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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人间|【刑期已满】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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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0-15 05:2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刑满释放后的每一天,他都想衣锦还乡丨人间

 虫安 人间theLivings 2019-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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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间,我产生了错觉,似乎他已经拥有了一个稳固的家庭。他也许真的能回归安稳的日子,做一个普通人。因为这种争吵平常至极,甚至有点无聊,融入了这座城市来自千家万户的声音里。



配图 | 关斌斌


前    言


在日益完善的司法体制下,除去极少数穷凶极恶的死刑犯,绝大部分被关进监狱的罪犯,在接受惩罚的同时,某种意义上也开启一场漫长的人性回归之旅——他们总是要重返社会的,可能会在任何地方与大家相见。
过去两年,我写了不少监狱故事,内容多少会触及到一些过去的阴暗面,读者对此褒贬不一。但无论如何,我坚信大家的看法是一致的——监狱不能成为被文明时代所遗弃的角落。
如今,“监狱文明化管理”已不再是一句口号。包括犯人和监狱系统工作人员在内的大部分人,对管理上的进步都有着同样的认可。
而在【刑期已满】这个新连载中,我决定写一写身边那些已出狱的狱友们。


写作计划其实两年前就设立了。当时我建了两个微信狱友群,一个叫“铁窗挚友”,一个叫“皇家浦口军校”,群友活跃时60余人,眼下常见40余人。这两年里,他们有的自动离群,有的回炉深造,还有出去躲债、就此失联的。
群里有一位叫宋军峰的狱友已经身亡。他是徐州沛县人,因刑满后屡次伤害亲人,被绝望的父亲用铁锹杀死了。当地的新闻刚发出不久,就被人转到了狱友群。报道中描述的宋军峰暴躁专横,说他刑满回家之后常因琐事殴打亲属,母亲被他打断了肋骨,奶奶被打断了锁骨,三叔的头也被砍破。
我也跟他曾在同一个监舍相处了约3个月,他很瘦弱,因进过少管所,也比一般的年轻犯人更“懂规矩”。关于他的新闻令我很惊讶,也让我在心中顿生出一种可怕的陌生感——我实在无法想象,他的人生究竟是经历了怎样的裂变,才会在终于走出了铁门后,仍然无法在家庭中寻得安定。
我真想写一写他,坐下来和他好好地聊一聊,凭借过往相同的牢狱经历,我有信心让他坦露心扉……但很遗憾。
所以,我从没设想过【刑期已满】会是一部怎样的作品,我只是想单纯地写写他们,趁着微信群还有40多个人,趁着一切都为时未晚。 


刑期已满丨连载 01



2015年10月,大圣出狱,在监狱门口,被人放了鸽子。本来监狱里有个“大哥”答应在他出来之后,给他一份“背货”(运毒)的差事,一趟活2万——这种卖命钱着实是下下策,但大圣需要钱,他计划好了,干这活起码能弄到50万——可等来等去,“大哥”都没出现。
这个47岁、身高1米72的陕西汉子,挺着结实的啤酒肚,孤零零地站在巨大的监狱大门旁,两眼放空,心里琢磨着,是自己没把“大哥”的衣服洗干净,还是“大哥”觉得自己嘴巴不牢靠。
他的口袋里,只有一张《刑满释放证明》和960块钱——如果不是每月被强制存的10元钱,这8年他可能连这点钱都存不下——但这点钱又能把他送到哪里呢?
大圣说,对于他这种无家可归的人而言,高墙内外,无非是牢笼大小的区别。



