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布和男友甜蜜日常的账号,早已被用来大量推广母婴产品,发布随笔的账号里满是卖课的信息,一手做起来的新账号借着“独立女性”人设,不断在更新售卖床单和床垫。
2022年3月,我从干了一年有余的公司离职了。
离职前,我已经是公司的头牌写手,一天能产出5、6篇知识平台需要的广告软文,每月文章的浏览量都破百万。老板执意挽留我,甚至又一次搬出了“没你公司要倒”的感情牌和薪资翻倍的诱人条件,可我依旧不为所动。
离职的想法,早已在我心里酝酿了半年。自从做这份工作开始,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花香鸟鸣,每天过着和男朋友宛如合租床位、与家人也毫无沟通的生活,动辄被困在小小的电脑前近15个小时。我入职时心里那句玩笑般的自嘲愈发清晰——“我手里的笔杆子,不是品牌方的枪杆子”。
提交离职报告1个月后,我直接退出了公司群,再没回过老板的消息。
2016年,读高二的我语文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在获得了学校作文比赛一等奖后,心里开始种下了“以后要做一个自由撰稿人”的念头。
学校里没有电脑,我把故事和散文写在日记本里,等周末放假回家再把写的文字输进电脑,向《花火》《意林少年版》等杂志投稿。偶尔的几篇过稿,得到的稿费让我身怀“巨款”,更坚定了自己以后不坐班工作、靠写字为生的理想。
我用“文艺青年”来标榜自己,班主任也把戏称我为“全班最文艺的人”。班里还有一位“男文青”,和我疯狂抢夺语文成绩第一的位置,本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想法,我以“共同进步”为理由,央求班主任把我们俩的座位调到了一起。谁料,我俩一拍即合,从暗自较量谁刷的语文题多,发展到一起在自习课上偷偷看小说,躲着教导主任逃课翻墙去学校后边看桃花,坐在草地上聊马尔克斯和川端康成。短短一个月,我们就在图书馆里确定了恋爱关系。时至今日,我还记得自己“官宣”的说说(QQ空间心情):“与你和文字在一起虚度时光,就是我梦想中的爱情。”
2017年高考结束,男友通过艺考考入中国传媒大学,而我只有语文成绩能看得过去,总分勉勉强强够上个河北省内的三本。“至少是个本科,去读一读嘛,反正我也自由了。”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入学前连攻略都没做,一门心思计划着怎么和男友每周末都能见面。
结果开学第一天,我就过敏了,严重的鼻炎让我喘不过来气。大三的带班学姐带我去了校医院,医生说我只是“普通的扁桃体发炎”。我拿出以前的诊断证明和医生争论起来,学姐白我一眼,扔下一句“矫情”,扬长而去。那是刚刚成年的我第一次感受到来自生活的委屈,回到寝室后,堵着鼻子喘着气,我打给男朋友哭诉了一场。
学校里的管理规定比高中还严苛——每天早晚都有自习,即便没课,也要待在教室里上自习,出校门要等辅导员和带班学姐审批。倔强地向往着自由的我喘不过来气,一气之下带着行李逃离了这所美其名曰“军事化管理”的大学。
我不想继续待在这所压抑人性的学校,回家之后就开始和父母扯皮,要窝在家里专心写作:“我现在一个月也能赚个两三千块钱稿费,在家里待着可以自己承担自己的生活,说不定我以后火了,就是知名作家了。”
我态度强硬地和家人谈判,辅以绝食、离家出走等手段。父母拗不过我,只得妥协,同意我先在家“休息半年”,试一试,看可不可以靠写作养活自己,如果收入还好,就先办个休学,等以后想读书了再回去。男朋友也赞同我的决定,说在我的处境下,他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他让我有时间就去北京找他玩,一起体验正常的大学生活。
我欣然应下,在家乡小城开启了自己全新的18岁。
起初的半年,没有了学业压力和父母的限制,我每天在电脑前一坐就是10个小时。
我先是一边专心给纸媒投散文,一边给一些小公众号投稿。那时每篇稿子我都要“精雕细琢”,一周才能写出一篇3000到5000字的成稿。后来随着自媒体兴起,纸媒的投稿回复变得越来越慢,编辑的修改建议也愈加随意和漫不经心,经常要等上半年才能过稿。而那些公众号的过稿速度却很快,字数也更短,1500到2000字左右就好,每篇收入100到200元不等。我给一些“情感向”公众号投递“情感励志鸡汤”,基本1天之内就能过稿2篇。因为过稿太过容易,我每天上午写完东西,可以再安心睡上一下午。慢慢地,我不再向纸媒投稿了。
