一楼大厅,然后开始给服务员训话,一讲起来就收不住闸。
刚开始讲咋地能当一个好员工,还靠点谱;接着开始讲他的发家史;再后又开始讲他当年多穷、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遭了多少冷脸子。越说越激动,几乎就要泪洒当场。
那时候,老杨也离开了五爱街,在铁西那边开了一家餐馆。老杨悄悄跟我说:“看着没?又犯病了,幸亏他没选上村长,要不没事儿就得把村民们集合起来痛说家史,不听还不中,谁受得了啊?给村民们整急眼了,不得拿大镐刨他?”



5


大约半年后,我去找老韩办点事儿,却见老韩办公室里有客人。那人脸膛黑红,我觉得面熟,后来想起,正是老韩选举村长时忙前颠后喊“三叔”的小武。他几乎没怎么变,长得挺膀,瞅着也实诚。
我进去时,小武站起来跟我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我说:“老韩你有事你先忙。”老韩摆摆手,说没啥事儿:“咱那事儿重要。”
我一听这话就明白了,老韩是想拿我当个借口脱身。于是就说事儿确实挺急,要借一步说话。小武识趣,起身告辞,走时跟老韩点头哈腰地说:“三叔,这事儿你得管,毕竟一笔写不出俩韩字。”
老韩挥挥手,说知道了。
等人出去把门带上,不等我问,老韩就开骂了:“还他妈的有脸找我来?当初知道老李家发钱都没给我信,还假装在最后时刻报军情,就因为人家给他塞了两千块钱!”说着,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上,然后愤恨地将打火机扔到板台上,身子往后重重一靠。
我“啊”了一声,就没再接口。他们毕竟是本家,我跟着骂不合适,只能保持沉默,不过心里还是感叹:现在这人,两千块钱就把自己叔给卖了。
老韩继续骂:“人都不跟我讲情,我也不讲那个情不情的了。当初净跟我讲钱,到用得着我的时候又跟我来提情了。屁情,没有情!一个地方出来的,有光就得给你沾啊,凭啥啊?”
我问到底是咋回事,老韩说,小武是他本家一个堂兄枝上的孩子,管他叫叔,但不是亲的。小武知道老李家挨家发钱的事以后,让人塞了两千块钱的封口费,小武琢磨着,把这事告诉老韩,三叔也不一定会给自己钱,就算给了,他也不能伸手要,况且老李家的人当时还暗示他,说以后村里有便宜事儿,肯定算他一份。
“你那叔也不是亲的,人家到时候真用人,肯定可亲的先用。再说,说要吃个低保啥的,你叔得注意影响,能让你占着便宜吗?我就不同了,竞选姓李的跟姓韩的还是竞争对手,到时候我提你低保,谁能说出啥来。”
“钱揣自个儿兜里才是真的,揣你三叔兜里人家乐意给你才给你洒点,你还得对人家感恩戴德的。人家不愿意,人家兜里的钱跟你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老李家那意思,自己能给小武的都是真实惠,结果小武的心就不止是活动那么简单了,而是铁了心投了老李家的“阵营”。听说,他把自家那几票都投给了李老板的侄子。
但后来,老李家根本没有兑现承诺,算准了小武不敢把吃里扒外的事儿说给别人听,总是往外支他,不给他办实事。小武一急,今天整出来一句,明天又整出来一句,自己把这些事儿都给抖搂出来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老韩很快就知道了,但是本家出的这么个后辈,他也不好说啥。反正也不常回老家,干脆装作不知道。
小武在村里没少吃哑巴亏,惹闲气,于是就想把李老板的侄子从村长的位置上拉下来。他要告人家是拿钱选上的村长,还说非得跟人家整出个大小头儿来。
“你说你是钱大还是有人?要钱钱没有,也没有后台,你跟人家硬刚,能刚过人家吗?”老韩双手叉着腰站在板台后面说。
我笑了:“他三叔不是有钱吗?”
老韩白了我一眼:“他办那事我能给他出头?有钱我也不能那么花啊,那我得多大脑袋。”
待老韩发泄一通,又把我们的事儿也处理妥当,我就起身告辞了。老韩送我到门口,拉开门,我们这才发现小武并没有走。见门开了,小武忙起身,目光殷殷地盯着老韩的脸,笑得极不自然。他手里拿着一个方便袋子,里面装着厚厚的一撂纸,应该是告状的材料。



6


2013年“五一”之前,我跟老韩聚了一下。那时距离他选村长已经过去两年多了。吃饭时,老韩说他们村的村长——李老板的侄子——出事儿了,“他被村上治保主任的媳妇儿给告了,说他强奸”。
其实村里人都知道,这俩人明目张胆地搞破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撑死了只能算通奸。最后撕破脸,是因为治保主任让村长给整了下去,他媳妇儿气不过,就把这事儿跟村长的死对头小武说了。
小武趁机煽风点火:“他在村上也不止你一个相好的,这是要扔下你搂别人去了,你还不整他?”
于是,前治保主任的媳妇儿听信了小武的主意,在一次幽会时,她开玩笑似的拿个利器当往村长身上划了两道,之后报警。于是,村长任期还没满就被抓了,据说家里“运作了”,后来还是判了3年。
我开玩笑,问老韩当初想当村长是不看上谁媳妇儿了。老韩笑了,说村长确实好当,“山高皇帝远,要不咋那么多人下了血本要去争?”
这两年,老韩他们村被占地,听说其中有猫腻。除了小武,还有其他村民来找过老韩,要他牵头联名上访。老韩签了字,按了手印,但并没有牵头。不过那些事后来整着整着就没了信儿,犹如石沉大海。
李老板的侄子实在太不着调了,当了村长后不仅偷鸡摸狗,甚至还弄出了人命。老韩说,一天他没事儿逗一个傻子玩,正好有个卖干豆腐的过来,傻子夸口说自己能吃十斤干豆腐,村长说:“你能吃十斤,我给你两百块钱。”
傻子一边吃一边夸村长,等吃到五六斤的时候就说吃不下了,但村长说:“你吃不了十斤,我可不给你掏那两百块钱啊。”傻子只好继续吃,最后竟活活撑死了。因为这事,村长赔了傻子家人两万块钱,可这事儿在村里连个议论的响动都没有。
村长被抓后,大伙儿都说前治保主任的媳妇儿厉害,大家联名上访都没把人治住,她一个小学没毕业的娘们儿直接就把村长给送进去了。于是,村里人给这个小媳妇取了个绰号叫“核武器”。
我笑出了声:“村民选村长时太儿戏,谁给钱多就选谁,那不是把自己小命递人手里,任人捏咕吗?老韩得亏你没选上,你要是真选上了,那治保主任的媳妇儿拿小刀片划的可就不是姓李的小子了。”


------
之后的几年,五爱的老人纷纷出走,散落于各行各业,我们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
疫情爆发后,老韩的洗浴中心就不营业了,这些年沈阳的洗浴中心多了起来,他的买卖一直在走下坡路,疫情的到来更是雪上加霜。
去年年中,我们聚在一起,老韩说自己赔得就剩下裤衩子了,当时老杨也在,他说自己“裤衩子都快赔没了”。
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老韩说:“不行你再回村里去选村长呗。”
老韩摆摆手,说现在不用选了,上头要求缩编减员增效,不设村长,只设一个书记,但增设一个副书记。主要是任命,但也需要选票,村里的党员过半数同意就能上任了。
老韩说:“原先是一个书记一个村长,现在是一个书记一个副书记,我文化少,到现在也没整明白,这咋就算减员增效了呢?”
老杨举起杯,让老韩住嘴:“喝酒喝酒喝酒,别唠那些没用的。”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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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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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8-3 12:1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五爱市场里,那个被逼婚的“贾宝玉”死了 | 人间

 三胖子 人间theLivings  2021-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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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这样好不好,我欠你一个人情,这辈子只要你开口,只要我能做到,什么事都行。你不要逼我去相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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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花束般的恋爱》剧照




风雨五爱街丨连载



1


慧姐在五爱街跳楼后,她的婆家人并没有通知我们去参加葬礼。五爱街的一些姐妹自发为她送行,是信佛的赵姐牵的头。
赵姐请来一位藏地喇嘛为慧姐超渡,地点就定在她家的小书房。这个房间没门,只悬了半截黄色绣荷花门帘,我挑帘进去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赵姐为我引见那位年轻喇嘛,说他是某某上师,自小出家。我简单地问了声好,眉清目秀的僧人微笑着,单手作了一个“请”的姿势,用十分蹩脚的汉话说“你好你好,扎西德勒”,然后又转头问赵姐人是否已经到齐,如果到齐了,法会就可以马上开始了。
我这才发现自己是最后一个到的,不由有些歉意。行里几个熟人探过头来,低声问我咋才来,我说没找着地方,本来都打算回去了。坐我旁边的是一个生面孔,王姐给我介绍:“这是梅君,楼下卖童装的,她家衣服好,你姑娘将来需要啥上她家拿,没得说。”
“梅”这个姓氏很少见,我问梅君是否是少数民族,她摇摇头。再问,就发现我俩竟是同年。她是沙岭人,十六七岁就在五爱街混了。听到这儿,我眼睛一亮——在五爱街混这么长时间还没离开,一定身家不菲,得好好套套近乎。
这时,门帘被轻轻挑开,又进来两个人。一个是穿着老红色僧衣、露出半截臂膀的藏地僧人,另一位是个汉族小伙子。我仔细一瞧,嚯!这小伙子长得真带劲,1米8多的大个儿,短发,剑眉星目,白上衣、牛仔裤,总之就是一个字——帅。
王姐又探过身子来给我介绍,说这个小伙子是老梅家的二老板梅志勇,和梅君是亲姐弟。我回头看一眼梅君,又看看梅志勇,觉得这姐弟俩长得有意思,一个是团团脸,五短身材,另外一个却是长条脸,个头也高。
梅志勇朝我走来,我作势起身想把位置让出来,让他挨着梅君坐,他却伸手轻轻按住我肩膀,小声说:“姐,不用起来,我坐你旁边一样。”他跟我说话时不敢看我,脸还红了。
我心想:这家伙在五爱街混了十来年?不像!五爱街哪有这么秀咪(东北方言,腼腆的意思)的人?啥二老板啊,估计就是给他姐打打下手,混个“二老板”的名声罢了。
这时,梅志勇又在我耳边轻声问:“你就是那个辞了铁饭碗、来五爱干买卖的三姐吧?我上楼时见过你。”
我偏过头刚想跟他多唠两句,赵姐发话了:“今天有幸请到上师来为慧姐主法,大家心都诚一点,希望慧姐能借助菩萨和上师的力量离苦得乐……”
她话还没说完,我就见对面有人拿下巴朝我示意,我转头一瞧,惊愕地发现,梅志勇竟然哭了。他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源源不断地往下流,面前的地毯都溅湿了。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小伙子哭得梨花带雨,顿时有些不知所措。身旁的梅君赶紧站起来跟大家解释,说她家志勇为慧姐的事儿已经在家哭过不止一次了。
“亲戚啊?”我大胆猜测。
梅君摇了摇头,我继续问:“认识挺多年了?”
梅君继续摇摇头,说他们姐弟从来没跟慧姐打过交道。我瞠目结舌,觉得这个小伙感情丰富得有些不可思议,竟然能因为一个陌生人的死哭得这么厉害。
这时候,上师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梅志勇,说:“生老病死是所有人都要面对的。她有她的因果,你有你的慈悲,然而慈悲不是哭她。亲人去世是不能哭的,哭了,眼泪落到亡人的衣服上,亡人要留恋世间,会妨碍她得到解脱的……”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可梅志勇的眼泪还是像开了闸的水龙头一样收不住。见此情景,我不由长叹一声,在心底埋怨起梅君来:“大人集会,你为啥要带个孩子过来呢?”
法会结束后,赵姐作东请客。大长条的桌子两旁一共坐了二十来个人,梅志勇坐在我和梅君中间。我已经预备拿出姐姐样,好好照顾照顾这个“未成年人”。没想到吃饭时,梅志勇却像变了个人,不仅不稚气,反而非常周到、仔细。
那天桌上有一道菜是笋做的,我第一次吃不懂,夹进嘴里嚼才发现外边硬,就趁人不注意悄悄吐了出来。隔了一会儿,我面前的盘子里就出现了剥了外壳的嫩黄的笋——梅志勇递来的——我尝了尝,感觉味道还不错。
我不禁跟梅君表扬她弟弟:“哎妈,这玩意儿你弟弟不给我整,我都不知道咋吃。梅君,咱弟可太懂事儿了,有没有对象?没对象可包在我身上了!”
梅君说他有对象,对方是个空姐,还颇有些家庭背景,是沈阳军区某干部的女儿。梅志勇赶紧出来澄清:“刚认识、刚认识,以后还不知道啥样。”大家就你一嘴我一嘴地让他一定要把握好机会,毕竟这样的女孩儿在沈阳可不多。


------
没过多久,梅君那边就传来梅志勇跟对象吹了的消息。梅君跟我说时,仍觉得可惜,说那个女孩还挺相中她弟弟的,但志勇后来死活不干,理由是“没有感觉,不喜欢”。
我劝她:“那着啥急?咱要样有样,要钱有钱,对象还不好找?再说志勇还年轻,以后慢慢遇机会呗。”



2


2005年2月14日,我正在档口忙,一抬头发现高大的梅志勇把档口挡住了大半。我放下手里的活儿,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咋的?来给我送礼啊?”
这是一句玩笑,没想到这个大男孩竟点点头。他也不说话,直直朝我递过来一个盒子,我接过之后他转头就走,我在后面喊他他也不应。我只好把礼物包装拆开,发现是一盒进口巧克力。
我家小服务员在一旁偷笑,意有所指:“姐,今天是情人节啊!”
在五爱街,我们这些已婚的东北老娘们儿从来不过什么情人节,丈夫们也从来不会送节日礼物。正说着,梅君笑着过来了,问我收到巧克力了没有,“志勇一定给你整懵圈了吧”。她笑得直不起腰,说志勇每年都会给她们这些已婚的、平常有来往的姐姐们买巧克力,“人手一盒”。
这真让我闹不懂了——五爱街的糙老爷们还有这份闲情雅致?
梅君说她家志勇有。不过大伙儿对此另有猜测:楼下有个卖童装的女人叫佟瑶,跟志勇同岁,从前有人给他俩做媒,不过佟瑶没干。后来佟瑶跟别人结了婚,婚后生活并不如意,常在档口哭。每当此时,志勇也跟着长吁短叹。平常大家也开他俩的玩笑,两人并不解释,所以大家都猜志勇对佟瑶可能还有那么点意思。情人节“广泛”送礼,只是想掩人耳目罢了。
我突然意识到,五爱街居然出了一个“男情圣”。
再去梅君的档口时,我就有心留意附近的佟瑶。此时的佟瑶已经被生活和婚姻搓磨得失去了光彩,相反,志勇身上既有打小做生意的精明,还有未历婚姻家庭琐事的少年气。两人站在一处,像两辈人了。
我跟梅君感叹:“想不到同样的年龄,看起来差距竟然这么大,岁月和生活终究只欺负女人。”
志勇听见了,看我一眼并没说话,目光却呆了,脸上露出戚然之色。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很像《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在大多数男人只把女人当物件的年代,只有贾宝玉把身边的女人当个宝,当个人。
我把这个想法说出口,梅志勇就说,女人比男人更不容易,他从小看姐和妈吃了不少苦,掉过不少眼泪,所以他曾发誓,长大后要好好待家里两个女人,不让她们再掉一滴眼泪。
梅君笑着说:“是是是,现在跟他干仗,只要我一哭他就举手投降,不管自己有没有理。”
梅志勇的脸又“腾”地一下红了,他尴尬地挠挠头,笑笑。



3


一天,婆婆打电话约我去“天天好”大药房旁边的小广场谈事儿。
在那里,婆婆直白地告诉我,在我女儿一周岁生日还没过的时候,我的丈夫跟另一个女人的孩子就快呱呱坠地了——B超显示是个男孩。那一刻,我犹如五雷轰顶。婆婆声泪俱下地说她儿子对不起我,“但也是因为他跟你的感情走到头了”,她劝我不必守着一潭死水一样的婚姻,劝我把女儿也带走,“女孩儿到底跟妈妈在一起妥当,因为有后妈就有后爹”。
就在这一年,命运跟我开了许多“玩笑”。除了岌岌可危的婚姻,我在五爱街的买卖也赔了一大笔钱。知道我赔钱时,丈夫没说什么,但婆家所有人都害怕我会怂恿丈夫把房子抵押出去求“翻身”。所以,他们想尽快脱离我,最好从此和我楚河汉界,老死不相往来。
正当婆婆喋喋不休地“逼宫”时,志勇突然出现了——当时,他正准备去“天天好”大药房后面探朋友,恰巧远远看见了我,就想过来打个招呼,没成想撞见这么尴尬的场面,弄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婆婆不信这是个巧合,索性说志勇是我特意带来的相好:“就知道你在五爱街不可能洁身自爱。既然这样,你撒冷痛快的就放了我儿子,我们也放了你,那不是皆大欢喜吗?”见我没有马上答应,她又说:“不管你放不放手,那头孩子已经快生了,你跟我儿子是怎么样也不可能白头到老的。”
老太太说完拂袖而去,志勇默然而尴尬地陪在我身边,我本来想哭,却忍住了,大脑飞速运转起来,想先解决这个问题。
当时的我已经四面楚歌、腹背受敌,娘家是一定不能惊动的。但买卖干成那样,丈夫再指不上,真离了婚,我们母女的生存都可能成问题。
我心里很乱,去找擅长六爻的夏岩算算婚姻。但那天,夏岩没给我算,她沉吟良久,只说有孩子不好办,“如果你家老头跟那个女人没孩子,就没什么不好断的”。夏岩直说,她有个法儿,可以给我准备些东西,半夜12点拿到十字路口去烧,或许那个孩子会保不住。
志勇坐一边看着我,夏岩也等了一会儿,见我没出言阻止,就出去准备了。约摸过了半个小时,她进来真递给我一包东西,我抬眼看她,问是不是真管用。她说自己也没试过,“死马当活马医吧”。
我默然将东西接了过来,出门就告诉志勇,不要把我的事情告诉任何人。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不久前被丈夫和流言逼死的慧姐——她自杀前也交代我不要把她的事情告诉别人。我流着泪告诉志勇,慧姐曾经跟我说过同样的话,我守住了秘密,却没有能力守住她的性命。
“姐,日子还长,你不能走慧姐的路。”志勇看着我。
我说不能,我还有父母,他们供我读书,让我从农村走出来,我是我们家的希望,我不能输。说着,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志勇也看,他张了张嘴,但什么都没有说。
临分别时,志勇还是忍不住问我:“半夜烧不烧?”
我没说话,因为实在没有想好。如果没有效果,我烧来干什么?如果有效果,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也是一条性命。当时的我确实黔驴技穷了,但真的已经到要靠这些旁门左道、子虚无有的东西来保住婚姻的地步了吗?哪怕真保住了,我的良心也过不去。可我难道不应该、不需要保护自身和女儿的利益吗?他除了是我法定意义上的丈夫,还是我女儿的父亲啊。听婆婆的意思,她想让我们母女从此在她儿子面前彻底消失。
我的心凉下来,不知所措,心乱如麻。
志勇提醒我,应该找个中间人问问我丈夫,看今天的事是婆婆一个人的意思,还是他们一家人的意思,我一下想到丈夫最好的朋友田阳。
田阳果然知情,劝我说情况并没有那样糟。据他所知,那个女人习惯性流产,一直在保胎,已经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了。虽然确定她肚子里是男孩,但谁也不知道这个孩子是否能顺利、健康地生下来。
这个情况是婆婆之前没有跟我讲的。再仔细回想,她说我丈夫试图瞒一日是一日,目前并没有跟我摊牌的打算。如此看来,婆婆是想引我主动跟丈夫闹,好逼我们往离婚那一步走。
我问田阳那个女人住哪个医院,他却死活不肯告诉我。分别后,我对志勇感慨道:“原来全世界都知道了,就我不知道,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傻瓜。没有感情有什么?三刀六面说出来,行与不行给彼此个痛快,可是他拿我当傻瓜。”
就是在这一刻,我下定决心,把夏岩给我的东西扔出车窗外:“妈的,听天由命,这种事儿我他妈不干,干了我自己会瞧不起我自己。为个男人!?他再重要,我也不能把自个儿给丢了,也不能丢了我爹妈的脸。”
我跳下车,一边哭一边朝那个还是自己家的方向走去,志勇跟在后面追,他劝我上车,都急哭了。在这个薄情的世界里,这个善良的大男孩儿一直追到了我家楼下。我抬起头,看见家里没开灯,大概是没有人在家。我的女儿应该在婆婆那里,那我丈夫呢?在医院陪另一个女人?
我觉得自己通体疲倦,仿佛刚打完一场大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了,就坐在楼下的一个小石桌旁。认识的邻居大老远就跟我打招呼,我意识到这里不能久坐,于是起身往婆家走。我在心里跟自己说:“我得去接孩子,一切暂时还得按部就班。”
这一路,志勇都跟在我身后。


------
次日凌晨2点,我刚下楼准备去上行,发现志勇在我家楼下等着。他开了车前灯,楼门口被照得雪亮。
多年来,明知道很多女人在去五爱街上行的途中出过事儿,我丈夫也从来没有半夜起来送过我。所以见到志勇的那一刻,我的心微微暖了一下,觉得真是难为他了——在五爱市场这个女多男少、物欲横流的名利场,志勇待了十几年,身边环绕着那么些苦命的、不幸的女人,他却从来没有仗着自己不菲的身家把她们当作“猎物”,而是全力以赴,想为她们带去一点点光亮。
婆婆找我谈话后的第三天,我要去一趟广州。家快没了,我的营生不能再丢了,我得去厂家换批货。那是一班夜机,志勇半夜送我去机场,他始终没问我事情发展到什么地步了,我也没有主动跟他说。
沈阳深夜的街道十分冷清,两边的街灯时明时暗,志勇把车开得比步行快不了多少。我知道,他是怕我去早了一个人胡思乱想。
等我再回沈阳,田阳给我打来电话,说那头的孩子已经没了,“不信就去市妇婴医院里去查”。
他说,是因为丈夫坚决不肯吐口跟我离婚,而且医生说那孩子保下来可能也会有问题,那个女人权衡后就决定大月份引产。为此,我丈夫“割地赔款”,具体数目不详,还在几个哥们儿那里举了债。因为这场风波,他的工作也受了影响,平日里还得装成一个没事儿人。
我真的去了医院,在前台说了产妇的名字,撒谎说自己是来探望的,不小心忘了房间号。护士说该产妇早已出院,“孩子大月份引产,没要”。
我听了,长出一口气。日后,还大病了一场。
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的低谷期。生意并无起色,新一批货赔得底朝天。最难的时候,我不能跟丈夫开口,甚至不能让他知道我的买卖又赔了。
我觉得自己已经走不下去了,志勇借了我一笔钱翻身,我很快赔了个净光净。他再借给我一笔,还是赔。后来他还要借钱给我,我都不敢接了,因为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还那几十万。
志勇知道我怕,说:“如果你赔了,来给我打工,你不要怕你还不上。”我问他是赌我赢还是赌我输,他笑了:“我赌你不会跑。”
我不知道他哪儿来的信心。在五爱街,多少老板不给厂家结账就颠儿()了;多少干物流的卷着两头的钱拍屁股跑了;多少男女没有一个交代就为钱溜了。他竟然赌我不会跑,像我没有脚似的。
好在,我还上了志勇的钱,只是没再跟他提及我的婚姻问题是如何处理的,他也没有问过。



4


2011年以后,我工作的重心渐渐从五爱移出,跟梅家姐弟时有来往,但没从前那么频密了。
每次梅君找我,话题总离不开她弟弟。眼瞅着志勇快而立了,仍然孑然一身,这成了梅君和他们父母的一块心病。我也不能理解,他条件不差啥,为啥不结婚呢?
我们猜,志勇可能是在等佟瑶。可那时的佟瑶已是半老徐娘,儿子的个头已经超过她了,志勇当初没下手,现在恐怕更不可能了。更何况志勇还是“小伙儿”(东北对未婚男青年的称呼),我们觉得他跟一个二婚又带儿子的女人在一起并不合适。
然而,梅家和佟瑶的档口依旧挨着,后来志勇去五联地下出新档口,佟瑶也跟在旁边出买卖。梅君对此不好直接说什么,只说佟瑶也是个可怜人,她婚后常被丈夫揍得鼻青脸肿,不时跟志勇哭诉。有一次她靠在梅志勇身上哭,被梅君看见,梅君觉得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回事,就托我去劝劝。
那天,我直接去了志勇的档口,当时佟瑶也在,俩人正谈些什么,看起来心情都不错。见我来,志勇借机支走了佟瑶,他给我让座,说我自打离开五爱也不常来见他。我说忙,他一笑,显然对这个借口并不满意。隔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说:“那今天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说吧,我都把佟瑶给支走了。”
志勇的精明让我有些茫然,我没有贸然开口,不清楚他这样的明白人到底需不需要我来劝。可是受人之托,我只能硬着头皮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男女有别,女人结了婚,心自然在婆家,最不济也一定是在孩子身上。而女人为了孩子,是宁可自己受委屈的……”
我暗示他跟佟瑶没戏,志勇低个头听,手里摆弄桌角账本的一张纸。他将那张纸角卷起来又抹平,抹平了又卷起,直到那个角自己折掉。他用手轻轻撕下那小小的一角,接着放在几个指头中间碾转,搓成球又展开,再搓成球再展开,直到细小碎烂的纸屑糊了手。
见他不回应,我只好接着摇唇鼓舌,说有些感情之所以放不下,可能只是不甘心。我还掰开、揉碎了跟他说现实问题:“孩子还得是自己生的,别人的(孩子)你含辛茹苦养大也不见得跟你亲;做人不能太自私,除了考虑自己,也要考虑一下年迈的爹妈、后继的香火,千万不能一失足成千古恨。”
志勇突然笑了出来,他抬起眼睛问我:“怎么个一失足成千古恨法儿?”
“你跟佟瑶呗,谁不知道?孤男寡女天天在一块儿搅马勺,知道的你俩没事儿,真哪天整出点什么事儿来好吗?自古以来赌近盗、奸生杀,那都是有数的。再说了,你觉得你和佟瑶可能吗?可能早就在一起了。退一万步说,就算佟瑶真肯点头,你想过没有,那样狠心的一个女人,说把儿子扔了就扔了,你就敢要她吗?更何况她二婚,你一个小伙儿,不缺鼻子不少眼睛,个人条件啥也不差,干啥非要找一个二手货?”
“二手货?”梅志勇冷眼看我,“你也是念过书的人,知道最可耻的不是男人看不起女人,不拿女人当回事,而是女人自己先不把女人当回事。”
我觉得志勇这话说得有些重了,甚至觉得他不识好人心、不知好歹。所以这次谈话后,我开始有意回避他。梅君再跟我说她弟弟的事,我就反过来劝她看开点:“二婚咋了?头茬韭菜二茬面,你看我们公司里现在招人都要有经验的,找老婆找个有经验的咋的了?”
梅君鼻子都要气歪了,我按住她的肩头接着说:“他不结婚咋延续香火?你管他跟谁结呢?”
事实证明,梅君比志勇好说服,她很快转变思路,还特意去跟弟弟谈了一回,说如果他真对佟瑶有意思,就大胆去追:“佟瑶也不易,咱家也没那么多讲究,只要你俩好好过日子比啥都强。”
梅君和家人都觉得这已经是他们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了,然而志勇依旧没什么行动,还跟他姐说,自己对佟瑶没那个心思。


------
时隔半个多月,梅君找我,说志勇在浑南一个小区买了一层楼,全部打通,请人造了一个室内佛堂。有些佛像是从台湾请过来的,花了很多钱。
梅君忧心忡忡,说她越来越理解不了这个弟弟了。我也理解不了,只觉得他活得太自私、太自我了,“你爹妈养你一场,你就拿这个报答他们?”
可志勇说,他爹妈当初只是希望他能多挣点钱改善家里的环境,现在环境改善了,他的任务也完成了。我说他还有任务,得给老梅家传递香火。他说自己现在没找着合适的,“不能等一等吗?”
经历过婚姻危机的我,切身体会过亲密关系中的残酷,所以当有机会给晚辈普及“婚姻知识”时,我总喜欢端着一副过来人的架势去教导他们,试图让他们早点接受这世间并没有完美的婚姻——“大家都是在凑和着过”。
我觉得这样说没错,甚至觉得这是为他们好。不过后来想想,大多数时候,我可能只是在劝自己罢了。
我说生活就是过日子,劝志勇不要对婚姻抱有太高的期待,要懂得为自己打算:“找个对自己好的女人,得到实惠最重要。就找那种能照顾你、能照顾你父母、拿你当天、拿你爹妈当回事的。”
志勇看着我冷笑,反问我有没有拿丈夫当天、拿公婆当回事:“你低三下四侍候你公公婆婆、小姑子了吗?你过那样的日子了吗?你不愿意凭什么觉得别的姑娘就愿意?你凭什么让我那么糟践一个姑娘?你不是讨厌把女人当工具、结了婚就不拿她当回事儿的男人吗?可是你想让我变成那样的男人?!”
志勇一口气说完这些话,以致于我无言以对。我冷着脸拂袖而去,那天以后,我跟梅君就单聚,不带志勇了。梅君再跟我说起她弟弟的事儿,我也不怎么搭茬。
梅君并不知道我和志勇私底下已经争吵多次了,还是天天碎碎念:谁又给志勇做媒了,女方条件有多好,但他就是不看,总说自己没想好要开始,不想耽误别人。又说姑娘们的每一天都是宝贵的,他不想让她们的热情白白浪费在对她们没意思的人身上……
梅君不赞同志勇的说法,她觉得人跟狗在一起待时间长了都能产生感情,“跟人咋就不能?”她还让我没事就去劝劝她弟弟,我却不想再去碰那个软钉子了。



5


2014年底,我照例去沙岭给梅君父母拜年,到了之后发现志勇也在。我俩已经有小一年没见过面了,志勇变得很瘦,两颊的肉瘪了下去,骨头支出来。脸色也不好,灰扑扑的,像蒙了一层土。整个人露出一副很累、很疲倦的样子。
志勇客气地跟我打招呼,之后就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手里不停地摆弄他的车钥匙。我偏过头仔细看他,他也偏过头来看我,如果搁以前他早红脸了,也根本不敢跟我对视,但这次他竟然敢仔细地看我。
梅君说,志勇现在不怎么说话,也不笑,总像有心事,问他他也什么都不说。除了婚事,志勇的状态也让家里人担心,他们觉得他可能是信佛信得走火入魔了。梅君担心弟弟变成这样是因为身体有隐疾,被催婚导致心理压力大:“他是要面子的人,这些话不好跟任何人说,我们又总是逼他结婚。你能不能找个熟人帮他检查检查?他那么爱面子的一个人,要是知道我们安排这样的检查,一定会跟我们翻脸。”
我不知作何回应。关于志勇,我们一直都在猜,但一直没有得到过正确答案。
我告辞时,车子后备箱里被塞进了很多东西,有些是志勇从楼上搬下来的,有些是从他的后备箱里直接移过来的。东西放完,我上车要走,志勇依然安静地站在我的车旁。我想跟他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作罢。
车子开出去,我见后视镜里站在原地不动的人,心里有些难过。


------
出了正月,梅君给我打电话,说要带我去看看志勇的室内佛堂。
梅君拿出钥匙直接开门进去,我们站在门口,巨大的落地窗户雕出志勇的轮廓。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不像雕像,倒像一截枯木,似乎他的生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肉体里消散。
梅君哭了,抽着鼻子跟我说:“从前他看不得我掉眼泪,现在我天天在他面前哭,他也没有反应。”
我走过去坐志勇对面,他微微皱了皱眉,眼睛木然地掠过我,但几乎马上就垂下了眼帘。我蹲下来问他怎么了?他不说话。
“你心里有痛苦?”我问。
他还是不说话。
“你想娶谁就娶谁,你不想娶就不娶,没有人逼你了。”
说到这儿,我说不下去了,志勇的眼泪几乎“唰”的一下就下来了,我也跟着哭:“你有什么话你说,别搁心里头,你不能出家。”
我知道这也是梅君最担心的事——那时五爱街附近的一家素菜馆的经理刚出家,我们都怕志勇受了影响。
我说:“你信佛就信,但是你不能出家。”
志勇低下头,摇摇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是不能出家?还是不能不出家?我心里一点谱儿也没有。我偏过头擦眼泪,心想人真是奇怪,多少人希望过志勇这样的生活,要人样子有人样子,要钱有钱,要女人有女人,这不就是大多数男人追求的“人生巅峰”吗?志勇还有什么不知足?他忘了自己十六七岁出来闯社会,为了钱吃的那些苦、咽下的那些委屈?现在日子好了,咋就过不下去了呢?
我握住志勇的手,他扑进我怀里,哭得像个孩子。我也哭,生活让我遭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志勇的哭声也给了我一个宣泄的机会。后来梅君也过来了,我们仨紧紧地搂在一起。是眼泪,而不是血缘,把我们密实地联系在了一起。


------
之后的一段日子,志勇好像比从前快乐很多,我们仨又常聚在一起。我试探地问志勇,是不是真想出家。他说不,说自己尘缘未了。
我跟梅君对视一眼,对他那个“未了的尘缘”十分感兴趣。然而志勇三缄其口,一个标点符号也撬不出来。
我感叹志勇心太深了,梅君说:“我宁愿他没心没肺。”



6


两个月后的一天,我女儿半夜肚子疼得直不起腰来,他爸出差,我一个人搞不定,只得给梅君打电话求助。
梅君夫妇和志勇很快赶到了,志勇把我女儿背下楼,我们开车去我哥工作的医院。我们到时,值班护士王莹带我们忙前忙后,等孩子病情稳定后,她还一直握着孩子的手跟她聊天。
我很感谢王莹,没想到她却因为这次的事儿看上了志勇,还托我给她牵线搭桥。打听了一圈,都说这姑娘不错,我才放心去做大媒。
我对志勇说:“你试试,就当朋友,试三个月,就当是给我一个面子。话我都说出去了,你看都不看,我下不来台。”
我觉着话都说到这份了,再怎么样志勇也能去应酬应酬。可他朝我冷笑,几乎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来:“不行。”
我问为啥?他说没有原因。我说我是为你好,他反问我:“是吗?”然后又对着我冷笑。那一刻,我脸红了,不知道为什么而红,似乎是被他看透了——我做媒不完全是为了他好,也是为了保住自己的面子。
我低下头,脸沉下来问他:“这点面子不给吗?”
志勇笑了:“是面子的事儿吗?你刚才不是说为我好吗?”
我几乎是求他了,问他为什么不肯给别人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志勇说:“我不会欺骗我自己,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知道自己喜欢不喜欢,我不会强迫自己去喜欢,我不想强迫自己去过跟别人一样的生活。别人都凑和我就得凑和吗?人活得够苦的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把她放在身边,害了我自己一辈子,也害了她一辈子。”
我几乎喊了起来:“你不说谁知道?她知道你喜欢不喜欢?你骗骗我,我骗骗你,谁不是这么过来的?一辈子很容易就过去了呀!”
可他仍旧说“不”,我把牙咬得很紧,看了他一会儿,告诉他,如果他坚持说“不”,那我们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至今,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狠话。可能是想逼他就范,也可能是他的反应刺痛了我脆弱的自尊。志勇果然被震住了,半晌才轻声问:“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不接受,今天就是我们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
我心里一动,觉得这话不祥,但依然毫不让步。志勇颓然地坐下,冲我疲惫地摆摆手,虚弱地说:“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我没做声,离开时挺着胸脯,走路带风,像一只刚斗胜了的小公鸡。当天晚上我收到志勇的信息:“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这样好不好,我欠你一个人情,这辈子只要你开口,只要我能做到,什么事都行。你不要逼我去相亲。”
我冷笑着回他:“你以为你是谁?江湖玄铁令吗?有了你这句话就可以在江湖上呼风唤雨吗?你要这么说,祖国尚未统一,你去为我干这事吧。”


------
之后一段时间,我没见过志勇,听梅君说,他去了外市一座山里找他的师父了,买卖全交给了梅君夫妇。下山后,他又直接去了台湾,说是想去见一位法师。
再后来,我就没有听到志勇的任何消息,王莹追问我后续,我就给梅君打电话,她竟然也没有接。
我有些失望,也有些沮丧,猜测了很多结果,其中一个是:这姐弟俩同仇敌忾,都跟我断交了。
那时的我还很年轻,仍旧想不通其中的道理。难道我做那些不是为了他们一家子好吗?难道我做那些不是受梅君所托吗?无奈之下,我只好编了个理由回复王莹,决定从此以后再也不管梅家姐弟的事儿了。



7


到了这年五月的一天,我突然接到了佟瑶的电话,她没跟我过多客气,直接问我,知道不知道志勇死了。
“你说什么?开什么玩笑!”
“这事我能跟你开玩笑吗?从台湾回来,他打电话跟他姐说想通了,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想通了什么。当天他回了沙岭父母家,第二天早起从沙岭上行,车在二环上出的事儿,让一个大车给骑底下了。模样没变,也没被撞得稀碎,就是浑身憋得乌青。”
“开玩笑!”我还是不信。
“梅君都疯了。”佟瑶说。
我不知道这通电话是怎么挂断的,脑袋里不停地播放着我和志勇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还有他反问我那句话:“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不接受,今天就是我们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
后来我去看梅君,她已经瘦脱了形,起不来床了,更不用说去五爱上行了。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那种凄惨更不必说。
志勇死后,被葬在他师父修行的那座山上,我没让梅君带我去看。后来,她把志勇生前的一些照片发给我,说他真把我当亲人看,让我留个念想。
我说好,就把照片都存在微信的“收藏”里。后来觉得这样究竟不妥,事隔一个月后,我就把那些照片都删掉了。谁知当晚,我竟梦到了志勇,他很生气,样子也有点可怕,质问我为什么把他的照片全部都给删了。我在梦里吓得往后一退,差点跌坐在地上。他面色和缓下来,朝我伸手,说:“你还不知道我吗?我是不会吓你的。我只是太生气了,你不要怕,我以后不再来就是了。”
自那以后,我就真的没再梦见过志勇了。我和梅君的交情也淡了下来,开始渐行渐远。我曾给梅君打过一个电话,只寒暄了两句,彼此都没有提要见面、叙叙旧。我们都闭口不再谈“梅志勇”这三个字,好像他从未出现过。
每年到了志勇的祭日,我都能想起他跟我说的那句话:“这辈子我欠你个人情,条件你来开,什么都行。只要你别逼我去相亲。”
这一刻,我会感到喉咙发紧。心想:嗨,我倒还真是有一个条件,也不用你去相亲了,你结不结婚、生不生孩子都行,哪怕你真是个太监也成。只要你活着就成。
只不过,纵然有通天的本领,这个条件他也永远不可能兑现了。