1


大圣比我晚两个月出狱,我出狱前,砸碗就是他教的。
那一年8月2号晚,我放弃了最后一餐,去水房砸碗,看见大圣正在洗衣服——为了两个月后出去有活干,大圣几乎成了“大哥”的洗衣工。我站在垃圾桶旁边,将自己用了7年的白色塑料碗高举过头顶,重重摔下,碗着地后又弹了起来,直接蹦进了大圣的洗衣盆。
大圣放下衣服走过来,手把手教我:“碗底落地,碗才会碎。”他纠正好我的姿势,又提醒道:“砸的时候,心愿要喊出来。”
我把碗使劲儿砸下去,大声喊:“老子再也不吃牢饭了!”
“啪”的一声,碗四瓣碎开。大圣回到水池边,继续搓着衣服,歪着头问我:“爽吗?”
我长吁“痛快”,转身问大圣是几进宫。他的手在湿漉漉的衣物上加了几分力道,咬着牙帮子回:“在老家关过1年。”
我俩在同一个监区朝夕相处了3年,但大圣很少认真说自己以前的事。他抽烟时喜欢转动手臂,滚圆的右臂上有一个用雪茄烫出的疤,比硬币稍大,形成一个溜光润滑的凹洞。
我曾问过他:“你蛮心狠,烫这么大一块疤,做什么亏心事了?”
他却反问我:“你知不知道男人最重要的是什么?”
我那时才23岁,一下被他问住了。
“耐力,”他得意了,又转了转手臂补充,“那样粗的雪茄,摁手臂上忍了10秒,耐力怎么样?”
我点点头,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回过神,发现之前的问题早被打了岔。
这家伙说话经常没个正形,后来仔细想,他真是鬼精,每次都能把问题岔开老远。


大圣觉得牢里多人才,除了口袋里的一纸证明和钱,其实身上还藏着一份通讯录,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狱友的电话号码。
本来他觉得好歹会有一两个人能帮衬他,可眼下连自己该去哪里都不知道。他在监狱门口的饭店里借了手机,打通了我留的电话。我请他吃饭,让他在我家留宿了一晚,第二天还带他买了部手机,教他用微信,在网上找工作。
他的手指笨拙地在屏幕上戳来戳去,嫌弃没有能挣快钱的活儿。见他如此不安生,我忍不住说了他两句:“明早去南京银行门口蹲着,那才叫快钱。”
大圣见我挂着脸色,赶忙解释:“我急着弄笔钱,发自己牢骚呢。你帮了我不少,我记着。”
“别老惦记着挣快钱,弄不好又进去。”我劝他,眼下刚出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找份糊口的工作才是正路。
大圣却说还是想尽快,“要还前面的债”。



2


第三天一早,大圣从我屋里找了个挂袋,收拾了随身物品,说要去无锡找荣鹰——出狱那天,大圣在监狱门口撞见了荣鹰,俩人在里面不熟,但同一天出来就是极大的缘分,荣鹰的号码很快就被大圣补进了通讯录里。
荣鹰我也认识,是个开音像店的小老板,无锡人,有点儿上海“老克勒”的派头。他有轻微帕金森,头稍稍摇动,笑起来两颗门牙露着缝,脑筋活络,是典型的江南生意人,喜交朋友,但对人际关系的拓展又有精准的考量。
他“进去”过两次,都是“文化罪”——头一次是2011年,制售盗版碟,房东“点的水”。那个房东是无锡有名的王八蛋,荣鹰花高价租了他的房子,本是想有个社会关系庇护,结果此人倒因贩毒进去了,数量巨大,怕吃枪子,举报了一大批人,其中就有荣鹰。
那当口正巧中国“入世”10周年,无锡要打造知识产权的样本城市,把荣鹰的案子当侵犯知识产权的典型案例,上级部门亲自督办,荣鹰被捕当晚,数名警察把他从被窝里揪出来,枪口指着脑袋。
那次入狱期间,荣鹰可怜一个做贼的牢饭吃不饱,隔段时间就将家属送进来的方便面给那贼。那贼比他先出狱,等他出来时,拎着个大编织袋来接他,一见面就说:“我在这儿等了你3天了,再不出来就去给你上大账了(给犯人在监狱的户头上存生活费)。”
袋子一拉开,里面全是烟,从30一包的到3块一包的的,有一盒盒的,也有成条的,还有各种各样的零钞、硬币,毛票。荣鹰一看就明白了——这是去撬人家小卖部了,他又感动又无语。
后来,荣鹰把这贼介绍到朋友开的厂里,可这位狱友却戒不掉心瘾,又从仓库偷走不少东西。等荣鹰再接到消息,就是收到从监狱里寄来的信了。荣鹰没回信,也没生气,还有点想念这个狱友。
“他再进去,我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多照应他一下……虽然是个贼,但交朋友够真诚,贴心贴肺,现在好多人这方面还不如个贼。”荣鹰后来这么给我说。
出来后没多久,荣鹰就又在盗版音像制品上栽了跟头——他办了个音乐网站,因侵犯著作权罪获刑3年。而这次出来时,在监狱门口撞见大圣,他还是觉得,能帮就要帮:“别说一起处了3年的牢友,哪怕小猫小狗也有点感情吧?”
“不行你就来无锡。”荣鹰跟大圣撂下这句话。
大圣嫌我这里“没奔头”,果断决定去投奔荣鹰。出门前,还特地给我说,无锡混不好就再回来,“慢慢想活路”。