虽然收到的报酬都来自一些第三方平台的小公众号,但父母也算看见了我努力的成效,就没再逼我回去上学。
我加入了很多“写手群”,公众号、头条号、网文投稿,来者不拒。要想在一众写手中脱颖而出,需要先和这些能够到“发稿方”的群主建立良好的合作关系,然后只要能做到出活快、接活多、效果爆,就好办了。
在我“打开场面”之后,一些只要浏览量高就有提成收益的头条号和百家号群主们,会直接把文章分给我写,有时一篇几百字的标题党短文,就能赚到300到500块,甚至更多。这种东西不用过脑子,不到1个月,我就写出了“男人出轨会有什么样的表现,最后一种一定要小心”“学会以下三种方法,你的孩子也能轻松变学霸”之类的爆款。一次,我写了一篇“出轨的三种情况”,文章达到了几十万的浏览量,除了稿费,还获得了1000块的奖金。
群主们看着爆文,对我大肆夸赞,把大量的“头条单”都给了我。但我毕竟“资历”尚浅,有些文章自己感觉能“写得很爆”,可浏览量却不尽如人意。每当这时,“慕名前来”的“甲方”就会瞬间变得趾高气昂,虽然他们也同样不知道没有踩中“流量密码”的原因,但仍会颐指气使地对我指点发泄一番,哭着喊着说“钱没花在刀刃上”“你们骗钱”“数据不好你们必须负责”……渐渐地,我自己就把“头条变现”的路掐死了。
我也尝试过签约一些公司写网文——先提交1到2万字的故事大纲,公司审核通过后,就会单本买断,然后我只需要每天持续更新内容。听说有的小说全本更完后能达到100万字左右,但是千字只有20块的收入,实在太少了。我的小说从来都没有坚持更完过,好在公司会联系其他写手结合之前的大纲跟进完稿,我也就没再关心过自己“断更”留下的那些“坑”。
没有严格规定的工作日程,我每天睡醒了就写东西,困了就继续睡,没接到活儿就窝在阳台看书。住在家里,吃喝不愁,活得自在,朋友们都在学校,没人和我一起出去娱乐,除了不时去看男友的花销,每月我都能攒下两三千的稿费。我这样平静安适的生活,惹来身边还在读书的朋友们一片羡慕。
但事实上,“当个十八线小作家”也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长期坐在电脑前,让我有了颈椎病和肩周炎,有时刚敲键盘2个小时,整个人就快要站不起来了。对自己文字水平的质疑更是如影随形,在简书、“老福特”、知乎等平台精心创作的小故事,不仅没让我“小火一把”,还给我积累了一大堆“黑粉”。打开那些账号的私信和评论区,入眼的全是“作者一点三观都没有”“浪费感情”,直接搞到我心态爆炸。
灵感枯竭的时候,我会坐上大巴去北京找男友。当时还没有疫情,我们在中传校园里散步,一起坐在教室后排听喜欢的文学课。有一次,我和男友去听讲座,主讲人的一句话让我记忆犹新:“为什么现在没有诗人?因为诗人都是敏感细腻的。但我们这个时代最不需要的感情,就是敏感细腻。”讲座结束,我们溜达着回校门口的如家,我抬头问男友:“你有想过以后吗,我觉得写作不是一件长久的事情。”他揽着我的肩膀,只告诉我:“人也不必一直现实地活着。”
那时的我,还是个文艺简单、不谙世事、满怀浪漫的小女孩,只想谈着自己的恋爱,做着特立独行的事情。不过心底对未来的担忧,也会令我隐隐感到一丝恐惧和迷茫。
最让我难过的还是父母的态度。每当别人问起我的近况,他们都只是打哈哈回复说孩子身体不好在家休学,病好了就回去读书。在小城里,考上一个本科却又不去读,是让所有人都费解的事情,所以每次家里聚会,我都要演着一个“女大学生”的角色,与亲戚们讲述大学生活。为了保全颜面、不泄露我休学的真正理由,我妈还会严格监视我的朋友圈和微博内容。
有一次,我晒了和男朋友在南锣鼓巷的“逛吃照”,不到1个小时,我妈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你是不是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你不读书了?”
“你的朋友圈快点给我删掉,以后我怎么跟大家解释?”
接电话的时候,我正和男友挤在“北京地铁牌的沙丁鱼罐头”里。我一只手抓着男友的衣服,一只手握着手机,摇摇晃晃地告诉我妈:“大学生都是这样的啊。”
我妈的语气依旧:“反正你快点删掉,没有谁大学不读书成天和男朋友在一起的!”
我满腹委屈,删掉了那条朋友圈,又偷偷发了微博。
回家后,有天晚饭时我妈冷着脸一言不发,饭后,冷不丁地甩给我一句:“你微博发的是什么破东西!”
我心里一惊,点开微博一看,才明白是那张合照的定位出卖了我。
我妈继续凶巴巴地问道:“今天我同事问我,我才看见,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你一定要搞得人尽皆知是吗?”
