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故事计划》第446期：被PUA的饭圈女孩

源济

被PUA的饭圈女孩

原创 是星 全民故事计划 2020-03-02

“

我们的爱维系着庞大的粉丝经济，让里面每个环节都有所获益，分到了一杯羹。

—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446个故事 —

一

 

2018年，某珠宝品牌与我的爱豆合作，出了一款价值2099元的联名项链。彼时家里刚在市里买房，我和父母一起共同承担贷款，所以我每月工资都月光，没有存款。即便如此，我仍向大学舍友小兰借钱买了项链。

小兰问我：“你还在追星？”本着向全世界安利爱豆的原则，我立即给她介绍偶像的成就。但小兰兴趣不大，聊几句就没了下文，我也就恹恹地收了声。

回到群里，大粉的号召还在滚动：“大家有条件的一定要买这个项链，商家后台能看到销量关联，买的越多，数据越好看，才会有更多品牌方看到哥哥的商业价值。”

不知怎的，我竟感到一些惆怅，怀疑这些信息是否真的跟我有关。

其实，在彻底粉上爱豆之前，我已经是半个追星族，算得上小有经验。

2012年，刚上大学的我因为喜欢街舞，关注起了一位唱跳歌手。他的歌在那几年很火，舞蹈也很有气势。大二一开学，我立刻交500元年费加入了他的粉丝会。

然而，由于偶像出道十多年，核心粉丝群圈已基本固定——多是些有钱有闲，经常现场支持，还能定期更新精修美图的粉丝头子，而我这样的底层粉根本无人搭理。于是2016年，不甘寂寞的我开始关注另一个墙头爱豆。

第一次追星时的官方会服 | 作者供图

墙头和本命有些相似，擅长唱歌演戏。但他出道时间短，人气还在积累阶段，我最初也只当打发时间，看看剧，加几个散粉群，跟着瞎起哄而已。

谁知入坑不久，网上开始流传爱豆的黑料。黑料起先亦真亦假，却在营销号的转发下，像山火遇上大风，一下蔓延起来，越传越真。

群里的氛围登时无比紧张，据有经验的姐妹分析，黑料很可能是对家放出来的。“哥哥这段时间上升势头猛，影响到某些人的利益了，所以故意放黑料防爆，我们一定要为哥哥澄清。”

于是，我们这些活跃的散粉被拉进人数更多的群，里面有澄清贴链接和控评模板，便于直接复制粘贴到评论区。

小粉头气势汹汹地说：“黑料很败路人好感，我们要多控评，把黑料压到下面。”

群里的姐妹如此有纪律有组织地为爱豆努力，我也变得心潮澎湃。

起先，我只为澄清评论点赞，为顶贴出力。但眼看许多路人仍相信黑料，我也加入了战斗大军，一连几天都在控评澄清。

控评模板很单一，无非发爱豆的美图或是爱豆的名字后面点缀一串爱心的表情。当我点开评论，看到清一色自家的评论，还是觉得安心，有种大家都在为同一目标努力的感动。

在饭圈，虐粉常有固粉的效果。经历澄清黑料一战，我对爱豆也更忠心了。

一天，群里有人认出了我的ID，说常在评论区见到。我才发现，自己在粉丝群已经待了两个月，连之前的偶像都不追了。

我便告诉她：“今后我要和大家一起爱哥哥。”就此踏入了饭圈。

 

二

 

有过追星经验，我入门很快：关注爱豆的所有，包括粉头和后援会，给他涨粉；帮他提升超话等级，又狂刷爱豆视频，手机里也全是他的图片。随着我涉足愈深，才发现单纯的喜欢远远不够。

那时我主要混迹在散粉群，控评不积极，打榜散漫。这种状态让一些老粉不满，对我们耳提面命：“演艺圈厮杀这么残酷，上升期艺人的粉丝凭什么佛系？打榜了吗？投票了吗？帮哥哥实现梦想，光在嘴上说有什么用？一个个不认真，是要看哥哥被踢出娱乐圈才高兴？”

当今娱乐圈的比拼最看重数据。那些数不清的潜力榜、指数榜，不仅代表爱豆吸引死忠粉的能力，更反映了他的发展潜力。

有一次，爱豆的数据PK败北，有姐妹凭爱豆当天的机场照状态，对我们说：“知道我们尽力了，所以尽管很失望，也勉强笑着”。大家很心疼，甚至有人说她内疚得哭了一下午。

为避免类似事情发生，我开始积极地在超话发帖，再把积分贡献给爱豆。

当我习惯了这一切，才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那时，爱豆要参加国内一档知名度高、利于提升路人缘的综艺节目。

后援会十分重视，争先开了一条集资通道，要把集到的钱用作节目应援。

我之前以为，明星参加节目能拿到通告费，却不知还要粉丝应援。一名大粉给我补了知识点，应援关系到爱豆的商业价值，是粉丝购买力的体现，而最能反映这点的就是应援排面。节目外场要有醒目的横幅灯牌，节目内场要给工作人员派发礼物，希望他们能多照顾一下爱豆，多给点镜头。

