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每一个背井离乡的中国人来说,所谓乡愁,年少时,是壮志未酬的遗憾,年长时,是归家的召唤。万千乡愁,汇聚成舌尖上的一点,那就是妈妈的味道。
中国妈妈,转过身去,默默消化生活的苦辣酸涩;回过头来,用自己独有的方式,留给孩子们甜美的回忆。
2020年春节,和腾讯新闻《中国人的一天》一起,品味妈妈的味道。
今天的味道,是摄影师张希祉镜头下的炒甜虾。
第3680期
摄影&撰文/张希祉
剪辑/祝颖筠 设计/胡志惠
编辑/菠萝 责编/夏天
出品/腾讯新闻
2014年2月19日,妈妈被确诊患有肺部腺癌。
过去几年,病情反反复复,她默默忍受着漫长、痛苦的治疗,没有表露出一点颓废,依然扮演着她几十年来的母亲角色,照顾着一家人的衣食起居,将病魔带给这个家庭的不安,化解在无形无色之中。
我脑子里时常闪现的两个场景,一是小时候坐在妈妈助动车后座,看着她的背影,平坦又可靠;二是每次回家,一推开门,桌上等着我的热乎饭菜。
妈妈病愈后,向好友新学的一道菜——炒甜虾,它的味道,象征着妈妈的再次归来,让我心安,让我失而复得。
有一次,妈妈买活虾回来,准备做给我吃。
我心血来潮,自告奋勇地承担起料理虾须这件事,将不断叮嘱的她请出了厨房。
没想到,我刚一剪刀下去,活虾便在我手中乱蹦起来,唬得我一把扔下剪子、丢了虾,逃出厨房。
“我一剪虾,它就直抽抽,我……我不敢弄了。”
妈妈听后笑了个前仰后伏,边数落我“猫抓的胆子”,边走进厨房,收拾我扔下的残局。
在照顾家庭这件事上,我承认我没有妈妈的天分。
因记录陪母抗癌的经历,我连得了两项摄影大奖,成了央视新闻人物,并登上微博热搜,心中未免有几分“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豪气。
可有困难落到日常生活里,我仍免不了要麻烦她,好似那翻不出如来佛掌心的孙悟空。
过往铺天盖地的相关报道,无限放大我对妈妈患病这几年的照顾,为我塑造了一个“一夜长大,家务事样样精通”的“伟光正”形象。
实际上,除了妈妈因病无法自理的那段时间,多数时候仍是她尽一切努力照顾着我。
我低头望向妈妈的手,那肿胀的关节如同高低不平的山脉,密布着岁月侵蚀的痕迹。
妈妈住院后,家中的餐桌变得凌乱,常放着剩饭残羹;脏衣服在沙发上堆积如山;地板上踩一脚,可以扬起灰尘……
所有的习以为常,在妈妈离开后,都原形毕露。
最让我难受的,是家中再没有了烟火气。那烟火气,曾是我安心的源头,维系着生活最朴素也最迷人的面貌。
我忽然觉得,妈妈就像家中的一盏长明灯,灯突然熄灭时,黑暗中的人是那么举步维艰。
妈妈刚病时,家中要包饺子,嘱咐我去菜场买点韭菜回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我,将小葱认作韭菜。面对无奈的妈妈,我以“近视眼,忘戴眼镜看不清”为由,勉强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我学会的第一个菜是番茄炒鸡蛋,原本我认为最简单的一道菜,也是做得异常艰难。我常买到皮硬缺汁的番茄,炒得一塌糊涂。前段时间,久未生病的我在社区医院输液。
冬日里的药液顺着又细又长的滴管进入我身体,尽管我还算壮实穿的也多,仍感觉到手臂里的整根血管被凉意刺激的隐隐作痛。
可惜2元一个的加热棒早已被抢购一空,我不得不咬牙默默忍受。
未想,这时妈妈来寻我,她终是放心不下我一人在此。人在见了亲人时,身上的委屈便止不住地倾泻。她刚到我身边坐定,我迫不及待地向她诉起苦来:“妈,我这胳膊打针打得好难受啊,加热棒也卖光了。”
她听后不禁嘲弄了我两句,一边将滴管上的流量调节器拨低,一边用掌心捂上我冰凉的手指说:“造孽呀,芍儿,只有老娘来给你当加热棒了。”
如今,妈妈的病情已经稳定,长期在家口服靶向药物治疗。
医生要求的复查时间也由三个月至半年一次,转而建议一年一次。我陪妈妈去医院复查时的心情,依然紧张得像拆除定时炸弹,但过往萦绕在我内心的无助感,已渐渐散去。
平日里,我喜欢陪着妈妈去逛菜市场,看着那些碧绿生青、新鲜水灵的瓜菜,热热闹闹、挨挨挤挤的在这一方天地里,兀自散发出一种笃实、轻甜、微苦的生活气息,总令人感到一丝生之喜悦。
早先那个“生死看淡,我也管不了你结不结婚”的妈妈,慢慢又恢复到“儿子,你都快三十了,啥时候成个家,妈妈好放心啊”的节奏里。
在家中健身,母亲走过来说:“儿子,你以后给喜欢的女孩做道冰糖排骨,再炒两个青菜,保证比健身的效果要给力。”
把生活慢下来,那热腾腾的细碎逐一沉淀。在平淡的日子里,静心体会世间的妙趣与美好,人间的滋味,正应如此。
这些年,我只是学着用分别式相处的模式对待身边所爱之人。如果下一刻就要与之分离,我该怎么做,才能让爱在彼此间更热切地流动。
妈妈的味道,是妈妈给我的最好礼物。
最后用米沃什的《礼物》,作为我近来生活的一个概括: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一早就散了,
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
我都已忘记。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个,
并不使人难为情。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直起腰来,
我看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