------
多年过去,我身边许多人来来往往,却再也没有一个温柔善良的志勇。不过我受他影响,也养成了一个习惯——爱给女性友人买巧克力。譬如她们过生日,或者过年过节,我不知道买什么,就喜欢送巧克力。
我想,女孩子在这世上总会受很多委屈,尤其是结了婚以后,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不足为外人道的、不能回去跟爹妈说的委屈和苦楚,总是需要一点点甜来中和。我想像志勇一样,对她们好一点,哪怕只有一点点,哪怕她们并不真正需要。
还有一个改变是,我不再称呼离异的女人为“二手货”了。她们并不是货物,而是活生生的人,大都曾经在婚姻中,有痛苦和挣扎。
身为女人,我为自己曾经说过的话感到羞耻。
随着年纪的增长,我开始常常想一些问题:这世间什么叫“应该”,什么又叫“不应该”?
那些“应该”是否真的是天经地义,每个人都应该拿它们当生活的准则;而那些 “不应该”,难道就真的该受千夫所指,使人活得惶惶不可终日?
我还想,什么叫“为你好”?是不是只要打着这个旗号,人就可以为所欲为呢?
后来我总结:“应该”就是个屁,“为你好”也是个屁。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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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胖 子

还没活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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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8-30 05:0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五爱街里,那些拼命活给别人看的女人们 | 人间

 三胖子 人间theLivings  2021-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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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姐一直认为,自己拥有一张区别于五爱街其他买卖人的脸。所以,她见人就像介绍商品一样详细诉说自己的不同。最要命的是,她还喜欢告诉对方:这张脸我有,你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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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寄生虫》剧照




风雨五爱街丨连载



1


跟五爱街其他买卖人不同,这个档口的货竟比人先到。
那天,一个苹果核般干瘪的中年男人随意地将货堆满那个档口,然后就用一把黑色锁头锁住了门。直到下行,这间刚被接手的档口也没见有人来整理、挂货。左右商户无不称奇,都在猜这间档口的新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如果不是不差钱,大概就是个“山炮”了:“不挂货明天卖个屁啊?不理货,明天卖货的时候能找得着吗?就这二百五的脑袋还来五爱干买卖?不是等着赔吗?”
次日凌晨2点多,五爱街开行了,人像水库里的鱼一样往里涌。可那间档口仍旧是铁将军把门,连个鬼影子都没一个。到了5点多,它的新主人终于闪亮登场——这女人四五十岁,长着一双三角眼,烫发,发质焦黄。身高1米6多点,梨形身材,微发福。穿着一件宽大的上衣,试图遮掩住自己突出的小腹。
只见她撅着屁股,奋力将档口的卷帘门朝上一掀,带着塑料外包装的货物立即掉出来几件。她一抬腿,将货往里踢了踢,背对着左邻右舍,叉着腰发出了来五爱街的第一声感慨:“靠,这么小,屁股大都转不开磨,能挣钱吗?”
等我们忙完,这间档口也旧貌换了新颜。货挂上了,里面的衣服码落得十分整齐。女人坐一堆货上休息,汗把她额前焦黄的卷发打湿了,她仰头朝喉咙里灌矿泉水,一条金灿灿的链子在她脖子上闪闪发光。
见周围有人看自己,女人热情地跟大家打招呼:“我新来的。姓冯,沈阳人,你是哪儿的啊?我有单位,买卖不好也不怕,有劳保,不行回家吃劳保。”
冯姐的自我介绍引来了大家的兴趣和羡慕,他们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打听更多的信息,包括:冯姐从前的工作单位、家庭状况、经济情况、现在一个月厂子还能给开多少工资……随后,大家都啧啧称叹:“有红本

城市户口)就是好。”
没几天,冯姐是城里人儿、有工作单位、有劳保

这些事儿在五爱已经人尽皆知。左右档口还有人特地跑来问我:“你当年辞的那个公职,是不是跟冯姐一样是正式的,是不是也有劳保?你为什么不像冯姐那样也办个病退?那样一个人可以吃个双份……”
为了避免陷入毫无意义的争辩和猜测,我只是笑笑,说自己没有冯姐家的强大背景。显然,这个答案让众人,包括冯姐,都十分满意。
虽然大家把冯姐不差钱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但我心里却不信——不差钱谁会起五更爬半夜地上五爱街?五爱街有啥好玩的,春夏秋冬都像个闷热的大蒸笼,耳朵边上整天都是各档口老板和服务员的喊货声和叫骂声这情有可原,卖货强度非常大,大家一个个都忙得激挠的,再加上天天睡不好,人就跟个火药桶似的,沾火就爆炸
工作环境恶劣,身体自然跟着受罪。有的档口卖中老年服装,服务员得盘头发穿样子才好看,可谁能天天上发廊?所以盘一回就往死里喷发胶,那头发一碰,比席梦思床上的弹簧弓子还硬,一按“嘣嘣”响,晚上睡觉头皮刺挠,手指头都伸不进去。
因为卖货得站着,时间一长,五爱街有很多人得了静脉曲张,小腿肚子上的血管像蚯蚓一样从皮肤下面拱出来。脚气病也十分普遍,有人上行穿凉鞋,要在脚趾头中间塞卫生纸,因为那些破溃的伤口会持续不断地往外淌水……
所以这种地方,冯姐来做买卖不为赚钱只为玩儿?我不信,但也不愿戳破她。


------
每天下行,五爱街的业户们都会去银行存钱。可冯姐不去,她中午把账一拢,在点钞机上过一遍当天的营业所得,食指在计算器上“啪啪”一顿按,然后连数儿都不对,就把钱往包里一揣,再把小包往身后一甩,便直奔外头消费去了。
隔壁档口的周姐不时地感叹:“如果哪天能活到冯姐那样我就知足了。你看人家那命多好,不用死乞白赖地干,愿意动弹就干点,不愿意动弹就不干。家里老人肯定也都有劳保,不用她负担,看病还给报销。你看咱可好,都是农村出来的,啥也没有。家里的开销不说,老人能不管吗?挣俩钱分吧分吧没剩几个,谁敢像她那么造?瞅人家,再瞅瞅咱自个儿,人那才叫活一回人。”
周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说冯姐像跟钱有仇似的,连日常买菜都不去露天市场,一定要去大超市,“她说超市的菜都是给切现成的,回家搁点油炒一下就完事儿,省得收拾——你说多败家?真是人比人得死。”
周姐说的都是实情,我们五爱街的这些人,谁没在大超市里遇见过冯姐?只要跟冯姐狭路相逢,她就会“噌”地一下蹿到你跟前,翻看购物车,随后大呼小叫:“你为什么不多买一点?”或者热心推荐她买过的某种进口水果:“你也买点回去尝尝。”不等你回答,冯姐就把自己购物车里的商品一样一样码放出来,像报菜名似的逐样报给你听。
等第二天上行,她会跟所有人说,自己昨天在超市碰着谁谁谁了,“你们看她会不会活,一天到晚就知道攒钱。我买一车东西,她捏把挂面就走了”。当事人的脸涨得像一块大红布,但仍旧挡不住冯姐在那里说得眉飞色舞,哈哈大笑。在她的笑声中,我们这些来自农村的商户,脸色越发难看,内心对她最纯粹的羡慕,也开始一点点地瓦解了。
但谁也不会把喜恶写在脸上,大家不动声色地跟冯姐划清界限,尽量维持表面的平静。



2


没几天,冯姐在行里就跟一个零买的顾客干仗了。她骂那人有眼无珠,没看出来她跟五爱街的那些没文化、没活路、没社会和家庭地位的“农村老倒子”及“南蛮子”不一样。她说自己是地地道道的沈阳人,是有单位的,是可以吃劳保的,来五爱街干买卖是给五爱街脸了……
左邻右舍听闻这话,都不自觉地互相对觑,眼神里写满了厌恶。从此以后,每当冯姐不在档口里,左右几个档口的老板娘就会抱着肩膀,站在一处小声揶揄她:
“有个沈阳户口也值当这样?还说有劳保,也不知真的假的。我要是吃喝不愁,可不上这儿遭这份洋罪来,谁缺心眼儿似的天天在这儿吹牛?”
“见天逮着谁跟谁说有劳保,跟个‘山炮’似的。不行以后档口外边挂个条幅,写‘这家老板有劳保’。”
“就是,一口一个‘农村人’,往上数三代,谁家不是农村的?这把她给嘚瑟的。”
这种时候,总会有人捎上我,说我原先那单位比冯姐的强,也没见我那么嘚瑟。我不搭话茬,只觉得大家来五爱干买卖,不该老问出处,付出的是辛苦,挣的是钞票,人民币稳稳当当揣进口袋才最实在。再说了,我是从农村来的,这是铁一般的事实,农村人咋了?谁有本事,钞票就往谁口袋里头钻,它可不看户口;“南蛮子”又咋了?每天下行,往老家大把大把汇钞票的都是南方人。
可冯姐不这么想,她认为,只有那些没能耐的人才会靠背井离乡受委屈、卖力气赚钱。行里有一个女老板,羊水破了还在坚持卖货。冯姐说她“祖上不知穷了多少代,穷疯了,想钱想疯了”,说完她还以为自己十分幽默,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惹得大家都很愤怒。
我们心里都清楚,那个女老板这么拼,不是穷疯了,只是没背景、没退路、遇事不敢任性。再说,离家在外讨生活的人哪个不想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回老家让人高看一眼?有时候,人活着不就是为了一张脸嘛。
也许冯姐一直认为,自己拥有一张区别于五爱街其他买卖人的脸,所以见人就像介绍商品一样详细诉说自己的不同。最要命的是,她还喜欢告诉对方:这张脸我有,你没有。她似乎不知道,在这世上,把自己的优越和伤痛拿出来秀,同样惹人讨厌:前者仿佛拿一个金饭碗,去给没饭吃的人看;后者仿佛揣着一泡屎,走到哪里都想让人闻一闻。
冯姐不怕夸富引人算计,她更愿意看到别人因为“自己没有”面露懊丧,或者对她表达羡慕之情。她沉醉于对方那种纠结又痛苦、可望而又不可得的表情,似乎那能给她的生活带来一些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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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档口的服务员小娜是个农村姑娘,那时候一心想找个有沈阳户口的男人嫁了,从此告别“搂大地”的生活,“哪怕是在沈阳要饭,也不能回农村老家”。
我给她介绍过一些本地人,但对方一听小娜是外地农村的,都拒绝了。几次下来,我都感觉到被冒犯,但小娜却越挫越勇。当时,行里有些男服务员看上了小娜,但小娜却看不上他们,说他们再勤劳勇敢善良也没用,“没有沈阳市户口,嫁过去就是从屎窝挪到尿窝”。
一次,小娜来找我请假,说表姐要结婚,她要回趟老家。我答应以后,她又支支吾吾地管我借手机——那时手机还不普遍,为了业务方便,我有两部手机,一部爱立信,另外一部是花了3000多块钱新买的摩托罗拉V8,银灰色的机身带标,绿色的小指示灯不时闪烁一下,显得十分有档次。
“旧的那部就行,姐,如果你不用就借我用一天。如果你要是用,我看能从别人那儿借不?”
我转身拿出崭新的V8给小娜递了过去:“拿这个回去,万一我找你有啥事儿联系也方便,谁调货啥的或者哪个货号找不着了好给你打电话。”
小娜的目光像粘在了手机上,她郑重地双手接过,嘴上说“不敢用”,怕“坏了赔不起”,但行动上却没一丝想要还回来的样子。
我一挥手,故作大方:“一个破电话,等年底卖好了,姐给你也配一部。”
小娜欢呼雀跃,冯姐刚好看到了,凑过来问啥情况。我没说,但冯姐还是猜到了,她一撇嘴,直说小娜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回去装大老板吗?大老板是谁都能当的吗?”
小娜自然不高兴,可碍于我的面子,又不能回嘴。我笑着怼冯姐:“你这样的都叫老板,她咋不能?”
第二天,我掐着点给小娜打了几个电话。问她货在哪儿、哪个款多少钱、补货应该补哪款,还让她亲自给广州的厂家打电话沟通,营造出一副没有她我的档口就玩不转的样子。
第三天,小娜回来后眉开眼笑:“姐你咋那么会整景呢?”
她说大姑见她回去穿得好,一个劲儿地问她在沈阳干啥。她说自己在五爱卖货,大姑不信,说用不着骗她,又历数村里这家小丫头出去实际上是去坐台了、那家小丫头出去是在酒店当服务员,好像小娜不卖身都对不起她这个亲姑似的。
“真不知道她安的什么心,到底是想看我好,还是想看我笑话?亲人都这德性,那外人就更不用说了,幸亏你给我打那么老些电话。我接电话时,我大姑栽了个耳朵听,这才相信我在档口里说了算。”
小娜美滋滋地说着,我也觉得这事儿自个儿干得漂亮,给自家服务员挣足了面子不说,自己也得实惠——小服务员们原先在家里大多得不到关注,离家在外让老板这么抬举,干活肯定更卖力气。
但事隔多年再想起这件事,我却觉得自己那样做有些自以为是:我给小娜充了面子,让她得到了旁人的羡慕,尝到了被人奉承的甜头,也许会让还不懂自己想要什么的她,只会对所谓的“成功”、“有出息”、“留在沈阳”生出更大的渴望,甚至会因此忽视自己真正的需求。相反,冯姐看到小娜贪慕虚荣,出言相讥,并不见得是对她真有恶意。
只是人这一生,难就难在很多时候并不能精准区分出好赖善恶来。



3


不出意外,小娜记恨上了嘴毒的冯姐。一天,冯姐来我档口玩,小娜转头就去了厕所——她烦冯姐已经到了不想隐瞒态度的地步了。
等小娜走远,冯姐凑上前来,抱着双肩问我:“小娜有对象了?”
我正在算账,头也没抬,说自己没听说。
冯姐矮下身子,轻声说:“你难道没看出来吗,小娜可能怀孕了。”
我抬起头,表示难以置信——小娜才十七八岁,还没结婚呢,而且,她有对象能不跟我说?
话说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冯姐十分轻蔑地白了我一眼,口里发出“啧啧啧”的声响。
那声响不大,但每一声都让我觉得刺耳,我让她赶紧回自己的档口卖货去,别在我的档口里瞎晃:“我可不比你,有劳保,还有个好老爷们儿惯着,挣一个花俩,老爷们也不收拾你。我一天挣不够数,回家就得跪板正儿的,膝盖打个弯都不好使。”
这话哄得冯姐十分满意,她笑着离开了。这时小娜回来了,虽然不相信冯姐的话,但我还是不自觉地看了看她的肚子——小娜本来就瘦,肚皮瘪得跟没吃饱的虱子一样,咋可能怀孕?冯姐这人,不但不讲究,还不地道,咋净往人家小姑娘脑袋上扣屎盆子?
我抽出一张50块钱,让小娜去买点雪糕给左右档口分了。吃人嘴短,大家总不会听信谣言、恶意揣测小姑娘。可小娜把钱扔了回来,不怀好意地笑了:“姐,请客哪轮得到你?”
小娜出去,先撺掇隔壁的周姐,说要一起让冯姐“出出血”。左右档口几个老娘们儿立刻会意,三撺掇两撺掇,冯姐就打开腰包拿钱请客了。小娜得逞,朝我丢过来一个胜利的小眼神儿,我笑骂她,但想到冯姐刚刚说的那些话,又觉得让她花点钱并不冤。
只是,冯姐的大方并没有改变大家对她的看法,周围几个档口老板商量着,想把她给整走。
有时冯姐去厕所,让大家帮她看着点档口,她们满口答应,但真来了顾客,这帮老娘们儿不是说冯姐家那款衣服“绝版”了就是说“没号”,总之那些准顾客都被赶走了。得知我跟冯姐档口的床主(摊位的所有者说得上话,她们还来找我商量了好几回,让我出面跟床主说道说道,让冯姐挪个地方。
我开始没搭茬,一来是不愿意给人当枪使,二来是觉得冯姐除了嘚瑟点儿、嘴欠点儿,似乎也没什么大毛病。大家都是干买卖的,断人财路有如杀人父母,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可还没过一周,我就改变了这个想法。
那天,公婆、丈夫都有事儿,把我姑娘送到档口让我看一会儿。就这么个工夫,冯姐过来,撅个屁股问我姑娘:“你妈天天这么驴似的干,累得跟个王八犊子似的,是不都是为了你这个小王八犊子?”
我姑娘啥也不懂,但自有小孩子的思维,她当即瞅了瞅我,然后冲冯姐摇了摇头。
冯姐继续刨根问底:“咋的呢?你妈一天到晚这么干,不累得像个王八犊子啊?”
我姑娘奶声奶气地回答:“冯姨,我没见过王八犊子,不知道王八犊子长啥样,所以不知道我妈妈像不像。”
这回答,把大家伙儿逗得前仰后合。
回家后,姑娘追着她爸的屁股问:“王八犊子是啥?长啥样?”还说行里有人说妈妈像王八犊子,说她像小王八犊子。丈夫一听这话,脸顿时拉得老长,怨我不该辞去公职去混五爱那种鬼地方,更不该让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教坏了孩子……争吵过后,我把这笔账记在了冯姐头上。
没多久,冯姐就接到床主的电话,床主说自己亲戚想出床子,档口不再租给她了。冯姐感到很意外,但走的那天还跟我打招呼,说自己知道行里那些女人嫉妒她,也知道她们如何合起伙来占自己的便宜,“整个趟子里就你仁义”。
我耷下眼皮,内心生出一丝歉疚,对冯姐说:“五爱街别的没有,床子有的是,你再找一个。货暂时没地方搁,可以先搁我库房里头,再有……”我本来想劝冯姐管管自己的嘴,收收那些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但话到嘴边,还是生生吞了下去。
我决定省点力气。冯姐比我大了20多岁,她不会因为我的一句话就改变。人终究只能自己改变自己。


------
冯姐再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人已经离开五爱街,在北行商场改做零售服装生意了。那个地方租金不贵,零卖还挺好,有时一个月能挣个三万两万的,还没有搞批发那么累。
知道冯姐的近况时,大家依旧忿忿不平,纷纷列举她的“罪状”。最后,小娜总结道:“冯姐那个人是癞蛤蟆蹦脚面子上——不咬人但膈应人。”众人哈哈大笑,觉得她这比喻太贴切了。
曾经属于冯姐的档口已经租出去了,新来的大姐不明就里,也跟着我们一起笑。这大姐姓张,样貌老,也不怎么会穿衣打扮,说话还带着浓重的乡音。大伙儿都嫌她土,不怎么待见她,经常当她不存在。
我看在眼里,对小娜说:“瞧,这帮子人先前受冯姐的‘毒害’,现在又开始‘毒害’别人了。”
小娜当时一怔,眼神里忽然就有了失落。她说人有时就是这样,恨人有又笑人无,“你没有就笑话你穷,你有了又猜你的东西来路不正,咋的都是不是。姐,别人的眼睛、嘴巴能挖个坑把人给埋了,要不,谁不愿意由着自己活?”
我抬头看小娜,觉得她话里有话,以为是她和沈阳本地人相亲不顺才有如此感慨。后来,才明白这里面竟然有别的故事。



4


3个月后,小娜的肚子大了起来。我想起冯姐的话,把她扯到一边,指着她的肚子,开门见山地问:“你是不是有了?”
她的脸腾地就红了,然后否认,让我别管。还说自己不会耽误干活、卖货,让我放心。我怎么能放心?她一个小姑娘只身在外,父母不在身边,我这个老板起码得担一份责任。哪怕抛除这层雇佣关系,我自己生的也是一个女儿。
“到底咋回事?”我逼她说,“不说实话你别给我干了,我也没拿你当过服务员,咱姐妹一场,你啥话不能跟我说?家里人知道不?”
这一扯一问,小娜的眼泪流了出来,可还是不肯说。
那天下行后,我把她带到家里,才知道她找了一个大她20来岁的沈阳男人。刚认识的时候,她不知道对方有家,交往了一阵子,那男人说自己想离婚,但对小娜不放心,“我比你大这么多,你拿什么证明不是跟我玩玩?”年轻的小娜想不出来,男人进一步引导,“你得先跟我有夫妻之实”。这么拙劣的谎言对付涉世未深的小娜绰绰有余,她懵懵懂懂地跟男人睡在一起,等着对方把自己娶进门。可等她不小心怀了孕,这个男人就消失了。
小娜坐在沙发里哭,我腰板子拔得溜直,不知道眼前棘手的情况该怎么处理。按理说应该通知她家里,但小娜说如果家里人知道了,她就活不成了——农村注重名节,如果大家知道小娜没结婚就怀了孩子,唾沫星子能把她和她家里人给淹死了。
“那只有一途,就是打掉孩子。”我说。
小娜说不行,还说男人不是骗她的,会娶她的,都跟她发过誓。随后她开始给男人找各种理由,说他可能是因为忙才不联系自己,又猜男人是不是出了车祸,或者其他意外。
我看着小娜那张因怀孕、劳累而苍白瘦削的脸,话和泪都像堵在心脏里,疼得无法呼吸。我想,为什么女人要这么笨呢?为什么不见棺材不落泪,见了棺材还要自己骗自己呢?小娜卖货多厉害呀,多能吃苦呀,究竟是谁给她灌输那样的蠢念头,认为嫁了一个拥有沈阳市户口的男人这辈子就万事大吉了?
送走小娜,我几乎一夜未眠。丈夫问我怎么不睡觉,我说睡不着,没有告诉他背后的真实原因。如果说了,他又该说我“祖坟不哭,净哭滥葬岗子”了,可我就是克制不住自己的悲伤和同情。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小娜甚至还不是个女人,她只是一个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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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我把小娜当成了一个晚辈,开始向她旁敲侧击,打听有关那个男人的一切信息。得知对方的名字和家庭住址后,我决定去他家里探个虚实。
一天下行后,我独自来到这个男人的家门口,谎称自己是楼下刚搬来的邻居,发现卫生间漏水,所以上来看看。那男人正好在家,光膀子,穿大裤衩子,平平无奇。
他们一家三代住两居室,大卧室给他们夫妻,小卧室是俩老人带个孩子住,厨房冰箱后面塞满了从超市里顺出来的那种可以截断的塑料袋。我转到卫生间,发现开了门要先上两级台阶,上去是个蹲坑,便池四周抹满了水泥,应该是以前漏过水。
瞎猫撞见死耗子,我让男人把电话留一个。
回头,我给男人打电话,问他咋办:“小娜现在怀孕了,都好几个月了。这个月份你应该明白,不一定能做药流,再大做就得引产了。”最后我补了一句:“小娜还在等你娶她。”
“她傻X啊?我不找她,她还不明白啥意思吗?”男人说要钱没有,“她也不是不挣钱,愿意打就打,愿意生她就生,别想拿这事儿威胁我。”
等他在那头嚎完,我平静地建议他跟小娜把话说明白。男人说:“我他妈没那个闲工夫,我没想到小娜是处女,五爱街服务员哪儿他妈有干净的?”
我忍住骂他的冲动,撂了电话,心里茫然得要命,不知道该怎么跟小娜说。好在男人主动打电话去骂小娜,说她有心计:“找人装得挺像啊!妈的,她敢再上门来,我把她腿打折。”
小娜来问我情况,我一五一十说了,又劝她把孩子打掉:“小娜你路还很长,这个人不可能跟你有未来。你模样不差,还能干,找啥样咱找不着?咱从头开始。”
小娜说自己要想想,但我怕她干傻事。小娜看看我笑了:“姐,我就是打胎,就是死,我也死他们家去,我不能让他白玩。”
说完,小娜哭了,瘦削的肩膀一抖一抖的,让我疑心她就要散架了:“姐,我爹妈等我出人头地呢,我不能死,我死也当个沈阳的鬼。”



5


后来的日子,小娜的肚子越来越鼓,顶着巨大的压力继续上行。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她未婚先孕,还被男人踹了,可说起这事的时候,神情语气,都仿佛不是因为男人渣,而是因为小娜不够好。
面对行里的风言风语,小娜嘴上说不在乎,只顾埋头挥汗如雨地干活。但我知道她是在乎的,一个奋力想留在沈阳城的外地女孩,一个走出农村不想再回去的女孩,怎么可能不在乎自己的那张脸呢?
小娜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她认为自己能凭肚皮换来进婆家大门的资格。这次我没有再劝她,如果劝说管用,那就世界大同了。更何况我始终认为她试图摆脱命运的心是没错的,只是为了成功,用了错误的方法。
半年后,小娜的女儿出生了,男人的家庭也终于被搅散了。即便如此,男人也并未吐口要娶小娜,但小娜觉得,她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
那场离婚闹得人仰马翻,法院判决后,男人的前妻越想越气。因男人拒不支付赔偿和分割财产,前妻又诉诸法庭,要求强制执行,男人这才被扔进看守所,据说要关半个月。
男人刚进看守所时,小娜来找我借钱,说想拿钱去找男人的前妻求情,好把他从看守所里捞出来。我看着小娜,不知道该说些啥好。
小娜哭着说:“姐,我不能让孩子没有爹。姐,我不能让人看我笑话。我这么不明不白地带个孩子,好赖我也得有个结果。再咋的,他出来能跟我结婚,我在沈阳也算是扎下根来了,孩子也能上上户口。我嫁进沈阳,上下都算是有个交代……”
“小娜,有一天你会后悔的。”我说。
她斩钉截铁地说:“姐,我不会后悔,我就想留在沈阳。我跟你不一样,你有学历,有家人支持,你不在五爱街,你在哪儿都能混口饭吃。但是我不行,我初中都没毕业,我回去就是随便拭个婆家、生孩子带孩子,一辈子再也走不出来了。”
我看着小娜,感觉喉咙有些发紧,却又理解她——谁不在别人的眼光与自己的欲望里挣扎呢?
“小娜啊,人这一辈子,除了自己,谁也靠不住,甚至有时自己也靠不住。当自己开始有傻X的想法时,自己会给自己挖坑。”
小娜懵懂地看着我,半晌才答非所问:“姐,你一定要相信我,他出来肯定得跟我结婚。他不跟我结婚跟谁结婚?谁还能跟他?他俩孩子,连个正式工作都没有,还那么大岁数了。等我结婚,我请你喝喜酒。”
说完这些,小娜甚至忘了此行来找我的目的,没再提借钱的事儿,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后来,我听说小娜真跟那个男人结了婚,但前提是,小娜给男人跪下了,他才同意领证。俩人结婚没有办任何仪式,当然也没有请我喝喜酒。小娜父母满心欢喜地从老家来沈阳会亲家,结果男方父母用麻辣烫和花卷招待了他们。
即便如此,小娜仍说:“反正老家人都不会知道,我父母回去也不会说。他们只知道我在沈阳安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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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姐听说了小娜显怀的时候,像扎了吗啡一样兴奋。那天,她兔子似的出现在我面前,一脸神秘地说:“看着没?看着没?看着没?我说啥来的?你还不信。”后来,小娜如愿嫁了沈阳本地人,冯姐又冷笑着说她幼稚:“她身上‘农村人’的标签在婆家是一辈子也撕不掉的。”
我反驳说,低开也可以高走,小娜这姑娘能干,最后婆家会明白他们捡到了宝。冯姐撇撇嘴,表示十分不屑。
婚后的小娜没有再来五爱上行,我们慢慢断了联系。倒是冯姐又有了新动向:那时北行商场因第一大道的落成而逐渐式微,她便去东湖干零售。冯姐对生意还是不大上心,一如既往在新地界开启“装大象”模式。网购对实体伤害挺大,冯姐挺了一年多,买卖终于干不下去了。她再跟我们联络时,就说自己干够了,“反正有劳保,等着吃劳保”。
可是一位知情的熟人说,冯姐不但买卖干不下去了,生活也是一团糟。那时,冯姐的儿子刚转业回沈阳,因为没有工作、没有婚房,谈了几个对象,最后都黄了。冯姐着急上火,身体也频频亮起红灯,高血压再加心脏病,得常年拿药盯着,她那点儿退休金在这些病面前不过是杯水车薪。她老头上班多少能挣点儿,可也就勉强够一家子的日常开销。
尽管如此,冯姐始终对外“倒驴不倒架”,还是喜欢人家招呼她为“冯老板”。到了菜市场,卖菜的人这么一叫,她就找不着北了,让买对虾买对虾,让买河蟹买河蟹,别人一个月的菜钱,几天就让她给造没了。丈夫埋怨她,她还说:“人家看得起嘛!不捧场多没面子?再让人知道自己没钱,更没面子。”
如此看来,冯姐真是为面子生,为面子死,为面子辛苦一辈子。



6


2013年,我与冯姐在北行一家服装店偶遇了,她不是老板,而是卖货的服务员。我俩都懵在原地,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那天晚上,冯姐给我打电话,哭了,说自己的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儿子没钱结婚,自己一身病,上班还不敢让老板看出来,得强挺着装精神,吃药都得背着人偷摸吃,生怕老板知道了不用她。还说自己最怕遇见熟人,开始上班的时候,天天都提心吊胆的。
我本来想说:“你好歹还有个劳保,我们这样的人,到了晚年有些积蓄防老还好,若赔个底掉,那是一丁点保障也没有了。”可话到嘴边又让我咽了下去,一怕冯姐多心,二也是听出来了,冯姐打电话不是来求安慰的,只是央我不要把她的境况说给别人听。
可是没两天,周姐给我打来电话,让我猜一猜前两天她去北行的时候遇见了谁:“——冯姐!哈哈哈,你猜她现在在干啥?在给人当服务员!一个小店,估计对服务员也没啥要求,要不可能就是她要的少,便宜。”
周姐大笑之后,向我发出邀请,让我跟她们一起去看看冯姐现在的倒霉样儿:“好好臊白臊白她,她当初是怎么臊白咱们的来的?”
我说自己没时间,也想给冯姐打个电话解释,说明不是我透露的她的行踪。后来想想还是作罢,是非由人吧。
没几天,周姐又给我打来电话,说她们再去时,冯姐已经不在那儿干了。她推测冯姐一定是抹不开面子,怕再被熟人碰见才走的:“牛皮终于吹不下去了,丢人丢大发了,只能像王八一样又缩回自己的王八壳子里去了。”
此时,我已经离开五爱街,转做医药这行了。正好小西门那边有家医药公司缺个库房,想到这工作岗位不对外,不太可能再遇见熟人,我就打电话给冯姐,想介绍她过去。冯姐很感激,立即保证她会把活儿干得立立正正儿的。
后来我去那家医药公司办事,还去看过冯姐两回。她的嘴还那样,改不了吹牛的毛病。不过这回她不再提户口和劳保了,而是整天把我跟她的“关系”挂嘴边,说我跟她好得穿一条裤子,还说我从前是跟她一块儿干大买卖的。
我听到这些,脸上都臊得慌——人家那医药公司前身是老国企,我一个拼尽全力在这世上混口热乎饭吃的小人物,咋跟着比?
没多久,冯姐就跟公司里的一个小年轻干了起来。小年轻一点儿脸面也没给冯姐留,把她骂了个狗血喷头,说冯姐真不差钱就回家养老去,别占着茅坑不拉屎:“这么大岁数给你找这么一个俏活儿,你还在这装?这年头没钱不磕碜,没钱还在那儿装才磕碜,还真拿自己当方便袋啊!”
冯姐被骂下阵来,为了捍卫自己的尊严,同时也为了表示自己真不差钱,她毅然把那份工作给辞了。


------
2015年,五爱的老熟人给我打电话,抱怨冯姐从她那儿借了钱不还。我这才知道冯姐的儿子已经结婚,婚房是女方提供的,办婚礼的钱也是女方出的,虽然没挑明,但基本上就是“倒插门”——这种事在沈阳城里还是十分罕见的。
冯姐借钱主要是为了看病,她往北京、上海的大医院跑,但病情一直未得到缓解,甚至愈发严重。
一晃到了去年12月,沈阳疫情相对稳定了,我突然接到了冯姐的电话,非让我过去一趟不可。我给她儿子打电话问是啥情况,他让我不用搭理:“现在她挨个给打电话,不管挨着边不挨着边的。不知道想干啥,可能是想整死我吧。”
我听说这几年来,冯姐去外地看病就让儿子请假、辞职陪她去,儿子被折磨得够呛。我也能理解冯姐是真难受,久病的人,最后身体和心都不归自己支配,她在折磨家人同时,也是在折磨自己。
我没有听她儿子的话,还是去了她家,这是我第一次踏足这个北行的老旧小区。冯姐的家在顶楼,小套,屋内面积大概只有五六十平米,仍是老式的装修。放以前,在沈阳有这样一套自有住房,是有吹点牛的本钱的,但放到现在,已经不值一提了。
冯姐见到我,就拉着我的手,呜呜地哭,说有人要害她。我看她面色灰败,都挂了相了,就给她哄进了屋子。她儿子跟我说,这阵子她一直这样折腾,有时候一宿一宿不睡觉。
“没去医院看看?”我问。
她儿子说没去。我知道这是差钱,也知道这病是个无底洞,就没敢接话。不想这话被冯姐听见了,她从屋里径直冲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儿子面前,然后鸡啄米似地磕头,一边哭一边说:“大强,妈求求你了,你就带妈去医院看看吧,妈实在是太难受了。”
她儿子当时就愣了,我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劲儿,一把揪住她的脖领子,把她捞了起来。我说:“冯姐,你干啥?你给你儿子跪,你让你儿子活不?你知道要脸,你给你亲生儿子留一点点脸不?你就这么一个儿子,你想整死他吗?摸良心说,他没管你吗?北京、上海、沈阳的医院都跑遍了,工作都不要,陪你看去病,借钱陪你去看病。他也成家了,有老婆孩子,你这么整他干啥啊?你究竟想要干啥?”
她儿子捂着脸,双肩抖动,“呜呜”地哭了起来。冯姐也哭,突然间又明白过来了似的。
“你骂得对,骂得对,我咋还不死?”她边说边往自己脸上“啪啪”扇耳光,闹了好一阵才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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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末,沈阳的疫情又开始紧张,到了今年1月初,几乎封城。冯姐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而她儿子还在张罗着卖那套顶楼小房子还债、给他妈治病。
我本来还想劝她儿子不要卖那处房子,但也知道劝了也白劝,他不卖房子送他妈住院,可能一辈子心里都不能安生。再说人言可畏,不这么干,难免会有人说他图他娘的房产,舍不得卖房救母。
由于疫情紧张,最后冯姐是想进医院也进不去了,房子也出不了手。除夕前,冯姐油尽灯枯,去世前一晚,我又欠登儿一样到了场。当时她卧在床上,一阵明白一阵糊涂,见我去,还跟我打了招呼。我握着她的手,让她安心养病,她却说让我看她笑话了。
“嗨,你活这么大岁数还没活明白吗?日子是自己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谁能十全十美啊?有时候没破绽还得卖出点破绽省得招人嫉恨呢,你咋到现在还没明白这个?”
听我这么说,冯姐的眼珠奋力地瞪了一下,脖子一伸,喉咙里“咕哝”响了一声。脸憋了一下,发红,瞬间又转白,想说的话随着她喉间的那口浓痰,被生生地吞了下去。
次日清晨,我刚起床就接到冯姐儿子的电话,说他妈昨夜凌晨去世了。我要过去,他说不必了,他已经连夜联络了殡葬车,人都炼完了,骨灰暂寄殡仪馆,还没买墓地。
让我感到匪夷所思的是,当周姐得知冯姐去世、我头天还去看了她,就向我打听冯姐死的时候是不特别惨。我有点生气,又有些烦躁,就半开玩笑似的说她:“你哪儿来那么灵通的消息呢?在冯姐家安监控了是咋的?干服装都屈你人才了,你应该去干特务。”



尾声


我从熟人那里得知,小娜已经离异多年。
她婚后吃了不少苦,摆过地摊,卖过烤冷面,离婚后又重返五爱卖货。靠着努力打拼,小娜终于做了老板,她在五楼出了个精品屋,现在手底下有四五个服务员,还有些地级市的零售店在做她家代理。她在沈阳没房,但买了车,独自带着女儿过。
小姐妹聚会时,有人敬她是条汉子。小娜说:“就是脸丢光了。没有脸也就不要脸了,不要脸也就豁得出去了。没想到,反而给自己重新挣回一张新脸皮来。”
遍尝生活艰辛的小娜,终于找到了在沈阳扎根的正确方法。想想,真让人感到欣慰啊。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运营 | 嘉宇     实习 | 杨苏丽



三 胖 子

还没活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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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9-22 03:3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五爱街的铁娘子,被婆家娘家逼进死角 | 人间

 三胖子 人间theLivings  2021-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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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张姐对我说,她甚至感谢那个和丈夫勾勾搭搭的女人。如果不是她出现,自己可能永远也不会听到女儿说出那番掏心掏肺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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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相爱相亲》剧照




风雨五爱街丨连载



1


2007年8月炎夏,沈阳五爱街热得像口蒸锅。对于服装行业来说,夏天是淡季,所以不忙时我就会去消防通道透口气。

那天,我在消防通道碰到了张姐,她正讲电话,说话有哭音,问对方“医生咋说啊”,“有没有生命危险”。见到我,她点了一下头,背过身继续讲电话。看来,她家有人病了,还不轻。喘了口气,我准备回档口,可手还没碰到门,身后便响起张姐那略显嘶哑的声音:“老妹儿,等会儿,你是不认识大夫?”

我哥是沈阳某医院的科室主任,这在五爱街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于是我转身问她:“咋了?”

“我妈。”张姐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两个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无力地耷拉下来。她双眼失神、目光呆滞,蓦地从眼里淌出两汪泪来,说她妈得了肺癌。

张姐一惯要强,她埋住脸,我只能听见克制地吸鼻涕的声音:“想进医大,但是没床位,你能不能帮我找个人安排个好大夫给她做手术?咱也不认识好的主刀啊。”

我心里不由得长叹一声,我哥不是医大本院的,即使是在他的那个医院,里头的关系也是错综复杂,别人不一定都会给他面子,更何况是外院?可我还是给他打了电话,我哥说,除了找关系进医大,还有一种方案:住进他们医院的呼吸科,再走正常程序请医大的教授过来会诊。这样能省一些钱,病房也好安排。

我忙给张姐回话,她激动又高兴,说就这么办。

一切安排停当,一周后进行手术,没想到医生打开老太太的胸腔,发现癌症已经“飞了”,切除原发病灶会让癌细胞迅速扩散,手术的意义不大,所以胸腔随即又被缝合上了。出了手术室,张姐她妈就被推进ICU,没两天就陷入半昏迷状态,一阵明白一阵糊涂,大夫说:“也就两三天的事儿了。”

得着信儿,我赶紧去医院,老太太已经转到普通病房,张姐家三姐妹都在,一个个眼睛哭得像烂桃,姑爷们则守在外面走廊的吸烟区,沉默地吸烟。张姐她爸六十多岁,满头华发,这几天日夜不肯离开老伴的病床,估计熬得够呛,看起来迷眼不睁,十分憔悴。

我安慰了老头儿几句,又把张姐叫到外面。说她是家里的老大,这时候得挺住:“情况已经是这么个情况了,还是那句话——大夫也不是神仙,治病治不了命。”

张姐边哭边跟我说:“妹子,我不想我妈死啊,哪怕死的是我爸呢,我也不能这么伤心。你不知道我妈早几年过的是什么日子——我爸不着调,吃喝嫖赌啥都干,相好的都带到家里来过,我妈都能忍。这么些年,我妈既当爹又当妈拉扯我们姐仨,我爸还打她,动不动就鼻青脸肿的。小时候家里穷,买块大豆腐都紧着我爷、我爸先吃,等三个如狼似虎的孩子吃完,她还能捞得着啥?我,我是感觉对不起我妈啊!”