我试图解释,正常的大学生也会去外地看男友。可我妈却充耳不闻,在她的世界里,似乎我做的一切都会掀开她的“遮羞布”,让她成为众人的笑话。
一晃我就“家里蹲”了2年。
2019年,我的“稿虫”生涯进入瓶颈期,“文字变现”的收益每况愈下。我越来越体会到“甲方”不再需要也容不下敏感、细腻、柔和的文字了,“标题党”、“强力吸睛”的开头和“看起来有趣的灵魂”开始攻城略地占据手机屏幕。想用写稿“淘金”的人越来越多,受制于阅历,刚20岁的我很难适应“内容行业”的这种变化,有一段时间,修改意见和委婉的退稿话术填满了我的对话框。
此时男友进了“互联网大厂”实习,开始和我谈婚论嫁,我却突然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干什么了。人总不能一直靠梦想活着——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生活的重量压在自己身上。
父母看出了我的疲惫,明里暗里劝我“回去读书”。但我实在不想回到那所学校,便决定再战一次高考。我不想回到高中教室承受重压,也不想父母再花钱求人送我进其他学校复读,便干脆用自己的存款买了网课,推掉了大部分工作,在家复习备考。
男友让我不要放弃坚持了这么多年的写作梦想,建议我准备艺考,报考编导专业,又帮我推荐了几个本地还不错的艺考机构。那半年里,我周末去上专业课,平时窝在自习室里疯狂复习。每天天刚蒙蒙亮就出门,回家时已经华灯初上。有时凌晨时分看着窗外,我暗自感慨,似乎在规则和体制内活着,也是件有意思的事情。
12月,临近艺考,我到专业机构“全托”,开始封闭式集训。噩梦般的“文艺文学常识”让我经常背到凌晨3、4点,早上7点起床后继续背,每天做梦都是那些拗口的人名和电影名,留的作业影评和故事根本写不完,一周下来改过数次的文章把活页本塞得鼓鼓囊囊。我不知道累每天被咖啡吊着一口气,一心只想考到北京去。
即便男友帮着“连夜突击复习”,我最后还是以一道选择题之差,折在了中传的文史哲初试上;而南京艺术学院的线下考试前,我又被狗咬了,最后顶着38度的高烧去参加戏剧导演专业的考试,也挂在了初试;中央戏剧学院的线上考试,我也因为紧张而发挥失常,上传的考试视频一团糟。
最终,在经历了疫情封城、艺考取消和高考延期等一系列坎坷后,我考到了艺考时“打死都不想再来第二次”的南京,去一所学校读编导专业。我又重新成为了父母的骄傲,从那之后,他们出门在外提起我,都是说:“(我家女儿)2年没学习,考了个一本,现在又学习又工作,可厉害了。”
从大一开始,我就赶上了“自愿不返校”的居家网课。我跑去了南京,在学校门口租了房子,像以前一样窝在房间里,一边挂着网课,一边写文章、看书、看电影,还“诓骗”马上毕业的男友也来南京发展。恋爱4年的首次同居,我们像新婚小夫妻一样甜蜜,白天他去工作,我就窝在家里写东西,下班之后我们手牵手去买菜做饭。
线上授课让我“自由撰稿人”的工作得以延续。到了2021年年初,公众号过稿越来越难,收益也一般,网文写作也遭遇了瓶颈。可网课又实在让我太过清闲,偶尔我会想起离家前父母的告诫:“一定要珍惜这次机会,你已经长大了,不能再任性地做决定,以后到了工作岗位上,不如人意的事情会更多。”
我也觉得自己不能再感情用事任性而为、追求纯粹的自由了。到了3月,想着“大学毕业换份正经工作”的我,接到了一位之前合作过的编辑的邀请,问我考不考虑去她公司兼职写软文。她说,自己的公司与一个势头正旺的“大厂平台”建立了合作关系,现在我属于在校期间,可以给我开实习证明,毕业就能转正。
她没有过多介绍具体的工作,只含混说是“写广告”。我也没多想,以为是自己在她说的那个知识平台的账号做得风生水起,被当作了“人才”——事后才明白,自己不过就是被她“广撒网,多捞鱼”抓壮丁了。
我一心想着,这份工作和自己的“老本行”相关,又不用线下办公,还能与“大厂”建立合作关系,当下就同意了。公司老板对我进行了简单的线上面试——先给我发了几篇例文,我扫一眼之后直呼“简单”,向老板表示并不难写;问及个人经历时,我讲评书一般全盘托出,老板听得津津有味;最后,她整个人都怼在电脑屏幕前,两眼放光,说跟我“一见如故”,拍着桌子说“你就是我的朋友,有什么困难大可以来找我”,甚至邀请我去杭州工作,包吃包住。
老板给我发了合同,问我有没有意向签约。鉴于之前做写手的经历,以及我自己在平台有几个等级很高的账号,我可以和公司签约成为A级写手,单篇稿费120元,月供稿满10篇奖励200元,满50篇奖励5000元。
老板告诉我:“以后你的写手等级还会升的,一定要好好努力,咱们公司福利大大的。”我没经历过被人画饼,看着合同上单篇稿费和奖励机制,暗想自己“是不是遇见了一个好老板”,心里斗志满满。
这份合同后来又数次出现在我和老板的聊天对话里,她每次问我,我都表示愿意签约,但总是在需要提供地址寄送合同回公司的时候,老板就会突然推说忙或者“下次再说”,最后直到我离职时,还没有正式和公司签过合同——好在因为工资一直没被拖欠,我也没有太纠结这事。
面试后次日,在没有经过入职培训,也没有加入公司工作群,我就接到了第一个工作——写一篇“安利”筋膜枪的文章。
老板把和甲方沟通“需求”的聊天记录合并后转发给我,我打开一看,甲方态度极其强硬,要求写手全篇稿子都得拉踩其他品牌的竞品,还要从电机、振幅深度等方面逐一对比举例,最后还财大气粗地补了一句“(文章)被举报就加钱”——一般情况下,在平台上发表恶意攻击其他品牌的文章会被撤稿处理,但这个金主显得毫不在意。
可尴尬的是,我从不健身,对筋膜枪一无所知,只得先去刷平台上已经发布的各种选购指南和合集,学习借鉴。一上午的“资料”看下来,稿子没写出几个字,但我觉得自己已经可以直接入职筋膜枪公司去当销售了。
初入“职场”,当然想给老板留下个好印象。当天下午,我光速开工,靠着之前编故事的功力,以一个“专业健身教练”人设,把市面上常见的筋膜枪吐槽了个遍,最后结合自己东奔西找扒来的资料,言之凿凿地说:“以我5年健身教练的工作经验作保,达到我和客户的日常需求的,只有他们家的筋膜枪,其他的牌子大家细品吧。”
这篇速成软文交上去时,我心里还在打鼓,生怕自己写的不对。没想到不久后,老板接连发来一串感叹号,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条长语音:“宝贝你写得真的太棒了,我就知道你可以的!比我们公司的人写得都要好!”老板还自动代入进闺蜜的角色,鼓励我:“你现在还不熟练,以后文章会越写越快的,我相信你。”
我确实被鼓励到了,瞬间动力满满,像电视剧里的小实习生一样,坚定地告诉她:“我会努力的呀!”