其实他的活路,早在监狱里就开始想了。
大圣父母健在,有3个姐姐,还有老婆儿子。但他服刑期间,只去过一次会见室。
那次,3个姐姐从陕北坐火车来,冷冰冰地站在会见室,大姐代表发言:“爸妈死了。”
大圣剃了光头,穿灰色夏装囚服,噙住泪问:“咋死的?”
大姐说:“不是一起,先后脚走的。”
二姐补充:“一个胃癌,一个肺癌,一年走一个。”
三姐骂了一句:“都被你气的!”
会见室贴着“少一份埋怨,多一份关心”的标语,可3个姐姐还是失声痛哭,一起用摇头的方式,否定了这个混账弟弟——入狱前,大圣欠了2万赌债,父母前脚刚帮他填完坑,后脚他就因为偷车入了狱。
等姐姐们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大圣问:“她和儿子咋样了?”
大姐说:“还能咋样?你在她家店里偷了多少钱?你没数?她借高利贷帮你的。”
大圣脸一热,不好意思再问什么。
会见时间规定半小时,3个姐姐提前10分钟就走了。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来看过大圣,他正式成了一名“三无人员”(无会见、无书信、无邮包)。这样的犯人是监狱里最蹩脚的人——哪里都欺穷,高墙之内更是如此。
好在大圣脑筋活络,善于结交人脉。虽在他陕西长大,但继承了父母的东北口音。他因偷车获刑10年6个月,在狱中却常常用东北腔吹嘘自己入狱前的人生,什么当特种兵、造炮弹、砍人、娶白富美……给我们勾勒出一幅幅壮烈的江湖画卷。没人计较故事的真伪,大伙儿听完,派支烟过去,权当听书的酬劳。他双手接过,将烟一个根根捋直,小心翼翼地放入一个废弃的烟盒里。
他自己在监狱里的地位低,但鸡鸣狗盗的犯人他还看不上,巴结人时,首选有关系的“红犯子”。在出监监区的文艺队当吉他手时,他接触到几个文教队的犯人。文教队24人,有20名职务犯——贪腐大案的主犯、学校的院长、省会城市的区长,都是狱内最顶级的“红犯子”。
大圣给一个区长洗了2年衣服,区长常帮他规划狱外人生。大圣觉得当官的就是会讲道理,格外珍惜这段牢狱机缘——小老百姓哪有这样的机会?
那时候,区长因参加创业大赛得了奖,监狱颁给他一块脸盆大的荣誉铁板。大圣也跟着激动,四处宣传说区长申报了一个能挣大钱的专利——热水壶口加个装置,能倒出恒温开水,“全国有20亿个热水壶,一个壶挣1块钱,就是20亿的大项目!”大伙儿听了啧啧称赞,但转头一想:热水壶里倒恒温开水,有什么鸟用?
大圣觊觎着“大人物”对自己命运的关照,可他这么一“宣传”,区长反倒挂起了脸色,不让他洗衣服了。
大圣抱怨,两年衣服白洗了,手上都洗出了冻疮。他心不甘,特意要了区长的联系方式,出来了才知道,是个空号。