张姐说得我也红了眼眶。这时,她的丈夫高自强着急忙慌地跑过来,让她别哭了,说老太太清醒了,正找她们姐妹几个呢。张姐被他拉得一个趔趄,我也跟着跑进病房,几个女人站在里圈,姑爷们站在外围。老太太拉着老头儿的手正说话,人挺精神,说话也清楚,我心里“咯噔”一下——该不会是回光返照了吧!

老太太说自己刚梦见谁谁谁了,谁谁谁来接她来了。还说老头儿这一辈子跟她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生活几乎不能自理。她走后实在不行,就找个老太太侍候他,还嘱咐老头儿,有事可以找闺女姑爷,但别总给孩子们添麻烦,“他们也不容易”。

众人只是哭,张姐哭得尤其厉害,老头儿紧紧握住结发妻子的手指天誓日:“你走了我还找啥啊?我就个人过。你放心吧,我没事儿不能麻烦他们。我要是再找,我也不叫个人,过两年到寿路了,我上那头找你去。”

当天晚上,老太太就走了。之后停灵三日,扶丧出殡,我们五爱街一众交好的姐妹都去随份子。下葬的时候,张姐哭得摧肝裂胆,几度昏死过去,闻者无不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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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头七”过后,张姐带孝上行,但精神不济,脾气也很暴躁,动不动就跟顾客干起来。一天下行,我们几个姐妹就去张姐家里劝她,这样可不行,“人死不能复生,再说了都得有这么一天,活着的人日子还得继续”。
张姐边哭边批判自己,说小时候不懂事儿,有一阵总跟她妈干仗,嫌她一天到晚管得宽。她上初中的时候早恋,也不学习,她妈每天尾随她上下学——要知道,那时根本没有家长会接送孩子——张姐跟老师、同学哭诉,说自己母亲强势,打人狠,骂人牙糁,骂她的时候一口一个“贱货”。
她受不了,恨自己妈,觉得全世界就眼前这个女人最可恶。那时的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赶紧离开家、离开这个女人,最好一辈子不来往。
张姐青春期的时候很叛逆,初中没念完就辍学了,没到18岁就要搬出去跟早恋对象高自强同居。离开家门那天,张姐妈在后面撵着骂她不要脸,“让人踹了也别死回家来哭丧”。她还发下重誓,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她这个当妈的不仅不会帮这个闺女,还会拍巴打掌看笑话,“我要是说话不算数,就让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话说到这份上,张姐走得更决绝。
随后,张姐怀孕、打胎,到了法定年龄再怀孕,才张罗着结婚。公婆觉得张姐太上赶子了,没结婚就跟男的睡在一起,自然把儿媳妇看矮了一寸。张姐怀孕不能出去挣钱,高自强又眼高手低、玩心大,小两口就靠公婆接济度日。张姐花钱要手心朝上,看婆家人脸色,那些施舍的目光便又把她看得矮下去寸许。
可是,去医院生孩子是笔大费用,婆家不肯拿,高自强竟也玩失踪,独留张姐一个人面对。张姐她妈得到消息,第一时间赶来掏了住院费,还拎着挂面、鸡蛋和小米准备给女儿侍候月子。
张姐经历了分娩之痛生下女儿,重男轻女的婆家人又用目光将她削低一寸。她坐月子时,婆家人说话不中听,可张姐妈只顾干活儿,一声不吱,窝囊得要死,一丁点儿强势的样儿也没有。
一天,张姐两口子发生口角,她被高自强气哭,她妈也跟着哭,却再不肯劈头盖脸地骂,只说:“坐月子不会坐吗?俩眼一抹黑,啥也不瞅啥也别看,这么生气,坐出毛病将来谁能替你?”
张姐愣在当场,才明白这个女人的低眉顺眼原来不是转了性,而是怕自己心情不好落下毛病。
等出了月子,孩子大了点,张姐就打零工、端盘子、摆地摊,到冷库摘冰虾。后来到了五爱市场,买卖从小一点点干到大。可如今刚挣了俩钱儿,日子一天好一天,亲妈却撒手人寰了。尝到世道艰难的张姐在情感上难以接受,“这世上真爱我的人能有多少呢?走一个少一个”。



2


张姐是在当了妈以后才开始理解自己的母亲的。
张姐的姑娘叫小月,跟她年轻时一样不省心。小丫头刚上高中,也在学校里谈恋爱,张姐担心女儿会走自己从前的老路,所以管得相当严苛。
小姑娘怎么能理解这番苦心呢?她跟张姐当年的感受如出一辙,只觉得母亲强势专制、顽固不化、不理解自己。她在QQ上吐槽,还劝父亲离婚,公然跟外人说:“我不明白爸爸是怎么忍受妈妈的。那么唠叨,什么都要管,不听她的就暴跳如雷,跟个疯子一样!”
这些似曾相识的话,让张姐更想念去世的母亲了。几乎一模一样的“母女之战”就像一场轮回,让人到中年的张姐觉得,“这是报应”。
我们几个行上的姐妹正劝张姐不要胡思乱想,却听有人敲门。张姐拿手背抹了眼泪,走到门口哑着嗓子问是谁,原来是她爸。开了门,老头儿没想到女儿家里来了这么多客,立即局促起来。
我们赶紧起身告辞,下了楼,一帮老娘们儿才贼一般地聚在一起,猜测老头儿今天所来为何。
“肯定不是啥好事,不是钱财的事儿,就是找后老伴儿的事儿。”王姐说得十分笃定——她的公公去年死了老伴,不出一个月,新老伴就“走马上任”了。
有人接话:“不能吧,时间也太短了,张姐她妈死才多长时间啊?一个多礼拜,刚过完‘头七’,不能够。”


------
第二天上行,张姐告诉我们,她和自己爹闹翻了。
老头儿上门,竟然真的是为了续弦,他说这事刻不容缓,第一可以缓解他失去老伴的悲痛,第二可以找个人侍候他的饮食起居。
“爸得有个人照顾吧?你们上班的上班,做买卖的做买卖,让你们谁侍候都不好,我只能尽快找个老伴儿。你忘没忘?你妈临死之前还在嘱咐我找一个。”
张姐当时坐在沙发上,安静地看着她爸,高自强给岳父递过去一支香烟,爷俩都点上。姑爷先表态:“应该,应该。找。”
“应该你妈的个屁!你爹也快不行了,你爹死一个礼拜后你也让你妈去找后老伴儿!”张姐伸出两条肥壮的臂膀,一把将面前那张玻璃茶几给掀了。
面对五爱街的姐妹,张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她爸昨天不止去了自己家,还分别去了她两个妹妹家通知。尽管她们不能接受,也无力阻止。
张姐她妈“三七”没过,她爸就把后老伴领到家里来了。那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农村老太太,话少,面皮略黑,但看得过眼,比张姐爸小了十一岁。老太太有一儿一女,女儿已出阁,儿子还单身,在小北手机市场卖手机。之前娘俩儿租房住,自从跟张姐她爸搞了对象,老太太就带着行李卷火速搬家同居。当时的她并不知道,老头住的这套房子不属于他。
以前,张姐爸妈住平房,冬天烧炉子,夏天齁老热,厕所是公共的旱厕,冬天几乎没人收拾,上个大号都不敢全蹲。后来张姐在五爱挣了钱,就想买套房给父母改善生活,但不敢落他们名下——怕婆家不同意。于是,她在房本上写了小月的名字,也算给女儿攒点不动产。
那年冬天,张姐让父母直接搬进新房住,只说让老两口去猫个冬。高自强作为姑爷不好说啥,倒是婆婆不阴不阳地提了两句,说儿媳妇“贴娘家”。
张姐有些难受——自打在五爱做生意以来,哪天不是自己摸黑起早上行?去西柳上料的是她,去南方上货的也是她。从前火车票紧张,都是站票,上车前,她跟个老爷们儿一样将票叼在嘴里,肩膀上扛个大包,好不容易挤上去,弄得一身臭汗。到了晚间,她钻进火车座位底下睡,“嗖嗖”的风净往骨头缝里钻,“轰隆隆”的噪声震得她脑瓜仁生疼……江山是她打下来的,钱是她辛苦挣下的,难道就因为和高自强结了婚,她挣的钱就不能归她自由支配了?
婆婆说怪话时,高自强就在张姐身边坐着,他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好像根本听不出婆媳对话中有半点火药味儿。见丈夫置身事外,张姐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怼了婆婆:“那钱是我挣的,我乐意咋花就咋花。法律上还有我一半呢吧。再说了,那房写的是我姑娘的名儿,慌什么慌?我爸我妈活不了五百年!”
婆婆转过头对孙女小月说:“你瞅你妈,挣两毛半钱神气得不得了,这家已经装不下她了,跟我这么说话。我说啥了?别说是亲家,就是两旁不相干的瞅着人家为难走窄了,咱还得伸把手帮帮呢!”说完,她就开始哭。
张姐本来还想争一争:“什么叫为难走窄?像你们家生活条件多好似的。”想当初她嫁进来的时候,婆家也穷,要不是这几年张姐在五爱街拼死拼活地干,恐怕一家老小还挤在不到40平米的小单间里呢。可张姐也知道,只要婆婆眼泪一掉下来,她这个当儿媳妇的就算有天大的理也没了理。如果不想战火扩大,她只能选择息事宁人。
这样的生活让张姐觉得迷茫,她总觉得自己怎么做,好像都不对。
一次,我俩出去吃饭,张姐一口气问了我一连串问题:“老妹你说,为啥咱把心掏出来婆家还是不满意?认为咱干啥都是应该应份的不说,还认为咱干啥干得都不够?过去生产队里使唤牲口还心疼怕累坏了呢,咋一个大活人就没人心疼?女人为啥要嫁人?为啥老公永远像个局外人?婆婆和儿媳妇不合常见,但为啥有很多姑娘跟妈也像天生有仇?”
我给她解释第一个问题时就卡了壳。我说婆家拿儿媳妇当外人很正常,就像新上行的小服务员一样,到哪家干活,刚开始也站不住脚——但现实情况是,张姐嫁进高家已经挺多年了。
至于女人为什么要嫁人,我说我也想不明白。过去讲究“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可我们五爱街这帮“娘子军”都靠自己解决了穿衣吃饭的问题。那结婚究竟是为了什么?想在情感上有个依靠?还是精神上有个寄托?可现实是,大多数丈夫觉得家里的事都该女人负责,自己乐于当个甩手掌柜。在这种情况下,哪谈得上谁成为谁的依靠或寄托呢?
张姐不是没想过离婚,她曾经跟母亲提过。但那时候,老太太什么也没说,只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告诉她:“身为女人,你要先学会认命。”



3


张姐想给她爸留点养老钱,于是大包大揽料理了她妈的丧事。没想到她爸拿着卖平房的钱和退休工资迅速找了后老伴。张姐担心他不知道咋讨好新欢,会一激动把手里剩的那些养老钱都“贡献”了出去,于是想尽快把那个农村老太太撵走。
张姐在行里唉声叹气,深为自己妈感到不值:“我妈这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过日子一分钱恨不能掰成两半儿花。没想到留下这些钱,居然让我爸用来娶二房!如果她泉下有知,不知道会咋想。”
大家七嘴八舌地瞎出主意,让她别跟她爸整太僵。
“找老伴儿不怕,最好只搭伙、别领证。”
“得去探探,看老爷子是不是已经把家底儿都交给对方保管了。”
众人分享了单身老头被骗婚的各种案例,张姐愈发坐不住了。她是个急性子,立马掏出手机给高自强打电话,诉说自己的担忧,让他帮着拿个主意,看这事咋办才好。高自强还在家里睡大觉,他大大咧咧地说:“你家那点破事儿我参与好吗?掺和多了该说我是为了钱,那几个钱,我可没看上。”
张姐深吸一口气,让他煞愣儿起()来,赶紧上行来盯着买卖,她要回趟娘家。不等丈夫答话,她就把电话挂断了——这是张姐过日子总结出来的经验,只下达指令,不听申辩,不然两口子光磕哒牙就能到晌午头子,到那时啥事也办不成。
张姐向我们抱怨高自强:“不让干活屁事没有,一让干活不是脑袋疼就是屁股疼,浑身没一处好地方。看个档口给家里挣钱,倒像是我求他。都给我干呢?都是上辈子的孽!”
我理解张姐。五爱街这样的两口子不少,男的大钱挣不了,小钱不爱挣,捏上酒盅吹五作六。女人不敢管,一管,酒瓶子一摔,拳脚相加,要不然就是嘴巴子不干不净。年轻的时候,张姐跟高自强对骂过,后来吃了几回亏,她学乖了,也不骂了。
“如果不能离,就得学会忍。”张姐终于理解了她妈的话,但这种令人窒息的婚姻生活,她实在厌倦透顶了。
张姐独自往外走,到趟子头儿又折回来了,说想让我陪她一起去。她抚着心口窝说,自己最近心脏总感觉不好,总突突,也不知道是累的还是这些年操心操的。
“我其实也不愿意去交涉,但你知道,我是家里的老大,这些年爸妈都是我在管,如果他真把钱都给人家,没钱养老了,到时候还是我的事儿,所以我只能强出这个头。能忙开的话,你就陪我走一趟,我心里也有点儿底。再说,我情绪不好,到时候搂不住火,你帮着打个圆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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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张姐到的时候,她爸正撅着屁股在厨房里给后老伴做午饭,忙得一头油汗。他红光满面,精神头健旺,没有一点丧妻的悲痛。
我朝张姐看去,她果然变了脸色。我先前听张姐说过,她妈活着伺候她爸的时候,如果端来饭没拿筷子,她爸都会开骂“让我拿手吃啊!”——现在倒好,服务后老伴就像是毕生的荣耀似的。
农村老太太热情洋溢地迎了上来,张姐却并不领情,进厨房直接一把夺下锅铲,“咣当”一声摔在地上,眼泪也紧跟着下来了:“我妈侍候你一辈子,你跟个大爷似的,现在跟狗一样地侍候人家?你不说找个老太太是为了侍候你的吗?”
老头挂不住脸,骂张姐不孝顺,问她凭啥上来就破马张飞的。
“咋叫孝?给你娶三妻四妾?!要一丁点儿脸不!我妈哪儿对不起你,你搂新老太太晚上能睡得着觉吗?!”
老头气得嘴唇直哆嗦,手指头一路指到张姐鼻尖子上,质问说自己找个老伴,“犯哪朝王法了?”
我上前拦着说和,让他们都冷静一下,又让老头赶紧给姑爷打电话:“她这体格子我可拽不住。”
“我不打,有本事让她把我宰了,反了天了还!”老头小胳膊一挥,牛气得很。
我十分不想掺和进去,但见张姐一脸的汗和泪,身上直突突,我的眼圈就红了,忍不住说她:“你这是何苦?老太太刚没几天,你这又是办后事又是上行卖货,啥体格能禁得住这么造?你忘没忘你坐月子时你妈咋说你?身上落毛病啊!真气出个好歹来,到时候谁能管你?”
张姐一愣,拿泪眼瞅住我不语。旋即一跤摔坐在地,手掌拍着大腿嚎了起来:“我的妈啊!你咋死得这么早啊?你咋不把你苦命的闺女也给带走了啊。让我过这不省心的日子,我还不如死了好哇,妈呀,就你一个人心疼过你闺女啊……”
张姐的哭声一声高一声低,扯人心肝,农村老太太也沉得住气,一转身回屋了,根本不答理这茬儿。老张头看看没趣,也尾随回屋赔小心去了。
我这外人看着都感到心寒。     
我把张姐扯起来,扶到沙发上,张姐泪眼模糊,四下打量着屋子。她轻声对我说:“妹子,我咋突然觉得这房子不是我的房子、这儿也不再是我的娘家了呢?这里,我还能回来吗?不会再有人趴阳台上朝下望我,做好吃的等我了吧?”
缓了一会儿,张姐长叹一声,抹干眼泪,推门进卧室对她爸说:“爸,这房是你外孙女的名儿。如果你执意再娶,从今后我不能说你不是我爸,但你自己的退休金再加上卖平房的钱也够你租房子养老了,我一个嫁出去的女儿,也管不了那么多,你们得搬出去。”
张姐说着,又落下泪来:“爸,我在婆家日子也不好过,婆家一直盯着这个房子,开始就不同意让你们住,是我硬给顶下去的。爸,你也得为我想想,这不是我一个人的财产,我也有家。你也得顾顾我,我是你亲闺女呀。”
农村老太太一听这话,终于沉不住气了,一蹦老高,也不慈眉善目、人淡如菊了。她声音尖利,对老头破口大骂:“啥?这房子不是你的?那我跟你结什么婚?你这个老王八羔子、老骗子!”
张姐冷笑一声,拉我离开,边下楼边骂:“他妈的,我让你住得安生!那钱不用问,十有八九到老太太手里了,我看他咋整。”
我问张姐,会真撵她爸出去吗?
“撵!”张姐斩钉截铁地说。



4


那个农村老太太已经跟张姐爸扯下了结婚证,不白给。她高就高在,有啥事自己不出面,只捅咕老头跟亲闺女叫板。老张头也听她的话,跟三个女儿一哭二闹、骂骂吵吵,搅得四邻不得安生。
老张头不知咋想的,去拜访张姐的公公,跟老亲家直说若大女儿不支持他再婚,他就住大女儿家里不走,让她给自己养老送终。此外,他还想从亲家嘴里掏出一句“永远不赶你们走”甚至“把房子过到你名下”的承诺来。
张姐的公公刚出院不久,脑血栓后遗症还很严重,半躺在轮椅上勉强应酬,嘴里支支吾吾的。婆婆偷偷打电话过来,让张姐煞愣儿回去弄走她亲爹:“你爸(公公)刚出院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跟你们老张家人没完!”
张姐气极,厉声让婆婆打110报警,“告他私闯民宅,再来别给他开门”。说完,她又立马摘下腰包往婆家赶,还没到,又接到婆婆的电话,说公公突然头一歪开始淌哈喇子,“呜啦呜啦的不会说话了”。
等张姐赶到时,救护车已经到了,正从楼上往下抬人,急救担架后面跟着慌了神儿的婆婆。急救车后门关上的一瞬间,张姐看见那几个围观的、交头接耳的邻居中有她爸孤独的身影。
事后,张姐跟我说,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真的不孝。她说,也许是自己的财力还没有那么雄厚,才会跟亲爹这样计较。否则他愿意娶就娶,房子给他就是了,那么大岁数了,让他为一个房子舍皮赖脸地吵上门,归根到底还是她这个做女儿的无能。
张姐的公公二次脑出血,情况相当危急。住院、抢救、手术一条龙。张姐给我打电话时,我直接带上钱过去了,因为我知道她离开档口时没带现金,她家那个老爷们吃粮不管事,也不会想到要带钱。我到医院时,高自强也到了,一问,还真没带钱。
高自强有一个弟弟,到了医院就问是咋弄的。张姐婆婆也不是压事儿的主儿,哭哭啼啼地把事情原委说了。这一说不打紧,高自强、小叔子、妯娌便忽拉就把张姐围上了,你一言我一语,恨不得把她给生吞活剥了。
他们都责怪张姐,不应该让她家的那些烂事影响到婆家的正常生活。
“这点事儿都整不明白还混呢!简直白活。”
“自己亲爹还看不住吗?你知不知道咱爸刚出院?”
“你是不是刚死了妈恨不得全天下人都过去给你妈陪葬?”
小叔子甚至叫嚣着要去找张姐她爸拼命,说要“灭了那个不正经的老王八犊子”。
从前,我一直觉得张姐人高马大,膀大腰圆,看起来甚是强壮,但那天,我见她一个人被围在所谓的亲人中间,被肆无忌惮地谩骂和指责,觉得她好狼狈、好可怜又好孤独。
我看不下去,一把扯出高自强,说:“她是你媳妇儿,你这时候咋能跟着一块儿骂?难道她愿意摊上这样一个爹?家里一个躺下还不够吗?你们现在整死她,在医院这么吵吵,让别人笑话不笑话?”
这时候,我听张姐在人圈里冲丈夫喊:“钱!钱!钱都是三儿给垫的,赶紧回档口拿钱!”——她这人就是这样,无论啥时候,想的都是欠别人的可不能乱。
张姐的叔嫂仿佛这才意识到还有我这个外人在场,顿时收敛很多。两个小时后,张姐公公手术结束,被推入普通病房。到了晚上,我又打电话问张姐情况,她哭了,说小月也来医院了,见了面却没瞅她这个当妈的一眼——显然,已经有人向这个刚上高中的小姑娘通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小月坐在爷爷的病床边,用张姐能听清的音量,小声嘟囔:“家里外头都整不明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张姐感到挺寒心,她自认为心里装着全家人,所以不辞劳苦地干活,在五爱街看白眼、受委屈、吃辛苦赚钱,可家里人还是对她不满意。更没想到,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姑娘,都不站在自己这边。
“我究竟哪里错了?”张姐的声音听起来无助又茫然。
不及我答,对面就传来嘈杂,“干啥呢?打什么电话?老爷子不行了!”
我也起来往医院赶,到时,张姐的公公已经被送往ICU,他的血氧急速下降,人已经陷入深度昏迷,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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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进了ICU以后,普通病房的床位就被转出,高自强往家里搬东西,婆婆和小月顶不住,也跟着回了家。小叔子和妯娌也走掉了,医院里只剩下张姐一个人顶着。
短时间内历经这些糟心事,让张姐整个人看起来异常憔悴,她呆坐在ICU外面的公共椅上,双眼熬得通红,总是坐一会儿就把腰挺一挺,可没挺两下,又整个人朝下一垮。我说我盯着,让她睡一会儿,她冲我摆摆手:“我怎么能睡得着?”
“你睡不着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啊,等明天大夫来了出最新的治疗方案再说吧。”
但她执意不睡,也不说话,只呆呆看ICU的门,不知在想些什么。老半天才拿手干抹一把脸,摇头说:“做人,太难了!”
我听后有些鼻酸,走到她近前,挨她坐下,并不说话。到了凌晨2点,上行的时间到了,她又催我去五爱街,说不能耽误我做生意。我说晚到会儿没事,也不是没了我我家服务员就不卖货了,“我陪你一会儿,等姐夫来了再说”。
张姐笑笑,又摇摇头,说不会有人来的。一来婆家人觉得她该为此事负责;二来高自强哪怕有这个心思,婆婆肯定心疼儿子,也会让再他眯一会儿。“你姐夫那人我还不知道?这一眯不定眯到几点”。
我笑笑,说都一样,老爷们儿心都大。张姐也笑,我们一时都没话说。
时间安静地溜走,直到东方渐明。6点、7点、8点,期间我看了无数次表,张姐却一次时间也没看过,只安静到近乎麻木地看ICU的那扇门。后来我借口去卫生间,下楼买饭,心里却不是个滋味——张姐刚刚丧母,亲爹给她添堵,生意一个人劳心费力,公公生病她熬守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居然连个给她送饭的人都没有。她替所有人着想,末了却没一个人想她。
我把饭盒和水递给张姐,张姐道谢,往嘴里扒了一口饭,眼泪却成双成对地掉下来。我假装没有看到——我不想安慰她,安慰要是有用,我就不用在这里点灯熬油地陪着了。
没过多久,远处晃来两个白大褂,其中之一是张姐公公的主治大夫。张姐扔下饭盒迎上去,大夫说目前有“头引(头部引流)”和“气切”两种方案,问张姐的意见,是继续治还是放弃。
张姐点头如同鸡啄米:“治治治,倾家荡产也治,花多少钱都行。”
大夫很意外地看她一眼,问:“你是儿媳妇儿吗?”
张姐点头,医生没再说别的,推开门进了ICU。没到半个小时再出来,就说老头的情况十分不妙,张姐当下腿就软了。
那天上午11点多,张姐的公公溘然长逝。全家人皆在医院,一个个怒目金刚样地看张姐——因为她爸去闹,公公才病发去世,她俨然已经成为这个家的千古罪人。于是,这个一米七的东北老娘们儿,就在家人的瞪视中,一寸一寸地矮了下去。
看着眼前的情景,我才知道原来人不仅能用刀杀人,还可以用语言、目光杀人。那些狼一样凶残的目光让张姐抬不起头,他们想让她知道,她欠了高家所有人一笔巨债,这辈子挫骨扬灰都不见得能够还清。
张姐公公的后事紧锣密鼓地张罗着,操持一切的自然还是张姐。大把钞票撒出去,力争把这场葬礼做到最风光——钱不花到位,是不能让婆家的众人满意的。至于那些白眼,只能当个屁,放了得了。更何况,张姐也认为自己有罪。



5


一通忙碌下来,后老伴是没有时间撵了,也不敢撵。
张姐她爸仍不罢休,甚至把思想工作都做到了外孙女小月头上。女儿回家指责妈妈心狠,把一间“破房子”看得那样重,“难道能重得过你爹的晚年幸福生活吗?”
不懂事的年轻人容易把人心想得简单纯粹,又容易慷父母之慨。女儿扬着脖子就像小公鸡,口气大得不得了,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张姐被说得一愣一愣的,哑口无言。婆婆也跟着附和,说不想因为一间房再把自己给气死。小月翘着胜利的小尾巴,耀武扬威地走出了张姐的视线,“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杨姐觉得,自己需要时间去梳理、消化生活中所有的难题,那些天她甚至不愿意回家,总约我一起去外地看版。可还没等成行,学校的老师通知要开家长会。这咱当家长的得“积极”,否则就是“不重视孩子的教育”,更可能被认定成“在主观意愿上不愿配合学校、老师”——大帽子一顶又一顶,谁戴得起?
张姐想让孩子她爸去,可高自强跟她翻脸:“去不了,爱念不念,爱念啥样念啥样,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是你姑娘。”
“我姑娘咋的?我缺她吃少她穿了?咋的就学习一条出路啊?破学校也是,一天天咋那么多事儿!学校那些老师收礼,也是你们这些家长贱,给惯出来的!”说完,他也把卧室门重重地关上了。
婆婆稳稳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告诉张姐,要体谅她儿子丧父的悲痛心情,“再说他一个大老爷们儿懂啥啊?我和你公公过日子那时候孩子啥事儿都是我去,你公公从来就没出过面。现在的女人都太矫情了,带孩子搭上老人不说,还得搭上老爷们儿,那要女人干啥?”
张姐那不中听的话都到了嘴边,但又生生压了回去。她借口退票出了家门,然后给我打电话,说自己走不成了:“老的要体谅,中间的要体谅,小的不懂事儿我还要体谅。谁体谅我呢?我也是人生父母养的,我也有血有肉,我又不是钢铁战士,也会伤心难过啊!可谁来安慰安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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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中午12点,张姐一边咬着面包一边朝档口外面走,准备去学校参加家长会。
这次家长会的主要议题是文理分科,张姐听得很仔细,还认真做了笔记,会后又虚心请教老师,把恭维的话说了几大箩筐。老师根据孩子往日的考试情况,建议小月学文,谁知真正填报时,小月毅然决然地选了理科,“我能学好理科!”
张姐让她再慎重想一想,小月脖子一抻,小桌子一拍:“你就是不肯相信我,你就是看不起我!人家妈都相信自己的孩子,你看看你?有你这么当妈的吗?也对,你信过谁?我爸、我爷我奶、我姥爷----你亲爸你都信不过。”
张姐性子暴,抬手就是一个嘴巴子。抽完了两个人都愣了,张姐眼泪涌出来,说:“你爸没骗过我,我就不信他?你爷你奶……”
婆婆还在家里住着,张姐硬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至于自己的亲爸,她更不知该向这个自以为是又懵懂的女儿说些什么。更何况,女儿多像从前的自己啊,当年她非要嫁给高自强时,不也跟妈说过同样的话吗?
张姐咬紧牙关忍着,小月却突然暴发:“我走!我死了你就满意了。”随后跑出去。
张姐木然地站在客厅中间,婆婆狠狠推搡了她一把,说自己孙女有个三长两短,她要跟她没完,说完就追了出去。没一刻钟,婆婆折返回来,气喘吁吁,进门就瘫倒在地上:“快去!快去找你闺女。她一个小姑娘,真出点儿事你得后悔一辈子。”
高自强不在,跟哥们儿出去喝酒了。张姐鞋都没换,就跑了出去,找了几个小时也没找到。后来张姐给我打电话,说让我帮她找个算命的算算,看看这一巴掌到底把女儿给扇到哪儿去了。我也跟着出去找,后来在一个网吧里找到小月,她正跟网友痛诉自己在家里遭受的种种非人待遇,说那个令她窒息的家她是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想立马远走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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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俩就这样吵吵闹闹,一直持续到高考,小月终因理科成绩不理想而落榜,连专科线都没上。那时,张姐她爸仍旧生活在她的楼房里,每年的采暖费都跑到张姐这里来“报销”,还不时管她要生活费。张姐不给,父女就会爆发一场大战。
我们聚在一起时,张姐自我调侃,说自己罪大恶极、十恶不赦,在婆家、娘家的名声都臭不可闻。老邻居们也都知道张姐是个不孝、忤逆的女儿,在小月同学的眼中,这个妈妈满身铜臭,粗鄙不堪,还专制凶蛮。



6


小月复读那年,张姐在五爱的生意做不下去了,于是重新找了个门面,开棋牌社。
也是在这一年,张姐的婆婆遇着了自己生命中的“第二春”。张姐是儿媳,对这种事没法插嘴,但婆婆却主动提出让她陪着自己去公证处立遗嘱。张姐很诧异,一时没反应过来。婆婆说,她动了再婚的念头,但不想给儿女留下什么罗乱,就想把自己的房子分给两个孙女,怎么分要写清楚。
张姐眼圈一红,想起自己亲妈,也想起自己亲爸。她摸上婆婆那血管微凸起的手背说:“妈,你别想那么多。再说你身体还挺好,你孙女有我们呢,要你的干啥?”
婆婆说:“生前我一分不能舍出去,是怕真有个三灾五难的,没人管我。我死了,不给她们留给谁?不整明白了,留着以后再有人上门来找你打官司、给你添堵吗?你也不省心。”
张姐从没想过,这个跟自己较了半辈子劲的老太太会像亲妈一样为她铺排后路,眼泪就滚下来。婆婆也不是会说软和话的人,见张姐这样,立马又把话拉了回头:“你掉什么猫尿?又不是给你留的,是给我孙女留的。我都打听清楚了,得说明白的,留给两个孙女,与孙女婿无关!”
张姐和弟媳陪婆婆去了公证处,跟那里的工作人员唠闲嗑。工作人员说,近些年来做遗嘱公证的老人不少,“但一般都是老太太来,东西都分派明白的,一般都留给儿女或孙辈。老头儿来的极少”。
听到这儿,张姐跟弟媳相视一笑。
可是,婆婆的黄昏恋,居然因为公证遗嘱而告吹了。
张姐对婆婆说:“你可以撤销公证。我们当儿女的,自己有本事自己去挣,不图惜你那点儿东西。”
婆婆说:“你是怕我儿子是老大,我嫁不出去到时候让你侍候我吧?”
张姐就笑,说自己亲妈死得早:“我还怕侍候你怎的?你放心,哪怕我跟你大儿子离了。你走不动、撂不动上我这儿来,我也给你养老送终。”
婆婆听了没作声,起身说要去卫生间。张姐说,她猜婆婆是去偷偷抹眼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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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几天,张姐她爸又登门造访,让她拿10万块钱给“弟弟”在沈阳买婚房。
老头都给张姐说笑了:“我妈死好几年了,我哪里又多出来一个弟弟?”
但张姐她爸不管,坚持让张姐给他的后儿子买房,理由是他曾在后老伴面前把胸脯子拍得山响,承诺会管后儿子的婚姻大事。眼下小伙子要结婚,“父债女还没毛病”。
张姐气得直翻白眼,却也不想再讲道理了。这么多年,张姐干仗干累了,岁数一天大一天,也干不动了。于是推说自己没钱:“爸,你看我五爱的买卖都干不下去了,我要是有钱我给买,我真没钱。”
那个农村老太太很有道眼,知道捅哪里能让张姐疼。于是让老张头再来时,不说要钱了,而是改口说:“如果暂时没钱也不怕啥,让你弟弟在我们现在住的房子里结婚。等我们百年后,这房子继续由他住,他会尽到一个亲生儿子的责任,给你爸我养老送终。”
张姐也不动怒,直接告诉他,那套房子她已经押出去办了小额贷款用来开麻将社了:“抵押文书都在人家手里,到时候是他们往出撵你们,而不是我。那些人可什么手段都有。”
自那以后,农村老太太不提让张姐出钱给自己儿子买婚房的事了,却又整了一个新协议,纸上写着:如果将来老张头先她而去,她有权继续居住在那所房子里,直到死。老张头非让张姐按个手印确认不可。
张姐朝亲爸“嘿嘿”冷笑,说死也不按。她爸找了两回,看彻底没戏,就将自己尾指手印印了上去,拿回去交差。



7


小月第二次高考结束后,要求到麻将社来做帮手,端茶倒水。起初张姐执意不允,认为那不是女儿该来的地方,但小月依然坚持。
一天,小月突然当众踹了她爸的那桌麻将。事发突然,但张姐知道其中的缘由——那张桌子上有个女常客,她一来,高自强肯定刺挠儿地找机会过去“凑手儿”。在东北,打麻将也叫“摸手爪子”,说的是在洗牌、摸牌的时候,男男女女有机会摸摸小手,眉来眼去,打情骂俏。
其实张姐早就发现了,但懒得去管,既然她打不起,也计较不起,就别把自己先气死了。用张姐的话说,反正他们夫妻两个早没了性生活,连说话的机会都少,头疼脑热的更从来指不上高自强。“我在他这儿得不到啥温暖,咱也别阻挡人家给别的缺爱的女人们送温暖。温暖一个是一个,爱找谁找谁吧。只要别再整出个孩子来跟我闺女分财产,我就心满意足了”。
张姐学会了认命,但小月的小暴脾气搂不住,看出门道后,她直接过去把桌子给踹了,随后抓起塑料凳子就要削那个女的:“也不打听打听,上这儿犯贱来了?再来把你腿打折你信不信?!”
那女的狡辩、回骂,高自强拉着闺女,那女的看有机可乘,就要对小月下手。张姐能干吗?她抄起手边的一个杯子,连杯子带水“嗖”地飞出去,直奔那女人的面门。然后像个护崽的母老虎一般,大吼着扑了上去。
这是母女俩第一次联手打退打算入侵她们生活的“敌人”,维护了家庭主权的完整。
之后,小月警告亲爹:“搞破鞋搞到家门口,你不要脸我还要!”
被闺女这么骂,高自强下不来台,他老腰杆子一拧,转过头指着张姐的鼻子骂:“瞅你教出来的好姑娘,有这么跟当爹的说话的吗?”
小月气喘吁吁,泪流满面,指责父亲从来没有管过自己,不配当爹。高自强被骂懵了,这么多年了,女儿可从来没跟她妈站过一条战线啊。
“我妈说我那是上心了、看着我身上的问题了。你呢?你家都不回,天天在外头瞎晃,不是摸大牌就是喝大酒。你从来不说我,不是因为你有多爱我,是你看不着。我小时候不懂事儿,分不清好赖人。只知道谁不说我谁就是好人,我现在知道了,不是!”
事后张姐对我说,她甚至感谢那个和丈夫勾勾搭搭的女人。如果不是她出现,自己可能永远也不会听到女儿说出那番掏心掏肺的话来。
我说:“三代女人握手言和,这回你熬出头儿了吧。”
张姐点点头,目光中满是平和与满足。她掰着指头跟我数说:自己给老妈养老送终了;婆婆如今不找茬儿了;女儿理解自己,知道好歹了。这辈子,她满足了。至于其他的,看淡了。



后记


如今,张姐的心里只有一个疙瘩——小月不肯结婚。
张姐无法理解,她觉得自己这代人结婚生子、传宗接代是顺其自然的事,但小月却偏偏不走寻常路,不愿妥协于荷尔蒙与传统,在合适的年龄步入婚姻。这让张姐惶惶不可终日,每天回家进小区走道儿都得溜边走,总觉得邻居都在她背后指手划脚、议论纷纷。
婆婆临终时,握着张姐的手说:“别逼小月结婚。”
老太太说,孙女有稳定的收入,自己和张姐留给她的房子和钱,足够她好好生活,也足够让她自由选择。她这一代,不用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也不用再“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了。
“多好哇!我们当年都不行啊,得嫁人,得吃饭哇。我们得认命,她不用了呀,你这样干,不就为她不认命吗?”婆婆说。
婆婆去世时,张姐哭得最伤心,她觉得这世上又少了一个懂自己的人。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运营 | 嘉宇     实习 | 文宁



三 胖 子

还没活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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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0-27 11:57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再来一次,我情愿五爱街“穆桂英”没有见义勇为 | 人间