虽然这篇筋膜枪软文我自己觉得编得云里雾里,像随便交差,但没想到,在平台上线之后,浏览数据比我想象中好太多,加上“水军”的评论和诱导,插件点击率超过了50%,甚至评论区里还有很多“求更多分享”“感谢教练安利”的回复。
甲方非常满意,我也凭着这一篇软文“入职即巅峰”。虽然只有120元稿费,也没有数据提成,但我感觉自己找到了人生的价值——毕竟,我的文字已经很久没有被夸赞过了。老板把我拉进了公司大群,群里的同事们纷纷夸我厉害,还打趣说:“新来的都这么卷,让我们怎么活呀。”我嘻嘻哈哈地圆过去,回复道:“大家一起努力。”
虽然“开门红”的软文,让老板和客户都直呼挖到了宝,但一番social(交际)之后,我心里却不怎么舒服——之前我写下的文字,都是给人力量或者让人开心的,可这份工作完全不一样,我敲下的那些文字,更像是品牌方刺向用户的“一把枪”,没有太多自我表达的空间,这和我写作的初衷大相径庭。
那天晚上,我在朋友圈里写下“我手里的笔杆子,不是品牌方的枪杆子”,以此来表达对这份工作的不理解和不认同,但又担心对公司影响不好,还是一字字地删掉了。
写软文的工作对我来说并不算难——既不用费脑子研究故事的合理性,也不会在写的过程中戳到自己的伤心事难过半天,只要按着甲方给的产品介绍编造出“使用体验”就好了。之前的写稿经验,让我在做这份工作时得心应手,和老板说的一样,我的出稿速度越来越快,每天8小时工作时间内能写2到3篇,晚上还有充足的时间做饭和追剧。每周结算工资的时候,甚至让我一度产生了“自己真有钱”的错觉。
1个月过去,公司之前积攒的客户软文订单都被我写完了,这种“出活儿”速度直接给公司吸引来了更多订单。客户评价我们“稿件质量高”“内容产出快”,疯狂下单。每天我睁眼醒来,老板催单的消息就如期而至:“XXX公司又来了5单”“宝子,XX筋膜枪3篇”……我的“狼性写作”带动着全公司欣欣向荣。老板每天追着我叫“宝贝”“宝子”,要和我成为“朋友”“闺蜜”,更让我一度认不清自己的位置,有了一种“我是公司的一份子”“公司做起来必然有我的一杯羹”的错觉。
慢慢地,我才在工作和与“闺蜜老板”的畅聊中,捋清了公司与那个“大厂平台”之间的合作方式——像我们这样和平台签约的公司不在少数,都要一次性上缴10万元的“保证金”,还需要认证5个自营的“4级账号”挂靠为“机构号”。
我们公司有3个账号是老板“自营”的:1个是专门发布各类公众号推广引流信息的;1个是走“男学霸”人设路线的学习类账号,主要用于推广网课;还有1个账号算是个“其他类”大箩筐,起初发过美妆产品推广,后续又更新了很多的考证信息。
入职前,我自己有2个平台账号,粉丝也不少,1个用来发布我和男友的甜蜜日常,1个随手发一些小故事或者突发奇想的随笔。“闺蜜老板”知道后,软磨硬泡“征用”了我的账号,还让我再帮她“从0开始”打造一个全新的“都市独立女性”人设账号。没什么自我保护意识的我被“闺蜜情”冲昏了头脑,没纠结工作量和薪酬,一股脑地应承了下来。
而平台会同时对接各种品牌方和我们这样的软文公司,平台先从品牌方那里接到产品推广的“总包”合同,再把写稿的工作“分包”给各软文公司。通常三方都是“默认”1周内出稿,但在实际对接的过程中,品牌方往往希望“隔天”就要看到成稿。我出稿速度快,不光帮公司“卷”掉了诸多竞争对手、一跃成为品牌方们的“心头好”,也让平台将更多的订单推给了我们公司。
订单变多后,很多其他写手不想写的工作任务就都压到了我身上,我每天的工作量变成了6到7篇软文,睁开眼就开始工作,3杯咖啡打底,只在下午吃1顿饭,最晚写到过凌晨4点。和男友在一起4周年的纪念日,我都是坐在电脑前度过的。
2021年10月,学校恢复了线下课,公司也进入了“转型升级期”。令我措手不及的是,随着公司的发展,订单软文的复杂程度也“水涨船高”。
老板害怕竞争对手也能找到优秀写手,于是一拍脑袋决定公司要成为“优质内容生产商”。之前我们给客户交上软文就算完成任务,虽然工作量大,但每次写完稿子就有钱赚。而现在公司硬性规定,“所有写手都必须产出爆款文章”,要达到“1000赞”或者“1500收藏”以上的数据才行,发布后没有“爆”的稿子,一律打回来重新修改。
从那之后,每篇软文都要严格遵循固定格式:
开篇200字,先吸引用户点击,再加上一段“插件引导语”和第一个产品购买链接。插件引导语要涵盖产品卖点和功效,还要让人产生购物欲,稍有纰漏就要返工,随之而来的还有“闺蜜老板”劈头盖脸的一顿责骂。之后的段落,再详细介绍产品成分、作用等“科普干货”,同时文中继续多次放置“插件引导语”。
其次,老板要求我们的软文内容“必须结合自身感受”,要把自己根本没用过的产品编得“像用过一样”。对我来说,转换男性视角写软文倒不难,但有时需要代入“皮肤科医生”“高考690分的理科男”“MCN美妆博主”等根本不了解的“专业角色”,真的很头疼。毕竟,“人设”是虚构的,稍有不慎就会露馅儿,所以必须在“专业领域的知识性分享内容”上不能出现一丁点的错误。
有一次,我需要扮演一个“高考690分的理科男”来“安利”某教培机构的网课,客户给到的资料全是“干货”和“知识点梳理”,为了软文的逻辑通顺和“真实”,我不得不百度高考理科知识点,在页面上一条一条地筛选,整理出了一份“理综必考指南”。当时我一遍整理一边暗想:要是高三我这么努力,现在早就985、211了吧?