“虽然哥哥说不用我们做这些，但如果粉丝连这点排面都给不了，那哥哥在这个圈子就不用混了。”

我还在犹豫，现在追星和过去不同，不仅要控评打榜，还要花钱为爱豆铺路，可这些该由我们来操心吗？但大粉说娱乐圈就是如此，粉丝不给力，爱豆就糊穿地心。说到底，爱豆的比拼实际是粉丝间的较量，“听说某家粉还给主持人送过金条。”

闻言，我赶紧抛开迟疑，诚惶诚恐点开链接，转了360元。这笔钱并不算多，从清单看，有人给了三四千，给1314的也不少，最后竟然集到将近六万元。

那次应援，我们完成得不错，不仅有几十名姐妹到场支持，应援礼物也体面用心。录制当天，爱豆发博感谢粉丝的付出，群里顿时热闹得像过年，“哥哥真暖，为了哥哥一切值得”。节目播出后，我们更是疯狂发微博，力图让爱豆的数据好看。

谁知一战刚平一战又起，随着粉丝持续活跃，爱豆的商业价值得到认可，各种代言纷至沓来。护肤品，首饰，大粉号召我们多购买，评论时还要带上爱豆的名字。

其实，这些产品并不符合我的生活习惯，但受群里的氛围影响，有高中粉丝甚至买多单，当礼物送同学。我也最大限度地掏钱。听大家吹嘘爱豆业绩时，我仿佛也享受荣光。

与此同时，我的心里越来越没底——追星一年多，爱豆人气上涨不少，粉丝扒出他的同款都价值不菲。

而我为给爱豆造势，省吃俭用，为到现场追星，存钱买机票，吃了两个月白粥。这种不计成本的付出，我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三

 

因为肯花钱，又按时做任务，没多久我就进了数据组。按照组规，我每天要固定打榜20个，额外还有不定时更新的野榜若干。我们各自完成任务，为爱豆的未来谋划，规范得如同正规公司。唯一不同的是，我们是在用爱发电。

爱豆人气上升后，营销号为了蹭热度，开始发布爱豆的相关微博。但这些动态里，常有黑粉将爱豆的黑料再次翻出来。为了给爱豆保驾护航，我们要将自家评论维持在前排，这就需要更多的点赞数。

因此，大粉呼吁每个粉丝注册十个小号，一旦有相关微博，必须迅速到场，点赞评论转发一条龙，再切换小号重复操作。

但我最多时只持有四个账号，完成一次任务需要花费半个多小时，其他粉丝大多是同时购买多个小号，做任务的时间更长。

打榜投票时，刷号冲榜 | 作者供图

没等我操作熟练，任务又进阶了。有粉丝说，如果评论账号是原博铁粉，权重就会高。这样的话，即使点赞少，也能占前排。“如果黑子权重高，那我们点赞再多也压不下去。所以除了转赞评，还要提高小号的权重。”

为了提高权重，平时有事没事就要给营销号评论，成为铁粉，提高小号等级。这样它在发与爱豆相关的微博时，才能前排预定。

以前我觉得营销号毫无下限，把他们都屏蔽了。如今我把群里强调的营销号重新关注，并按公告要求，每天用小号轮番给几十个营销号评论，每号至少评论三条。

在数据组，打榜是硬性任务，完成后得在群里打卡，然后继续学习群里定时更新的线上任务技能，譬如发超话的规范、占领广场的技巧。

没多久，做数据几乎占据我工作之余的所有时间。那时我报名了教师资格证考试，除了上班，其余时间理应用来学习。可我每天一睁眼就签到发帖，争分夺秒地切小号做任务，就连在图书馆也是在狂刷营销号。

这种节奏让我日渐吃力，忍不住偷懒。没想到我很快被群主盯上了，她语气不善地督促：“我会清理一周没发打卡链接的人，做不到的自动退群。”

我不敢做声，又恢复了做任务的日常。

因为自己花钱出力，我们反感所有可能阻挡哥哥成为顶流的因素。一旦发现，总免不了一场恶战。在饭圈，粉丝资历、类型构建出等级森严的鄙视链，只有唯粉能站在顶端。

入坑早的粉丝，自诩自己花钱多，资历深厚，一旦捕到CP粉，当即火力全开地追骂：“你知道他走到今天有多不容易吗？就知道绑CP，滚，哥哥不需要你这样的粉丝。”因为在唯粉看来，绑CP只会消耗人气。

不仅如此，我们和对家的争端也三不五时地爆发。粉丝群体多是学生，精力无限，没什么生活压力，能在网络上肆意挥霍时间。发现某家粉说爱豆坏话，他们立刻截图发到群里，号召我们回击。

这时，我们就成群结队地出动，给闹事者发诅咒私信，和他们撕起来，用词下作，不堪入目。

开撕时间不定，有时在凌晨，有时在上班时间，每次我都要放下手头的工作加入战斗。其实对方只是不喜欢爱豆，我们的诅咒也只换来更恶毒的谩骂，这让我有时觉得维护的东西似乎毫无意义。但当时，这个念头只模糊存在脑海，我不愿理睬。