 三胖子 人间theLivings  2021-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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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人的人生没有“如果”,容错率还极低,那次看似莽撞的仗义之举,让她彻底失去了反转命运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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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吉祥如意》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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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12月末,眼瞅着快过大年了,五爱街里人如潮涌,买卖兴盛。
这种时间点,大批拿货的老板会比平时少一些,而零买的顾客一层叠一层,在趟子里只能小步朝前挪动,老长时间都走不出5米远。顾客们左顾右盼,盯着琳琅满目的商品,我们这些商户就盯着他们,寻找着各自的“猎物”。
一个周末,一位零买的女顾客出现在我的档口前。女人脸盘很大,一脸肥肉,妆很厚,到肩卷发散披着,鬓角汗渍清晰。她的胳膊上搭着一件红色羽绒服,腰里别着一部火柴盒大小的黑色BP机,一只坤包被她的肉手紧紧地捂在身前。
我抬眼往后一瞧,发现这胖女人身后不远处有个留寸头、长相帅气的男青年。她旁边还有个30多岁、穿黑色棉袄的中年女人。中年女人一脸菜色,眼圈略微发黑,看商品时目光游离,我凭经验判断,她并不是来上货的老板或零买的顾客。
我皱皱眉,心情有些烦躁,就对那个朝里张望的胖女人说:“往前走、往前走,我家衣服你穿不了,没有大码。”我家服务员迅速领会了我的用意,也往外推她:“不零卖、不零卖。不退不换啊,不买的往前走。”
胖女人显然不明白我们的一番苦心,只觉得我们服务态度十分恶劣。她皱了皱蒜头鼻,两只小眼睛从原先的位置上站立起来,两条虫子一样的眉毛也跟着站了起来。
“我咋穿不了?”她一叉腰、一伸手,半截肥胳膊轻而易举地挡住了服务员的手。
这下,服务员不说话了,抱起肩膀,拿胳膊肘轻轻推了我一下,意思是:“咱该提醒也提醒了,她非要往枪口上撞,咱有啥办法?”
我的后背潮起来,更紧张了——如果我再多说话,就属于挡人财路了,这样很可能会遭到那伙人的疯狂报复。可我还是变了脸色,让胖女人赶紧走:“你给多少钱我都不卖。”
胖女人气得直哆嗦,但也拿我没辙,她转身离开的时候,跟那个穿黑棉袄的中年女子撞了个正着。
“瞎啊!”胖女人憋了一肚子的气,口气不善。
身穿黑袄的女人倒没有计较,连声说对不起,还点头哈腰的。我跟小服务员迅速对视一眼,心里都明白,她已经得手了。就在她低头道歉的一瞬间,胖女人的钱包已经转移到了身后的那个年轻小伙的手里。
他们走后,我家服务员就乐了:“姐,你看咋样?有些人像驴一样倔,你救不了。”
我顾左右而言他:“你也学着点儿,看着没?刚才她把人撞了还骂人家瞎,人家一个劲儿给她道歉,但是她的钱包已经让人给下(偷走)了。我是骂了她,态度也不好,却是真心实意想拯救她的钱包。所以,社会上真惯着你的人一般都有所图谋,不见得是啥好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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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中午,我正在档口里拢账,一张百元钞票忽然从天而降。
我一抬头,是上午那个年轻的男扒手,他一面朝趟子外走,一面回头朝我点头示意——这是行里的规矩,扒手在谁家档口得手,会根据当天所得给档口老板“分点红”。
这种钱哪能要?我让服务员赶紧追人还钱,可服务员却不干:“姐,你不要我要。他们这帮人你还不知道吗?不要就是不给面子,到时候祸害咱们犯不上,那都是防不胜防的事儿。”
服务员拿这笔赃款去买了雪糕等各种吃食,从趟子头开始挨家分,分到我家对面档口时,那个新来的服务员闫小霞却没有接。
“我不要。”闫小霞脸色挺冷,把脸偏了过去,“啥东西都吃啊?”
闫小霞的老板娘正张着涂得腥红的厚嘴唇嗦啰第一口雪糕,见大伙儿一时愣住,她打起了圆场:“不吃拉倒,哪儿那些话儿呢?”
我家服务员尴尬地出了她家档口,分完东西回来,还是一脸的愤愤不平,说闫小霞太能装犊子了:“不吃就清高了?能代表啥?谁还真差那一根雪糕是咋的?不都是没办法吗?再说,还能把那钱直接扔掉吗?那还犯法呢!”
我一边算账,一边劝她别往心里去,说闫小霞是新来的,五爱街这里边的道儿道儿她不懂:“咱也尽力了,咱不也得活嘛,要不那几个小子三天两头坏咱,咱买卖干不下去不说,不也犯话(跟对方说废话)吗?她懂个啥?”
服务员听后笑了,感觉我们还挺有理的。我一面说“那当然了”,一面不怀好意地笑:“看过电视没?古装电视剧里那些贪官都像咱这样‘不得已’,整个官场都贪,他怎么办?不贪就会被当成另类排挤掉,所以只能跟着。犯事儿时候还可以把责任推给官场规则,非说是自己不得已。”
这下,小服务员终于听出我话里的“骨头”来了。她拿着雪糕站起来,“噌噌”往外走,没一会儿就两手空空的回来了,懊恼地说:“我把雪糕给扔了,眼不见心不烦”。


2


闫小霞长得挺漂亮,细高大个儿,瓜子脸,披肩发。学卖货学得也不慢,两三个月就能拿得起来了。她跟老板娘谈工资,老板娘欣然应允给她涨薪,但店里一个叫李月的老服务员不待见闫小霞,常常挤兑她。档口里打水、拖地、熨样子这些零活应该由服务员轮着干,可她全推给了闫小霞,没事儿还老呲她。李月私下里还抱怨,觉得闫小霞一个新手,不应该跟她平起平坐、拿一样的工资。
那天,我家服务员又听了李月的一通抱怨,回来跟我说:“姐,你说这人怪不怪?老板娘给开工资,又不是从她兜里往出拿钱,你说她咋就见不了别人好?人跟她一样干,甚至干得比她还卖力气,咋就不能跟她挣一样多的钱?”
我说有些人就这尿性,又突然感到诧异:“不对呀,送雪糕那回,闫小霞不是把你撅得满脸大紫泡吗?你咋还替她说话?”
服务员淡然地说:“一码归一码。闫小霞那人直性、实诚,真交还是得交这样的人。你看李月,长得就斜眉吊眼的,总欺负人家。大家都是给人卖货的,真看不惯她拿着鸡毛当令箭那熊样。”
我让我家服务员没事儿劝劝闫小霞,与其吃李月的下眼食,一天憋气带窝火的,还不如换一家试试。李月是老服务员,跟她家老板娘那么长时间了,双方都磨合得差不多了,大概率是不会走的,所以,闫小霞就算干得再好,也很难上位。
我家服务员借着一块儿上厕所的机会劝过两回,闫小霞倒也听劝,不久就从对面的档口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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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是怪。次年6月,闫小霞又回到我家档口对面卖小衫。此时对面档口早已换了几茬老板,新老板是个社会人,膀大腰圆,胳膊上左青龙、右白虎,满是霸气的文身。
闫小霞能干、肯吃苦,为人实惠不计较,很快就得到了男老板的赏识。老板对她挺好,平常“闫小霞闫小霞”地叫着,并不给她脸色看。可这天,闫小霞却因为多嘴被老板开除了。
一个女顾客进店后,闫小霞就发现这大姐让扒手给盯上了。她想提醒,但话不能明说,就说大姐太胖,“咱家小衫是广州货,码小,你穿不了,你上别人家转转”。
大姐性格脾气倒挺好,一点也没生气,说自己就喜欢这小衫的版型,执意要试。闫小霞不好再往外推了,毕竟老板还在边上呢。于是她随便找了一件,找衣服的时候还提醒大姐可以把包放在自己这里暂为保管——这是行里常有的事,有些老顾客上货带的钱多,到五爱街的第一时间就会将钱扔给自己相熟的商家保管,以免被扒手给盯上。有时零买顾客的钱包有危险,一些心善的服务员也会提出可以帮忙保管钱包。不过,这位大姐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拒绝了闫小霞,然后将包摘下来,提在手里。
闫小霞麻利地将包装袋撕开,把衣服递了过去,此刻,大姐的注意力几乎全部被漂亮衣服吸引了。扒手抓住时机,就在他下手的一瞬间,闫小霞尖声惊叫:“大姐,小心包!”
我惊愕地抬起头,朝声音的源头寻去,发现对面档口的男老板面部表情快速从震惊切换到了愤怒。扒手站在那里没动,神情自若。倒是大姐一脸的惊恐,将包紧紧地搂进自己怀里,立刻对喜欢的衣服丧失了兴趣,逃得无影无踪。
很快,扒手身后又出现了一个男青年,两人一里一外,大大咧咧地走到了闫小霞的面前。一个男人的鼻尖几乎贴到闫小霞的鼻尖上了,却只看着她,不说话,似乎要将她看化一样。
我站了起来,我家服务员紧张地抱起了双肩。这时候闫小霞紧张吗?谁也不知道。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俩人正无声地对峙着。几分钟后,两个扒手气定神闲地撤出了档口。擦身而过时,男老板故作熟稔地拍了拍其中一位的肩膀,充满歉意地说:“哥们儿,不好意思啊!”
只见闫小霞的两肩不由自主地往下塌了一下,但旋即又被刻意地拔了起来。再进档口,男老板开口就骂:“你头一天上行吗?这事儿提醒提醒得了呗,整那么明显干啥?”
年轻气盛、见义勇为的闫小霞当然不服气,说自己不能眼瞅着顾客的钱被偷。
“偷你钱了吗?跟你有一毛钱关系吗?你认识她吗?”男老板的脸色越来越差。
“他偷钱我看着了能不说吗?那我还是人吗?”
“你是人,你是人,等这帮人找你麻烦的时候,你就知道你是不是人了!”
左右档口没人吱声,大家都知道男老板说的没错,然而,也不能说闫小霞错了。我告诉我家服务员,让她提醒闫小霞今天早点走,怕晚了遭人堵。
我家服务员过去之后,一面让男老板消消气,一面把将闫小霞拽到一边说了一通。冷静下来的闫小霞似乎有些后怕了,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老板,说想请假早点儿下班。
老板板着面孔,伸手拉开腰包,从里面抽出了几张现钞来递给闫小霞,让她明天不用来了:“我请不起你这样的穆桂英。”
闫小霞的一张脸霎时通红,刚要顶嘴,我家服务员拿胳膊捅了捅她,接着劝:“不来就不来,在家歇两天,躲躲,避避风头。你不知道那帮人惹不起,祸祸人。”
“挺大一个老爷们儿比我一个女的还怕事!”闫小霞伸手抢过钱,用老板能听到的音量抱怨道。



3


闫小霞三下五除二换回了自己的衣服,拿包就往外走。她刚走出档口,我就看见一个男青年远远地跟了上去。当时我也年轻,容易头脑发热,有那么点儿虎劲,直接把自家买卖扔给了服务员,跟了出去。
到了五爱街大门口,我发现那个男青年朝着闫小霞相反的方向走了。难道是我多虑了?我站在大门口最高的那级台阶上没有动,想再观察一下。此时,闫小霞已经走过了前面的一个十字路口。她左顾右盼地小跑着,到了马路对面,还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鞋——我这才注意到,闫小霞刚才光顾着换衣服,没来得及把上行穿的高跟鞋换下。
此时我还想:一会儿回档口,得让我家服务员去对面帮闫小霞取鞋。不然那男老板很可能会把她的鞋给撇了,鞋子放我这儿,等她再来上行,直接取就行。
我刚想转身,就听远处传来“啊”的一声惨叫。再回头一看,一辆摩托车快速驶过,闫小霞则蹲在地上,似乎抱着头。
“坏了!”我撒腿就朝那边跑,跑过去的时候,周围已有不少人围观,路人都露出惊魂未定的神色。我拨开围观人群,看到了血,立即蹲下扶着闫小霞的肩膀,问“咋的了?”
闫小霞抬起眼睛,惊恐地看着我,分明已经吓傻了。她嘴唇哆嗦着,没哭,也没说话。我翻开她捂住脸的手掌,见她的腮帮子斜贯着一条口子,红肉外翻,鲜血直淌,血从脸颊淌到下巴,然后“滴嗒滴嗒”朝下落,把她衣服前大襟、裤子、鞋都打湿了。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十分嘈杂,有人告诉我哪里有药房,有人描述着自己刚才所见,还有人问我:“这姑娘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我额上冒出汗来,手心里也全都是汗,赶忙跑到公用电话亭打110。警车很快驶来,从上面走下来两个“大盖帽”。我迎上去,陈述我看到的一切,当然包括刚刚在行里发生的事儿。
两个警察互相对视一眼,建议我们先去医院。
“公安医院。”警察的声音跟车门闭合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我拉起闫小霞要打车,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没带钱,又重新回到公用电话亭往档口打电话,喊服务员把腰包给我送下来。撂下电话后,我让闫小霞给家里去个电话,这么大事儿,她家里得有人在。
闫小霞稍微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听了我的话。接通后,她轻声跟对面说:“妈,没啥大事儿,小口子,就划破点儿皮。你来也行,不来也行。”
没一会儿,我家服务员踩着拖鞋,呼哧带喘地跑了过来,乍乍呼呼地喊:“咋的了啊?人呢?人呢?逮住没?我X他妈的,这帮瘪犊子也太过份了!”
没时间多说,我嘱咐她看好档口,就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医院。一路上,闫小霞始终未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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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安医院有一个好,就是人少,不用等,挂了号就能看。排我们前头的是个社会青年,染了个黄毛,穿得五颜六色的。他的手从腕处折断,疲软地耷拉着,小脖梗梗着,身后跟着两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小混混。听他们唠嗑,好像是两拨人刚在西塔街边上拿着西瓜刀互砍,小伙子的一条手筋被人挑断了。
终于轮到闫小霞了。大夫叫她进去,我赶紧跟在后面。为了不让大夫觉得我们是跟刚才那帮社会青年是一路货色,我连忙解释:“大夫,我们不是打架,我们是被打一方。在行里她看见有人扒窃挺身而出,出市场就让人报复了。”
男大夫的目光从镜片后面伸了出来,像飞虫一样,先轻悄地落在小霞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上,之后又淡漠而快速的扫过我们。他似乎并不关心这伤究竟是怎么来的,也不关心脸上的伤口会对女孩子日后的命运造成何种影响,只冷漠地对我说:“得缝针,如果要鉴定,出去交钱。”
连检查带法医鉴定,我交了2000多元,之后是缝针,护士问我是“缝美容针”还是“缝一般的针”。我想,在姑娘脸上动针脚,这钱不能省,于是一再表示要缝美容针,还天真地问:“如果缝了美容针,是不是就不能落下疤?”
护士瞅都没瞅我一眼,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冷哼。



4


闫小霞进了手术室,不一会儿,她家里人来了。
她妈一头花白发,穿着一件过气且不太合体的衣服,灰布裤子,脚上的鞋样式跟她年龄并不相符,明显是捡女儿不穿的。我简略地介绍了事情的大致经过,她却并未表现出明显的担忧,甚至没有意识到女儿有可能“破相”了。
我说完,她竟另找话题,主动向我介绍起自己的家庭情况。她说自己从前是开厂子的,后来认识了一个南方男人,对方骗她生了3个孩子就跑了,老小(最小的孩子)都没有上户口,政府要罚她,她却没有钱交罚款。现在孩子都过了入学年龄,她只好不停地去派出所反映,“好歹让孩子先把学上上,要钱我也真没有,要不他们就瞅着我孩子不能去上学”。
之后,她开始喋喋不休地向我介绍自己开厂时有多风光,强调自己原先“可不是这样”。我一方面惊讶于闫小霞的家庭情况如此复杂,另一方面又怀疑,是不是长期不如意的生活已经摧毁了眼前这个女人脆弱的神经,她的脑子似乎是糊涂的。
等闫小霞从手术室出来时,脸上多了一条长长的白纱布。她的神情冷冷的,似乎跟这世界保持着很远的距离。我迎上去,多余地问她:“怎么样?”她先瞥了一眼自己的母亲,然后才回头说:“挺好。”
她手里拿着单子,把医生交代的话转述了一遍,之后,迟疑地望向我:“姐,鉴定费你都交了,有用吗?能抓到人吗?有鉴定能咋的?”
我十分肯定地说,有了鉴定就能定他们的罪,够判了。闫小霞说自己什么也不懂:“用不用请律师啊?我看演电视都需要请律师,我没有钱请律师打官司。”
我虽然也是个半吊子,但懂得比她多一些,十分笃定地告诉她说,这是刑事伤害案件,是公诉案件,用不着请律师。闫小霞突然感叹人还是得念书:“等我伤好了,我还得上行,说啥也得把我小妹供出来,一家至少得有一个出息人。”
这话,把我嘴边的那些安慰的话直接给吓了回去——她都这个样子了,还能上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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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我带着闫小霞去派出所,问案件咋往下处理。一个年轻警察说他们还没破案,没抓着人:“他们肯定跑了,回去等信儿吧,有信儿我通知你们。”
那时的五爱街发生过很多偷窃、伤害、纠纷案件,即使报警,最后都会不了了之。于是,我态度十分强硬,坚持让警察去抓五爱街的那些扒手,认为只要把他们“清了”,真相自然会水落石出,还能牵出一大串败类来。
年轻警察问我:“证据呢?就算是你说他们是小偷,你也得抓住他们的手吧。”他说办案要讲究证据,靠推测不行,不可能仅凭当事人或旁观者的推测就把人抓来严刑拷打,那样不合乎程序也不合法,“不是有案子我们不破,有时候我们抓了人,检察院觉得证据不充足,一样把人给放了,费那么大劲儿抓人,白抓了”。
这套说法一点儿没毛病,但我仍旧很气愤:“抓人不合法难道伤人就合法吗?这么明睁眼漏的事儿还要什么证据?先抓回来审一审,作贼的哪有不心虚的?”
“谁告诉你作贼的都心虚?嘴还都硬呢,不见棺材不掉泪,咬死就不承认,你没有证据能把他咋的?人反告我们,我们这身皮都有可能被扒了。”
“咋的,你们怕无赖不怕老百姓吗?受害者好捏咕是不?你们不就是除暴安良的吗?”
我越说越激动,闫小霞却轻轻地扯了扯我的衣服:“姐我们走吧,不就是划了一道口子吗?也没啥大不了的。我妈说过夏长新肉就好了。这点小事儿,估计警察也不会管。别到时候再把警察惹火了,对我们更没有好处。”
争执声引来了不少人,一个年龄稍大的警察过来安抚我们。他态度特别好,请我们给警方时间,还说如果以后看见嫌疑人了可以马上报警,“我们立马出警”。
然而过了一个礼拜又一个礼拜,案情依旧没有任何进展。
此时,闫小霞脸上的伤早已拆线,巨大的疤痕看起来十分狰狞。照过镜子,闫小霞终于意识到那道口子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她情绪低落,十分茫然,因为没有倚仗,她连脆弱的资格都没有。
闫小霞从来没有追问案情的进展,好像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抱太大的希望。相反,她把欠我几千块钱医药费的事一直挂在心上,每次打电话给我,都说自己一有钱就会马上还。
闫小霞顶着一张破了相的脸,出门找工作了。此时的她回五爱街卖货已是不可能,只能去五爱街周边的小吃部应聘服务员,还想在五爱街做“拉驴的”(托儿),但都没老板要她。后来,我听说她在饭店后厨洗碗,也干保洁,还戴着口罩去侍候瘫巴的病人,给人收拾屎尿……
我曾经想过让她来我的档口里工作,但很快就推翻了这个想法——这不现实,她站在档口会吓退顾客,而我也要挣钱吃饭。更何况,那时我的买卖一般,婚姻生活一地鸡毛,就连给闫小霞垫医药费的事都瞒着婆家。
我觉得很无奈,相当无力。我想,如果有一天我能挣很多很多钱,可能就不会这样身不由己,凡事作不得主张。后来我也的确挣到了一些钱,可生活中却仍有一些事让我感到无奈、无力。那时我才真正懂得,不如意才是人生的常态。
站在喧闹的五爱街,我常会想起闫小霞。她的离开,没有对五爱产生任何影响,熟人们薄情而健忘,很快就忘了闫小霞以及她的不幸。对面档口的男老板早换了新服务员,那女孩长得漂亮、身材好、能说会卖货,男老板对她非常满意。
有几回我想联系闫小霞,但都放弃了。一来联系上她我也不知道说啥,啥忙也帮不上;二来也怕她多心,合计我是为了追她还钱。除我之外,我家的服务员也一直惦念着闫小霞,还去看过她一次,回来就向我感叹:“这年头,好人真是难当!”
她一直认为,闫小霞就不该管那档子闲事:“自己什么情况不知道吗?自己都顾不过来,还要顾着别人的钱包。”
茫茫人海,上哪儿去找那个差点儿被偷钱的女人呢?别说感谢或者为这件事儿负点责任了,恐怕真知道出了事,人家也会马上摘清自己,并骂闫小霞是自个儿愿意。



5


虽然闫小霞对抓住凶手不抱希望,但我还是一直在追问案件的进展,把警察弄得挺烦。那段时间,我经常去派出所堵负责此案的民警,对方总告诉我“等信儿”。我问他:“如果你们永远破不了案,那她就只能认了吗?”
最后实在没招儿了,我想到了原单位的处长——在来五爱做买卖之前,我曾是个公职人员,处长对我不错。
处长听我说完闫小霞的事儿,半晌沉吟不语,末了也让我“回去等信儿”。一听这话,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以为他也是在敷衍我。没想到,没过多久,这案子就有了新进展。划闫小霞脸的人被抓到了,移交给司法机关,进了看守所等着判刑。
我心里的一块大石落下,同时,也平生第一次认真思考:自己当年冒然辞掉公职,是否太冲动了?
我是国家最后一批“包分配”的大学生,从学校一毕业就进了公家单位。那时候,我对“命运”还没什么概念,只知道自己想挣更多的钱、想在婆家有地位、想把父母接到沈阳享几年清福。
工作不久,我就提出辞职。当时处长还找我谈话,劝我三思而后行,说这个决定可能会影响我一生的命运。而我坚持认为,自己还年轻,可以凭借能力闯出一片天,不必将一生困在一潭死水一般的行政机构里。如今时过境迁,现实打脸。闫小霞这事儿,我跑了两三个月也没啥信儿,但处长给某个朋友打了个电话,人家过问了一下,就进展神速。
两相对比,我感到十分受伤。
闫小霞却不知其中的波折,以为全是我锲而不舍的功劳。我不知道该跟她怎么解释——案件告破,并没有给闫小霞的生活带来任何改变,没有赔偿,也没有被认定是“见义勇为”。


------
大约过了四五个月,闫小霞来五爱街找我。她戴个大口罩,头上顶个黑色前进帽,很瘦,把自己包得很严实。一开始我都没认出她来,她也没摘口罩,只说:“姐,是我。”
我问她咋来了:“咋样啊?搁哪儿干哪?”
闫小霞的眼圈倏然红了,泪却被噙在眼眶里,没有落下。想必这半年,闫小霞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她极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然后说自己挺好的,不用惦记。
我告诉她,对面的男老板走了,也没挣着啥钱,后来就在五爱街消失了。闫小霞朝对面看了一眼,眼神有些黯然——那是她在五爱市场停留的最后一家档口。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她很可能会在五爱街扎下根来,凭借自己勤劳改变命运。要么出去干零售,要么找一个做买卖的小伙子结婚,两口子齐心协力做买卖。但普通人的人生没有“如果”,容错率还极低,那次看似莽撞的仗义之举,让她彻底失去了反转命运的机会。
我让闫小霞等我下行,我要请她吃饭。她说不行,自己是请假出来的,“有点儿(时间限制)的”。说完,她低头翻找衣服口袋,从里面掏出了一卷钱,我瞬间变脸,问她:“这是干啥?”
“姐,那事跟你没关系,那钱也不能让你掏,那我成啥人了?”
我站起来跟她急:“闫小霞你要是把钱还我,咱姐俩以后不能见面了,你也别管我叫姐。”
“姐,你不要这钱是看不起我。我有手有脚,我不用别人可怜我。”
我说我不是可怜她,她见义勇为,我做不到,也不敢像她那样做。
“你是这个。”我朝她竖起了大拇指,“虽然没有人说你是这个,但我知道你是。五爱街小偷遍地,只有你敢挺身而出,五爱街的好老爷们儿都不如你!可是姐能力有限,不能帮你太多。”
我急赤白脸的,执意不收钱,闫小霞只好把那卷钱收起来。我让她快回去上班,她不肯,又跟我聊了一会儿才离开。没过多久,我接到闫小霞的电话,她说她把钱压在刚坐的那撂货底下了:“你快把钱收起来。我真不能要你钱,那我成啥人了?”
我掀起那包货,抖搂开,发现了那卷钱。新来的小服务员看了,边摇头边叹气:“这人,啧啧啧,你看这人,真讲究——唉,这样人咋能是这样命呢!?”
从此以后,闫小霞再没来找过我。



6


2006年,五爱街一个干“储泡”的(买卖尾货的人)跟我说,他在万柳塘夜市卖冲锋衣,隔不远处有个女的让人印象深刻,“脸上有道疤,常年在那儿出夜市,却没有一个固定的摊位,也没个老爷们儿帮手。大雨天,她一个人骑个‘倒骑驴’驮一大包货,货苫上了,自己浇成个落汤鸡——东北女的真他妈能干”。
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闫小霞。当天晚上,我直奔万柳塘夜市,从头开始逛,逛了一圈下来没有看到她。再从尾又逛了一回,还是没看到她。
我不甘心,第二天又去。那时,夜市刚开没多久,商贩的摊子还没上全。除街灯外,路边的每户商家扯线拉灯,照得一个夜市丝毫没有夜晚的气息,细小的蜢虫围绕着那些马灯疯狂地飞舞。
突然,有两个女人干仗了,声音吸引了不少人围观。我一眼就瞅出其中一个是闫小霞,她戴个头巾,戴个口罩,只露出两只眼。俩人对骂,骂得挺牙碜,把对方的祖宗十八代和人体器官都问候了个干净。看热闹的人像在听一场相声,不时发出哄笑声。
听了一会儿,我明白了,她们之所以吵架,是因为闫小霞占了那个女人刚买的“地号儿”。但闫小霞却坚持认为那个“地号儿”是自己的,“我去年就在这儿卖”。
对方拿出收据,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还打电话给卖她“地号儿”的人。闫小霞不接招,拿过一张破布往地上一铺,随即整个人躺在“地号儿”上,说:“谁想在这儿卖货,就把货摆我身上。”
卖“地号儿”的人很快出现了,是几个没穿制服的年轻男人,也不知道是属于哪儿的。其中一个瘦高,走过来直接踢了闫小霞一脚,让她不要躺在那里装死:“不交钱就腾地方,天经地义,上哪儿你也说不出去理去——痛快儿给人腾地方!”
闫小霞似乎没听到,仍旧安静地躺着,坚守着地盘。她不反抗,也不辩解。
“你起开!”一人拽开那个踢闫小霞的小子,上来一把揪住闫小霞的头发,扯下她的口罩,左右开弓扇她嘴巴子。闫小霞坐在地上,整张脸暴露在空气中。围观的人和那个跟她争“地号儿”的女人都不由自主的发出一声轻呼。那个男人边打边骂她:“瞅你长这样,出来现这眼干啥?活不起卖()去啊?也不都看脸……”
我一直站在远处,不敢走近,我怕闫小霞看见我,也怕自己被闫小霞看见。
那帮小子揍完闫小霞,就给那个女人安排了一个新“地号儿”。围观的人渐渐散去,闫小霞找到地上的口罩,试图重新戴起来,却发现口罩带子已经被扯断了。她沉默着低下头,把带子打结接上,又只露出两只眼。
她把地上的破布掀起来,在底下加铺了一层塑料布,再把货品依次摆好。弄好这一切,她从“倒骑驴”上拿下一个小马扎,坐下,安静地看着面前的货品。她浑身轻松,像突然间卸下了一副重担一样。
万柳塘夜市离我家不近,我原本想打车回去,却忍不住一直走路,到家时已经筋疲力尽。丈夫问我干啥去了,我说去逛夜市了,“有个从前的朋友在那儿出夜市,去看一眼”。
“看到了吗?”丈夫问。
“看到了。”说完我又改口,“没看到。”
丈夫十分诧异地看着我,问到底看到没有?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到底看没看到呢?曾经那么正义的闫小霞,如今成了一个胡搅蛮缠的人。从前的她和现在的她是同一个人吗?是什么让她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谁该为她的命运负责?


------
我想了很久,还是又七拐八折地托人,找到了闫小霞家所在社区的书记。在我看来,闫小霞当年那种行为是见义勇为,而且派出所都有记录,案子也判了,那道伤疤改变了她的命运,她应该得到一点儿补偿。
社区书记姓李,是一个看起来十分精明的中年女人,我说自己是谁谁介绍来的,她立即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问明来意后,李书记笑了,说自己认识闫小霞:“我跟她打过交道,真没想到她那道疤是那么来的。”
李书记告诉我,闫小霞的一个妹妹现在在“坐台”,另外一个可能在念书。她们一家住在一栋老楼里,楼上也是个低保户,因为楼上卫生间漏水,两家干过很多次仗了。派出所去过,居委会也出面协调过,可楼上那家人就不修卫生间。矛盾终于激化,最近一次,闫小霞往对方家门上泼了便溺物。
“其实也不是不修,那家也真没钱,孩子残疾,老太太还是个哑巴,生活来源就靠那点低保。”
我安静地坐着,心里五味杂陈。李书记问我:“你跟闫小霞是实在亲属(直系亲戚)?”
我摇摇头说不是。李主任便劝我不要多管闲事,说陈年往事无从考究,差点被偷钱包的女人也找不到,要认定程序更复杂,而且也给不了多少钱,“日子还得闫小霞一家一点一点慢慢熬”。
李书记说,闫小霞一家曾经享受过低保,但如今没有资格了。我问为什么,她说,没办法,闫小霞是个劳力,她一个妹妹工作了,她妈也没完全丧失劳动能力。
“闫小霞怎么可能正常工作?”
“她也没评残啊!再说,要照顾的人也实在太多了。”
最后,李书记说不好意思,这事儿不在她能力范围之内,“你实在想办,可以找找民政部门,想出手续、证明什么的,我可以帮帮忙”。
我道了谢,临走时放下些钱,请李书记居中调停,由居委会出面替那户哑老太太把卫生间给刨了,重新做防水,还特地嘱咐她:“千万别跟闫小霞提我。”
李书记说我真是个好人。
我心里说:那闫小霞是好人吗?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运营 | 嘉宇     实习 | 刘畅



三 胖 子

还没活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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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29 03:3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姐,这回,她不跟我过了 | 人间

 三胖子 人间theLivings  2021-11-29 2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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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也没干过啥伤天害理的坏事,老天爷不会这么对待我们的。姐,4年,4年都熬过去了。再熬4年,多熬几个4年,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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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一生一世》剧照


前    言


位于沈阳的五爱市场是中国最著名的批发市场之一,成立之初是为了解决国企下岗职工与社会闲散人员的就业问题。2002年,我正式进入五爱市场做服装批发生意,恰逢她最鼎盛的时期。
五爱从不佛系,就是红尘,只要身处其中,几乎每个人的命运都被这个具有“魔力”的市场改变——或是一夜暴富,成就自身和家族;或是折戟沉沙,迅速消失;或是被巨额财富所累,继而吸毒、赌博、直至家破人亡……
而此前,他们都只是一群生活无着、走投无路,需要勇敢跟命运叫板、拼刺刀的小人物。
大时代的小人物,大市场的小故事,也许可以从其中窥见你我他。


风雨五爱街丨连载



1


小朵刚来五爱上行时还不到20岁。她初中没毕业,开始是干服务员,后来自己租档口单干。
25岁时,小朵结束了一段婚姻——她新婚还不到一年的丈夫在广州白马商城认识了一个比她更年轻、更漂亮、更能挣钱的女老板,于是义无反顾地蹬了她。
刚得知消息的时候,小朵没哭,她坐进我档口,抬头问:“姐,你信命不?”我抱着胳膊回头看小朵,她略显憔悴的小脸儿在档口色灯的映照下显得愈加惨白:“我就说我属羊,命不能太好,尤其婚姻不能好。三月,草还没长出来。”
小朵是1979年阴历三月生人,属羊。民间向来有“三月羊,靠倒墙”之说,小朵因此深感自卑。我们刚认识时,她甚至不肯透露自己的生日,只是不分青红皂白地跟着别人一块儿叫我三姐。后来熟了,她才吞吞吐吐、神秘兮兮地说出了真相。
小朵说,她来沈阳还好些了,从前在老家,当她的面说她属羊命不好的人老鼻子了,“尤其还是三月份生人”。那些话给她造成了心理阴影,以至于遇到那些非问出她生日不可的人,她就谎称自己属马。
我理解小朵,可还是不免劝了她两句:“你命好不好跟属啥有啥关系?属啥的都有穷有富。再说了,谁的命谁带着,谁也不能替谁活,即使你命不好,跟他们也没屁毛关系。把自己管好得了,咸吃萝卜淡操心的,你谁也不用勒()。”
可是当时小朵失败的婚姻就摆在那里,她又想起自己是个“三月的羊”。我说:“三月没草,四、五月还没有草吗?这说明,你等一等就是春天了。再说,没草兴许吃饲料呐?五爱街跟人跑的老爷们多了去了,咋的?他们的媳妇儿都属羊?别一天到晚瞎想,刘德华还属羊呐(我顺嘴胡诌的)。”
听我这么说,小朵表现得有些兴奋,又有些犹疑。我继续鼓励她,失去了一棵小草,以后面对的将是整个森林。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老爷们儿多的是,“这回,你可以随便扒拉,随便选”。
小朵对我挤出了一个极为僵硬的笑容,眼神变得飘忽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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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行前,小朵来找我,让我陪她去她家附近的一家照相馆,她想拍一套艺术照留念。
离婚留念?我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托辞。小朵就是闹心,想找点事儿折腾折腾,让自己没有闲工夫想那些糟心事儿。我当然没有拒绝,小朵却没等我,而是迅速转身先走了。我猜,她一定是忍不住想哭,又不想让我看见。
望着小朵单薄的背影,我想到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这话。叹口气,追了上去,与小朵并肩出了五爱街。
那时小朵住红星小区,一栋灰白的老楼,外墙刷水磨石,临街一排楼顶,是绿色琉璃瓦造型。一楼是底商,有超市、卖电动车的,我们走到头一拐,一家极其不起眼的照相馆出现了。
照相馆门脸很小,两扇老式玻璃橱窗上乱而有序地张挂几张大小不一的艺术照。一张成人艺术照上,一个女人的嘴唇抹得特别鲜红,还戴着一顶带黑色面网的呢帽。我由此猜测,这照相馆的老板应该是个上了岁数的人,审美有些过时了。
推门进去,一个年轻小伙子热情地迎了上来,他叫王瑞。小朵和前夫都曾来这个照相馆照过寸照,和王瑞算半个熟人。他们打了招呼,小朵说明来意,王瑞就开始给她推套系,价格都不贵。
王瑞说,小朵可以先去看看店里的各式服装。我也跟过去看了一眼,发现放衣服的地方是厨房改造的,外面的光线照不进,里头又窄又暗。灯开了,那些服装都灰不溜秋的,像一堆被翻烂的旧书。岁月、灰尘和无数顾客在上面留下了若有若无的痕迹,竟使衣服也呈现出了一种阅人无数的沧桑与疲态。
没想到这么小的地方,居然还塞下了半排婚纱。那些巨大、廉价、长得像蚊帐的纱裙,大多数已经严重泛黄。它们的下摆紧紧地挨在一起,都挤变了形。小朵的目光却被这些婚纱吸引了过去,她转头对我说:“姐,我想拍穿婚纱的。”
我知道,小朵是想弥补一个遗憾。之前她忙于生意,和前夫匆匆领证,俩人没拍婚纱照也没有摆酒席。那男的去广州前还承诺,说以后会带小朵去沈阳的“金夫人”影楼拍最贵的婚纱照,要在“喜来登”大酒店摆酒,请遍所有认识的人,还要给她买这买那……这些话,小朵给我倒了好多遍,我都能倒背如流了。但如今,说这些话的人却跑了。
一旁的王瑞耐心地给小朵讲他们店里的拍照流程,说可以先把订金交了,他来预约化妆师。但小朵说她现在就要拍,“立刻、马上”。
王瑞愣在当场,有些不知所措,因为这个时间点,他根本不可能找到化妆师。小朵就让王瑞帮她化妆,“随便化,化成啥样都行”。
小朵在化妆镜前坐下,王瑞站在她身后,十分安静地看着镜中的人。他的手悬空,轻轻放在小朵的头两侧。我坐在他们后面,突然间觉得这副画面安静又美好。就像是没有风的湖面,又像是没有云的天空,挺抒情。
作为一个摄影师,王瑞的化妆技术竟然还不错,至少比小朵自己化得美多了。他把小朵的头发盘成贵妇髻,拉长她的脸型,尖削的下巴用粉底匀称妥贴地包裹住,形成一个优美的弧度。鼻影打得尤其好,显得小朵的鼻子很高挺,像刚烫完的裤线。
小朵也很满意,直愣愣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看着就哭了。先是两颗眼泪分别从左右眼眶里直直滑过扑了粉底的脸颊,接着人直接趴在化妆台上,开始号啕大哭。
这情景把王瑞彻底整懵了,他束手无策,呆呆地立在一旁。我忙走过去,向他道歉:“不好意思,我姐们儿家里出了点儿事儿,你千万不要见怪。”
在人店里哭算怎么回事儿呀?我连拉带拽地拖起小朵。她站起来的一瞬,直扑进我怀里,哭喊着“姐啊姐啊”。
那时,我已在五爱见识过一些女人呼天抢地的哭,甚至亲眼见过生命的殒落。我突然有些恨铁不成钢——这都啥时代了,为啥女人还是这么没出息呢?男人滚犊子就滚犊子了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再说,为那样的男人哭也不值当。
我轻轻拍了拍小朵的背:“等他死了,等他死了,你再这么哭他。”
过了一会儿,我把稍微平静的小朵拖到照相馆门口,小朵突然挣开我,转身问手足无措的王瑞:“化妆,多少钱?”
王瑞一愣,然后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也不是专业的,再说——”说到这儿,他卡壳了,半天也说不出话。
后来我陪小朵回了家,听她边哭边回忆和前夫的点点滴滴。她哭了几个小时,终于精疲力尽、体力不支、颓然地倒在床上。