3


大圣到无锡后,荣鹰确实关照了他,当天就带他往上马墩的“花街”钻,那里的粉红色发廊不能再多了。 
荣鹰在马路上一边抽烟一边等大圣,烟还没抽完,“狗X的就出来了”。大圣解释说,坐牢把身体坐坏了,幸好自己是娶过老婆生过孩子的人,不然多招女的嫌弃。
荣鹰却告诉他:“老婆已经不是你的老婆,孩子也不是你的孩子了。你就踏踏实实找个工作糊口,过去的事,该翻篇就翻篇。”
大圣一听这话,觉得荣鹰是在打发他,“劳改犯没一个靠得住”,这话骂出口,他又觉得不妥,怪来怪去,还得怪自己太天真。


大圣太熟悉无锡这座城市了——当年,他就是在这儿犯下的偷车案。
有些事,在监狱里的时候大圣从没细说过。
90年初,大圣退了伍,进了兵工厂造炮弹。这活儿听上去够血性,值得他这种人干上一辈子,在厂里干了3年半,工资从87块涨到107块。
一次,因为生产工序问题,大圣被质保主任骂了娘,他一拳打在主任的脸上,干掉两颗牙。打完人他就跑了,厂里四处通缉,8个月后才逮住他,要劳教3年。他姐花3万块弄了个肝病证明,劳教所不收,给他批了个保外就医。
2002年夏季,大圣33岁生日刚过,4个月的儿子刚出新牙,丈人刚把生意交给他,这个当过特种兵的胖子就砍了人。
丈人交给他的,是县城最大的水产干货店,光冷库就有5间。那天,店外的塑料桶被拉沙石的货车挤破了,大圣让司机赔钱,司机说自己有老大,是县里有名的包工头,和大圣的丈人相熟,大圣却不买账。
不一会儿,那个包工头赶过来,见面就骂大圣“吃软饭”,是条看店狗。大圣正拿着刀裁配货单,一刀就捅到了老大的皮带扣上,刀断成了三截。
包工头从拖拉机上拿了把铁锹,要拍大圣,大圣回厨房拿了把菜刀,要剁包工头。长兵对短刃,大圣先是躲,瞅准时机,照着包工头手上就是一刀,然后把刀往腰上一别,拉开柜台抽屉把里面的钱往兜里揣了一把,转头跑了。
大圣剁了人家半个右手,被丈人花15万摆平了,也没吃官司——那时候,店里生意半数要靠拳头打出来,丈人看中他的,就是他的血性和男子汉气概。
两次躲过牢狱之灾,是命运对其最后的眷顾。这次之后,坏运接踵而至,他先后两次入狱,罪行皆不涉及暴力,而是偷盗。
第一次是在丈人的水产店偷钱,儿子周岁当天,所有亲属都坐在酒席上,他独自溜到店里,从保险柜里拿走了5万块货款,赴了朋友的赌局。
他赌了一个通宵,输得裤袋里只剩两把瓜子。丈人寻见他,冷面问道:“乐乐周岁,你个当爹的不出面?”
“乐乐姓孙,你却让所有亲戚喊韩乐乐,我又不是吃软饭的上门女婿!”
他和丈人大吵了一架,丈人说,第一个孩子跟我家姓韩,第二个再跟你姓孙。大圣不肯。丈人对外孙子姓氏的重视,绝对不容置疑,大圣的自尊心受了打击,从此和家庭疏远了。
之后几年,他陆续从店里偷走近30万,最后一次,丈人报了警。2005年,大圣被判刑1年,坐牢期间,收到了妻子的离婚起诉书。