我自己对这篇稿子很满意,但没想到软文在平台上发布后,一条留言毫不客气:“不对,一看就是营销号,根本没参加过高考。”老板的电话立刻打了过来,怒斥道:“你真让我失望!”并要求我“复盘”发布的那些理科知识考点到底有没有问题。
我道歉,又花了1天时间找课程、查资料,还给高考考了630分、学理科的弟弟求证分享的知识点到底有没有漏洞。这些“证明材料”都被发送给了品牌方,证明不是我的工作失误后,这件事在老板淡淡的一句“下次注意”中彻底翻篇儿。
那阵子,我每天从出租屋带上自己重重的游戏笔记本去上课,在教室找到能充电的角落后,就开始在课堂上疯狂“赶工”。南京夏天的阳光火辣辣的,尽管路程只有1.3公里,我却要在途中休息两次,才能攒足力气拎动电脑,几次走到学校时我都濒临晕倒,到了教学楼都要猛喝一杯冰美式才能缓过来。
这期间,老板的催稿微信也不会停,永远都是“宝贝好了吗”“品牌方在催了”“能不能快点宝贝”。我一边勉强应付着老板,一边和笨重的电脑抗争着,觉得自己像个女强人,财务自由的同时也背负着莫大的压力——但看着银行卡里日渐上涨的余额,心里说不出的开心。
对内容平台严苛的审核制度也让人更加焦虑,公司所服务的那个“大厂平台”,开始对合作的软文公司展开培训,每周3个小时,培训师在腾讯会议上,对着PPT照本宣科“如何吸引眼球”“如何推产品”。这些培训原本我们公司从不参加,但在“转型”之后,老板开始疯狂在工作群里@我们这群写手,让我们参加培训,还会对相关知识点进行提问。
一次课后,培训师发到群里一篇文章,里边全是软文中需要规避的、会被系统审核为“广告内容”的关键词,例如:刷酸要写成“刷suan”;“药”字坚决不能提到;涉及到卖课,也不能直接写“推荐课程”,而是要“美化”成“学习资料包”……这种形势之下,我们既要满足甲方的“引导购买”的需求,又要避免平台对的关键词屏蔽,写文难度直线上升,但凡接到写药妆、治疗颈椎病的枕头、按摩椅等产品的推广软文,动辄一改就要5、6个小时。
软文配图也让人伤脑筋——我经常需要到其他社交媒体平台上搜罗图片,有时还会直接使用淘宝的买家秀。挑选图片有很强的技巧性,画面不能丑到难以入目,还要小心避开大V、KOL和其他点赞过多的图片。最让人为难的,是药妆这类带人脸的“使用对比图”——已经用过的都不能再次使用,一旦被发现,肯定会收获平台用户对品牌方的一众质疑。但一篇护肤品软文,往往需要3到5张人脸对比图,既需要美观好看的人脸照,而且照片还必须看起来是同一个人。
寻找适配的图片如大海捞针,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自己上阵做模特。谁知道这样也不行,老板说我的脸用多了,太重复了,要让我再找没用过的好看的“素人照”。我在微信聊天框里应下,心里却把老板骂了八百遍。到后来,我只能东拼西凑,把好几张照片拼在一起,有些不太像的部分,就自己P图到相近的程度,有时一张配图就能耗掉我将近1小时,让薪水的性价比大打折扣。
几番调整之后,就最让我焦虑的审稿环节。老板的评判标准是:能够令她“产生购买欲望”,一篇文章才给过稿。这样模糊抽象的标准,直接体现在匮乏的修改意见上,很多时候,老板也说不出稿子的具体问题,但就会一直打回来要我改。我一天收入150块,却要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
一次要交一篇男士护肤品的推广软文,我按照例文形式讲故事,文末胡扯到,自己因为使用这款护肤品“脱单”了。老板看后生气了:“男人都喜欢看‘短平快’的,直球的,你讲什么故事?说什么脱单?”我解释说是严格按照例文格式来的,可老板却说,例文中没有一句废话,而我的稿子却通篇废话,人家发布例文的账号粉丝量更大,我写成这样发在我们的账号上,效果肯定不好。
我实在厌倦了和她争吵,只得再用一整个下午重新写了一篇自认为符合她要求的稿子。她很快看过,先轻描淡写地回了我一句“算了,我自己重写吧”,还补了一句“这篇不算稿费”,让我生气到不知道如何回复。不过,她也没有给我扯皮的时间,就又安排了3篇“晚上的任务”。
渐渐地,我被巨大的工作压力搞到崩溃,每次文章发给老板后都要深呼吸、抽根烟,才能面对通篇的修改意见。
生日当天,我特意发了一条朋友圈:“22岁如约而至,祝自己生日快乐,没有工作!”老板却在早上10点按时给我发了微信:“今天你生日,咱们写3篇就可以啦。”还顺便画了个饼:“你坚持一下,公司发展壮大之后,福利多多的。”我没法拒绝,只能背上电脑去学校,窝在教室里写完了2篇软文,期间还一直被老板打回来重复修改。