2


大约在3个月后的某天,我撞见王瑞来五爱街了。
他在大厅北门外等人,手里夹半支香烟。前一秒百无聊赖地看天,后一秒伸着脖子朝行里探看。这两种动作交替出现,中间的间隔不超过20个数儿。他看见小朵时,立即扔了烟,拿脚用力地踩烟头,皮肤从脖子开始,像涨潮的海水一样,一点一点朝上红,一直红到额头。
小朵看见王瑞就笑了,一旁的我惊讶于这俩人居然成了情侣,也惊讶于他们的发展速度。我心想:这大男孩儿懂啥?会过日子吗?能跟小朵过到一起去吗?小朵也是,就是再伤心也不能剜筐里就是菜啊,这将来咋收场?
小朵并不知道我内心的活动,她挽上王瑞的胳膊,跟我说“拜拜”,他们去吃麻辣烫了。没多长时间,小朵的新恋情曝光,引得左右档口议论纷纷。当大家得知25岁的小朵找了一个小她3岁的穷小子,就炸了锅。
有人猜测,小朵这是想跟前夫置口闲气——你不是找了个更年轻、更貌美的吗?我也能。
有人劝小朵“情海无边、及早回头是岸”,理由似乎也站得住脚:“别看现在你们都年轻看不出来啥,等再过几年一上三十你再看?站一块儿,整不好都像两辈儿人。”
还有人说,王瑞这小子图谋不轨,是看上了小朵能吃苦、是挣钱的一把好手。等将来他翅膀硬了,肯定“忒儿”一声飞了:“现在你年轻,还有点本钱,到那时你人老珠黄、人财两空,哭都找不着调儿。”
其实,行里的人说的也没错,王瑞的条件的确配不上小朵。他的祖籍在沈阳八家子地区,属于城郊,他高中毕业后就在照相馆打工,事业并没有啥前途。搞摄影的这行我略有耳闻,很多人轻浮躁动,对待感情不太认真,甚至很乱。
最重要的是,小朵家里人也不同意。他们觉得小朵已经离过一次婚了,给他们丢了脸,深深恐惧女儿再次选择失误,会连累他们彻底没脸做人。“黄嘴丫子还没褪净,能靠得住吗?再离一次谁还要你?”他们极力要求小朵找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哪怕岁数大点儿也无所谓——那样小朵就能占绝对优势,不能轻易让对方给甩了。
那天,小朵跑来问我的意见。我抬起头,像神棍一样凝眉深思,之后直视她说:“咋的?就兴男的老牛吃嫩草?‘女大三,抱金砖’啊。”
其实,我内心对他俩的感情也并不看好,但我没泼小朵凉水。因为我相信,有些事别人说了不算,还是得自己经历一回。等小朵从失败的婚姻中彻底走出来,正视她和王瑞之间的悬殊差异,理智会让她做出新的选择。
可是,深陷甜蜜爱情的小朵压根等不了那么长时间,她眼神一亮,语气十分兴奋:“姐,王瑞也这么说。”
我们谁也没料到,小朵和王瑞未婚同居,之后有了一段长达5年的“爱情长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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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瑞照常在那间照相馆打工,我介绍他去一家广告公司兼职。那家广告公司跟我丈夫有业务来往,有天他们临时缺个摄像师,我得知消息就打电话给小朵,让王瑞来救场。救场不白救,按市场价给钱。
小朵说:“姐,啥钱不钱的,你净跟我扯用不着的。”
王瑞很快就位,摄像机也轻松上手。期间,广告公司的人问他是否会剪片子,王瑞说“会”。等活儿全部麻利地干完,结算工钱时,广告公司的人跟我丈夫把王瑞一顿猛夸,还问他在哪里“高就”。
直到这时,我才开始重新审视王瑞。我忽然间意识到,也许他不是我们想象中的什么都依靠小朵的“软饭男”。我给小朵打电话夸她“未过门”的老公,小朵十分受用,大晚上不睡觉,“叭叭”个没完,简直献宝一样,要把王瑞的所有优点都说出来。
小朵的语气里是满满外溢的幸福与满足:她说自己不做饭,在家吃现成的,家务都是王瑞做,洗衣、做饭、擦地、抹灰,他都能拿下,“除了不会生孩子,女人会干的事儿他都会”。到了晚上,王瑞还会在客厅自学各种剪辑软件,他这么努力,就是不想让别人说他看上了小朵的钱。
后来,王瑞离开了照相馆,进了那间广告公司。
一年后,我的工作重心移出了五爱,进入了另一个名与利的漩涡。适应新的游戏规则让人劳心费神,我与五爱的那群旧相识也渐渐少了联系,转年小朵和王瑞结婚,我出于人情世故的考虑,就去应应卯。
到了后,见酒店大堂挂着一幅巨大的婚纱照。照片拍得很唯美,一度让我怀疑照片里的小朵跟现实中我认识的人不是同一个。那漂亮的婚纱,让我想到那次小朵让我陪她去拍一组婚纱照的情景。我想,如今她总算在结婚前把婚纱照给拍了,她应该满足了。
放下礼金,我坐了一小会儿,便匆匆离开了。隔几天,小朵给我来电话:“当时留也留不住你,你总那么忙。那时候大伙儿在五爱街多好,现在一年到头看不着你一次。”她说想我,还说哪天要单请我一次,因为我在她的婚宴上没有吃好喝好。
我应酬小朵:“咱现在谁也不差一顿吃喝了,你过得好比啥都强。”
小朵不顾我言语中试图尽快结束对话的意图,絮絮跟我说王瑞对她的种种好。还说她去年干买卖赔了不少钱,王瑞一点儿也没怪她,还在她最艰难的时候向她求婚。
现在,王瑞已经出来单干了,成立了一个小工作室,“虽然老板、员工都是他一个人,但总算自己说了算”。
一个小时悄无声息地滑过,丈夫进来几次,欲言又止——我知道,他又嫌弃我充当知心大姐了。可我觉得,像小朵这样吃过生活苦头的人,是不太会跟人炫耀的。她说这么多,只是想跟一个她认为不会嫉妒她、曲解她幸福、真心会为她获得幸福而高兴的人分享。
我很有幸能让小朵那样以为。



3


转年,小朵的女儿出生了,他们没办满月酒,我就特意去商场选了礼物送过去。
当时,他们住在一处老小区里,一室一厅,是王瑞家的一处老房子,为了结婚,做了简单的装修,屋子被收拾得干净利落,很有家的感觉。
小朵说,孩子省心,不闹人。吃完就睡,不哭不闹,饿了、尿了最多哼唧两声。王瑞伺侯月子也很专业,“比我妈想得还周到、还细致”。
我现场观摩了王瑞给孩子换尿布(他们没有用尿不湿)。他把红色的尿褯子朝床上一铺,底下垫掌宽的红色板带,脏褯子被麻利地扯下,再轻轻拎起女儿的小脚踝。他用湿巾仔细擦干净孩子的屁股,再托住孩子的头和腰,轻轻地放在新褯子上,系好。全程不超过3分钟。那手法儿,那速度,让我怀疑王瑞是上个世纪生育经验丰富的妈妈。我简直叹为观止,笑着问小朵,王瑞这都跟谁学的,“这手法儿简直像自己生过一样!”
王瑞笑了,接过话头:“有心学就能学会。”说完,他就拿着脏褯子出去洗了。
小朵跟我解释,说王瑞怕脏褯子攒多了,孩子不够用。所以换下来一个就洗一个,“我劝他一堆儿洗,他不干,死倔!”
我说:“你可别得了便宜再卖乖了,这样的‘死倔’谁不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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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我听说小朵生病了。似乎病得不轻,但谁也说不上来她得的究竟是什么病。
小朵出了月子以后,就没有去五爱上行了,她留在家里带孩子,王瑞经营着小小的工作室,负责赚钱养家。平时大家都忙,联系少了,但我有朋友、亲戚开买卖搞庆典,我还是会把生意介绍给王瑞。他这个人有求必应,还很知道好赖。如果哪桩生意中间有差头,因种种原因秃噜扣(没成功)了,我打电话过去向他说抱歉,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姐,你想着我们两口子,这就应该感谢了,成与不成都不重要。”
我打电话问王瑞,小朵怎么了?他当时说得很轻松,说没事儿,就是得常年拿药盯着,“也就是花点儿钱,没啥”。
后来,我见王瑞在朋友圈晒他和小朵的背影照片——他俩在一起已经十多年了吧,出去玩儿居然还手牵手。所以,我觉得小朵肯定不是什么大病,不然王瑞哪能那么淡定。
谁知隔年,我就听说小朵已经长期卧病在床了。我去看她,发现她已经被病魔折磨得不成人形。她躺在那里,好像已经没有了气息,我心下一紧,上前握住她的手,埋怨道:“你们两口子嘴这么紧?这么大事儿要瞒?什么病啊?怎么不吱一声?”
我固执地认为,如果我能早一点知道,说不定可以帮上一点小忙,让他们在求医问药的路上少走一些弯路,不至于让情况变得这样糟糕。小朵没说话,虚弱地朝我身后望了一眼,那里有王瑞。
王瑞仍旧大大咧咧的:“没事儿啊,姐。她身体就是弱,养养就好了。”
我的心又朝下落。我不知道王瑞这样说是真的,还是想瞒住当事人。如果是后者,那小朵的病恐怕要坏菜。当着小朵的面,我反而不敢多问了。
小朵费力地抬起眼皮,平静地看着我,一个劲儿地劝我要保重自己的身体。“我知道你不容易,你得知道自己心疼自己。你这心啊,别啥人、啥事都往里头装,凡事儿都动真心,伤的是自己。心脏,呶——”说着,她举起瘦得只剩一层皮的胳膊,撑起一个摇摇欲坠的小拳头,“姐,人家说,人的拳头多大,心脏就多大。你说,你就这么一大点儿的心,能装多少人?能装多少事儿?人一辈子几十年?替自己想想。”
小朵这样说,我的眼泪霎时就下来了。我握住她瘦骨嶙峋的拳,把它包在两手的掌心里,哽咽道:“这时候你还想我干啥?你倒是好好的啊。你们都好好的,我不就不伤心了。可是你们偏偏都这样,你让姐心里咋能好受?”
这时候,王瑞转身离开了,我听到拖鞋摩擦木地板的声音。
“癌——他不允许听到这个字。不让我说,他也不说。以为这样我就没这个病,以为老天就会放过我,阎王爷就不知道我生了癌。”小朵的音量几乎轻不可闻。
王瑞回来了,他先十分警惕地问我们俩在说啥,随后坚持说小朵这人就爱胡思乱想。他笑着对我说:“姐,你劝劝她,心眼儿小得像针鼻儿,有点儿啥事儿总爱往坏处想。咱一不作奸,二不犯科,从来没干过啥伤天害理的事儿,哪能得啥大病?再说了,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病?有病就瞧呗。她就是底子不好,我丈母娘说了,她从小身体就单薄。”
我们都知道王瑞在自欺欺人,但谁也不愿意当面拆穿他。
离开的时候,王瑞坚持送我,见我下楼时一直掉眼泪,他反劝我宽心,说小朵马上就能好。瞎子也能看出来不可能,他这又是何苦呢,我问他:“这些年,你都是这么伺候她?”
王瑞答非所问:“姐,她是我媳妇儿。”
听罢,我只剩频频点头的份儿。上车时,王瑞仍在跟我强调,小朵没事儿,让我放心,说他会照顾好小朵的:“等小朵养好了,我们一家子来你家看你。”
一刹那,我仿佛是被王瑞强大的、信心十足的样子给带动了、影响了。我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小朵就快好了,她真没得什么大不了的病。两家人的聚会,指日可待。



4


新冠疫情来势汹汹,到了2020年年初,沈阳几乎封城,一切商业活动停摆。可是,得了病的人,药是不能停的,被小朵的病拖得并无积蓄的王瑞在那个令人绝望的冬天,不得不做起了外卖骑手。
我曾在北站附近遇见过他一次。
那天,我在妹妹的汽车后座看见了骑电动的王瑞,他身穿黄色骑手服,戴个呆萌的头盔,也在等红灯。就在红灯刚刚进入倒计时,他就迫不及待将两脚踩回骑踏的位置,抓住变灯的一瞬间,“嗖”的一声朝前冲去。
后来,我听说到了晚上4、5点钟的时候,王瑞会回家一次。他先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开车去父母家把女儿接回来。等把女儿、小朵安顿好,他再出去继续跑单——在那个地区的外卖员之中,他总是最后一个收工的。
沈阳的疫情渐渐平息,一切都在慢慢恢复正常。王瑞可以重操旧业,不用再送外卖了。到了2020年底,沈阳虽然又有一波疫情,但影响范围对王瑞来讲并无大碍,他再也不用像去年冬天那样疲于奔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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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入了秋,小朵的病情急转直下。
10月中旬,王瑞带她四处求医,先是在家附近的医院看,但遭到拒收,大夫让他赶紧上大医院。可小朵住进大医院,情况并没有丝毫好转。
我去看时,小朵的病床旁放着24小时心电监护。她的眼睛微闭着,王瑞告诉她“三姐来了”,她才睁开眼。看见我,她的眼泪无声地顺着眼角流下来,我以为她是见到故人,慨叹命运不公,在哭自己,却不想她急急地喘气,“气急败坏”地说:“姐,医院这种地方阴气重,你身体不好,就别来这种地方,自己咋不知道爱惜自己?”
说完,她还虚弱地瞪视王瑞,质问:“你咋让姐来?”
王瑞不断赔小心,让她别着急,说不是他通知的,还转过头来向我求助,让我证明他的“清白”。然而,我却出卖了他,因为如果不是他说,我不可能知道小朵在哪家医院、在几号病床。但同时我也告诉小朵,是我威胁了王瑞,“不告诉我,就是拿我当外人”。
小朵这才安静下来,那种安静在那样的环境里让人感到害怕,我突然间觉得躺在病床上的小朵就像是一张纸——苍白、单薄、一撕就碎。我并未久留,因为只要我在,小朵就要强打着精神陪着我,再累也不肯闭上眼睛歇会儿。
王瑞送我出来,在电梯口,我本想问他准备得怎么样了,毕竟情况都这样了,总逃避也不是办法。但我一面对他,就张不开嘴了。此时,王瑞仍旧坚持相信小朵会慢慢好起来:“我们也没干过啥伤天害理的坏事,老天爷不会这么对待我们的。姐,4年,4年都熬过去了。再熬4年,多熬几个4年,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我咽下喉咙里的话,突然想起小朵坐月子时,跟我说王瑞“死倔”的情景。那时候他们刚添了女儿,心里眼里都是对未来的美好期盼。再看眼下,我觉得命运这东西,实在残忍。
电梯来了,“叮”的一声,像微波炉一样,从里面吐出几个人,又有几个人准备搁进去。王瑞往后退了一步,嘱咐我别惦记,说有啥事儿他会及时给我打电话。我上了电梯,在门关上的刹那,终于急急喊出了一句:“王瑞啊,你还有孩子!”
一张中年男人的绝望的脸在狭窄的电梯门缝中显现,越来越清晰,直到那扇门彻底关严。



5


离开医院,我想小朵可能也就是那几天的事儿了。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但事实上,她真的很能熬,又撑好多天。10月底,小朵两次闯过鬼门关。每次我去医院探望,王瑞都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没事儿没事儿的。”
他一说,我就差一点儿相信,但随即又被理智拉回现实。这种纠结的状态让我的心态也几乎快要崩了,有几回觉得心口闷,不得不把一瓶硝酸甘油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11月3日,我正忙,手机突然响了。我一看,是从前五爱街里干买卖的同行,就接了。对方也认识小朵和王瑞,但跟他们并无深交,她十分八卦地问我:“小朵和王瑞是不是快要离婚了?”
我不知道她何出此言,强压住心中的不快,问她怎么说这种话?
她说:“你没看王瑞发的朋友圈吗?”
我电话调成外放模式,然后迅速打开微信朋友圈,快速往下翻。果然,王瑞在数小时之前更新了一条朋友圈,这个平常沉默寡言、不怎么发朋友圈的男人写了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这回,真跟我过不下去了吗?”
手机那边的人催问道:“看见没看见没?我当时就说,他俩过不到头。”
我内心骂了她一句,匆匆应付,就挂断电话,并火速赶往医院。小朵已经进了重症监护室,王瑞等在门口,脸色灰败。看见我,他嗫嚅着嘴唇,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这次,他终于不再无休止地对我说“没事儿,没事儿”了。
我们无声地等待着,其实也不知道在等什么,重症监护室不到探视时间是不让进的。我坐在那儿胡思乱想,一会儿想,有没有可能一开门,大夫跟我们宣布小朵啥事儿没有了?一会儿又想,老天太爱捉弄我们这些凡人了。
这么多年,我见过很多勾心斗角、貌合神离、相互伤害的怨偶,甚至有那么老些,一张嘴就咒对方“不得好死”。他们当中,有的老死不相往来,有的为了各自的利益纠缠不休,小朵和王瑞这一对多么难得,但老天偏要收回去一个。上哪儿说理去?
我默默掉眼泪,哭哭停停,没有人来劝我,大家都沉浸在各自的悲伤里。王瑞也是哭哭停停,他的心像过山车一样提拉在半空,嗖嗖的,起起落落。他的哭声像动物的悲鸣,声音很大,没有一点顾忌,声调甚至有些瘆人。
这时候,我又开始怀念从前,他总笑呵地跟我说:“没事儿啊,姐。啥大不了的?再挺4年!”
这一次,小朵能挺过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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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1月5日清早,我躺在床上看手机,打开了微信朋友圈。王瑞更新了一条动态,他说:“于今日凌晨2点某分,痛失吾爱。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怎样都不敢相信!”
我躺着,望着房顶,不想起来,眼泪无声地流淌。我知道我得起床,得尽快赶过去,但我浑身力量几乎都被抽走,不能动弹。一旁的丈夫问我怎么了,我没说话,他便不理我,自己起床了。他走道的声音很大,提拉踏拉的,然后敞着卫生间的门开始撒尿。
我皱起眉,不知哪里来的,像刀锋一样尖锐的声音震荡着我的耳膜——我又开始耳鸣了,它打扰了我的悲伤。
后来,我在十分混乱的情况下匆匆见了王瑞,却没有机会再见小朵。王瑞茫然地看着我说:“姐,她不跟我过了。”
我转过身,透过朦胧的泪眼,看见了一片阴沉、灰暗的城市天空。已经好几天了,沈阳的天总是灰蒙蒙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到了供暖季,锅炉房的煤烧得太多了。但不烧又该怎么办呢?这是一个多么难熬、令人难过的冬天啊!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运营 | 嘉宇     实习 | 雅坤



三 胖 子

还没活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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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28 04:3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五爱街上,两个前妻的不同命运 | 人间

 三胖子 人间theLivings  2021-12-27 2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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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无论是做人、婚姻还是干工作,道理都是一样的。有的人一天也混不了、忍不了,有的人再不愿意,也能凑合过一辈子。各有各的选择,没啥谁对谁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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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大江大河2》剧照



风雨五爱街丨连载



1


中午11点多,五爱街里的顾客开始渐少,但拢账还为时尚早。我习惯性地打算到消防通道坐一会儿,那里凉快,可以消停喘口气。
为了免去遇见熟人还得应酬,我躲开了来回过人的门口,朝楼上走了半层,坐在阴暗的楼梯拐角处。如果下层进出的人不往上走,很难发现我。
没多久,我听见楼下的门“咣当”一声响,接着有脚步声传来,有俩男人在说话。一个年轻男人在询问父亲的意见:“昨天下午看的那套单间怎么样?虽然是老楼,但结构还行,价钱也合理,要是把厅里拾掇拾掇能放下一张单人床,将来要孩子,三口人也够住。”
但他父亲却说:“再看看,这点儿事儿你不明白吗?她家不着急咱更不能着急,明白事儿的,她家添个把仨瓜俩枣,那咱不就能少拿两个了吗?也不算占她便宜,结婚以后她不也得住吗?”
我迅速在脑海里搜寻这两个声音的主人——这爷俩是最近出现在五爱街二楼的生面孔。据说他们在一楼也有档口,但因为上来的时间较短,我们彼此还不太熟悉,我只知道那家档口里有一个叫“小梅”的年轻女人。
小梅长相不出奇冒泡,但皮肤特别白。都说“一白遮百丑”,小梅也算个美女了。听见这爷俩的对话后,我心情挺复杂,回去的路上特意绕了一下,就为了去看看那个小梅。见她的手正搭在准老公的胳膊上眉开眼笑地说话,我赶紧收回自己的目光。
时间一久,我得知那对父子姓孙,儿子名叫孙野。小伙儿长得浓眉大眼,膀大腰圆,瞅着特别憨厚,但实际并非如此。我们东北管这种人叫“相不漏”,啥意思?就是接触时间短,会被这种憨厚的外表迷惑。据说孙野不是独子,他还有个妹妹,但孙家特别重男轻女,这个妹妹从小就被寄养在她二姨家。
孙家以前在五爱街一楼出床子,捣腾男装,后来捣腾女装赚了一些钱,就在二楼又租一个档口做地产货。小梅以前卖男装,和孙野相识,俩人交往了五六年,终于到了谈婚论嫁这一步。
婚礼之前,小梅一直风风火火的。档口不忙时,她就在行里跑上跑下采买东西。她似乎很急,走路总是一溜小跑,脚底带风,特别能张罗。
有一次我忍不住说她:“你这是干啥?这么忙啊!”
她说自己两头忙,买卖得顾,婚礼的大事儿小事儿都得她操心。我让她别操心婆家那些事儿:“是人家娶儿媳妇,不是你,你整的主次是不是颠倒了?”
小梅则大大咧咧地说:“不都一样吗?都是一家人。我多干点儿,孙野就少干点儿。”
我又问房子买好没,要是没买好就别结,结婚以后秃噜反账的多了去了。
“不能!”小梅自信心爆棚,“都是一家人。”
话说到这儿,我就没法儿再往下说了,只能看着小梅下西区去看被子了。她可能是觉得电梯走得不够快,为了节省时间,朝下一溜小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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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节老孙家娶儿媳妇,但我们这趟子的老业户大多跟他们家没什么深交,所以并未获邀。但新娘子小梅上行时给我们带了喜糖,是用很漂亮的透明纱网袋装的,还用颜色鲜艳的窄丝绸带子收口。
初为人妇的小梅喜笑颜开,然而没过多久,笑容就渐渐地从她脸上消失了——她怀孕了,但婆家说二楼生意刚刚起步,正值用人之际,雇服务员太贵,让小梅打掉这一胎。
孙野他妈不会不知道堕胎对女性身体的伤害有多大,但她的语气轻松而肯定:“我们那时候生完孩子就下地干活,打胎算啥?现在的小年轻一天天好吃好喝的,身体更好,更不叫事。”
小梅心里不舒服,但婆家人给她洗脑,说挣钱也都是为了他们小两口的未来,“我们俩老的图啥?”小梅一合计,似乎也是那么回事,就使劲说服自己。
我一个外人听了都气不过,趁小梅去厕所的时候跟了上去,劝她有点主见,要懂得为自己打算,甚至还说“叫你婆婆再怀一个也打掉看看”。
小梅没有作声,第二天她没来上行,第三天再出现时,面色惨白,汗像水一样往下淌,而孙野一家对小梅的虚弱选择无视。我心下一惊,想到小梅可能已经做完人工流产了,可连“小月子”都不坐就来上行,我觉得她不是无可救药,简直就是疯了。
隔了一会儿,我终于坐不住,假装溜达过去称赞小梅能干,又对她公婆说:“日子长着呢,真累坏了将来你儿子多糟心啊,年轻也得悠着点。”
老孙头憨憨一笑,指着小梅说:“我这儿媳妇闲不住,让歇着也不歇着,能干。哎呀,年轻不干点咋整?买房置地,将来再有孩子,哪儿哪儿不用钱。”
这话明显是借机敲打小梅,我讪笑着看向小梅,希望她能在这时候为自己挺身而出,哪怕往货上一坐,直接认怂说自己干不动,要休息,看老头儿还能咋的。
但小梅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继续沉默地挥汗如雨,背影看起来十分倔强。我很失望,有些恨铁不成钢,但静下来又会为小梅找寻借口——五爱街里的人说话都是直来直去,可能是我的话说得过于曲折隐晦,她没听懂话外之音?
那时的我并没有想到,还有另一种可能——她听懂了,却在装傻。



2


4个月后,小梅又怀孕了,孙家让她再次流产,给出的理由十分充分:“大夫说刚流产没超过半年不能要孩子。”公婆还怪小梅太不小心,言谈中,面部表情十分丰富,充满了鄙夷,仿佛小梅怀的不是孙野的孩子,而是在外面水性杨花的结果。
以前不咋熟的时候,我瞅着小梅的公婆,觉得他们是那种特别老实巴交的人。后来才知道人不可貌相,他们不仅挺会卖惨,办事还没有下限。
自打第二次流产后,小梅就落下毛病,一直不断红。每天下行,她就得去沈阳各大医院看病,大把大把地吃药。她的小脸也不白了,腊黄腊黄的,像一张风中的黄裱纸。家里有个病媳妇,孙野及老孙头在档口里虽然没有连摔带打,但沉默、无视像两座大山,把小梅压得喘不上气。
一次,小梅去上厕所,婆婆望着她的背影,狠狠地“呸”了一口。老孙头假模假式地骂老伴儿:“你干啥?还嫌这个家不够倒霉吗?”
婆婆朝公公露出怨恨而忌惮的目光,等小梅回来,就把这股怒火发泄到了小梅的身上。她在档口里摔摔打打、指桑骂槐,小梅低着头说:“妈,我干吧,你歇一会儿。”
婆婆肥胖的身躯朝旁边灵巧地一闪,顺手狠狠地扒拉开小梅:“我可担待不起。你是大小姐,是千金之躯,是金枝玉叶!”
小梅身体一僵,愣在档口里,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隔了一会儿,她沉默地去另一头理货,婆婆又扒拉开她,嫌弃地说:“那不刚整完吗?有病吧?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倒霉,丧门星。”
我每次遇见小梅,内心都在朝她喊:“反抗啊!反抗啊!如果娘家也指望不上,那就靠自己。跟他们打,跟他们闹,跟他们干,也出去哭诉他们怎么虐待你。他们不是说你搅得整个家鸡犬不宁吗?反正名声都担了,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泼妇,跟他们客气什么?”
可现实中,小梅从未反抗,一直在孙家逆来顺受,低声下气。有几次她在档口吃药被婆婆看见了,老太太就又开始摔摔打打。那张充满皱纹的老脸因为气愤而变得狰狞,五官都移了位,那张暗红色的、失去光泽的皱嘴中飞出刀子。她说小梅是“漏房子”,然后哀叹老孙家倒了八辈子血霉,挣多少钱也填不满她这个窟窿。
左右档口的人都听不下去,也看不过眼了。别人的家事我们不敢插手,聚在一起就小声议论,说老孙家太过分,明摆着是在欺负老实人。但我们也知道,如果小梅真的破马张飞地跟他们对抗,结果也不见得好。毕竟回家关上大门,那里头全是身强力壮的孙家人,人家怎样炮制她都不好说。
小梅变得越来越沉默,在行里跟谁都不说话,眼神躲闪,不敢正眼看人。我想起她筹备婚礼时走路脚底生风的样子,内心五味杂陈。
一次,我在行里遇见她,她又想躲,被我扬声喊住:“你见我总跑啥?我还能害你是咋的?”
小梅停下来回望我,张张嘴,吞进一团五爱街混乱、闷浊的空气,但最终还是紧紧闭上嘴,什么也没说。我招呼她的手扬在半空中停住了,心里陡然一颤,突然想到自己——
如果我是她,会向周围的人求助、诉苦吗?不会。因为我知道外人并不能给我提供切实有效的帮助,甚至会看笑话。我也不能求助娘家,因为那是在给娘家人、尤其是给亲妈添堵。
小梅的娘家离五爱街挺近,她有个哥哥在日本,家庭条件不好也不坏。她之所以能忍,是因为刚结婚,不想那么快离。我们这代人,很多女人都有“离婚羞耻”,毕竟人是自己选的,面对婚姻生活带来的痛苦与折磨,总觉得挺一挺就会过去。
我突然就理解了小梅的沉默和隐忍。



3


大约一年后,孙家生意萎缩,两家档口合并为一个。这一年,小梅没再怀孕、流产,但有关她的流言又传开了。
公婆对外说小梅不能生育,“我们当爷爷奶奶的,隔辈人,能不喜欢孩子吗?”他们咋说咋有理,小梅辩吧,自己的确没孩子,不辩吧,就是吃哑巴亏。如果提离婚,那也是因为自己不能生育心中有愧,不是孙家对不起她。
好在小梅很快就有喜了,但第三个月就见红了,大夫诊断是先兆流产,要她长期卧床保胎。公婆丈夫得知消息,脸都黑得跟包公再世一样,忿忿不平地放出话来:“如果小梅再生不了孩子,就休了她,不要她了。”
看他们理直气壮的模样,不知情的人还会以为是小梅做错了什么。人有时是冷酷无情的,比如说小梅的婆婆,这老太太常年积攒各种破烂,啥也舍不得扔,有时顾客多要一个黑袋子她都心疼得要命。但她对待小梅这个大活人,却态度果决、干脆利落,跟我的婆家人有得一拼。
因为有相似的经历,我常暗中关照小梅,但也就仅限于买点零食、奶瓶、奶嘴啥的。我怕小梅敏感,就谎称是自己当年生产时别人多送的。还把自家孩子小时候的旧衣服送去,跟她说新生儿穿别的小孩儿穿过的旧衣服会好养活。
小梅对此次生产信心满满,她不肯相信命运会对她太残酷。她对我说,自己这一胎怀的可能是个男孩儿,“跟怀上一胎的感觉不太一样”。她认为如果自己能为老孙家生个大胖小子,以后应该会苦尽甘来。“我妈就是这样,生我时,我奶瞅一眼就走了,一天月子没侍候。但后来冒着挨罚的风险生了个儿子,从此母凭子贵,日子好过不少。就是在妯娌间,也像能挺起来腰杆子做人了似的”。
我不知道小梅跟我说的这些她自己信不信,只能让她别多想,安心保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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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保胎得往外掏一笔费用,孙家人消停没几天,又开始怨声载道。他们觉得小梅连怀个孩子都费劲,已经动了彻底放弃她的心了,就像丢掉一块破抹布一样。
他们商量着,要小梅把这第三胎也打掉。小梅坚决不同意,崩溃大哭——大夫说她流产两次,子宫壁已经非常薄了,如果这一胎不要,怕是以后都没有做母亲的机会了。
那时正是初春,春寒料峭,刮小北风时风头还是很硬。我到医院去看小梅,听到这个消息感到十分震惊。我突然意识到,小梅如果再任由孙家人摆布,未来她头上除了“弃妇”的标签,可能还会被标上“不会下蛋的母鸡”。
见我忧心忡忡,小梅问:“姐,在你眼里我是不是特别懦弱,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我摇摇头告诉她,我以前在体制内上班时,听过很多前辈抱怨那份工作,但没有一个人肯辞职。其实无论是做人、婚姻还是干工作,道理都是一样的。有的人一天也混不了、忍不了,有的人再不愿意,也能凑合过一辈子。各有各的选择,没啥谁对谁错。
小梅似懂非懂,眼神愈加迷茫了。



4


回到家,我给那个跑江湖算命的夏岩打了一通电话。
夏岩以前在大佛寺旁边支摊,但现在已经离开沈阳云游四海了。她说只有见识过足够多的、形形色色的人,才能够看明白更多的人。
我说想带人去找她算命:“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做个‘扣儿’?就说这个女人旺老公,并且警告他们不能再堕胎,这样会影响他们的运气……”
夏岩没有犹豫,但也不忘跟我解释,说如果不是我开口,她肯定不能胡说八道,她得对别人负责。我说自己明白:“咱俩这关系,啥也不用多说了。”
第二天上行,我跟小梅婆婆唠嗑的时候,故意说起谁谁谁找人算命,还了“阴债”,上个月就卖红门了。老孙家的生意一直低迷,老太太立即对此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随后就求我带她去算算。
我故意推脱了一下,说后天啥事儿也不办,可以带她去一趟。小梅婆婆当即对我千恩万谢。夏岩果然没有让我失望,一番表现可圈可点,再加上一般人听不懂的术语,把小梅婆婆唬得一愣一愣的。她麻溜掏钱不说,回去以后,也再不提让小梅打胎的事儿了,还咬牙狠心雇了一个服务员顶替小梅干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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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这下该皆大欢喜了,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小梅保胎至第八个月,孩子还是没保住。是个男孩儿,据说下来的时候还有点儿气,不过没一会儿,便悄然离开了这个世界。
小梅婆婆瞅着已经成形的大孙子,心疼不已,总算结结实实地伤心了一回。
我去看小梅的时候,只能安慰她生死有命,孩子其实也要讲缘份的,没有不必强求,再说她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
小梅目光呆滞,答话驴唇不对马嘴:“姐啊,我恐怕是得离婚了。”
我一惊,不知她何出此言。小梅惨白的脸上凄然一笑,说有人给她发短信,还往她娘家打电话,找孙野,是个女的。那女的让她“识点相,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小梅说那女人叫王爽,是孙家档口新雇的服务员,在她保胎期间跟孙野扯上的。我心里“咯噔”一下,顿觉自己好心办了坏事——如果不是自己让夏岩横插一杠,恐怕孙家人也舍不得雇服务员,那小梅也不能遭遇婚变。关键现在孩子也没了,真是……
我无言以对,无比歉疚,还不知道该怎么跟小梅说。但不说,那事儿又像块石头压在心头,令我时时呼吸不畅。
小梅见我愣在当场,以为我是替她不值,还反过来安慰我:“算了,跟他们家,我也够够的了。现在娘家也知道了这些破事,我再也不用那么辛苦瞒下去、演下去了,太累了。”
身心俱疲的小梅垂下眼皮,泪水滚滚地跌落下来。我劝了她一番,又说事已至此,还是得跟家人好好商量,别打没有把握的仗:“咱不图他们的,但是也不能差咱们的。这么多年,就是雇个服务员也得给个仨瓜俩枣儿的。”
谁知孙家人行动更快。小梅和孙野结婚时,孙家就没买新房,如今住的房子在老两口的名下。家里的钱都压在货里,一时半会儿拿不出来,只剩一点家具、家电可以分割。
后来,两家对薄公堂,法官把家具判给男方,家电归女方,孙家再给小梅2万块钱作为补偿。10几年青春,2万块一夕买断,听着就让人来气。
谁知道还有更气人的:孙家人将家电全部转移,去西顺城、小河沿旧物市场淘来同款旧物摆在家里,还都是坏的、不能用的。他们把大门一敞,让小梅去拉。小梅娘家人不甘心,带了一车人去闹。前婆婆跳着脚骂小梅是滥货:“为啥受气不吱声?那是心里有鬼。自己心里清楚为啥生不出孩子,跟过多少人,自己都数不清吧?也就我们家孙野当了这么老些年活王八。”
围观群众说什么的都有,小梅难敌众口,知道再闹下去不但自己受辱,还要连累父母吃瓜落儿、体面全无。她恨自己忍了那么久,到底还是把家人拖下了水。
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小梅,据说那2万块钱孙家也没给她。



5


其实小梅那边的事还没完的时候,孙野就开始跟王爽谈婚论嫁了。
王爽是外地的,小个儿,细眉细眼,第一眼瞅着挺普通,越看越招人稀罕。她以为孙家有点家底,自己搭上孙野,就可以从小服务员摇身一变成为老板娘。
她可没小梅那么好打发,在谈婚论嫁的过程中,她坚决要求先买房,“不买房不结婚”。孙家人妥协了,只做新儿媳妇的工作,说买房可以,但要把房子落在老两口名下,“我们就这么一个儿子,等我们两腿一蹬,到时候还不都是你们的?”
我亲耳听见孙野和王爽在档口里争吵,王爽毫不掩饰地说:“他们要是一直不蹬腿儿呢?少拿这个唬我。当初我奶跟我二婶过时,我叔说‘老太太还能活几年?’结果现在90多了,还他妈硬硬梆梆的,成天坐炕头拿老资格,不是哭天抹泪说自己命苦,就是指桑骂槐,要不就把尿屙在炕上祸害人。我二婶说,整不好我奶要把她给先送走!”
孙野的脸越来越红,涨成了猪肝色。左邻右舍笑,说王爽真敢说,“心里真这么想的也不能这么说呀,这丫头是不是虎?也不怕人笑话”。
我心想,如果小梅当初有这么个泼劲儿,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做人究竟是该有些忌讳,还是没有忌讳更好呢?我不知道孙野现在有没有后悔。
两方拉锯很久,后来王爽满行“讲究”老孙头,说他在家光着个膀子,穿个裤衩子来回晃,“毕竟是公公和儿媳妇啊!”
这种引人无限遐想的叙述很快让流言转向,老孙头也挂不住脸儿了,再次妥协。他给儿子买的新房是市区里的一套二手房,一室一厅,首付8万,剩余贷款。因为孙野有不良信用记录,无法贷款,两个刚领了结婚证的人先办了假离婚,再用王爽的名义将房子买下。
房子的事儿尘埃落定后,王爽又开始整“幺蛾子”——要分家,让公婆退出档口,买卖的事儿由她和孙野作主,钱也由他们俩口子掌管。
公婆闻言暴跳如雷,孙家档口不时传出争吵声,双方矛盾逐渐白热化。


------
跟小梅不同,王爽办事不计后果,不怕磕碜,更不喜欢在心里委屈自己,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她不考虑事实真相到底如何,就把家里的私事拿出来大肆宣扬,以增加自己言语的真实性。
后来,老孙头终于受不了这样“虎车车”的儿媳妇了,又恨她要把自己赶出档口,竟跟王爽扭打在一起。确切地说,是公婆和孙野一起围殴王爽。
老孙头抽王爽大嘴巴子,揍得“啪啪”响。他说,就是要让王爽认识认识他老孙头到底是谁,还要让她知道在这个家里到底谁是“大小王”。
因是家事纠纷,众人皱眉围观,无人插手。更何况,王爽当初强势插足小梅的婚姻,惹得众人生厌,所以中间颇有几个人看着这场面解恨。
有人说,王爽一点儿家教都没有,太得寸进尺了,“人家老头儿老太太带儿子打下来的江山,凭啥上来就给她呀?一个外姓人,能不能跟孙野过长还不好说”。还有一个40多岁的中年女人说,“现在的年轻人就是不能等、不能忍”。
王爽被打后,吵吵自己肚子疼,报警了。警察说是家事,想要和稀泥,但王爽不依不饶。她说自己怀孕了,如果警察不处理,她医院也不去,直接住进派出所,“反正我豁出去了,爱咋咋的,大不了一大一小两条命撂在派出所”。
老孙头被派出所扣下了,孙野母子开始轮番上阵做王爽的思想工作,但王爽就是不饶。直到老孙头吐口说要退出二楼的档口,这事儿才算告一段落。



6


回到一楼干买卖的老孙头嘴上要强,总对外说:“要不是看在我那没出世的孙子的份儿上,我能轻饶得了她?”
大概半年以后,他的生意就干不下去了,关门大吉。那时,王爽已经诞下一女,公婆虽然有些不乐意,但年纪大了,盼下一辈儿人也盼了这么多年,也就接受了。
他们不帮忙带孩子,说如果带也可以,要工钱。王爽就将娘家妈从老家接来带孩子,老孙头又不乐意了,闹着让儿子管丈母娘要伙食费,“凭啥用老孙家的钱养老王家人?”此外,他还担心亲家母住下不走,以后要孙野给她养老送终。
孙野听话照办,王爽气得破口大骂,说自己当初跟他是鬼迷了心窍,“这他妈也是我的报应,谁让我当初犯贱?”说完号啕大哭。
最终,王爽还是让亲妈走了,自己带孩子。她在档口搁个学步车,把女儿往里一放,有空就带她、喂她,没空就由她。她每天都像打仗一样,很快就变成一个除了胸部,其他所有地方都迅速干瘪下去的女人。
有好事者问她咋不离婚,她笑笑:“咋离?有孩子呢!这个再狗,咋说都是亲爹。我这个还是女儿,谁知道会遇见什么样的继父,万一是个禽兽呢?”
自己过呢?那时的王爽应该没想过,太多现实的鸿沟需要她一一跨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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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王爽主动来找我,问我有没有小梅的消息。我说没有,也不知道她问这干什么。
王爽说,有一次她跟孙野带孩子在超市门口坐摇摇车,刚坐到一半儿,就发现孙野的脸色变了。她顺着孙野的目光看去,发现小梅正脸色阴冷地站在马路对面,目光沉郁地盯着他们一家三口,不知道想干什么。“我听孙野说,第三个孩子保不住,小梅可能永远也不能再生了”。
我想起小梅那张脸,想起最后一次见她,她说“算了”的模样,不禁又对王爽生出几分厌恶。我转过背去,没怎么答理她,用身体语言下了逐客令。
王爽不傻,她站起身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出声:“姐,如果你能联系上小梅,你帮我告诉她——对不起。”
我想问对不起有用吗?于是回过身来面对王爽。
“姐,我当年太年轻,啥也不懂,我——”她哽咽道,“当时他家人和他对我都挺好,又跟我说是她不能生,还说她这不对那不对,我以为是真的,等我跟他结婚以后才知道……我现在想离婚,但是——”
王爽的眼泪终于下来了:“姐,我是大人。一个是让我受委屈,一个是让孩子受委屈,你说我这当妈的怎么选?头拱地(给人磕头)也得往下走哇。我知道我错了!”
我也听说,王爽在孙家的日子并不好过。她和孙野常干仗,公婆还不时怂恿儿子一定要把王爽“打服”。不过,王爽没服过,打一次报一次警,跳脚跟孙野对骂,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下跟公公对骂。
当时,围观者海海,有顾客也有同行。大家交头接耳,不时发出幸灾乐祸的大笑,我站在外圈安静地看着王爽,深知她榔头一样坚硬的外表下,包裹着一颗破碎、疲惫不堪、又不得不强行支棱起来的心。
王爽能这么扯破脸,不是不要脸,而是她太懂得在围观的众多同类中,没有人会对她施以援手。除了她自己,无人可以救赎她。
后来,也许是孙野打累了,渐渐不再跟王爽干仗了。缺乏“家庭温暖”的他开始沉迷赌博机,输掉了十几万,王爽不给他钱,他就去办了好几张信用卡,拆东墙补西墙。
到了补无可补的时候,催账的电话打到老孙头那里,老两口着了急,动员儿媳妇卖房救夫。王爽说卖房不可能:“他进去我就改嫁,我可没那闲工夫等他。”末了又加了一句:“一天都等不了。”
公婆对王爽还是有些了解和忌惮的,最后,他们只得将自己居住的小套低价卖了,替儿子还债。
数年后,孙野和王爽正式离婚。
那时,王爽已经有能力买房了,就将那套一室一厅的老房子留给了孙野。她说,房子可以让他住到死,但不可能更名过户,也不许他带别的女人住进去。倒不是王爽对孙野还有啥想法,她早就打算好了,要将那套房子留给女儿,她不想给女儿留下任何后患。
王爽离婚后,请我们吃了一顿饭,宣告自己重获自由。她说这么多年她心里一直很过意不去,觉得自己曾因无知与轻信伤害了小梅,所以托了人,以孙野的名义给小梅拿了3万块钱,说是家电的补偿款。
我问她以后有什么打算?
她满不在乎地一笑:“卖货,挣钱。行里哪个女的没上过男人的当?有错就改,改了再犯,千锤百炼呗,那还能咋的?该咋过咋过!”随后就是一阵爽朗的笑声。
那瞬间,我忽然想起小梅——如果她能不那么在乎别人的目光,像王爽一样争取、反抗、取舍,那么……
然而生活没有如果,也没有那么,只能徒留遗憾。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运营 | 嘉宇    实习 | 文宁


三 胖 子

还没活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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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25 11:3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做了十几年家庭主妇,她只想女儿别走自己的老路 | 人间

 三胖子 人间theLivings  2022-01-24 2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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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静觉得有了学历,女儿就会比自己这个半文盲过得随心所欲。只是万万没想到,母女俩的命运居然是相通的——婚后,她们都成了理所应当要让步、要被牺牲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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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都挺好》剧照


前    言


位于沈阳的五爱市场是中国最著名的批发市场之一,成立之初是为了解决国企下岗职工与社会闲散人员的就业问题。2002年,我正式进入五爱市场做服装批发生意,恰逢她最鼎盛的时期。


五爱从不佛系,就是红尘,只要身处其中,几乎每个人的命运都被这个具有“魔力”的市场改变——或是一夜暴富,成就自身和家族;或是折戟沉沙,迅速消失;或是被巨额财富所累,继而吸毒、赌博、直至家破人亡……


而此前,他们都只是一群生活无着、走投无路,需要勇敢跟命运叫板、拼刺刀的小人物。


大时代的小人物,大市场的小故事,也许可以从其中窥见你我他。


风雨五爱街丨连载



1


才静第一次自杀,是因为丈夫张俭在外头有人了。

也不知道才静听谁说的,说女的遇见这种情况,最好是一哭二闹三上吊。这娘们儿信以为真,在自家档口里吃了半瓶乱七八糟的药,结果丈夫、公婆亲眼看着她的手开始哆嗦,接着“咣当”一声倒在货上,神志不清。

才静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眼神变得虚且飘,张俭抱起她送医院,迎面碰上我。我大惊失色,问咋的了?