出狱后,大圣一蹶不振,全靠吃父母的老本过日子,每天和两个发小出门鬼混,“黄赌毒”样样都沾。
2007年,父母帮他填了2万的赌债,大圣没脸在家啃老,跟两个发小去了无锡苦钱(挣辛苦钱)。结果3人到了无锡,又开始没日没夜地吸毒。那些日子,他们躺在东亭出租屋的床上,一边端着白粉,一边商量着如何搞到一票大钱。
给他们供货的是个无锡的本地人,他们4人决定去偷车,目标是一辆马自达6,半夜2点停在野赌场外拉赌客,司机有不熄火去场子里观牌的习惯,早被人惦记上了。
在作案前没多久,前妻给大圣打了电话,问他为什么离开陕西。大圣和前妻吵了一架,骂丈人下死手,害他蹲监1年。前妻哭了很久,质问他:“你知道最后那次从店里偷了多少钱?小10万有吧?1万块判3年,你知道你为啥只蹲了1年?”
大圣听明白了前妻的意思——丈人是按失窃金额3000元报的案,一是让他有足够的时间蹲监反省;二是方便女儿办理强制离婚手续。
“你反省了,改好了,我爸会答应我们复婚的。”前妻说。
大圣哑然,可他那时候哪能明白丈人作为一个成功商人的仁义和精明。
前妻又问他还能不能回来,大圣愣了半天,撂了电话。
等人又进去了,3个姐姐来会见时,他又听见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版本:前妻当了结婚的“三金”和儿子的百日金锁,又四处借了高利贷,才帮他填平了部分窟窿。但丈人已经报警了,非要告他蹲监,前妻帮他求情,才把涉案金额缩小至3000元。
他决定:出狱后要迅速挣一笔钱,把前妻的“三金”和儿子的金锁赎回来。
在里面的时候,大圣偷偷用铁丝扎过一把玩具枪——这事儿要是被狱警发现,可不得了——他却双手背在身后,抖着腿,嬉皮笑脸地对我说:“本来想再扎一把,双枪李向阳,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厉害吧!”
我后来才明白,大圣冒险扎玩具枪,是太想儿子;手臂上那么烫那么大一个疤,是决心要戒毒。



4


其实大圣出狱前,3个姐姐们还是打算把他这唯一一个亲弟弟接回老家的。但大圣让她们都别来,说这一次他想先混好了再回去。
眼下,他需要立刻租房、然后找一份工作。荣鹰帮他从熟人那儿要了一个房间,工作可以慢慢找,租金不急。大家都仁至义尽,大圣挑不出什么理。
临近“双十一”,大圣的手机上不断有鲜红色的广告跳出来,他戳戳点点,看到一则招聘快递分拣员的广告。
往后两个多月的时间,大圣都是在大半夜和七八个中年妇女一起干快递分拣的活儿。女人们都盯着他,说看他的长相不像是干苦活的,“不是总公司派过来的,就是来暗访的”。几个好奇心重的还真上前去问,你是不是谁的亲戚?他就顺口扯谎,说自己做生意折光本钱,找份活儿过渡过渡,准备东山再起。
女人们来自天南海北,都是进城苦钱的庄稼人,见大圣这幅富态面孔,笃信他是个落魄的老板,纷纷贴靠上来。大圣鼓动女人们投资创业,说自己考察了上马墩区域,餐饮业可日赚千元。有两三个女人心动了——她们都有家,但人过中年,日子过淡了,事也看淡了,乐意寻些新鲜劲儿。大圣耐住性子,“考察”了一番,“哪个是能干的,哪个是想跟我搞婚外情的,可得分析清楚”。
最后,他挑了一个云南女人,叫李雪,比大圣小3岁,微胖,面目浮肿,双手长满冻疮。有一个病怏怏不挣钱的老公和一个胖得不成形的儿子,都在老家。
岁末,李雪没赶上春运的火车,独自留在无锡打零工。大圣约她看庙会,李雪怕冷,大圣便邀她去出租屋洗热水澡。
出租屋在一楼,房间阴暗潮湿,四周都是翘起的墙皮,牛皮癣似的,盯久了身上会觉得痒。卫生间只够站一个人,水够热,雾气使人睁不得眼。大圣在外面听了一会儿水声,也挤了进去……