那天,我把电脑带到了晚上聚会的酒吧。作为寿星的我,告诉朋友们“你们先玩”,自己则窝在角落,在聒噪的音乐里修改着稿件。灯光映射在电脑屏幕上,我压抑着“去他妈的工作”的心情,一直到将近12点,才写完发给了老板。
结束工作,我烦躁地回到卡座,切了一块蛋糕,把面前的酒一饮而尽。我清楚地记得,那一瞬间,理智还在告诉我:不能喝醉,晚上回家还要修改稿子。
那几个月,我做梦都是写稿子和改稿子。每天睁开眼之后就是老板和甲方的轮流疯狂轰炸,带着满满批注的文档给了我巨大的压力,我再一次想到了离职。
可又转念一想,离开了这个岗位我还能做什么呢?再回去写公众号、写网文,挣的会有写软文多吗?想起“家里蹲”那几年父母的眼神和每天对着点击率焦虑的日子,没挣过大钱的我,又一次劝说自己放弃了。
我告诉自己,要在这家公司“安身立命干下去”,说不定以后公司发展了,我作为“元老”被提拔了,就可以像老板一样,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修改别人的稿子了。
我对这份工作的态度转变,发生在那学期期末。
按照惯例,编导专业的期末作业是2部完整的微电影作品。整个学期我都在忙于写软文,作品进展基本为零,躺在了挂科的边缘。我艰难地抽出了一周时间分给作业,并且提前态度坚决地告诉老板:“我现在要搞作业,接不了(单)了。”“闺蜜老板”发来一连串“可怜”表情包:“公司没你活不了啊宝贝。”
她央求我再写几篇。出于“闺蜜情面”,我又心软应下,一边忙着赶软文,一边见缝插针地面试演员、挑选场地。为了能在剧组开拍的同时不耽误写软文,2部微电影,我都选择了内景戏。
12月,在距离交作业不到一周的时候,我挑了个软文少的周末,订好了民宿,开始拍摄。片场里,摄影机器镜头在左,我的电脑在右,我一个人分身乏术,力图两边兼顾。
这样一心二用,效果可想而知。晚上10点,我交上第一篇稿子后,老板兴师问罪的电话直接打来:“你这写的什么东西啊?10点了就给我交这么一篇?你让我和品牌方怎么办?”我看着面前的电脑和摄影机,想爆发却又不得不压抑住怒火,回了她一句:“嗯嗯马上改。”带着剧组熬到凌晨4点拍完作业之后,我又撑到第二天早上10点,写完了老板布置的任务。我意识到,一觉睡醒之后,又会有写不完的“订单”压过来。这份工作没有休息、没有节假日,只有无尽、不停歇的“又下单了”。
那天我睡醒时已是晚上8点,我第一次向老板提出了离职。老板大气地把我的薪资从单篇120块提到150块。我偷偷算了下,提薪之后,我一个月收入接近1万5,就没再提离职的事情。
老板再次给我“画饼”,说公司已经进入高速发展的正轨,一切操作都要更正规,从本月开始,工资不再周结,改为每月15日月结。但这份“正规”并没有坚持多久——工资的确调整为月结,但发薪日基本全看老板的心情。碍于情面,我一直不好意思开口问那些从来没有兑现过的“月度奖金”,不过只要不拖欠工资,我也不再抱有更多的期待了。
12月底,因为我稿子煽动性比较强,老板把我调去处理灰色地带产品的软文——比如推广号称能变现的配音课、考取家庭教育师证书、咸鱼无货源电商、被变现课程骗了之后的维权机构、还有能让男人“精力十足”的丸药、动辄几千块的抗癌保健品、让宝宝更健康的冲剂等……
我本以为这些“故事广告”大家都只是看个乐呵,没想到信的人真的不在少数:那些赚不了钱的变现课,推广稿下的评论区里充斥着“大神求带”“希望自己能成功”;推广保健品文章的评论区里,好多人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刷着“最后一试”……直到现在,我那些平台账号里都还能不定时地收到“想要链接”“求求姐姐带带我”之类的私信。
这种纯靠编故事的软文更加符合我讲故事的“老本行”,我做起来得心应手,却在每一篇文章上线时都受到了良心的谴责。
有一次,金主的是一家主做培训机构退费官司的律师事务所,我要冒充一个被考研机构欺骗的大学生,讲述律所帮我维权成功的故事。当时被工作冲昏头脑的我,为公司卖命一般地把稿子发在了自己的个人账号上,结果因为经历贴切、粉丝匹配度高,那篇稿子成为了爆文。一个又一个被各种机构欺骗的大学生给我发来私信,字句里全是绝望,希望这家律师事务所能帮他们一把。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被我亲手“创作”的故事带入另一个漩涡。我想要带给人力量的文字,现在彻底成为了伤人的武器。