“傻×喝药了,我操她妈的。”

“我操你妈张俭。”才静把重音压在了“你”上。

见她仍旧有力气反击,我就感觉这女人还死不了。但见平常强健得仿佛一头雄鹿般的才静像摊泥一样瘫在丈夫怀里,我又马上感到难过。我朝后头瞅,没见人跟来,就问张俭谁跟着一起去,毕竟挂号啥的得有人搭把手吧。

才静的公婆在档口里,头朝外探看,像两只看热闹的呆头鹅。张俭也回头看了看,意识到父母不可能跟他同去,于是嘴硬:“我自己能行,她自己作,谁他妈管她?”

好在省医院离五爱市场很近,我犹豫了一下,就跟了上去。我在出租车后座上抱着才静,她不说话,流出的眼泪落在我腿上,很快就把我的裤子洇湿了一大片,又凉又湿。

我偏过头去看窗外,心里骂她:“他就是要搞破鞋嘛,又不是要你的命。让他搞嘛,你死,他搞起来不是更方便?”

下车后,才静能走一走了,张俭嫌恶地看了她一眼,一个人突突地走在前面。进了急诊大厅,张俭喊“有人喝药了”,一个年轻的男大夫急忙安排急诊床,护士迅速把才静推进了急诊室。

年轻的导诊让家属去交费,张俭刚出去又抹身回来,拿走了才静的手机。大夫给才静洗了胃又挂了水,她一直吐,差点把五脏六腑都给吐出来。我一边给她锤背,一边责备她这是何苦。等情况稍微稳定,护士问谁去交费,我们才发现张俭已经离开了。

后来我才知道,张俭跟收费处的人说自己没钱,也不认识那个喝药自杀的女的,“这里有一部手机是她的,等一会儿抢救完了,你们直接管她要钱”。

才静一言不发,没一会儿挣扎着起身,我扶着她到交费窗口赎回了她的手机。当时正值夏秋之交,天气很热,回程途中,我俩谁也没说话。

我把才静送回家,跟她说:“你可别再整这事儿了,你也看到了,张俭也不在乎。这是没事儿,真死了给谁腾地方?再说,还有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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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俭对待这段婚外情很认真,铁了心要跟才静离婚,但才静死也不肯,两人几乎天天干仗。当时,他们的女儿张楚涵刚上初中,眼看着父母打了几个月,身体闹起了毛病。开始只是肚子疼,才静以为女儿只是来事儿或者着凉了,后来有一天楚涵实在疼得受不了,带到医院一检查,是阑尾炎。

医生骂才静:“你是怎么当妈的?阑尾炎穿孔了能死人的。”

才静大惊失色,用了一个晚上捋清了自己人生的主次:孩子是主要的。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就得由自己负责,哪怕她还有个爸;自己的感受和需求都是次要的。丈夫搞破鞋是事实,但如果一直闹下去,就是自己不识大体了,同时,也可能会“变相地将老公推向对方”。更何况,这上不得台面的破事儿已经影响了孩子的身心健康,如果再让孩子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胁,那自己这个做妈的就是罪大恶极了。

楚涵术后恢复不好,有轻微肠粘连,才静对此十分自责。孩子的饮食起居都需要专人照顾了,张俭、公婆以及娘家人一致认为才静应该离开五爱市场,回归家庭——张俭是块做生意的好料,挣的钱也够一家人开销,为啥夫妻俩都要泡在五爱街?搞得家不像家,孩子也没人管。

才静十分纠结——哪怕单从“看着张俭”这个角度上来讲,她也不甘心卷铺盖回家——但似乎又别无选择:女儿三天两头就闹肚子疼,一去医院,大夫就说是术后家长没有护理好。

行里的老娘们儿都劝才静,说孩子需要专人照顾,这是现实问题:“有什么办法?这时候当妈的不上谁上?”还有人建议才静改变一下思想,提高一下觉悟:“有人养不好吗?干这么多年还没干够吗?老爷们儿搞个破鞋那还叫事儿?那说明咱家老爷们儿有能耐,啥也不是能有女人跟他?结了婚啊,聪明的女人就是应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人啊,得会活着……”

后来,决定回家做全职主妇的才静来档口与我告别,她问:“你说,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我看着她,张了张嘴,忽然觉得这是一个令我感到呼吸困难的问题,那答案也随之变得沉重起来。于是我闭紧了嘴巴,沉默地看着她,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2


才静第二次自杀,是十多年以后的事儿了,我得信儿又去看她。

她离开五爱的这十几年间,楚涵一路升学,已经参加工作了。张俭也早不在五爱街了,他搭上了一条线,做市政工程。

那些年,沈阳市政建设的步子迈得挺大,这小子跟到点儿上了,顺利跻身“成功商人”的行列,手底下养活了百十号子的人不说,还吃得脑肥肚腆,身边围了一群拍马屁、打秋风的马仔。

还没见到才静时,我就对她自杀这事儿感到疑惑:照理说,如今孩子大了、老公事业有成,才静不该有什么糟心事儿,难道是张俭又在外面拈花惹草,还要把小三扶正?

我到了才静家才知道,原来是楚涵的事儿闹的。

楚涵在大学时处了一个对象小黎,两三年了,最近商量要结婚。小黎家是外地的,才静要求他家给10万块钱彩礼,而且态度十分强硬:“10万块,差一分差一毛都不好使。”对方觉得太多,谈崩了,楚涵却非小黎不嫁,母女因此闹僵。楚涵指责她妈市侩,钻钱眼儿里去了,还说她是想卖女儿:“我就是一分钱不要也要嫁给他。国家规定婚姻自由,父母不得干预,如果你想卖女儿,想这10万块钱想疯了,那你可以再嫁,把自己卖10万块钱。”

才静气得浑身直哆嗦,“啪”地扇了女儿一耳光,接着就闹跳楼,说如果你敢嫁,我就敢从18楼跳下去。楚涵性子也刚,说要是不让我嫁,那我这辈子就不嫁,也跟你一块儿从18楼跳下去。

母女在家闹翻天,张俭觉得很烦,责怪才静不识大体——他每天在外挣钱已经够辛苦的了,她可倒好,这些年来吃他的、花他的,一分钱不挣不说,孩子也没管明白,还净给他添乱:“怎么着?孩子不懂事儿你也不懂事儿吗?要什么彩礼较什么劲?咱家现在差那十万八万吗?还闹跳楼吓唬谁啊?有种真往下跳!”

此事惊动了邻里和我们这些外人,张俭更觉得脸上挂不住了。见面之后,他跟个老干部下来指导工作一样,说让我们见笑了,又骂才静丢人现眼。

“丢人现眼”这四个字儿深深刺痛了才静,她“豁”一声站起,冲张俭扑了过去,之后哑着嗓子尖利地哭嚎:“你说谁丢人现眼?你说谁?少他妈在我面前装王八犊子!我不说不代表我傻,我啥也不知道吗?到底是谁丢人现眼?我养汉了还是做贼了?哪儿对不起你们这些姓张的了,今天这话不说明白,咱没完!”

我和另一个老娘们儿赶紧去拉才静,但她动作快,力道大,等我们拽住她时,一道红印子已经出现在张俭肥胖的左脸颊上。

张俭拿胖手捂住受伤的脸颊,气得呼呼喘气,没说话,黑个脸,凶神一样朝卫生间走去,照完镜子出来,把手包一把掼在地上,脸上的肥肉跟着直抖:“能不能过?不能过赶紧他妈的给我滚!”

这一声中气十足的咆哮之后,张俭摔门而出。他走后,楚涵从自己房间里出来了,站在门口,怨恨地看着才静。才静回头看女儿,那双眼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但楚涵显然没有看到这些,片刻后,她转身回房,“啪”地一声把门甩上了。

才静抬起头看着天花板,脸上的泪水纵横交错,我过去拉她坐下:“姐,我知道你为啥要彩礼。”

才静“哇”的一声,号啕大哭:“姐命苦啊!姐命苦啊!”她不停重复着这一句话,仿佛这一句话能把她半生的委屈都诉尽一样。


------

等才静的情绪稍微平静了些,我去敲开楚涵的房门,准备跟她聊聊。

“涵啊,阿姨是看着你长大的,知不知道你妈为啥要彩礼?”不等她答,我又自顾自地说,“你爸和你妈干仗,你是从小就见了的。”

楚涵被这话勾起伤心往事,也不由得红了眼眶。

“你妈现在都五十好几了,可你看,你爸跟你妈干仗,还是一扬胳膊就让她滚。她要彩礼,是她差那10万块钱吗?这钱她是想揣自己兜里吗?我猜啊,她是想让对方真刀真枪出点血,也想看看你在对方心里的份量。”

“姨啊,我——”楚涵话说半截儿,停住了。

我脑子突然一动,问她:“你有了?”

“有了啊。”

我倒吸一口凉气。这时,才静也走了进来,蹲在女儿身前:“你有了,我当妈的能不知道?我就是知道你有了,他们还这样,才坚持的。在这个家里,坏人啥时候不是我来当?你听妈话,孩子不能留,那人家也不能嫁。你听妈一句话,妈不能给你当上。”

直到我走之前,此事尚无定论,但我对楚涵说:“你们年轻人之间的事儿,阿姨不了解,也不便插言。但记住阿姨一句话,别为了捞本不停往里下注。输就是输,愿赌就要服输。其实谁都会输,没有人会一直赢。”



3


楚涵仍旧执意要跟小黎结婚,还去跟他家商量,看彩礼能不能“意思意思”,让自己妈脸面上过得去。最终,男方勉勉强强给了2万块钱。

婚礼现场很热闹,才静又哭又笑像个神经病。亲朋好友只当她舍不得女儿嫁掉,就纷纷劝她想开:“女大不中留嘛,女儿大了,终究是要出嫁的,再舍不得也要放她飞了。”

才静觉得这个“飞”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飞”,还是飞入笼牢的“飞”,还不好说。在婚礼间隙,她哭着对我说,其实以楚涵的聪明,应该也看出了这个小黎靠不住。但她仍旧执意走进婚姻,大概是以为婚姻或者她肚子里的孩子或许可以改变什么。

才静擤着红红的鼻头,说:“你我都是过来人,那一纸结婚证也好、孩子也好,是能绑住婚姻?还是能绑住男人?婚姻和孩子只能把女人绑得更死,可是我怎么劝她都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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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年后,才静抱了外孙,亲家母说坐月子是女人一生中最重要时期,如果伺候不好怕楚涵落下毛病,所以她就不来沈阳伺候月子了。才静只好过去伺候女儿,还给我发来外孙的照片,虎头虎脑的小小子,很可爱。

才静跟我说,自从生下孩子,女儿女婿三天两头地吵,她不禁忧虑起来:“现在就开始吵,这日子真不知道能过到哪天。”她一度怀疑是自己在那个小家里没起好作用,毕竟小两口打架床头打架床尾和,有她在中间,有时还会适得其反。所以,她只能盼着女儿的月子尽早结束。

但一个月还没过去,新的问题又产生了。

楚涵想出了月子就去上班,但小黎不同意,“我妈身体不好来不了,不能帮忙带孩子”。他又说,孩子头3个月吃母乳对身体好,能增强免疫力,少生病。

楚涵认为自己离开岗位时间太长,会难以适应工作节奏,而且单位也不会总等她。她在这个单位已经从普通的行政岗升到了管理岗,未来还有晋升的可能。但小黎坚持说,一个破民营企业,除了老板外都是打工的,除非能升到老板娘,否则都是瞎扯淡,“也不是什么正式单位,不行以后再出去找,不是一样吗?”

自己的职场价值被完全否定,楚涵无法淡定了,小夫妻又爆发了一场大战。

才静趁女婿不在的时候跟楚涵商量,说她可以继续帮他们带孩子,让楚涵安心上班。但楚涵的倔劲上来了,说孩子是两个人的,凭什么他们老黎家的人只出一张嘴,一点忙帮不上不说,还净说风凉话?

最后商讨出的方案是:楚涵去上班,白天请个阿姨帮衬才静,晚上他们夫妻俩轮流带孩子。

小黎觉得这办法行,但他妈可不这么认为。婆婆坚持让楚涵自己带孩子:“她家就一个姑娘,也不差钱儿,将来那些家产也都是她的,还差那点工资吗?”她还心疼儿子晚上带孩子,第二天上班没精神:“你还拼不拼事业了?没有自己的事业,你老丈人能瞧得起你吗?”

小黎被他妈教育一通,犹如醍醐灌顶,立马倒戈,说他妈同意帮楚涵带孩子。听到这儿,楚涵就翻脸了,皱着眉头较真儿问:“什么叫‘帮我’?”

小黎一面赔礼道歉,一面说楚涵爱抠小字眼儿,紧接着说出了自己老娘交代的完整的话——婆婆的意思是,让楚涵将孩子送到婆家,她才肯帮着带。她不愿意来沈阳,怕同住一个屋檐下,生活习惯不同,难免有婆媳矛盾。

楚涵觉得这个说法倒是能站得住脚,就解释说反正自己上班后跟婆婆一周也见不了几面,有啥事儿她作为小辈会尽量包容。可小黎还是坚持把孩子送回老家,最后吵急眼了,才说彩礼那件事让他的家人心里有根刺,现在还没过那个劲儿,要再缓和缓和。

楚涵冷笑:“2万块钱一根的刺,这刺也确实够大了,确实够消化了。我在你家人眼里难道连2万块钱都不值吗?”说完,俩人又“叮咣”地干起仗来。

小黎觉得每天这样吵不是办法,也愈加没有耐心商量,于是给楚涵下了最后通牒:“二选一——要么把孩子送回老家,让我妈帮着带;要么你辞职,专职在家带孩子。等孩子3岁上了幼儿园,那时你想上班就上班,不想上班就继续做全职主妇。”

小黎的话还十分豪横:“我也不是养不起你。”



4


那天,才静抱着外孙子在外面玩,听小两口由小声吵到越来越大声。她一再告诫自己不能在他们吵架的时候掺和进去,但听到小黎的那句话,她还是没忍住推开了门。

“小黎,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她挺大一个大活人,有手有脚,上过大学也有工作,产假结束了肯定得回去上班,她自己能养活自己。”

女婿的嘴巴张了张,看样子是想怼丈母娘两句,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他狠狠拽过一件衣服披上,想要出门。楚涵觉得自己妈受了委屈,追了出去,扯住他的肩膀问:“你什么态度?你跟谁俩摔摔打打的?我妈欠你的?这么大岁数给我们带孩子,你有没有一点儿家教?你妈是老人,她也是老人!”

小黎皱着眉头把楚涵甩开,等他出了门,才静抱着孩子出现在女儿身后。楚涵转过身朝她怒吼:“你推门进来干什么?就不能当听不着吗?”

才静没作声,她知道自己错了。但当时她很着急,怕女儿听信所谓的“也不是养不起你”,冲动之下真不上班了。十几年来,她太知道身为一个家庭主妇的苦了,她不想女儿走自己的老路。

当初,自己离开五爱市场做家庭主妇,不就是为了女儿吗?为了女儿将来过得比自己更好,才静督促楚涵学习,让她接受高等教育。才静觉得有了学历,女儿就会比自己这个半文盲过得随心所欲,只是万万没想到,母女俩的命运居然是相通的——婚后,她们都成了理所应当要让步、要被牺牲的一方。

“为什么会是这样?不是说知识可以改变命运的吗?”才静说她实在想不通。


------

楚涵她实在不想年纪轻轻就当家庭主妇,如果每天独自面对孩子的哭闹和那些生活的琐事,她觉得自己得疯。她也不愿意再跟小黎吵下去了,他们新婚不满一年,但自己已经精疲力尽,她觉得他们可能把这辈子的仗都干完了。最终,她同意了婆婆的建议,把孩子送到了外地的婆家。

才静也舍不得外孙,但她支持女儿的决定:“啥叫手心朝上?当你管人要钱时,你就矮人家半截了。未来有一天他会说‘你吃我的、喝我的’,好像在那个家里你一天啥也不干,就是个白吃闲饭的。你会先丧失话语权,到最后,你甚至没有存在感。”

张楚涵却答非所问:“妈,我没想到结完婚以后日子会让我过成这个样子。是不是我错了?”

楚涵不知道的是,这个问题,她妈到现在也没有找到答案,自然也无法正面回应。

那阵子才静很忙,首要任务就是要让外孙适应奶粉,接着又开始准备孩子去奶奶那儿要用的所有东西:尿不湿、隔尿垫、温奶器、护臀霜……啥啥都准备好了,大包小裹地带孩子去了外地的奶奶家,没成想,才几天孩子就开始拉稀——可能是水土不服,也可能是喂养方法不当。

楚涵坐不住了,买了票直奔婆家把孩子接了回来,搞得公婆和小黎都十分不满意。小黎说:“说不带的也是你,哭着喊着要死要活把孩子接回来的也是你。以后孩子谁带别再跟我说,我妈没说不带,是你非要往回接。别人当妈你也当妈,瞅你这个妈当的。”

事后,才静跟我说,她觉得听这话既熟悉又刺耳,却没有反驳女婿。她只是想起当年楚涵阑尾炎,又肠粘连,带带拉拉一连闹了好多年,直到高中毕业才算好利索。而她围着家庭转的那些年,也是五爱街买卖最红火的几年。



5


楚涵孩子被接回来的第二天晚上就开始发烧,半夜送去医大二院门诊。当时正是感冒高发季节,儿科门诊的小患者海海,散发出各种味道。到处都充斥孩子的哭闹声、咳嗽声、呕吐声,还有各种各样的大人的面孔:疲惫、焦急、甚至是愤怒。
小黎一边挂号一边给楚涵吊脸子:“不让你往回接你非往回接。逞能!想一出是一出,你请假,我请假,喝西北风去啊?单位是你开的啊?”
楚涵已经学会在这种时候闭嘴了,一来大庭广众之下,她不想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二来她也内疚,觉得没有照顾好孩子,让孩子遭了很多不必要的罪,是自己这个当妈的责任。她认为小黎骂得对,自己太没主见了,确实有点儿想一出是一出。
她抱着孩子哭,将脸颊贴在孩子干瘦的小脸上,一遍一遍地重复:“是妈妈无能,是妈对不起你。”
小黎憎恶地看着她,咬牙切齿:“哭哭哭,就知道哭。”
才静好几次想冲上去跟女婿理论,却忍住了。她怕自己参与过度,反而会让他们的矛盾不可调和。
小黎挂完号,黑着脸离开,说得回单位打卡,不能总请假。才静沉默地接过单子,等她拿药回来,见楚涵抱着哭泣不止的孩子来回走动。她可能已经抱不动了,不时曲起一条腿踩在高处,将孩子的重心放在那条曲起的大腿上,而另一只手提着装有奶瓶水壶的小包,样子十分狼狈。
才静赶紧把药递过去,接过孩子,她见楚涵一面甩着手臂,一面检查那些药,逐支拿起来看。然后,娘俩儿带着孩子一起到打针的窗口去。
孩子折腾这几天有些瘦了,血管不好找,只好扎头针。静脉注射药品一滴又一滴流进孩子的体内,楚涵长长松了口气,四肢瘫坐在候诊椅上,茫然地看着医院里攒动的人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才静想起半年多之前的那个夜晚:当时家里只有她们娘俩,她刚刚得知楚涵未婚先孕。她想让楚涵想清楚到底该不该嫁小黎,楚涵哭着对她说:“妈,我不会后悔的,既使将来他对我不好,也是我自己选的。妈你相信我,他能对我好。冬天我说想吃个烤地瓜,他买了放怀里给我拿回来,就怕地瓜凉。”
才静回答:“孩子啊,过日子不能看那个啊。我刚嫁给你爸的时候,吃鱼你爸给我摘鱼肉,一根毛毛刺都挑出去,现在啥样你看不着吗?”
楚涵说:“妈,我们跟你们不一样,我们之间有爱情。你们那时候懂啥叫爱情?”
这话说得让才静有些恍惚。时代变得太快了,也许她的人生经验真的跟不上时代的潮流了。但她万万没想到,这有了爱情的年轻一代,他们的感情甚至还不如老一代,似乎更加短,也更加脆弱了。


------

“呀!妈呀!咋的了?”楚涵的尖叫声把才静拉回现实,才静这才发现,孩子的胳膊不知啥时候上来了,碰了头顶的针,那针扎处已经鼓起大包,针管里也有回血。

“找护士找护士。”才静汗出了一头,责怪自己不该在这种时候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旧事。楚涵已经跑远,只留下一个更为狼狈的背影。才静低头看孩子,说:“都是你呀,你这个小东西,长大你得对你妈妈好,不然我这个当姥姥的也不能放过你。”

护士调了针头的位置,孩子皱着眉头哭泣,声音响亮而无奈,楚涵点头哈腰地送走护士,才静再不敢粗心大意。她用手固定住孩子的胳膊,却引发极强烈的反抗。

孩子的哭声让初为人母的楚涵心下不忍,她接过孩子,温柔而小声地哄着,拿自己的嘴唇去贴儿子光洁细腻的皮肤:“把你的病给妈吧!儿子,啥时候能好起来啊?你快点儿好起来吧。啥时候能长大呢?你长大妈就出头了。”

才静后来跟我说,她当时想起楚涵做阑尾炎手术时的情景。那时楚涵瘦,进手术室需要脱光衣服,她抱着病号服,佝偻一张背,那样细小而无助地朝幽深的综合手术室里走去。当时,才静也在心里对自己说:“把她的病给我吧,让她快好吧。只要能让她快好,我是怎么样都行的呀!”

才静转过头,强压下喉里的发紧。



6


直到孩子挂完吊瓶,小黎才打了一个电话过来,楚涵小声跟他讲了孩子的病情,像是在跟领导汇报工作,最后她说:“不用不用,我和我妈能行。”

才静猜测,小黎应该是问需不需要他过来。她想到当年,张俭也这样问过她:“用不用我?”

“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行,别搭两个人。”就是这样一句“别搭两个人”,一“别搭”就是半辈子。

那咋不叫他来呢?叫他来干什么?来了就这事那事、甚至骂骂咧咧,还不如不来。家务活也是,只要让他干,俩人就得干仗,然后张俭扔下一句“干就不错了,还有许多老爷们儿啥也不干呢”,把抹布一扔,转身就出去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去干啥。

才静生不起那个气,最终独自包揽了全部家务。后来她当了全职家庭主妇,还有姐妹羡慕她,说她好命,早早上岸,不用再像她们一样驴似的干。她知道那些仍在商海里扑腾着的姐妹们,生活也不见得尽如人意,但腰杆子总比她硬气似的。

羡慕才静的女人们并不知道,那时她在家听到最多的话是:“你在家一天有啥事儿啊?家里这点儿活儿还叫活儿吗?还一天到晚说累,公司做饭、干保洁那老娘们儿哪个不比你能干?”

一开始才静还替自己争辩两句,后来也懒得争辩了。楚涵上大学以后,才静想重返社会干点什么,却遭到了丈夫、女儿的双重反对。

一次,张俭斜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才静十分郑重地坐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提出想要一点钱重新搞搞生意。

“什么?你说啥?”张俭按动着电视遥控器。

才静又重复了一遍,张俭没有坐起来,只是斜看了她一眼,笑了,并没有答话。

从此之后,才静再也没有提过这个请求。


------

那天,才静给我打电话,说她决定给楚涵看孩子,让楚涵重返工作岗位。对此,我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才静对楚涵说:“妈给你看,你去上班。你听妈的,女人不能没有工作。你心里有孩子没错,但你不能只有孩子。每个人的一生都不能只有一样东西。妈有这个能力,还能帮你带几年。等熬过这几年就好了。”


------

可是,孩子8个月大时,楚涵发现小黎出轨了。他的理由冠冕堂皇:“这不是我想要的婚姻生活,你生孩子以后,也变得让我感到陌生。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有其他的选择不也很正常吗?”

楚涵与母亲不同,她没哭没闹,利索地离了婚。这是一场伤筋动骨、几乎耗干她所有人生热情的短暂婚姻。离婚后,她感觉自己像是再世为人。

才静跟我感叹,说这样的事还不止她一家。她家小区里有一对小两口,装修新房时因铺什么样式的地砖吵了起来。当时两家父母都在场,小两口之间的争吵很快升级为家庭大战,现在俩人已经办了离婚手续,婚礼也取消了。

“真搞不懂,跟过家家一样。说结非要结,谁拦也不行。说离就离,过家家一样。没想好就结婚,结了婚又不肯付出,也不肯负责任。”

才静不住地叹息。



7


2018年,我们老五爱街的一群人订了一个包房,打算在一起聚聚。那天,才静和张俭也来了。

包房里,男一桌,女一桌,男人在一起喝酒吹牛,女的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乍乍呼呼。酒至半酣,张俭过来敬酒,喝完把手搭在才静的肩膀上,对众姐妹说:“才静跟我这辈子不屈,有几个女人有她这个命?啥心不用操、吃喝不愁。我刚还给她交了保险,让她放心,我对她,比她爸妈对她都好。”

才静听着听着变了脸色,笑容在脸上凝固了。

我看不惯,站起身,让张俭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好赖你手底下也统领百八十号人,你也是见过世面、干大买卖的,咋净说那没见识的话?你别拿我姐们儿不识数啊,我姐在哪儿任劳任怨干这么多年不给交劳保?这岁数都该退休享清福了,她在你家有退休的日子吗?你的员工,保险该给交的你差一分好使不?人不上劳动局告你去?你这么大老板给自己媳妇儿交个保险,还敢拿桌面上说来!”

众人哈哈大笑,张俭脸蛋子通红,灰溜溜地回去了。才静站起来,对我举起酒杯,说知道我不喝酒了,但还是想要敬我一杯。我站起来给自己倒满,说这酒我得干了。

酒杯落地时,这帮老娘们儿人来疯,又起哄让我喝。桌上吵吵嚷嚷,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十年前、二十年前。

那时,我们五爱街的姐妹们常在卖得好或者卖得不好的时候出去喝酒、唱歌。才静还是“麦霸”。她一拿起麦克风就舍不得放下,一首接一首,唱个没完没了。那时,她最喜欢唱的就是“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而且唱得是那么铿锵有力。

恰好包房里有卡拉OK设备,有人就提议,让才静再唱一首。

当她的嗓音从干涩、怯懦到后来站起来一手拿麦,一只胳膊伸展出去、专注盯那出歌词的屏幕时,男人们吹牛、拼酒的声音也渐渐停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才静的身上。

有人对张俭说:“你媳妇儿歌唱挺好啊!”

我看向张俭。也许在这个事业有成的男人眼中,才静早就没有了任何价值,只是他养了多年的一件附属品。不知他有没有想起当年,才静跟他在五爱街一起走过的那些风风雨雨——滚车皮去上货,要是赶上下雨,哪怕每包货都有塑料袋包装,才静还是整个人趴在货上,打倒骑驴从南站到五爱街……

恐怕,他早就忘记了。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觉得给她交个养老保险就像她的救世祖一样。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运营 | 嘉宇

三 胖 子

还没活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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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2-28 03:2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出轨之前,她是五爱街最窝囊的老板娘 | 人间

 三胖子 人间theLivings  2022-02-28 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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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日子,每天都是真刀真枪的。那些成本最低的、看起来最能打动人心的、所谓的小温暖、小体贴、小细节,有时一钱不值,一丁点儿意义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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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一生一世》剧照




风雨五爱街丨连载



1


五爱街里的人都知道,王玲的丈夫刘胜利出轨了。对方是一个更年轻、漂亮的女服务员。
这女人长了一双肉嘟嘟的白手,十指像嫩笋尖一样。每次王玲不在档口的时候,她就爱拿自己细软的手朝刘胜利的屁股上一拍,再一捏。旁人看了都要倒吸一口凉气,男男女女都说:“谁受得了这个?!”
这些事,王玲是知道的,但她装作不知道。据说他们夫妇已经分居很久了,刘胜利对老家在康平农村的王玲,是半分不放在眼里的:“离婚?撵都不能走。离了我她是啥?啥也不是。”
每次刘胜利说出这样的话,我再看王玲,就觉得她是一只被网捕住的鸟。
不忙的时候,王玲常一个人在档口里出神,不知在想什么。她不是美,是耐看。因为个性沉默,不太爱说话,在叽叽喳喳的五爱街老板娘们当中,她算是个异类。
不同于行里的其他女人,我从来不劝王玲离婚,也不劝她忍,更不当着她的面骂刘胜利不是人。我俩只偶尔约饭,说说话。有时连话也不说,就静静地坐着,她吃她的,我吃我的,吃完轮番结账,像事先商定好了一样。有时饭后会在路边走一走,有时也不走,吃完就各回各家,分开时说一句“走了啊”,并不说“再见”。
一天,我和丈夫在外面吃饭,他的一个同事陈志也在场。突然,王玲给我打电话约饭,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马上应承了下来。也许世界之大、人海茫茫,除我之外,她实在想不到还可以找谁陪着才能消消停停地吃口饭了。
我放下筷子准备先走,但陈志不让,说我走了就是不给他面子:“让你朋友过来一块儿吃,再加俩菜,人多还热闹。”丈夫也在一旁帮腔,于是我给王玲打电话,征求她的意见。她犹豫了一下,同意了。
当陈志见到王玲的那一刻,眼神霎时就变了。席间,他异常热情,妙语连珠,毫不掩饰自己对王玲的好感。王玲哪见过这个?有些招架不住,吃饭时脸红过几次,笑过几次,还偷偷抬眼看过陈志几次。
陈志长得不赖,他身高1米8几,细高个儿,瘦。两颊无肉,有颧,眉骨高,鼻梁挺,显得眼窝深陷,目光深邃。
见到这一幕,我心里暗道“不好”,感觉我这个女朋友怕是要“交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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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志是沈阳某事业单位的一个小头头,这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在职场上混得如鱼得水。听说他们单位各部门的老大见到他,多半要喊一声“大志哥”。在论资排辈的体制内,这种称呼无疑代表了什么。
陈志的确有背景——他父亲从政,写得一手好文章,从盘锦一路升迁至沈阳,成了某区区长的秘书,再后来的任职情况就不详了。
尽管如此,也抵不住陈志在婚姻上受挫。听说他妻子遇见了一个大款,对方送了她一辆红色宝马后,她就果断甩下了陈志和女儿。不过这些年,陈志也没闲着,他把大姑娘、小媳妇儿祸害了不少。据说经典桥段一定是跟对方痛诉自己的失败婚姻,不少有圣母情结的女人,争先恐后地想要抚慰他受伤的心灵,结果只能抚慰他的身体。
熟悉的人都知道,陈志不需要别人的精神慰籍,他志不在此。
第一次见面,陈志就劝王玲喝点:“抿一口,就一小口,不让你多喝。”王玲说自己不喝酒,陈志还是不依不饶,王玲就看我,眼神似乎在求救。我只好端起小半杯白酒,说我陪他喝。
陈志没理我,说:“不能喝酒那咱唱歌去啊。服务员,结账!”
出了门,他去开他那辆普拉多,喊王玲:“你不介意吧,坐我的车。人家两口子有啥秘密不想让人听呢,别当人电灯泡。”
他把副驾驶的车门拉开,就好像王玲已经同意上他的车了。
没一会儿,张开大嘴的普拉多吞进了身材细瘦的王玲。随着“咣”的一声轻响,陈志这家伙又一路小跑绕到驾驶位,上车后,殷勤地替王玲扣安全带。
“他是这样,自己开车时也扣安全带,这个习惯很好。”丈夫跟我解释。
外面的风很大,丈夫的话很快被风撕得七零八落。我上车以后,丈夫并没有立即发动车,而是对着方向盘问我:“咱们还去吗?”
“去。不去王玲还能回得来吗?我带出来的人,我得给人送回去啊。”我系上安全带,丈夫一面打火,一面给陈志打电话,询问KTV的地址。
唱歌结束以后,我死活没让陈志再次捷足先登,赶紧挽着王玲的胳膊出门。我轻声对她说:“老小子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啊,加他点小心。”
王玲没说话,夜风迎面扑来,我感觉衣着单薄的她轻微打了个寒颤。



2


大约1个月以后,我去参加一个饭局,见到陈志正跟一个男的聊天。他说自己昨天去见了一个聊了挺久的女网友,结果大失所望:“穿纱网的黑色紧身衣,关键还胖。我带她吃了一碗冷面,后来推说有事儿赶紧蹽()了,回来就把她给删了。”
他和那个男人都笑了,见到我才打住话头。
吃饭时,陈志问我:“那天那个朋友,一起叫来呗,吃个便饭。”
陈志跟王玲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偶然接触了一次之后,我还庆幸他们在生活中并无太多交集。于是我赶紧说:“人家有家有口,老公孩子热炕头的,可跟你们这些钻石王老五扯不起。”之后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警告他:“可别乱打主意啊,那可是良家女子。不像你们久经沙场,刀枪不入。”
我身边的那些有钱有闲的中年男人们,追逐女人主要有两种手段:要么简单直接,上来就拿钱砸,砸晕带走;要么喜欢挑战,乐意玩儿那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把戏。而据我所知,陈志属于后者,听说他带女孩儿出去开房,都会事先找个买单的客户,啥都不损失。
听我这么说,陈志笑了笑,并没有说话。当时的我还不知道,这家伙早就要到了王玲的联系方式,还经常给王玲发短信说“睡了吗?”“晚安”。无论对方回不回,风雨无阻。
后来王玲告诉我,因为我的警告,她起初也没理。但她的生活实在太苦闷、太沉重了,她也需要一个“出口”。于是,从她第一次回应开始,她和陈志之间的联系就再未中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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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五爱街做生意,忙不过来就得请服务员,可刘胜利每隔一年半载就要换掉自家用熟的服务员。挑服务员时,还都是他去,人家到档口没两天,他就开始动手动脚的。
一开始,新服务员还顾忌老板娘,后来见王玲实在太“面”,有的甚至会当着王玲的面跟刘胜利打情骂俏。王玲也不管,当他们言谈举止太过分时,她看不过去,才会来我的档口坐一会儿。
五爱很多知情者都管王玲叫“活王八”。我没这么叫过,谁没为生活忍气吞声过呢?毕竟刘胜利除了出轨,还会打人。
刘胜利曾拿大皮鞋头子踢过王玲的脸。王玲的脸肿得跟猪头一样,半个月上不了行。上行以后,她还此地无银地编瞎话,说自己半夜去厕所不小心,撞门上了:“平常那扇玻璃门我都不关上,那天也不知怎么手欠把门带上了,起夜迷迷登登的一头就撞上了。”
大家心里都知道,但并不揭穿。有什么办法?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随,难道跟他打吗?打又打不过。报警了,警察说是家事,也管不了。再不然离了,回康平农村老家吗?父母那道关就不好过,不说别的,他们整天唉声叹气就让人听不了。
所以,王玲只能一次次的忍了。
一天晚上,我找王玲有点事儿,给她打电话,她说自己不在家,让我1小时后去她家找她。后来丈夫送我过去,刚拐进她家胡同口,竟突然开始减速,然后十分果断地打了转向。我很奇怪他这一系列的操作,结果一抬头,就看见一辆白色的普拉多停在不远处。熄火状态,门关着。
“陈志的车?”我问。
丈夫点点头。
我俩谁也没说话,车开出去一段路,我给王玲打电话。王玲说她已经到家楼下了,我说我也马上到,让她在路边等我。等我再到时,普拉多已经不见了。
说完了事儿,我问王玲刚才干啥去了?她说自己跟一个朋友出去吃了口饭。我说:“谁呀?咋没叫我?是五爱街的不?”
王玲低下眼睛没有看我,说我不认识:“是老家来了个人。”



3


那天回程,我感觉十分气愤,大骂陈志禽兽、骂王玲糊涂。丈夫不作声,只让我少管这些事。
“怎么少管?刘胜利那脾气你没听我说过吗?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要是让他知道王玲在外头乱扯,我和你都没啥后果,陈志也没啥后果,你知道王玲能遭遇啥不?王玲也是,自己啥情况心里不清楚吗?陈志能救她?”
待情绪平息后,我让丈夫给陈志递个话儿:“刘胜利也不是好惹的,再说了,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逮谁冲谁下手,是不是疯了?”
丈夫没理我,我也知道他劝不了什么,陈志是“贼不走空”的主儿,被他盯上的女人,没几个能逃出生天。但丈夫比我乐观,说万一陈志是浪子回头呢?他单身,条件也比刘胜利强百倍,也许是王玲在为自己作打算。
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他们要是能重组家庭,未必是件坏事。只是鉴于陈志前科满满,我实在对他没有信心。


------
不久之后,陈志复婚的消息传来。
他的前妻不幸得了癌症,做了3次大手术后,惨遭大款情人抛弃。女儿恳请陈志不计前嫌,将母亲接回来,陈志答应了,就和前妻办了复婚手续。
就为这,圈里多少人给陈志竖大拇指,说他重情重义。我却不以为然,只觉得他以后骗小姑娘的素材更丰富了些。要知道,他前妻有保障,医疗费用全额报销,实在成为不了他的“拖累”。
更让我没想到的是,陈志这家伙竟将此事对王玲和盘托出。等我若有若无地向王玲透露这个消息时,王玲还替陈志说话,说他挺不容易的:“像他这样的男人现在挺少的,挺有担当……”
我心里合计:这老小子,道行真他妈的高。这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啊。我恨得牙根直痒痒,但又只能装聋作哑。我觉得王玲这是自欺欺人,实在太蠢了。
一个月后,陈志从饭局上早早离场,说一会儿有约。我听见他给女儿打电话,说他今天可能会晚一点儿回去:“有一个比较重要的会面,你不要给我打电话。写完作业,就早点儿上床睡觉。”
“重要的会面”?我立即想到王玲。于是回程途中,我给王玲打电话,想约她见面。果不其然,王玲说她已经跟一个朋友约好了,那个朋友失恋了,哭哭啼啼的,她怕出事儿,所以要赶紧过去瞅一眼。
放下电话,我跟丈夫说了自己的猜测,丈夫骂我有病:“管她干啥?都那么大人了,人爹妈都管不着了,你管?”
我说我只是不想看着同类像个迷途的羔羊一样,上陈志那条披着人皮的狼的狗当。丈夫笑了,说这种事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也听见陈志给女儿打电话了,说‘有一个重要的会面’,这说明陈志可能挺重视王玲的。他媳妇儿应该也没几天了,可能陈志想送她最后一程,之后另有安排也说不定。”
我冷笑了一声:“狼不吃肉、狗不吃屎的事儿,你信?”