2016年一开春,大圣就和李雪辞了快递公司的工作,准备进军上马墩宵夜市场。
大圣原本预想,李雪40多了,好赖干过很多年苦力,近年工价不低,她的“投资能力”也该有个几万。结果睡在一起了才知道,李雪满打满算,只能掏出9000块——虽撑不起去见前妻和儿子的底气,但也够在上马墩街道摆个夜市摊。
大圣花5000块买了辆电动三轮车,又花4000块改装成餐车。离职最后1个月,两人各领工资3000,买食材花掉2000,杂七杂八花了2000,留2000备用。
大圣把摊位选在上马墩江苏银行东边一根电线杆子后头。节后农民工进城,夜市热闹非凡。一天刚出摊,就有人把水桶堆在了巷口,大圣的餐车开不进去了。
大圣急了——他知道“抢劫”自己地盘的人是那个卖杂鱼的瘦子,一个做夜市填赌债的王八蛋。人家是本地人,也混过,常常带七八号同伙在夜市横行,凑人头摆阵势,他已占了个好摊位了,显然是想趁着生意红火再弄一个。
大圣只得又翻出了自己的通讯录。
过去,有个蚌埠人因为非法持有枪支和故意伤害入狱,大圣偷偷给这人做过一条牛仔裤,得到了送一把枪的许诺,大圣打电话问蚌埠人:“你不说送我一把枪吗?”
蚌埠人说:“我滴个孩来,现在什么形势,法治社会!你把我那话当真喽?”
大圣又问:“能不能给我搞到枪?”
蚌埠人说花点钱,能弄把气枪,干碎两只啤酒瓶没问题。大圣加了蚌埠人推荐的好友,说友情价,2000块一把。等东西到了拆开包裹一看,才发现就是个儿童玩具枪。
大圣打电话质问蚌埠人,反倒被对方普了普枪支管理法。大圣要求退钱,蚌埠人又给他普了普刑法,还告诉他2000块不够立案的。
大圣除了警告蚌埠人别在上马墩露面,也只能把他们都拉黑了。


有那么几天,大圣在出租屋里生闷气,嫌弃自己老了,比年轻时怕事,要照二三十岁的脾气,哪还需要买枪壮胆。
他拿着玩具枪,在屋子里“砰砰砰”地发脾气。房子是荣鹰帮忙找的,房东跟荣鹰放话要撵人,荣鹰就来骂大圣,“一把年纪,不安生”。
大圣憋不住委屈,说摊位被“赤佬”抢了。荣鹰查问几句,心里有了数,“夜市摊上哪有几只狠犬,不过是一群蹩脚的东西”。
几天后,在上马墩夜市口,六七辆车横在路上,二十几个“王八蛋”下车,坐在杂鱼瘦子的摊位上,一人点10碗小杂鱼面。瘦子惧了,弓着背过去,请教哪件事没做妥当,得罪了诸位大哥。众人只问他小杂鱼面能不能上、几时能上。瘦子怂了——这200来碗小杂鱼面,得从夜市做到早市。
二十几个人就齐刷刷站起,端桌子端板凳,把瘦子的摊位挪到了一旁。有人骂瘦子“占着茅坑不屙屎”,瘦子不敢说话,就有人“随手”指挥着大圣停在一旁的餐车,移到瘦子的位置上。
大圣早备好了20多份炒饭,一人派1份,众人吃上几口,每人都在台面上摆了张百元大钞,扬长去了。
夜市最佳摊位以后就归了大圣。