如果说假装“素人用户”推荐一些自己没用过的产品还可以勉强接受,那现在我在做的事情,就真的有些触及底线了。
2022年,大年初三那天,在家过年的我被老板的电话吵醒。她火急火燎地通知我又有品牌下单了,央求我过年期间接几个任务。
假期的家族聚会上,我光顾着抱着电脑赶稿子,父母和我聊天时我也没停下写那些骗人的鬼话。我不知道怎么和父母亲戚们描述我的职业和工作——既不是个作家,也不是一个正常的上班族。
后来我才知道,因为我“过于优秀”,所以全公司除了我之外,大家都放了1个月的年假。虽然我的“加班工资”确实按照3倍标准给了,可我却没能有时间和家人好好相处,就匆匆踏上了回南京的返程。
我简单算了一下,过年的几天里,我写了将近30篇软文,薪酬加起来有6000多块钱,刚好贴补了我过年回家的路费和带给家人的礼物。虽然心里有委屈,但在金钱的诱惑面前,我还是把离职的话吞了回去。
正月十一那天,我告诉老板,明天要开车回南京,接不了任何工作。老板却央求我再写2篇,又可怜兮兮地表现出了一副“你这样我真的没办法”的样子,又“通融”我,说第二天晚上给她就行。我算了下时间,感觉时间差不多够用就答应了。
没想到年后高速特别堵,本来10多个小时的路程,我开了两天才进江苏。老板的催稿电话时间间隔越来越短,质问我“你让我怎么办”,不停地告诉我甲方在催。我的注意力集中于和老板对线,没注意到前方亮了一片的刹车灯,直接追了前车车尾。处理完事故到南京,已经凌晨12点了。我拖着开了2天车的身体熬了个通宵,把稿子赶完交给了老板。第二天睡醒,发现标红的文档早已填满了对话框。
之后的元宵和情人节,楼下人声鼎沸,提早下班想陪我过节的男友在客厅里坐了一夜,而我只能蜗居在阳台,在咖啡和烟雾的陪伴下一篇又一篇毫无感情地码字。每次我说“要好了”、他准备带我出门下楼逛街的时候,老板的新任务或修改建议总会及时出现在我的电脑上。我很想爆发,很想找她吵架,可她每次的“我们是朋友啊”“帮帮忙嘛”,又轻而易举地把我的怒火熄灭了。
我已经不记得我和男友有多久没有一起做饭了,明明我们的薪资收入差不多,但他却要为我做好饭,很多时候又只能看着放在电脑前的热菜一点点变凉。我不知道楼下的商场新开了什么店,也不知道哪家奶茶店出了新品,我的世界里只有软文,只有写不完的需求和无休止的修改。
有天凌晨,我终于写完了那天的5篇稿子,经历了疯狂修改后的我像是被抽走了灵魂,行尸走肉一般地倒在了床上。男友一边习惯性地给我按压着肩颈,一边突然说要和我谈一谈。
他说,他好像看不到之前的我了,他不太明白,为什么我俩没有了正常的生活,为什么我要这么疯狂地工作。我大抵明白,他感觉我变了,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可能是因为我对“闺蜜老板”太过心软,也可能是我不想再任性地追求自由,也可能是写软文回报的薪水让我有了动力,我把自己彻底圈死在了这份工作里。
但那天因为太累了,我甚至还没组织好语言回应男朋友,就睡着了。
2月20日,因为牙套突然出现了问题,需要去医院复诊,我提前和老板请好了假。为了这次复诊,我前一天熬到凌晨3点写完了8篇软文,提前完成了第二天的任务。结果在医院时,我又收到了老板的消息,她理所当然地质问我:“你什么时候搞完,回家就可以继续写了吧?”
压抑着怒火,我回复她牙套还要处理很久,我也已经好几个月没有休息了,今天不想再接活儿了。
她却再次反问:“这个搞不了一天吧,你不写我没办法了。”
于是,前一天晚上的赶工又白费了,和男友从医院出来后,我们没有去订好的餐厅吃西餐,也退掉了电影票,只能默默回家。我继续工作,他继续看着我工作。
从那天开始,男友对我的态度变得冷淡了。我明白,他在和我生闷气,可是我没有时间去聊天安慰他,甚至连给他冲一杯咖啡都是奢望。我陷在无止境的软文循环里,疯狂地输出着那些骗人的话。
终于,在一个写完3篇稿子后又被安排了5篇“任务”的下午,我和老板爆发了。
她给我发来一篇只有900字左右的“参考爆文”,我问她是不是可以同样只写这些字,她却直接给我甩下一句:“你又不能像爆文一样不写废话,必须2000(字)!”
可是,是不是废话,是被用户定义的,而不是老板和品牌方啊!用户为文字买单,是我的故事和文字打动人,而不是产品卖点全不全、产品提及频率够不够高啊!
我终于崩溃了,给她打过去了电话:
“我也需要生活啊。”
“为什么要一直让我骗人呢?”