------
年底,丈夫单位某领导的父亲过世了,我们过去随礼、出车。陈志当然免不了到场,他穿得还挺肃穆,跟在领导身边帮着迎来送往。一行车队浩浩荡荡奔赴火葬场,之后又到酒店,陈志早先一步到,把门口摆的“解秽糖”什么的都安排好了。
我们坐一桌吃饭,席间我见他侧身接电话,问对方咋样,在哪里,还说本来想过去看一眼,但想到自己刚参加完葬礼,而这段时间对方身体一直不好,怕自己身上阴气重,对对方身体健康有影响:“所以,要忍两天再跟你见面。”
我耷拉眼皮,竖起耳朵听着,简直被这些话酸倒大牙。返程时,丈夫问我听见陈志说的话没:“这回他是认真的。至少我没见过他那样,想得多周到!”
我懒得跟他争,扭头看向窗外,同时也开始怀疑自己:难道真是我偏见,看走眼了?



4


一年半之后,陈志的妻子撒手人寰。直到这时,王玲才找到我,说出自己和陈志的事。我假装才知道,还表现得十分镇定,问她打算怎么办。
王玲说她想好了,准备净身出户,跟陈志在一起。她已经跟刘胜利提出离婚,刘胜利也同意,他正想把外面的相好扶正呢。儿子就归刘胜利,刘胜利要。
我还能说啥——这结局,应该算得上是皆大欢喜吧。
没多久,行里很多人都知道王玲两口子将择日离婚了。我们这代人很少会“闪离”,一般就是两口子商量一下,挑个不忙的日子把手续办了,期间也给双方父母一个交代。
大家问王玲离婚后有啥打算,她胸有成竹地说:“至少不会在五爱街继续干了,也干够了。再说,我也不想再看见刘胜利。”
有姐妹恭维她:“你在外面发展好了,将来当了大老板啥的,可别忘了回来看看我们。”
王玲说:“啥大老板啊,能混口饭吃就行。”
之前那么“面”的王玲主动提离婚,实在出人意料。于是有人猜测王玲是不是在外头也有人了,不怕了?但很快,这种猜测就被众人否定了。因为大家从来没见她在行里跟哪个男人闲扯过。
我只能把嘴巴闭严,以防引起任何不必要的麻烦。可谁知在他们离婚的前一天,意外还是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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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快下行的时候,王玲接到了老家的电话,说她妈被车撞了,当地医院处理不了,情况十分紧急。
王玲慌了神,跑来找我,我马上帮忙联系了沈阳的一家医院。刘胜利因为离婚在即,根本没有管老丈母娘的心,连面儿都没露。王玲找完我,又给陈志打了电话。
那晚,老太太被送到沈阳的医院做了开颅手术。好在肇事车辆是辆公车,钱倒不成问题,对方态度也好,挺配合。出了手术室,老太太就被转至普通病房,医嘱48小时内密切观察,如果脱离了危险,也得看后续,因为情况比较严重,如果成为植物人,那后续的治疗、护理费用可能是个无底洞。
送我离开时,王玲谢我。我劝她别多想,也没问她为什么陈志没有来。我原认为陈志肯定会出面的,毕竟他红杏出墙的前妻后来得了癌症他都管,“现任”家里出了事儿,正是他亮相、表现的好时机啊。
可他没来,就已经给出答案了,只是这个答案对我、对王玲来说都十分意外。
我心想,人有时真得摊上点事儿啊,不摊点儿事儿,就永远不知道身边哪些人是真够意思,哪些人只是耍耍嘴皮子。
“把老太太照顾好,其他都别想。”我嘱咐王玲,我知道她懂我在说什么。
她低头“嗯”了一声,继而转身,没入病房长长的走廊。她本来就瘦,此情此景之下,更显得形单影只,孤单无助。
王玲的母亲住单人病房,位于走廊紧里头,最后一间。我一直望她的背影,直到她停在病房门口。她却没有立即进去,而是安静地站在那儿,像一尊雕像。
人生多少事,不想面对,却又必须去面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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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我没有提陈志。丈夫也知道陈志没有去医院——他们一个单位的,怎会不知道他的行踪?
次日快下行的时候,我听见刘胜利给王玲打电话,让她赶紧回来办离婚手续:“你也不是大夫,在医院守着能咋的?啥问题也解决不了,赶紧回。”
刘胜利开了免提,那边传来王玲嘶哑的声音:“我妈快死了,你等不了也得等。”
“你妈快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又他妈不是我撞的。”刘胜利摔了电话。
那天下午,我去医院看王玲,她说她妈情况不太好,已经转入ICU,还要进行二次手术。她看起来十分憔悴,脸色灰突突的,黑眼圈浓重,满嘴的燎泡。事实上,她也确实一夜没睡。麻醉药过劲以后,老太太就开始闹。不是拔氧气,就是拔针头,嘴里一直在说胡话。
清早,王玲发现自己尿血了,她跟我说:“你知不知道这是咋回事?我不是怕死,是现在这种时候不能死。”
我明白的她的意思——她两个姐姐从小到大都没出过康平那个小地方,干啥都没头绪,下楼交个钱都找不着回来的道儿,现在一家人全指着她了。
我安慰她说没事儿,是着急上火了。王玲似乎长出了一口气,哭着说:“我以为自己快要死了。”



5


老太太二次手术后,情况还是不妙,肇事方开始接触王玲一家,提议放弃治疗,可以给他们一笔钱彻底了断。
王玲的两个姐姐没什么主意,早已被浑身插满管子的老太太吓傻了。两个姐夫也没说放弃治疗的话,只说王玲懂的比他们多,让王玲拿“大主意”。
被赔偿款吸引到医院的刘胜利,主张放弃治疗:“你妈都那么大年纪了。”
王玲说:“救。我没有爸了,不想再没有妈。”
刘胜利忍不住当众大骂:“你是傻×吧!”
路过的人不解地看着他们,王玲没有还口,沉默坚持着。刘胜利气呼呼地走了。我从周围那些人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情,我想,他们一定觉得王玲是个十分可怜的女人。
她也的确可怜。那些难过的日日夜夜,让这个女人最终选择将陈志请进自己的生活,她曾以为陈志可以救她于水火,没想到在关键时刻,这个男人像泥鳅一样地溜掉了。
我在心里诅咒陈志。然而在现实中,他依旧活得很好。单位里除几个大领导,大家都喊他“大志哥”。他开个普拉多,总有形形色色的女人基于各种原因和目的往上扑。而他基本来者不拒,熟练地、一毛不拔地游走在这乱花丛中。
那些女人,光我撞见就不止两三个。吃饭时,他跟对方说“我后备箱里有别人送的燕窝,一会儿你拿走点儿呗”,但将人送到地方后,他总会把这事儿给忘了,对方当然不好意思提。下一个女人,他还是这套嗑儿。
一次吃饭时,我笑陈志:“你这人已经不是人了,已经成精了。”
大家听了哈哈笑,他也笑,很得意的样子。我眯缝起眼睛看陈志,心想:人是应该成人,还是应该成精呢?究竟哪一种才叫成功?


------
经过一周的治疗,王玲母亲的情况终于稳定下来,转入了普通病房。她在普通病房住了3个月,开始进行康复训练,半年后终于可以生活半自理了。
老太太出院后,刘胜利再让王玲离婚,她就坚持要进行财产分割。可刘胜利不想给一毛钱,这婚就没离成。此后,王玲仍旧在五爱街上行,起早爬半夜地干。后来她跟刘胜利说自己想出去干零售,刘胜利巴不得她不在行里碍自己的好事儿,就甩给她2万块钱。
王玲靠这2万块起家,在街边开了一家小店,不显山不露水的。她跟我说,她现在长心眼了,挣了钱也跟刘胜利说不挣钱,买卖永远不赔不挣,就够费用。
刘胜利一向看不起她,并不把她那小生意放在眼里。在行里跟别人提起王玲,仍旧是那套话:“没有我,她饭都吃不上。”或者是:“她挣那一脚都踢不倒的俩钱儿。”
我和王玲不再谈陈志。谁知一年后,陈志居然给她发短信:“玲,祝你生日快乐。”
王玲翻出短信给我看,笑笑说如果搁从前,她或许会心软回复,毕竟他还记着她的生日。
陈志见没有什么动静,又给王玲打电话,此时王玲早把他的手机号给删了。那天,王玲正在店里答对顾客,小服务员提醒她手机响了。王玲接过手机,也没看来电号码。当她发觉陈志的声音从那边响起,她就把手机从耳旁拿下,轻轻挂断了。
“没再打来?”我问。
王玲摇摇头。但她说陈志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去浏览她的QQ空间,翻看她从前发的照片,也不评论,也不点赞,沉默地着看。
我很恶心陈志这种行为,好几次有冲动,想骂他一顿:“感觉好玩儿吗?是不是自己老婆跟人跑了,心里不平衡?”



6


没多久,陈志这老王八蛋十分文艺地将车停在王玲家楼下,一个人静静地在车里坐着。王玲远远见过几次,之后终于忍不住开口,让我去打听打听,她家出事儿期间,陈志家里是不是真出什么大事了。
我翻起眼皮看王玲,点点头说:“嗯,出车祸了,那天他接到你电话本来往医院赶,没想到车开太快了,又分了神,所以出了车祸。差点儿没把他撞死。”
“真的假的?”
“真的啊。”
王玲淡淡地笑了。那是一个冬日的午后,日头斜斜地射进她的小店,她坐在一个半身模特旁,静静地看着门前来往的人与车。她说陈志找过她了,说她妈出事儿的那天,他小脑萎缩的父亲走失了。
我知道这档子事儿,那天陈父在小河沿走失后,陈志发动身边所有人帮忙寻找,我丈夫也去了。傍晚的时候,人就找到了,当晚陈志还请所有帮忙的人吃饭,几点结束的我都知道。如果他想去医院,宴请结束后,肯定能去。但他没去。再说王玲妈住了3个月的医院,他哪天不能来?
“有时候,真希望当时他家里出了什么大事儿。”王玲低下头,从模特穿的那件毛衣上摘下了一个线头。
“要骗自己,也容易,也不容易。”我说,“反正怎么的都是一辈子。”
虽然我很怕王玲会心软走回头路,但我也知道,她心里苦。如果为了逃避这种苦,骗了自己,我也能理解。只要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就行。
王玲笑笑,站了起来,看着窗外。她让我放心,说自己不会再跟陈志在一起了。她说起以前坐陈志的车,陈志总会腾出一只手,拉着她的手,舍不得放开,让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被珍惜”的感觉。可她妈出事的那天,她推着医院的急救床,跟打仗一样往抢救室跑时,突然明白过来了,人活着其实就像一场战争。
“过日子,每天都是真刀真枪的。那些成本最低的、看起来最能打动人心的、所谓的小温暖、小体贴、小细节,有时一钱不值,一丁点儿意义都没有。是陈志教会了我这些。”


------
两年后,王玲跟刘胜利正式离婚,净身出户。之后她离开沈阳,在某三线城市买下一间小门市,仍做服装零售生意。我曾劝过她,不必离开沈阳,在这儿至少还有一些熟人可以相互照应,但她没有接受。店面装修的时候,她做了一个小隔断,晚上就一个人睡在店面里。
之后的几年,陈志所在的单位受新经济冲击不小,油水没以前那么多了,也就没那么多人再围着他转了。后来,陈志通过相亲认识了一个离异女医生,二人重组家庭,这段婚姻只坚持了两年。
二次离婚后,陈志通过我丈夫向我打听王玲的消息。我嗤之以鼻:“怎么?这么多年还没找着一个比王玲更傻的?王玲那也不是傻!”我一挥手,“让他死了这份心吧,王玲现在已经不缺他那点儿糖衣炮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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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陈志住院了,丈夫让我一起去看望。我说自己没工夫应酬他,丈夫就说陈志也不容易。他父母都小脑萎缩了,生活不能自理,只能他一个人照顾。女儿虽已成年,但从英国留学回国后,定居深圳,不可能再回沈阳了。这次生病住院,陈志一个人跑上跑下,连个送饭的人都没有。
我说:“该!以为自己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得势那几年,看给他嘚瑟的。不是别的,耍人家干啥?想玩、爱玩、能玩、会玩的女人一大把,王玲是陪他玩的那种人吗?受了打击以后,她怀疑一切、否定一切,啥也不信了,到现在还独身一个人,多好的条件也不看。剃个头,直接就是个六根清净的高僧了。他损不损?”
可嘴上骂完,我到底还是去看了。
60年代生人的“大志哥”,仍旧那样瘦,但明显老态了。尤其是他脖子上的皮和下面的肌肉纤维组织,看起来已经提前完成剥离任务。很多次,我都想伸手去揪起一块,拎一拎,看看那皮能抻多长。
在病房里聊了一会,丈夫出去接电话了。陈志突然问我:“那谁,怎么样?”
我瞪大眼睛装傻:“谁?”
他耷下松垮的眼皮,眼神十分黯淡,我们一起沉默着。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运营 | 嘉宇    实习 | 雅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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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3-23 04:3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爸爸,你什么时候带我离开妈妈?| 人间

 三胖子 人间theLivings  2022-03-22 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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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淘听出了父亲语气里的勉强,但她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如果他们从来没想过带她走,那这么多年来,她跟母亲鱼死网破的对抗就失去了所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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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瀑布》剧照



风雨五爱街丨连载



1


在五爱街日复一日的闷热、嘈杂声中,我直起腰,看见斜对面的档口来了一个小家伙。女孩儿五六岁大,西瓜头,头发黑油油的,又顺,将一张圆脸包裹得恰到好处。一双眼睛尤其漂亮,瞳孔黑得像玻璃球,显得十分活泛。

这孩子是老曹家的孙女,小名叫淘淘。我稀罕她,就让自家服务员买来雪糕,一手高高擎着过去,然后蹲下身子逗她:“叫阿姨,阿姨给好贺(好吃的东西)。”

清脆的奶声响起来,小胖手伸过来要接雪糕,她身后的曹老太轻咳一声,继而大声训斥:“给就要啊?奶奶怎么教的来着?”

淘淘已经伸到半路的手倏然间缩了回去,她转头拿黑眼睛滴溜溜地看奶奶。曹老太咧开涂得鲜红的嘴唇笑了,她微抬下巴点点头,面色极其得意:“好,去吧,阿姨给的可以拿,吃去吧。”

淘淘如蒙大赦,伸手快速拿过雪糕,“谢谢阿姨”四个字吐得十分清晰。

我站起身来摸孩子的头,夸赞老太太教导有方。曹老太更得意了,她一甩头:“规矩得有,咱老曹家就是这么个门风。更何况她妈还常年在广州,我不教咋整,不放羊了?”

回到自家档口,我看到曹老太抱着淘淘小声说什么。我家服务员撇着嘴巴说:“姐,你还夸她,她更不知道自己姓啥了。有一次我去逗那小孩玩儿,问她想没想妈妈,她说‘奶奶就是妈妈’。都是曹老太太教的,你说变态不?人家妈也没死,活生生在广州,她在家就这么教人家闺女,现在又不知道在教啥。”

我一时愕然。左右档口不乏有带孩子的,我也见过很多奶奶逗问孙辈到底是“跟妈妈好还是跟奶奶好”,但直接教孩子“奶奶就是妈妈”的,我还头一次见。之后,我便开始留意这对祖孙。

那天,我又去老曹家的档口逗淘淘,听到孩子妈郭迎丽从广州打来电话。说完了正事儿,她问婆婆淘淘在哪儿,想跟孩子说两句,“挺长时间没跟她说话了,晚上打你说睡着了,白天打老说不在身边”。

曹老太却睁眼说瞎话,说孩子没在身边,而且现在档口正忙,让儿媳妇晚上没事的时候再打电话,然后不由分说地把电话挂了。她回头见到我,面露尴尬,此地无银地解释:“你说我带她还不放心?我是亲奶奶。”

我笑笑说:“可能也不是不放心。想呗,哪有不想自己亲闺女的?淘淘想不想妈妈?妈妈去广州,是给淘淘挣钱去了知道不……”

我话还没说完,淘淘就大声打断我:“奶奶就是我妈妈。奶奶说我姓曹,爸爸、爷爷都姓曹,是一个曹。我们都是老曹家人,跟老曹家人亲就行了。她姓郭。”

“她?”我头皮一阵发麻。

再抬头,只见曹老太面红耳赤,立即对淘淘大声呵斥:“痛快儿进来!一天净知道玩儿,一点儿也不懂事儿。不进来不要你了啊!看我不管你,还有谁能管你。”

听到这话,淘淘速挣开我的手,跑回曹老太身边。她的两只小胖手紧紧搂住奶奶的脖子,随后还讨好地亲了奶奶一口,十分响亮。曹老太那张愠怒的脸,这才重新泛起得意之色。


------

半个月以后,郭迎丽风风火火地从广州回来了。当天晚上,她就为淘淘跟谁睡的问题直接跟婆家人干了起来。

聚会时郭迎丽对我们说,自己再不回来,姑娘都不认识她了,钱再亲也没有姑娘亲。那天晚上,淘淘得知要跟妈妈回家睡,哭得像死了亲爹似的,还拿小手使劲儿扒拉她,说不要她,她是坏妈妈。

这话点燃了郭迎丽强压已久的不满和怒火,她一巴掌拍在孩子身上,继而逼问她这话到底都是谁教的。听着儿媳指桑骂槐,曹老太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又见丈夫和儿子皱着眉头将脸偏向一边并未作声。于是,她当场翻脸:“你说谁呢?把话说清楚。我这么大岁数帮你带孩子,还带出一身的不是来了?没有家教的玩意儿。你做到位了,你亲生的姑娘能这么说你?跟我有什么关系?”

“别拿谁当傻子,咋教的孩子自己心里都没数吗?我他妈倒想问一下,我哪儿坏了?我出去是养汉了还是搞破鞋了,还是把你老曹家祖坟给刨了?嫁过来,我跟驴似的干,累死累活这么多年,在那边租最便宜的房子。蟑螂这么大个儿,都他妈长膀儿忒忒飞。一分钱不敢多花,挣的每一分钱都打回沈阳,结果你咋教我姑娘?啥也不用听我的,还说我是外姓人,这孩子将来我怎么教育?”

理亏的曹家人集体沉默,最后还是曹老太倒叫回郭迎丽一板。她猛然把淘淘往郭迎丽怀里一推,表示从此以后她不会再帮忙带孩子。

从小就跟奶奶长大,一直害怕奶奶会不要她的淘淘哭得肝肠寸断,她伸出两只小手,一直喊奶奶。郭迎丽大喝一声“不许哭!”,然后打掉了小手,扭身抱起哇哇大哭的孩子回了家。

到家后,淘淘哭了半宿,郭迎丽先是又哄又逗,接着又抱又悠,最后彻底失去耐性,暴脾气就上来了——她把淘淘给狠狠揍了一顿。

挨了一顿胖揍,淘淘在啜泣声和疲惫中慢慢睡去,郭迎丽坐在床边看着睡梦中的女儿自责流泪。她想到自己只身去广州的初衷,不就是为了给这个小东西更好的生活嘛。有了钱,她以后就不用像自己这样辛苦了。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但孩子不领情,婆家人对她也不满意,“难道真是我太过敏感、太过小气、小题大做了?”



2


第二天早晨,郭迎丽没来五爱街上行,曹老太在档口里埋怨儿媳,顺便数落儿子曹伟窝囊:“她说啥是啥,她是武则天吗?你是哑巴吗?不知道站出来说句公道话。老曹家的事儿,哪轮得到她来做主?我告诉你小伟,这日子能过就过,不能过就跟她离。给脸不要脸!”

周围档口的人跟郭迎丽熟,都赶紧背过身去忙活自己的事儿,其实耳朵都支楞着,一个标点符号也没落下。我也侧过身子假装算账,其实竖着耳朵听斜对面的动静。

曹老太骂完儿子,又断言郭迎丽没有带孩子的本事:“哼!我带出来的孩子跟谁亲、听谁的我还不知道?折腾她两天半,她就得服贴的。到时候,她就得头拱地回来求我!”

郭迎丽性子直,不太会讨好孩子,更不是那种见硬就往回缩的主儿。几天下来,她虽然被孩子熬成乌眼熊猫一样,但也没提让公婆继续帮忙照看的话。而且,她不让他们接近淘淘了。

曹老太更不愿意向儿媳低头服软,用她的话说:“那成什么体统,像什么话。哪有长辈向小辈赔礼道歉的?更何况我没有错。”她逢人就诉苦,说老曹家娶了郭迎丽简直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自己带了几年孩子,一句好儿没落下……

行里的人又不缺心眼,知道她是想拉一些人,跟她共同“抵制”郭迎丽。结果大多数人都跟她打哈哈,说她不会享福:“不用你带还不好吗?轻省。”

没人捧场,曹老太就跟儿子哭诉。曹伟也烦——淘淘不听她妈的话,天天晚上哭闹,弄得他也休息不好,而且自从郭迎丽从广州回来,他下行回家要分担家务、照看孩子。他对父母抱怨自己的妻子:“放你们那儿多好?她有福都不会享,没事儿找事儿。”

于是,曹老太就让儿子下行后跟她回家:“你回去那么早干啥?到家也没有一口热乎饭。她不是愿意带孩子过吗?让她自己带孩子过。”

曹伟的脑子不想那么多,屁颠屁颠地跟着去了,常在父母家一窝就是一整天。有时郭迎丽打电话催他回去,曹老太就在一旁贴着手机、屏住呼吸跟儿子一块儿听。一听郭迎丽让曹伟赶紧滚回家,曹老太就在一旁用对面能听见的声音讲:“咋的,她说的话就是圣旨啊?几点回家还有规定吗?不让孙女跟我们亲近也就算了,我儿子我生的,回家看看他爸妈犯哪条王法了?没我儿子睡不着?就别在那儿装屁!不是能吗?还打电话找你干啥?”

郭迎丽当然不能装聋作哑,她说出来的话也确实不招人爱听:“你告诉你妈,没你我能睡着。你让她把你留下吧,让你妈搂你睡一辈子。”

曹老太气得浑身直哆嗦:“曹伟,她说的这是人话吗?有她没我,你跟不跟她离?你要是你妈养的,就一天别跟她过。”

郭迎丽毫不示弱:“你们不但不说人话,还他妈不办人事。还说你是孙女的亲妈,你倒告诉告诉我,你咋排的辈份?你咋整出来的她?”


------

曹家的家庭矛盾日益加深,发展到后来,两代人公然在行里对骂,严重的时候甚至大打出手。有时大人们吵得凶,淘淘被夹在中间,完全被忽略了。

一次,我在混战中将淘淘抱起,大声冲他们喊:“孩子还在这儿呢,你们吓着孩子了!”

双方暂时停战,淘淘哭着伸出双手想要爷爷奶奶抱。但曹老太一扭头,不理孩子,还说:“哭,你妈真心疼你就不能让你哭,早把你送回来了。你还是没把她哭出‘教儿’(服软)来。咋带你也是没用,到头来,还是跟你妈亲,白眼狼。”

郭迎丽一把从我怀里抱过淘淘,面目狰狞地对着她大吼:“我才是你亲妈!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不要命地保护你,你知道不知道?”她将烫得焦黄的卷发埋进女儿颈窝,泣不成声。

我把郭迎丽拽进自家档口,小声叮嘱她,再爱孩子也得懂得方式方法。小孩子啥也不懂,谁啥事儿都依着她,对她来说那就是“好”。这样疯嚎,就算是把心掏出来给孩子吃了,她也是不明白的。

郭迎丽看着我,张了张嘴不能成言,只剩下无助地哭泣。那些眼泪里不知是辛酸还是委屈。

日子仍要继续。曹伟还是一如既往地不着家,郭迎丽干脆不指望他了。但一个女人带孩子、干家务,还得顾着买卖,不免左支右绌。时间长了更显力不从心,于是她的脾气一天坏似一天,对淘淘更没什么耐心了。

有时郭迎丽说不上两句就动手,打完又后悔得要死。淘淘并不领母亲后悔的情,跟她愈加疏远,也变得越来越沉默,小小年纪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一次,郭迎丽有事,让我帮她看半天孩子。我去时,见淘淘正望着窗外,我好奇地问她在看什么,她指指在外面飞翔的鸽子说:“阿姨你看,我也想像那些鸟一样可以飞,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3


郭迎丽首次对夫家妥协,是因为淘淘离家出走。

那年淘淘上二年级了,因为学习的事儿被母亲说了两句,就摔门跑了。大冬天,淘淘在一个陌生小区里徘徊,一个做保洁的老头注意到了她,就问她怎么不回家,又让她去自己家。

淘淘抬脚就要跟老头走,一直尾随的郭迎丽立刻从暗处冲了出来,沉默着把孩子领走。到了家,她问:“那个老头儿是坏人怎么办?”淘淘哭了,说总归比家里强。

郭迎丽也哭,她实在不知该怎样跟懵懂的孩子解释这个复杂而险恶的世界。无助的她打电话给曹伟,让他回家。紧锁眉头的曹伟听了这事,坚持要把淘淘送回爷爷奶奶身边,理由很充分:“我爸妈有时间、有精力照看孩子,而且孩子习惯了他们的生活方式和照顾方式。”

这一次,郭迎丽犹豫了。

上行以后,她跟姐妹们说起这事儿,我们七嘴八舌地帮她出主意。主要的意思还是让她自己带。毕竟是亲妈,时间长了,孩子大了就能理解她的一番苦心。同时,大家也劝她先跟孩子做朋友。

郭迎丽苦笑,说她也想。但家里家外一脑门子的官司,她茫然无助且无奈,有时真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她希望曹伟多在家里留一留,这样她和淘淘起了冲突,至少还有个中间人。但曹伟下行以后就没了人影,不是去父母家躲清静,就是跟朋友出去吃饭、喝酒、潇洒。

郭迎丽感到绝望,她说:“这种绝望也不知道到底是为啥。生活?丈夫?孩子?自己?好像都有一点儿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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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地,郭迎丽连跟曹伟争吵的热情都冷淡下去了。教育孩子的压力让她喘不过气,那时她常在半夜惊醒,不是梦见女儿走失、被坏人拐走,就是梦见女儿被人杀害了。

郭迎丽感觉自己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我还害怕她会早恋。”有一次,郭迎丽跟我倾诉时,像神经病一样抓住我的手,握得紧紧的,关节都泛白了,“都说感受不到家庭温暖的女孩子,到社会上有个男的对她稍微好一点儿就会跟人家走。我真害怕!”

“我就是这样,小时候家里孩子多,父母不瞅不看,走入社会一个男的对我稍微好一点儿就受不了,就跟人家走了。我走过的路,不想淘淘再走。”

看着郭迎丽惶然的神色,我试图让她放松下来,让她对淘淘再耐心一点儿。郭迎丽说她试过,但觉得自己无论怎样做都走不进女儿的内心。而且她在这边努力搭台唱戏,曹家人在那边就给她拆台。

有次她回娘家去处理点事,当晚没有回来。曹伟把淘淘带到她奶奶家,三个大人告诉孩子:“这回你脱离你妈的魔掌了,你自由了。”

“她那么小,有什么分辨能力?总这么教,她会怎么想我这个亲妈?她会真认为我这里是魔掌。”郭迎丽长叹一口气,继而面露忿色,“家和万事兴,我真不理解这家人为什么一定要让孩子仇视亲妈。孩子什么都不听我的,到底对他们有什么好处?让儿子站队也就罢了,还让孙女也站队。一个家一共就这么两口半人,还得分成两队,这不有病吗?”

那时的曹伟已经“常驻”父母家了。一开始,郭迎丽还劝他回来陪伴孩子,但曹伟说:“我能干啥?她学习上的事儿我也不懂,生活上有你这个包办的妈。再说她是个女孩儿,有些东西我也不便教。有我没我都一样。”

这种丧偶式育儿,一直持续到两人正式离婚。



4


两年半以后,曹伟和郭迎丽终于把婚离了,郭迎丽坚持要孩子的抚养权,且没有把离婚的事儿跟淘淘说。每逢过年,曹伟就去跟她们娘儿俩吃个年夜饭,维持一个家庭表面的完整。

淘淘已经上了初中,老师三天两头打电话告状,说她不是上课玩手机,就是跟同学干仗,还有几回跟老师干了起来。

郭迎丽第一次被叫家长,想让我陪着去——她怕自己一激动说错了话,无形之中得罪了老师,那样淘淘在学校里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我们到学校正赶上中午,老师在教室里盯着学生们午休。郭迎丽对老师点头哈腰,一个劲儿地赔不是。看老师拿起一根拖把准备拖地,她一把抢过去,弯个老腰吭哧吭哧地卖力气。

大夏天,教室里孩子多,温度高,汗从郭迎丽的脸上流了下来。我拿眼睛找淘淘,发现她看母亲的目光中充满了麻木和鄙夷。

老师说完事儿就走,留她们母女在一间空教室里唠。淘淘说郭迎丽虚伪:“你在家跟我不是挺强势的吗?你跟老师说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都是假话、套话。你就是怕得罪老师。谁让你擦地的?我错了吗?你整出一副全部都是我错的样子?”

我在一旁都听不下去了:“淘淘,你妈怕得罪啥老师?得罪了老师你妈能有啥损失?她还不是怕你在学校里的日子不好过。她不关心你,来都不来。”

淘淘紧绷嘴唇,小脖一扭,小头一扬,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仿佛全世界都欠她的一样。我都看笑了,拿手掐她的脖子,半开玩笑:“你这都跟谁学的啊?安上尾巴就是一头小倔驴。听你妈话,你妈不能给你当上。这学校是私立的,你妈花大价钱把你整进来的,看在那些钱的面子上你也得好好学啊,上课打什么游戏,你是不是傻?咱花大价钱上这儿打游戏来?”

表面似乎是劝明白了,但没过两天,老师又找郭迎丽,说淘淘考试打小抄,还去复印社改名次和成绩。

淘淘闯祸的次数多了,郭迎丽被叫家长都有经验了。她不再用任何人陪,到学校一顿笑脸加道歉。回头她跟我们说,自己也不知咋回事儿,见着老师自动降三辈儿,直接成孙子了,还说自己要改名叫“郭迎丽子”——因为她已经养成见到老师先来90度大鞠躬的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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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之下,曹家人要轻松得多。他们不用管淘淘的吃喝拉撒,还能到处讲郭迎丽的不是:“不是能吗?把孩子带成那样?要是一直在我们身边绝对不能那样。”末了还要“哼”一声,十分轻蔑。

郭迎丽已经不计较这些了,她也十分自责,觉得是自己没把女儿教好。她希望曹伟可以多关注孩子,不时跟淘淘唠一唠,督促一下她的学习。曹伟却讽刺她:“孩子就让你管成这样啊,当初你不是嫌别人带得不好非要自己带嘛。这时候想起找我们来了,早干啥去了?”

“那不也是你的孩子嘛,你不希望她好吗?”

曹伟说自己忙,没时间:“郭迎丽我告诉你,咱俩已经离婚了,少给我打电话。”

后来,曹伟都不愿意继续在女儿面前演戏了,除夕夜也不再出现。郭迎丽只好给他编借口,可女儿不相信。那天,淘淘执意要给父亲打电话,曹伟对她直说:“爸实在是忍不了你妈了,爸其实早就不想跟你妈过了,是为了你一直在忍。现在你也大了,爸才跟她离婚的。”

淘淘急了,眼泪顿时下来了:“爸那你带我走,我也不愿意跟我妈在一起生活。”

这话显然出乎曹伟的意料——他当然不愿意把淘淘带在身边——离婚后,他恢复了自由身,活得那是相当的惬意。想吃啥吃啥,想喝到几点就喝到几点,想跟谁打麻将就跟谁打麻将。父母不管他,顶多唠叨两句,且不需要他分担任何家务。曹老太帮他把日常生活打理得妥妥的,连袜子、裤衩子都给他洗干净的。他曾在行里公开说:“人到中年三大喜事,升官、发财、死老婆。如果不能死,离了也是好的。”

但淘淘毕竟是亲生的,既然女儿有要求,他觉得还是得跟父母商量一下。老曹夫妇说淘淘要回来也行,但郭迎丽必须将分割走的财产全部吐出来,并且负担淘淘未来所有的生活费、学费,还要按月给他们开工资。

对此,郭迎丽只做出了一个简单的回应:“呸!”



5


叛逆的淘淘没考上好高中,上了高中没几天,又跟班主任干了起来。郭迎丽又被请家长,她跟我说她不想去了:“放弃,这孩子愿意啥样就啥样吧,我真管不了。”

女儿的教育问题让郭迎丽感到挫败。这些年她心没少操,日子确实不好过。我见她头顶的白发增了许多,脸色也不好,眼角皱纹明显,越来越显老气了。

我假装语气轻松地劝她,郭迎丽疲惫地抬起眼皮看我,继而仰起脸看天。看了一会儿,她低下头叹口气:“心情老沉重了。是真不想去。这些年够够的了。我倒不嫌麻烦,只是看不到希望。你说这孩子,一点儿改变的意思都没有。”

可到底,她还是去了学校。

那天晚上回到家,郭迎丽跟淘淘爆发了激烈的冲突:“不爱待就滚,不爱念就不念,我也有血有肉有感情,你到底有完没完?这日子究竟啥时候是个头儿?你非要逼死我吗?”