每场骂战我都响应，却没料到骂人的本事还要用在爱豆的公司和经纪人身上。

一次，传闻爱豆要接一部戏，有粉丝看不上，号召我们到微博下去撕负责人。

我战战兢兢地问：“他的发展路线公司应该更清楚，不需要我们操心吧？”

谁知这话引来了数名姐妹的炮轰，说她们早看公司不爽了。“公司根本只把他当赚钱的工具，接烂剧恰烂钱，时尚资源也不好，这样下去，过不了几年他就查无此人了。”

我不知这些资料她们如何得知，但我不敢再说话，跟着加入了战场。

那天晚上，当我结束彻夜对骂，在凌晨顶着黑眼圈倒在床上，却毫无以往的兴奋回味，反而被一种莫名的失望和疲惫裹挟。

追星的最初，我只想单纯地喜欢这个明星。可现在，追星成了一个个强制性的任务——我像个老妈子一样，为他花钱，给他打榜，痛骂欺负他的人，比对待自己的人生还要认真。我不禁想，如果我不做任务又会怎样。

可看到群里一起坚持的姐妹，和爱豆帅气的脸蛋，我始终不忍离开。

 

四

 

欠小兰的钱还完不久，新的比拼又到了。

每年到了年末，各颁奖典礼的投票通道都陆续开启，明星们忙碌非常，出席典礼、参加活动，粉丝更不能掉以轻心。

这时，各家粉丝都活跃起来。控评组要在话题广场控制评论，数据组搞定投票打榜数据，甚至要扒出明星的服饰品牌，是哪一季的礼服，限量还是高定。若是对家穿了过季礼服，能被我们嘲讽一年。

冲榜时，实时更新数据 | 作者供图

而我，偏偏在这时身体抱恙。

母亲给我打电话时，我已经连续熬夜一周多，投票控评、补齐点赞，关注群里的讨论，黑眼圈叠成了三层。但母亲对此一无所知，只告诉我伯母得了甲状腺肿瘤，症状和我有些相似，让我去医院检查。

普通人的锁骨中间，会在颈脖处有个凹陷。这个凹陷我过去也有，但不知什么时候起，我的凹陷消失了，形成一个明显的凸起，像个小山包。因为不痛不痒，我从不在意，但母亲的话让我有些紧张。

检查后，竟确诊甲状腺结节，须尽快手术。

引发问题的原因有很多，最常见的是易怒和内分泌失调。当我得到结果，终于不再忙着刷爱豆，赶紧查询病症。谁知越查越心慌，有人说可能是癌，也有人说恶性的结节是肿瘤。

一时间，爱豆变得素然无味。我感到心烦意乱，做任务的冲劲戛然而止。

终于，群里有人发现我不再活跃，问我发生了什么，我便将事情如实相告，渴望能得到鼓励。除了寥寥同情，我的倾诉很快被冲了过去，有人说：“每天还是要挤出时间支持一下，动动手指就行，哥哥太辛苦了。”

看到这话我鼻头泛酸：哥哥确实很累，但我就不累吗？我第一次觉得在流量至上的时代，自己被物化成了一个制造数据的工具。

我失望透顶，屏蔽了追星群，开始专心准备手术。准备手术的日子，我调整作息。不用三天两头的吵架，我的戾气竟小了不少。

手术后，我脖子里的三颗结节被顺利取出，最后化验结果显示结节呈良性，不是肿瘤。收到消息，我如获新生，突然不想再回到过去为爱豆厮杀的状态。

我不声不响地退出数据组，又卸掉了追星软件。一时间，生活变得清静，时间也多了起来。过去我每时每刻都想着如何见缝插针地追星，精力被分割成破碎的小块。

而今，我每天都能拨出一块完整的时间给自己，重新复习教资考试，精研专业技能。还在技能比赛中因为准备充分，获得了一等奖，这是工作以来的首次。

因为不再为打榜开销，我终于有了一些积蓄。这种把时间和精力投放在自己身上的生活，虽然偶尔单调，却更让我感到踏实安稳。

2019年9月，心血来潮的我重新下载微博，发现我的离开并没有任何影响。一些营销号已经进阶成大V，为了权重，许多粉丝还在活跃，他们不缺热度；我的爱豆又帅气不少，但我看着他已经没有以往的心动。

我一时兴起，重新入群，人数又扩大不少，活跃ID却换了一批。女孩们蠢蠢欲动：“现在哥哥有什么代言吗？想给哥哥花钱，陪哥哥走花路！”一瞬间我恍若隔世。

原来饭圈永远需要年轻血液，我曾经也是这样，有活力，舍得投入精力。我们的爱维系着庞大的粉丝经济，让里面每个环节都有所获益，分到了一杯羹。但我却成了推动机器运转的零件，换来自己钱包空空，满心疲惫。

看着群里热血的对话，那明显是入坑不久的状态。而如今的我，已成了圈里新陈代谢离开的一批。于是我按下了退群的确定键。

口述 | 麦婷

作者是星，现为教师

编辑 | 蒲末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