“我这一个月和我男朋友说的话不超过十句。”
电话那头的老板态度很冷淡:“我不管,反正品牌方今天晚上就要。”
挂掉电话后,我关掉了手机。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在这个行业、这家公司里,我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没有思想的软文机器,我需要不停地产出满足品牌广告需求的内容,成为那些品牌敛财的一把刀。我就像一个流水线工人,一个AI,不需要有感受,只要会煽动用户就可以,我手里的笔,最终还是成为了品牌方和老板手里的枪。
而这,不是我原本提笔创作的初衷。
那个崩溃的下午,我在电脑前哭了一场,然后保存了那5篇打开的、还没动笔的文档,写了一份离职申请发给老板。晚上7点,我最终还是有些于心不忍,连夜写完了那5篇软文发给老板——而第二天,就是男友调任杭州公司、要和我开始“异地”的日子。他自愿调走的理由也很简单:与其两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毫无对话,不如各自安好,各自生活,这种委婉的、成年人之间的分手,我大概听得懂。相恋6年,我和他之间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了大半年毫无沟通的同居生活里。
那天之后,我开始减少自己的工作量,回避老板的消息。3月底,我自动离职,告别了奋斗了一年的软文行业。临走时,我还“体面”地给公司推荐了2个想挣钱的、不错的写手,并且把我一手做起来的3个上万粉丝量的平台账号免费留给了公司——我发布和男友甜蜜日常的账号,早已被用来大量推广母婴产品,发布随笔的账号里满是卖课的信息,一手做起来的新账号借着“独立女性”人设,不断在更新售卖床单和床垫——这样的账号,即使索要回来,我也不想再用了。
步步求稳、为老板卖命、把挣钱当作人生的第一奥义的日子,被我和付诸全部心血的账号一起,丢在了脑后。我不是一个会孤注一掷“裸辞”的人,更不是会甘心狠心丢下自己“心血”的人,可是,我真的太想离开了。
老板并没有同意我离职的意思,一次又一次地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继续工作。这次她的卖惨和央求,都被我打个哈哈应付过去了。她再一次地提出给我加薪,但这次我没再理会她的“画饼”——从我“入职”到现在,她承诺的“供稿满额奖励”、“流量奖励”都从未兑现过,单篇150元的稿费也被她因为莫须有的“质量问题”降到了100或120元。1年前被骗得团团转还为老板卖命的我,现在回想起来,真的有些可笑。
终于,在又一次的“求我回去”未果后,老板发了一个“事不过三”的朋友圈。
事不过三?我又容忍你几次了呢?后来听其他人说起,我才知道,原来在我来公司后,老板每天只写1篇软文,剩下时间都只做一个转发聊天记录的骂人机器。我不知道如果当时几近崩溃的自己早已知道这件事会怎样,也不想再计较了。
离职之后,我每天靠着8粒褪黑素才能入眠,梦里满满的都是写不完的软文、回不完的消息、和各种各样的“不行”“需要修改”。
但梦醒之后的我是快乐的。我去骑车,去听歌,用大把的时间和家人视频、和朋友们聚会,开始坐在电脑前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感,而不是把自己圈在赚钱的牢笼之中。
4月,我在前老板朋友圈里看到了一条:“太难了,我现在做梦都是软文。”当时,我正坐在老门东的独立书店里喝着咖啡看小说,冷笑了几声后锁屏了手机。她永远不会知道,做梦都是软文的生活,已经在我的生活里存在了大半年。
我报复性地恢复了正常作息,每天晚10点半准时睡觉,早6点半准时起床,起床之后学英语,拍VLOG,给自己买了私教课,每晚雷打不动去健身,努力把生活变得精致充实。我希望自己的生活能越来越有意思,而不只是被困在电脑和键盘前。我甚至还面试了少儿周末户外营的带队老师,每周末就带着小朋友们去游山玩水,陪伴他们的同时,我也在治愈曾经那个被困住、被品牌方左右的自己。
几天前,一个被我推荐去了前东家的朋友把她新写的软文发给了我,跟我说:“改不下去了,姐姐帮帮忙吧。”
出于朋友道义,我打开了那篇稿子,帮她按着老板的批注逐一改好,发回她后,我把之前编辑告诉我的话发给了她:“加油吧姑娘,不行咱们就跑。”
近期我听说,为了进驻另一家目前风头正盛的社交媒体平台分一杯羹,前东家又要转型成MCN公司。这是我还未离开公司时就听老板提过的规划,想起自己之前力劝“闺蜜老板”不要这样烧钱赶潮流,现在只为如今这些破事都与我无关而感到轻松。
有一天,想起之前被“无偿捐献”给前公司的账号,我还是有些不甘心,想着是不是可以登录后改个密码再抢回来。但在用验证码成功登陆上之前我和男友的秀恩爱账号之后,评论区和私信栏里满屏的谩骂和诅咒让我措手不及。翻了几条之后,我默默地退出了账号。
借着“你暑假要不要回家”的蹩脚理由,前男友和我恢复了联系,我们重新过回了异地情侣的生活。我依旧每天窝在自己在南京的出租屋里写作,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我没有开始写软文时的日子。
周末和他谈及未来,我说之前本来想毕业后出国学广告,没想到现在听到“广告”两个字就反胃,他笑我“因为一份工作,否定了一个行业”。我说其实不是否定整个行业的意思。只是本来应该就是广而告之、买不买随意的宣传方式,现在却异化成了贩卖焦虑、利益至上的资本游戏。
被困在这个行业里一年之久,逃离后,我还是觉得自己不应该动摇追求自由和真实写作的本心,要去做一点真正有意义的、让别人开心也让自己开心的事情,也希望自己在以后的工作中意识到,工作只是一份工作,不能让它再次占据我全部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