淘淘没有回应。后来郭迎丽跟我说,她跟女儿之间的沟通一直是无效的,永远只有她一个人在说,淘淘大多数时间不回应。有时她甚至希望女儿跟她硬刚,这样至少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两个人的感情,无论友情、亲情还是爱情,独角戏是最累的。心里特没底,有时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到底有用没用,更别提什么值得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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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淘淘悄无声息地离家出走了。刚开始郭迎丽还想跟女儿打打心理战,后来慌了,才发动大家一起出去寻找。

网吧、商场、冷饮店,都跑遍了。郭迎丽来不及换下高跟鞋,我看她“咯噔咯噔”一步步往前去,在茫茫的人群里来回搜寻。她面色严肃,神情冷峻,有时明明已经走不动,但她稍停住,站一下,然后挺一挺背,继续寻找。

我心里叹气:当妈可真不容易啊!

夜色笼罩下的城市,注定会有更多难以估量的危险,到了半夜孩子仍没找到,五爱街铁骨铮铮的女汉子郭迎丽几度失控落泪,令人倍感心酸。

后来,曹伟来了电话,说孩子发了具体位置让他去接,就在五里河边。我们赶到的时候,阴冷的风从黑暗的河上刮过,冷得人瑟瑟发抖。不知淘淘在河边徘徊了多久,我们其中一人冲过去搂过她时,发现她小小的身躯抖得不行,脸蛋和指头,冰一样的凉。

众人拥着她回家,可曹伟连门都没进就走了。淘淘表现得很失望。大家相继散去,我让郭迎丽去给孩子煮碗面,屋里剩下我们俩时,我试探着问:“需要爸爸?”

淘淘紧抿嘴唇,没有说话。我沉默地看着她,也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觉得人心就那么一小团团肉,竟然如此难以看清。

我猜淘淘小时候被郭迎丽带回家,可能感觉自己被爷爷奶奶抛弃了。爷爷奶奶在她幼小的心里种下了“妈妈不好”的种子,跟妈妈一起生活后,不好的体验让这个种子发芽、长大。这么多年,她可能一直在等老曹家的人带她回原先的那个“家”。只是她不明白,大人心中不止有爱,还有利害要计算。有时候,哪怕是在至亲的人之间,也少有纯粹的爱了。

那淘淘是牺牲品吗?往深了想,我的心就一抽一抽地疼。我坐到淘淘身边,说:“你是你自己的呀,谁的也不是。妈妈、爸爸、爷爷、奶奶,你不用站队讨好任何一方。其实你一直希望有一天他们会带你走,带你过从前那种日子对不对?”

淘淘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问我,是不是因为她不够好,爸爸才不愿意在家里多做停留。同时她不明白为什么爷爷奶奶带了她那么久,说抛弃她就抛弃,对她不瞅不看。

“就算对我妈有意见,但他们可以见我,可以给我钱,可以爱我。他们没有,没有一次偷偷来看过我,一次也没有。每天下课我都看着学校外围墙,希望看见他们,从小学到初中……”

她捂着脸哭了起来,断断续续地说:“我跟我妈不是一伙的,我跟他们是一伙的。我跟我妈打了这么多年,他们为什么还是不肯带我走?”

她仰起苍白的小脸抬头看我:“为什么她要回来?她没回来在广州的时候好好的,她就不该回来!”

郭迎丽站在门口,眼泪淌得跟河一样。

一个等爱的小姑娘懂什么呢?她等父亲看她一眼,等爷爷奶奶告诉她,他们没有抛弃她……他们是真的爱她,还是更爱自己?充满了斗争和算计的亲情未免有些残忍,大人们联起手来,几乎毁掉她。

这天晚上,我花了很长时间去跟淘淘解释人类的爱。“很复杂,你要懂得如何去分辨。”在我们东北,交朋友有种说法叫“事儿上见”——意思是不听对方说过什么,而是要看自己出事的时候,谁冲在前面,谁最卖力气,“你就想想这么些年,生病谁照顾你,有事谁冲在最前面就好了”。

说了一大堆,我感觉房间里很闷,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离开前,我告诉郭迎丽什么也不必说了,她沉默点头,默默地送我到门口。

深夜,我在她家楼下的小花园里坐了一会儿,透透气。小区里静极了,几株绿植在沉沉的夜色里静静吐纳,昏黄的路灯朦胧而暧昧地亮着。抬起头来看不见星,一轮残月安闲地挂着。我的目光转向郭迎丽家的几扇窗,里面的灯还顽强地亮着。

对她们娘俩来说,这注定又是一个不眠夜了。



6


淘淘的叛逆远未停止。有时她熬夜打游戏,到了学校就睡觉。还十分爱看那些甜宠小说,有了搞对象的苗头。老师把她放在最后一排坐,显然已持放任自流的态度了。

淘淘自己也找不到方向。她生活中唯一的追求就是“干倒郭迎丽”。因为每次跟母亲干仗,气急败坏的郭迎丽就会打电话给曹伟,让他过来关心一下。

曹伟真会来看一眼,正在气头上的郭迎丽就会说:“你赶紧带她走,我再也不想看见她了。”

娘俩最后一次干仗,我在现场,那场面十分激烈。

郭迎丽又给曹伟打电话,曹伟过来后,郭迎丽痛哭流涕地说:“我承认自己无能。这个孩子我确实管不了,我放弃了。”她又哭着对淘淘说:“妈不是没有耐心,但妈那时候整天忙得焦头烂额。这边等着返货,那边你跟我作妖,我实在做不到心平气和。我错了,我跟你说对不起。如果你想回到他们身边,在他们身边真能成人,我咋的都行。”

听到这话,淘淘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奶奶真的没有骗她——只要她自我毁灭,把亲妈折腾个半死,那妈妈到最后一定会放手不再抢她,她就可以如愿以偿地“回老曹家”。

淘淘激动得热泪盈眶,充满期待地看向父亲,现场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聚集在曹伟的身上。只见这个男人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之后就让淘淘安心学习:“其实等你将来考上大学,同样可以离开家,过你自己想要的生活。”

淘淘没说话,像雕像一般站在原地。

曹伟继续说:“我现在在外面也挺难的,暂时带不了你。如果你非要跟我在一起,可能并没有跟你妈在一起条件那么好。爸也没有精力总是关注你,一切还是得靠你自己。你要是都认可这些条件,我也可以带你走。”

显然,淘淘听出了父亲语气里的勉强,但她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如果他们从来没想过带她走,那这么多年来,她跟母亲鱼死网破的对抗就失去了所有意义。

曹伟站在门口,犹豫着吐出最后一句话:“那——你有事儿给爸打电话吧。”

不等淘淘回答,他就迫不及待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曹伟离开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仨都不说话。后来,郭迎丽去厨房张罗饭菜,客厅就剩下我和淘淘两个人。

她突然对我说:“阿姨,你知道我为啥不跟我爸走吗?我知道他只是说说而已,他不会真带我走的。”她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耷拉下来,使我看不见她的眼仁。我突然想起当年,她顶着柔顺而贴服的西瓜头去我档口里玩儿,眼睛明亮又清澈。

我张张嘴,又徒然放弃,最后实在忍不住说:“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没有谁这世界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将来你搞对象也一样,别动不动就离不开谁,也别动不动就一辈子。一辈子太长,有太多变数。大多数时候人只爱自己,所以别总渴望被人爱。有时候,你以为很爱你的那些人,也许他们爱的并不是你。你只是一个他们爱自己的道具,甚至是一个可以达成他们不为人知的目标的工具而已。爱很复杂的。”

说完这话,我感觉内心莫名悲伤,不想再说下去了。好在淘淘一脸的似懂非懂。



7


第二天,淘淘给父亲发了一条微信,希望他能每天给自己发个微信,督促一下她的学习情况。但曹伟说自己忙,没有时间。

淘淘又想去见见爷爷奶奶,尤其是奶奶。她觉得有必要向奶奶展示一下,她已经长大了。她没有跟任何人提前打招呼,到了奶奶家楼下,却犹豫不决起来,没敢直接上去。这时,楼道里响起脚步声,她大骇,扭头就走。

小区外有家超市,她进去转了一圈,选了两箱牛奶。付账时,她犹豫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在用妈妈给的零用钱孝敬爷爷奶奶。“也许这不叫孝敬,是讨好”,这个想法使刚成年的淘淘吓了一大跳。

她拎着两箱牛奶出现在奶奶家门口,门开了,震惊的表情浮现在奶奶的脸上。预期中的热情拥抱和抱头痛哭都没有出现,奶奶似乎也希望自己的态度能更热烈一点,但现实是,两人之间更多的是刻意和尴尬。

当时爷爷不在家,为了缓解这种尴尬,曹老太在淘淘进门后第一时间给曹伟打了电话。她没有说“我大孙女回来了”,而是说“你姑娘来了”。

淘淘听见父亲在电话里惊讶地问:“她来干什么?”

第二句话是:“谁让她来的?”

第三句话是:“我马上回来。”

父亲的用词和语气让淘淘感到相当受伤,似乎她是过来找奶奶麻烦的,而父亲急切地回来,是为了保护奶奶免受伤害。很快,曹伟就到了,比郭迎丽打电话让他过去时的速度还快——这个发现多么令淘淘绝望啊,从前她总以为父亲来得晚是因为他忙,或者是当时所处的位置离自己远。竟然不是的。

父亲回来后不见爷爷,就问:“告诉我爸没?”

奶奶对这个问题嗤之以鼻:“告诉他干啥?”

淘淘都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跟奶奶和父亲告别的。那天之后,她就变了。郭迎丽觉得这种改变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发生的,“也许真像你说的,大了懂事了就好了”。

我连连附和,但我没有说,这所谓的“一夜之间”,有时可能意味着千刀万剐。总之,郭迎丽和淘淘的关系缓和了。虽偶尔有小冲突,但跟从前比那真是小巫见大巫,强了不少。


------

淘淘备战高考的那段时间,我们一起吃过一顿火锅。

郭迎丽说,孩子自律性提高不少,大部分时间可以做到好好学习,但偶尔还是会溜号。

席间,淘淘想喝可乐,郭迎丽顿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嘴巴里蹦出一顿连珠炮:“喝那玩意儿干啥……就你们班,才多大的孩子啊,糖尿病、高血压、心脏病,哪还像高中生?简直老年大学……你说现在孩子的身体,不都是造完的吗?”

这话听得我直紧张,生怕娘俩在大庭广众之下又干起来。没想到,淘淘却欣然妥协:“不喝了不喝了,多大的事儿啊?你瞅瞅你。”

后来趁郭迎丽起身去加调料时,淘淘对我说:“其实我妈那人挺好的,但不善于表达。”

我看看她,笑了。完了又不忘啰嗦一句:“你知道人为什么要好好学习?可能只有不停学习和进步,才能让我们将这世界、人心和自己看得更清楚。”

“哎呀,你跟我妈一样磨叨。好像我永远长不大似的,又开始给我上政治课了。”

“我都不收你钱你还想咋的,哪个老师上课不管你要学费?”

这顿饭吃得和谐又从容,郭迎丽出了火锅店的门,抬头看天说:“难得啊,沈阳晚上能看见星星了。看,就在那儿。”

我和淘淘都抬起头,看那遥远天际上有一点点微弱的星光。在那样暗沉的夜里,竟然也熠熠生辉。

(文中人物名、地名均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运营 | 梨梨    实习 | 澜新



三 胖 子

还没活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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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4-23 11:37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在复婚和二婚之间,她选择了女儿 | 人间

 三胖子 人间theLivings  2022-04-23 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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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不明白了,二婚咋的了?第一回小,没整明白,所以第二回想慎重点儿,有啥错儿?咋的?赔钱大甩卖,有人要就得赶紧跟着走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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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春潮》剧照




风雨五爱街丨连载



1


于宽18岁就有了孩子,过早踏入社会和婚姻,使她的腰条看上去依旧很瘦,胸鼓鼓的,脖子尤其修长,每次看见,我都会想起“天鹅颈”。她美是真美,但五爱街从来不缺美女,而且这里的美女大多数命运不好,也是真的。

23岁这年,于宽离了婚,除了5岁的女儿琪琪,她什么都没要。

“呶。”她抬起手,指指在一边玩儿的女儿。我瞟去一眼,只看见孩子两道眉毛跟用碳刷得一般浓,眼睫毛毛嘟噜的。琪琪低眼对付着手里的玩具,睫毛盖下来,我都看不清楚她的眼睛到底是闭还是睁。

于宽这么点岁数带个女儿,没房没地,日子可怎么过?我叹口气,心里却也佩服她。换作我,是没有这个勇气的,总要先咽下一口气,等翅膀硬了再说。可于宽表示,她已经忍无可忍了:

“天天吃喝嫖赌,还吸毒。来往的都是些狐朋狗友,没一个正经人。我怕。就这么一个姑娘,如果真出点儿什么事儿,到时后悔就晚了。”

我说自己有一套老掉牙的房,现在正往外租:“你先过去住,回头我给你钥匙,再带你换一把锁。你一个独身女人带个小姑娘,一切安全起见。”

于宽点点头,也没说谢。她的目光先是触到女儿小小的脸,嘴角微微朝上翘了一翘,也仅仅是一翘而已。然后目光再轻轻从女儿身上跳开,望向远处,眼里尽是迷茫。

我本想问问于宽以后的打算,但想想算了,如果帮不上忙,自己就将嘴巴闭严,别给人假希望,也别给人过多的同情。如果不能真刀真枪帮人家解决实际问题,同情就屁都不是、一文不值。


------

那天下了行以后,于宽跟我一起去了老房子。这处房子已经有年头了,往那儿一站,就显出沧桑。楼道是水泥抹的,灰扑扑的,年前有一家的电器着了火,四楼墙壁被熏得老黑,也没人重新刷一刷。算一算,我在这里住了8年。新婚在这里,差点婚变也在这里,心里对这套房子便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当年我拼命想逃离的是它,永远不想再见到的是它,后来偶尔也想它、念它。

琪琪的两只手紧紧地挂在于宽细瘦而白晳的脖颈上,大眼睛好奇地四处探看,嘴唇闭得紧紧的。我们仨在沉默中前行,之后开门进屋,于宽放下孩子,称赞屋里头挺亮堂。

我说楼层高,采光还好,另外供暖还行,冬天不遭罪。只是家具都是老旧的,过了几手租客,每走一茬租客都会损坏一些东西。于宽显然是误会了我的意思:“姐,你放心吧,我会收拾得立正的。”

我笑了,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之后走到阳台拉开蓝色铝合金窗,发现纱窗有一点坏了。我抠了抠坏掉的地方,承诺会在夏天到来之前换好这面纱窗。于宽说不用,她自己换就行。

我知道于宽当时手头没什么钱,就让她“下打租(先住再交钱)”,也没签合同。于宽没跟我客气,因为实际情况容不得她客气——她离婚后回不了娘家。她爸妈本就不同意她离婚,而且老两口跟儿子一家住在一起,厉害的弟妹不可能答应让离婚的大姑姐回去住。



2


于宽搬完家,我过去看了一眼,屋子里已经有了过小日子的气象。于宽说她把琪琪转到小区里的一家家庭幼儿园上学,那里孩子少,还便宜。她留我吃饭,我离开时站在门口说:“以后一个人带个孩子很不容易,有事你打给我,千万别跟我客气。”

于宽抱着女儿,眼圈红了。琪琪用胖乎乎的小手挖她妈妈的眼珠,于宽别过脸,躲过那根胖手指,对孩子说:“别闹,妈跟人说话呢。”再转过头来,眼里的泪水就消失了。

母女俩在那儿一直住得挺消停,到了年底,却发生了一件事。对门的男主人趁媳妇儿孩子不在家,酒醉后半夜敲于宽的门,“咣咣咣”砸得山响。于宽走到门口低声问是谁,他也不说话,继续敲门。于宽怕报警影响不好,就给我打电话。我跟丈夫过去时,那家伙还站在于宽的门前。

“你干啥?”我问,他见到我们,酒醉也有三分醒,忙说:“哎呀,我钥匙落家里头了。

我心说,你钥匙落家里头咋不砸中门那户呢?你也知道中门住了个60多岁的寡居老太吧?但毕竟是老熟人,我没有撕破那层面皮,当场拿出手机谎称要给他媳妇儿打电话。男人连忙拦住我说不好意思,自己喝醉了。

于宽也在一旁劝:“姐,算了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哥也不是故意的。”

我转过头跟那男人交代,于宽是我亲妹妹。他吐着酒气赔礼道歉,说以为于宽只是一个普通租客。

“普通租客就可以骚扰人家吗?”我几乎要脱口而出。

我心里挺不好受,离婚的女人没有丈夫,又不能得到娘家的庇护,居然有人想趁机揩油。我原以为只有农村才有这种“踢寡妇门”的事儿,没想到沈阳城里也有。过了几天,我又去拜访了对门的邻居,告诉女主人对面住着我亲妹,让她帮忙照应一点。

从此以后,那家男主人再也不敢造次了。


------

有天下了行,我让于宽等等我,说要请琪琪吃顿肯德基。我俩一起去幼儿园接上孩子,走到楼底下,于宽说要回去给孩子拿件大衣。

我和琪琪就在楼下等,小区门口有卖烤地瓜的,我问孩子想吃不想吃?她说想。我告诉她在楼道里等我,就跑出去买,回来时,见一个老太太正在跟琪琪说话:“你妈跟你爸离婚了呀?家里就你们娘俩儿吗?”

我紧走两步,看清那老太是楼洞里出了名的“瞎打听”,赶紧扬声道:“他爸出差了——咋的大姨,你有事儿啊?”我把地瓜塞进琪琪手里,继续说:“我是她大姨,这事儿你问孩子干啥啊?她家大人也没死绝,你问大人。”

老太太一脸干笑,灰溜溜地走了。我蹲下给琪琪整理帽子,告诉她,以后无论谁打听她家里的情况,都可以不告诉他们实话。

“大姨,我妈不让我撒谎。上回作业没写我说写了,我妈都揍我了。”

我捋捋琪琪的头发,笑了出来:“作业怎么能不写?这事儿是不能撒谎,但是这种——”我小心组织着语言,“总之,像这种老太太、叔叔阿姨打听这些用不着的,或者问你爸你妈咋回事的,你就让他们问你爸妈去,不用搭理他们,知道不?”

琪琪“咝啦咝啦”地啃着地瓜,说真甜,我也不知道她到底听明白没有。这时,于宽气喘吁吁地跑下楼,埋怨我不该买烤地瓜,说我太惯着孩子了。她拿出一件外套给琪琪套上,之后我们就步行去了一家肯德基。

进去刚点好东西,于宽的手机响了,她皱着眉接起来,是前夫。她拼命地按手机音量键,想调低音量,但我还是听得十分清晰——那边劈头盖脸地说:“能不能让你妈别再给我打电话了?!”

我狐疑地看于宽,不明白她妈为啥要一直给前女婿打电话。吃完汉堡,琪琪去玩滑梯了,我们就坐在边儿上看着。于宽这才说,她妈觉得她独自带孩子生活不易,一直希望她能复婚,还让她忍一忍,“有啥过不下去的?跟谁过不一样?”

于宽的眼圈红了:“姐,我都不敢回家。一回家不是唉声叹气,就是劝我复婚,还让我多想想孩子。我不就是想孩子吗?不想孩子,我就把她给她爸一扔,到哪儿我不能混口饭吃?但是姐,你知道我的,但凡能过,我不会走到离婚这一步。”

琪琪从高高的红色滑梯上滑下来,跌进一池花花绿绿的海洋球里,笑得灿烂。我看着琪琪,悠悠地感叹:“还是孩子好,什么烦恼也没有。”

“孩子也有烦恼。想要的花裙子得不到,想要的洋娃娃得不到,想吃的糖,想喝的饮料不能天天吃、天天喝。”于宽纠正我。

我撇撇嘴说:“你瞧,都有烦恼。人活着就是这样。”


------
回去时,我跟着这娘俩儿上楼,顺便上了个厕所。结果冲完水,发现马桶坏了,背后的水箱不知怎么的,变成了常流水,一直“哗啦啦”地上水,一刻不停。
我俩都不会整,我就想找个水暖工来修,可于宽舍不得花钱,非要自己试。结果显而易见,当她挽着袖子,十分豪气地让我去开水闸时,水箱里的一个眼儿跟个小喷泉似的,“嗤”地喷出一股水来,老高,滋得于宽满脸都是水。
琪琪在一旁看着妈妈狼狈的样子,拍着小手,咯咯地笑。
这事还是我找了水暖工才搞定。等于宽把卫生间收拾干净,就说,每当这种时候,她还是觉得家里应该有个男人,“还有生病的时候,也希望身边能有个人照顾照顾、安慰安慰”。
但于宽没离婚时候,家里的这些活儿前夫也不干。无论是她病,还是孩子病,那男人都不管。甚至于宽发着烧,还得给他煮饭烧菜,“一想从前过的那些日子,真是枪顶脑门子上都不想再回头了”。
于宽想“再找一个”的心,就这么渐渐地凉了下来。
那天,于宽又留我在她家吃晚饭,我们坐在那间老房的小客厅里,一边唠嗑一边看电视。电视里正上演一部女性励志爱情片,女主带了3个孩子,有个痴情的男人总在危难关头出现,无怨无悔、执着地帮助女主。
于宽笑着指着电视说:“姐,你看,现在的电视剧多毒害人?咋总有人在关键时刻出手呢?还是咱没有那个命?我咋一个这么好的男人也碰不到?”

看着于宽年轻而优美的侧脸,我想,她毕竟岁数小,对爱情还是有憧憬的。所以无论她咋说,我总觉得她再婚是早晚的事儿。



3


那个结婚对象是两年后出现的。他不是行里的人,是别人给介绍的,在长青汽配城里有个卖配件的小档口,也是离异,带个小小子。
于宽说,这个男人第一次见面就拉她的手,她躲了;第二次见面,男人就要跟她开房,于宽不肯,对方说她:“也不是小姑娘,一个离过婚的二手女人,有什么好装的?”
于宽不懂,自己对感情婚姻慎重,怎么就变成了男人眼里的“装”。
“你在为谁守?”男人质问她,“心里是不是还有你前夫?”
于宽感觉莫名其妙:“为我自己不行么?”
后来,她问了我同样的问题:“只能为男人()吗?我自己没有底线和标准吗?”
于宽心生退意,给介绍人信儿说“不处了”,但男人却不肯放手。这个在长青汽配城拥有一间小档口的小老板对于宽生出兴趣来,来五爱街来得更勤了。他带于宽出去吃饭,夸她是个正经女人,还说上一次于宽的反应让他坚信“我后半生就该找一个你这样的女人”。
于宽哭笑不得,回来坐进我的档口,仰脸笑着说:“前后不到两天工夫,两样的话从同一个男人嘴里说出来——姐,你说我信哪个?”
我问人怎么样?
“人?”于宽陷入深思,隔了一会儿才沉默地摇了摇头,“说不好,看不透,不知道。可能是相处的时间太短了。”
我建议她再观察一段时间,毕竟单了这么长时间,也不急在一时,不能马虎。可那男人似乎不愿意多等,托介绍人来跟于宽商量,说想要结婚。
介绍人是一个发福的中年女人,烫得焦黄的卷发在脑后随意地扎起,两边鬓角泛起了花白,看起来有点儿老相。她每次来于宽档口都是先看衣服:“这件我能穿不……那件我能穿不……不要钱可不行,你孤儿寡母的可不容易,再说了,咱也不是那贪小便宜的人。”
于宽忙说她外道了,是自愿送的,那个女人的脸就笑开了花,左一件、右一件地试,一直试到满头大汗。这天和之前一样,女人最后挑中了两件小衫,于宽帮她把衣服塞进黑色塑胶袋子里,她忙用一双肥白的手紧紧捂住于宽的手,说不要黑袋子:“给你省一个袋儿,你孤儿寡母的不容易。”
我家小服务员抱着肩膀,冷眼旁观,说这女人虚伪。我抬眼望去,看见于宽坐在货上,介绍人坐在她对面的蓝色方凳上不停地拿手背揩汗,两人说着什么,一开始小声,后来介绍人逐渐变了脸色,站了起来,音量也提高了:“你一个二婚的,还带个孩子,还想找啥样的?”
于宽一愣,也变了脸色,跟着站了起来。她刻意压低了声音说:“想凑合就不离婚了,就是不想凑合嘛。”
“不想凑合?还有挑挑拣拣的资格吗?也不是什么大姑娘!”
我怕于宽搂不住火跟对方干起来,赶忙过去说自己是于宽的房东,还跟她在一块儿做买卖,不是外人。那女人把一条肥膀子抬起来,揩下一把汗,对我直抱怨:“我这人嘴直有啥说啥。你说咱都是过来人,我说的哪句不是大实话?二婚咱就别想那些花里胡哨用不着的,人条件不差啥,也不是想玩玩,想尽快结婚,这不挺好的吗?”
介绍人的小眼睛奋力一瞪,说那小老板除了铺子,家里还有两套房,于宽跟着他就不用再租房住了。又说,其实这桩姻缘成不成,跟她没什么关系:“我图什么?是怕于宽过了这个村儿就没有这个店儿了。”
我劝介绍人别太激动,又说于宽跟我唠过,没说对方不好,只是想多了解一段时间。又磨叽了一会儿,介绍人十分不满地走了,没多久,于宽她妈来电话了,上来就质问她:“你究竟想找啥样的?”
于宽皱着眉头,把手机拿得老远,等她妈的话歇一歇时,才用十分不耐烦的口气回答:“妈,我都知道了。”于宽她妈不依不饶,非要她给个准话,于宽只好强行挂断了。
于宽坐在档口里,面容纠结,把手机伸到我面前一直抖:“看着没?逼婚简直!我就不明白了,二婚咋的了?第一回小,没整明白,所以第二回想慎重点儿,有啥错儿?咋的?赔钱大甩卖,有人要就得赶紧跟着走呗?”说着说着,她有些激动,眼圈儿又有一点红。她侧过脸去,吸了吸鼻子,再转过头来,一张脸都气起了红晕。

“我离婚招谁惹谁了?我姑娘幼儿园门口那老头老太太,一天天都他妈闲的,凑一堆儿就张家长李家短的。有几回我姑娘回来告诉我,有好几个奶奶问她‘你爸咋总也不来接你?’我家孩子用她们接了是咋的,关她们屁事,真他妈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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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中午下行,于宽收拾完档口就请我去她家吃红烧肉。她炖红烧肉是一绝,色贼正,味儿也好,不腻,我特别爱吃。而且去她家吃饭都不用我洗碗,所以我每次都屁颠屁颠地跟去。

于宽用半个小时就做出了三五个菜,我们边吃边聊。她说自己其实知道父母和介绍人说的话不无道理,但就是没勇气这么快重新走进婚姻。

我劝她不用急,又拿出行里的一些先例说事儿——有的女人离婚再嫁,日子过得还行;也有的过得不咋的,甚至被男方吃定了,“再离?再离你就是三婚。离一回是人家的问题,总离那就是你自身有问题,谁还敢要你?”一个彪悍的东北女人,居然就被这句话给吓住了,从此在家忍气吞声过日子。有时我们聚在一起听她控诉丈夫,她说自己恨不得半夜拿个小榔头将对方凿死。虽然日子已然过成了生死局,但旁人劝她离婚时,她肥圆的脑袋总摇得像个拨浪鼓,说怕别人讲究(议论)自己,更是对男人失了望:“再找,可能还是一个鸟样!”

那天的红烧肉吃得我满嘴流油,于宽给我添饭,又让我不要那么早走,下午在她那里眯一觉,晚上她要用电砂锅炖黄豆猪蹄子。于宽炖的猪蹄子,味道不是一般的好,出锅轻易骨肉分离。我做饭相当外行,这个便宜能不占吗?于是厚着脸皮,准备留下来睡一觉。

见于宽在家里忙前忙后的身影,我就想不通了——她前夫为什么不珍惜这么好的女人呢?而那个小老板这么着急结婚,到底是真看到了于宽的好,还是想尽快解决自己生活中的实际问题?

我想不出答案,心里有些茫然。



4


于宽到底妥协了,开始张罗婚礼。琪琪暂时被姥姥姥爷接走,因为那个小老板提出孩子的事儿要等结完婚再说。于宽问我“再说”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咋回答。

我知道她心里还有许多问号,但问起来,她又说自己带个女儿过日子,实在有诸多不便,“你可能不知道,夏天不管天气多热,睡觉我都不敢开窗,就是怕万一有什么意外,家里连个男人都没有”。

婚礼定在了年后,年前于宽就和未婚夫住到了一起。她把我房子的钥匙还回来,没好意思讲,想让我把这房子再给她留一段时间。

过年时,她把琪琪带到了未婚夫家,在此之前,孩子已经不知被姥姥姥爷教导过多少次“不能耽误你妈的幸福”,结果来了以后,跟未婚夫的儿子口角了两句,未来的婆婆就对孙子说:“你让让她,她是客,她待一宿就走。”

于宽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在热闹的年节气氛里,她看着满桌子饭菜,看着那些筹备好的喜被、喜毯、四件套、红拖鞋,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觉得自己背叛了琪琪、欺骗了琪琪,甚至不敢再去看琪琪的眼睛。

大年初一那天,于宽带着满腔心事回娘家拜年,在路上,她看到沈阳城里到处张灯结彩。娘家的布置也同样喜庆,阳台上挂着大红灯笼,窗户上挂满了小彩灯,那些彩色灯泡一闪一闪地亮着,把过年的氛围烘托得足足的。

以前于宽一回娘家就是干活,好像不干就是吃白饭,对不起谁似的。特别是在过年的时候,都是于宽钻进厨房忙得一头油汗,等全家都坐定了,她还在炒最后一道菜。饭后,她又是第一个起身收拾碗筷,一个人忙得不可开交。

不仅是她,还有琪琪,在这个家里都有一种被施舍的感觉。一次,表弟问琪琪:“你们过年为啥不在自己家过啊?我妈总因为这事儿跟奶奶生气,我妈说没有姑奶子回娘家过年的,不好。”

琪琪仰脸问妈妈,到底是哪里不好,于宽只好摸摸女儿的头,说:“弟弟那是跟你闹着玩儿、开玩笑呢。”

但琪琪不这样认为,有一回,她亲眼看到姥姥跟舅妈吵架后哭了,当时姥姥说:“于宽大过年的没地方去,不回咋整?”琪琪问妈妈,她们能不能就在自己家过年,于宽也不知道行不行,因为她从来没有试过。逢年过节,总有人同情她们母女,问她们这个年节怎样过,还邀请她们去自己家里。于宽她妈当然是早早打来电话,特地用十分轻松的语气说:“来妈这儿过啊,早点儿过来。你弟妹跟我说,就乐意你回来,她啥也不用干,你做菜还好吃。”最后还一定要交代:“啥也不用买,人来就行。”

可于宽哪能这么干?她大包小包地拎回去,从父母、弟弟、弟妹、小侄子身上穿的、嘴里吃的,点点滴滴都考虑到了。可就算这样,弟妹的脸色也并不好看。

很多次,于宽母女进了家门,弟妹都不起身。心情好时,她说声“姐来了啊”,心情不好,连这一声都省略掉,就像没看见她们娘俩似的。于宽妈总在这时候出来打圆场,而于宽则装傻充愣。

“能看不出来吗?我也不缺心眼。”于宽跟我抱怨,又说这是她最终妥协、选择再婚的最大原因,“有个属于自己的家!我和孩子不用再颠沛流离,也不用再看人眼色过年了!”

这一次,准新娘于宽再回娘家,明显感觉不一样了。弟妹主动说不用于宽做饭了,她来掌勺,还说于宽以后再来就是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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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连红包都准备好了,于宽却没结成婚。

于宽这人做事麻利,我知道信儿的时候,她已经重新租好了房。我跑到她的出租屋里,她笑说我有口福,因为她刚炖了排骨刀鱼——这是我当年的最爱,闻着味儿就走不动道。

饭菜摆上桌,于宽又掏出两瓶啤酒,“啪”地一声起开。我问起事情的缘由,于宽就边喝边说。

大年初二那天,于宽父母又联系了她的前夫,说轮也该轮到他带一段时间的孩子了。前夫咋会同意?他在电话里把于宽一顿臭骂,让她死了那条心。于宽父母还是那个老样子,装开心,但背后时常叹气,其实他们也想带外孙女,但儿媳妇死活不同意,说只要把琪琪扔到他们家,她就离婚。

于宽去问未婚夫,琪琪什么时候可以过来跟他们一起住,可无论怎样追问,那个小老板都没有给出确切的时间。他摆事实、讲道理,说于宽跟了自己以后就不需要攒钱买房了,这笔钱正好可以花在琪琪的教育上,他建议于宽把琪琪送到一所寄宿制的贵族学校念书,“也算你对得起这个女儿了”。

一开始,于宽不是没动心,她问琪琪想不想去。寄养在姥姥家的琪琪回答得很干脆,直接点头说“行”。

于宽很疑惑,问女儿:“你为什么会同意?”

琪琪头也不抬:“不同意,你生气咋办?”

于宽扭过头,眼圈儿红了。后来她对我说,自己过来过去,只有这样一个小人儿最在乎她的感受。

自从住在一起后,那个小老板似乎感觉自己已经吃定了于宽,他给于宽做工作,让她多想想新家,多想想新家庭成员。

“新成员都有谁?他、他爸妈、他儿子!”于宽为人不拖泥带水,她想清楚以后,立即出去租房,安排好了就通知对方不结婚了。她的这个决定让所有人都炸了,大家都来声讨她,说她疯了、犯贱,“没想好跟人住在一起干什么?让人白睡了。图啥?到底图啥?”

于宽也问自己图啥?可她说不清楚。

我看见于宽的眼睛开始泛红了,于是举起酒杯,走了一个。琪琪也要喝,她拿一杯雪碧跟我们碰杯,说:“我也要来,我也要来。”

那天我们喝了很久,也喝很多,最后于宽的舌头都短了,她哭着跟我干杯:“姐,我离婚招谁惹谁了?我不需要同情,天天问我过年上哪儿去,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琪琪早早地在一旁的沙发上睡下了,大概是于宽给她盖多了,她的小脸蛋儿红扑扑的,显得安详而满足。



5


一个月以后,于宽让我下行去她家。我进门看她的神色,就知道出事儿了。

“我怀孕了。”她的脸色又灰又白,瘦削的下巴更尖了,“没想到这样不小心。”

我猜于宽知道自己怀孕应该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可能内心有过挣扎,所以没休息好,眼窝向里塌,黑黑的一圈,头发也耷了下来,在空气里荡啊荡的。

我没说话,她点起一支烟来——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仰头吐出一团白白的烟雾,眼神很茫然,旋即又耷下眼皮,整个人像刚走过很远的路,疲惫不堪。

于宽说这孩子不能要,她也没有和那个小老板商量:“咱自己做下的事儿,自己负责,我不是一个啥事都等男人来负责的人了。”

于是,我只能拿起小茶几上的手机开始联系医生。我告诉于宽,做完了手术以后,每天下行我都会过来。虽然我做饭不太行,但可以凑和着吃,这样她就不必惊动家里的任何人,琪琪我也可以替她接送。

那支烟被于宽三两下吸完了,她哈下腰,又从烟盒子里抽出一支。我抢了下来,说她已经变成了一杆老烟枪:“烟味儿太大了,孩子回来闻得见。”

于宽执意要再吸一根:“最后、最后一根。”这根烟她抽得很凶狠,眼里蓄起泪,却像猫一样眯起眼来,不让泪掉下去。

我没问于宽为什么哭,有时候人总想要个答案,那答案最好听起来合情合理。可人世间总有人不按牌理出牌,也有太多事既不合情也不合理了。

于宽抿掉那支烟,说好在她有积蓄,不然独自租房子真待不起。也真不敢让父母知道她怀孕了,如果知道,肯定免不了落一顿埋怨。说着,她开始模仿父母,先在床上挺挺腰身,打扫一下嗓子,脖子一伸,一根手指朝前指着说:“要是有个老爷们儿,至少能侍候侍候你,给你煮口粥、接送个孩子吧?现在这情况,歇两天你就得算计少挣了多少钱。压力多大?有福都不会享。”

见于宽学得惟妙惟肖,我忍不住跟她一起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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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之后的每一个春节,于宽都带孩子出去旅游,没在任何人家里过年。娘俩照了很多相片,洗出来给我看,脸上的笑容都平静而满足。

不过周围还是有人,包括她的父母,都觉得于宽和琪琪很可怜。大过年的,万家灯火、万家团圆,却没有一盏灯是为她们而亮。只有她们在四处漂泊游荡,像孤魂野鬼,连个属于自己的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对此,于宽懒得解释。

数年后,于宽在五爱市场附近买下了一处二手房,小套。她住大房间,琪琪住小房间。一次,我跟她去看那房,房子已经装修完毕,只有些小零件需要自己安装打孔。

于宽拿了柄电钻,说一切都可以自己搞得定。我拎拎那份量不轻的家伙,看那“嗞嗞”空转的电钻头,说:“于宽你现在可真行,你要是个老爷们儿,我马上回家离婚,说啥都要嫁给你。”

正式搬家那天,行里一帮人又过去燎锅底,也顺便帮忙搬搬抬抬。男男女女、老的少的,有新人也有故旧。大家搬完了,于宽请吃饭,那晚于宽喝了很多酒,散场时见了风,已经有些醉了。

我在后面见她开始走醉八仙的步子,就拿胳膊肘怼身边的人,说:“你瞧,你于姐醉了,脚底下开始绊蒜了,快去扶着点儿。”

一个小伙子听见了,发起疯来。他往前猛窜两步,一把把瘦小的于宽抱起来,扛在肩膀上。甩开一只膀子朝前就跑,唬得于宽一阵阵尖叫,大家都笑。

后来大家上了楼,开了门,于宽没急着进去,而是站在门口,像将军一样拿眼逡寻了房子一圈,那目光像激光,哪一处都能看得到、哪一处都能看得穿似的。看了一圈后,她回过头来,喷着酒气的嘴巴微微翕张,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可能是看人实在太多,终究什么也没说。

大家又乱了一会儿,才相继告辞,散场前于宽在厨房里跟我说:“这些年,难是难一点,有时也感觉苦,甚至也感觉寂寞,但从来没有后悔过。”

我走时已经是晚上9点多了,于宽和琪琪一直送我到楼下,我让她们赶紧回去,她们不听。我走出两步,回头看她们娘俩,只见昏黄的单元门灯下,琪琪依靠在于宽身上,拿手紧紧地挽着妈妈的胳膊。

我突然想起琪琪小时候。那时,我常带她出去玩,带她出去吃肯德基。一次,她对我说,妈妈的头发实在太多太乱了,也不去收拾收拾,跟狮子王似的,“有时睡醒一觉,我都找不着她的脸”。

她举着胖乎乎的小手跟我比划,试图还原当时的情景——

琪琪将妈妈的烫发全糊到脸面上来,揉乱,再一点点扒开那杂草般的乱发。于宽低着头,老老实实任女儿摆弄,直到自己的脸一点点清晰,又重新出现在女儿面前。至此,母女俩相视一笑。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运营 | 梨梨



三 胖 子

还没活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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