5


大圣在上马墩站稳了,老家的朋友小五子就来投奔他。他俩是发小,也是毒友。大圣坐牢这些年,小五子一直陷在戒毒和复吸的循环中。
小五子打电话给大圣,说自己难受又没钱,让大圣打100块钱。大圣说:“难受没有,要是买车票过来打工,钱给你。”
小五子同意了,大圣给他打了800块车票钱。结果人来了就犯瘾,天天求大圣找货。大圣把小五子关进小屋戒毒,门不上锁,就一句话:“只要出了这门,各走各的。”
两人的交情往前数,还是在十几岁时,13个小兄弟就统一着装,穿着喇叭裤、背着军挎,自封“十三太保”。一群坏孩子,抽8分钱的“羊群”,引着十几个姑娘舔蜜似的黏在身后。学校旁的麦地中间有栋土房,偶尔没人,把锁撬开,就是大伙的根据地。农民有时回来了,所有人就躲进齐肩高的麦子里。等农民离开,再回到土房,接着弹吉他,弹《爱的罗曼史》——大圣后来能混上监狱里的文艺队,全靠当年的“童子功”。
转眼这么多年过去,大伙儿命运迥异,幸运的,过上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不幸的,诸如大圣、小五子,兜兜转转,也梦想着重获安稳庸常的日子。
出狱以后,大圣的吉他挂在墙上,一年动不了几回。他把琴挂进小五的房间,犯毒瘾的时候,房间内会传出狂乱的拨弦声,琴弦断得一根都不剩了,小五子就又央求大圣“来点儿货”。
大圣在监狱里待了8年,毒早就戒了,心瘾却没放下。小五子没来之前,时不常自己也动过沾点儿货的心思。后来我逼问他到底沾过没,他又是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悄悄跟我说,他还有个发小,“小六子,一针海洛因下去,就死了”。
那时候,小六子跟发廊妹还有一个小白脸一起,玩了几个月,小白脸先死了。第二个礼拜,小六子也死了。轮到发廊女死在房间里时,摇篮里还有个孩子,可能还不到一岁。当时是夏天,等他们被外人发现的时候,孩子的尸体都干了。小六子的骨灰,大圣都不确定有没有人去领。
大圣给我讲起这段的时候,左手一直盖在右臂上,正好挡住了雪茄疤。



上马墩夜市,不管从哪个方向进去,“大圣美食”绝对会第一个进入食客的视线。
一辆屎黄色电动三轮餐车,左右各开一扇“鸥翼门”,车尾更性感,焊接着两节圆柱形分类垃圾桶。大圣总是挺着啤酒肚,脑门剃溜光、头顶蓄一小撮头发、扎个小辫,在餐车前颠勺炒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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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圣美食的黄金铺位 (作者供图)

出狱以后,大圣胖得越来越有气势了,肚子拼得过临盆孕妇,胸肌和屁股倒是结实。平时出摊,上身穿一件龙纹长袖速干衣,下身是破洞紧身牛仔裤,脖子上挂着玉佛牌,手腕上绑着佛串——他说其实自己其实一点儿也不信,如此“凹造型”,不过是为了显年轻,也为了能“凶一点”。也不是说老实人就不能在这条街上混了,就是得受点欺负——这是现实生活中的潜规则,跟在监狱里没什么两样。

2016年底,美食摊日营业额突破800,还有人花2万加盟,大圣就帮他设计了辆一模一样的餐车。生意有了起色,大圣就想扩大经营——主要也是受了斜对面羊肉店的刺激,“生羊肉28,烧熟了能卖98”。
荣鹰让他摆正心态,事是一桩桩做的,摆摊有摆摊的名堂,卖羊肉有卖羊肉的道道儿,不是脑袋发热说干就能干的事。但见大圣不听劝,荣鹰就帮他四处打听做法,大圣煮了几十个羊蛋做实验,烧出来之后黑糊糊的,自己都吃不下,只能喂猫。
那段时间大圣捡了一只流浪猫,公的,名字取得霸气,叫豹豹。豹豹吃了十几天的羊蛋,忽然发情了似的,在冬夜里的叫声赛过春天。后来有一天,猫忽然就跑了,再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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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圣和他的豹豹(作者供图)

荣鹰带着几个朋友常来大圣的摊位捧场,李胖姐是其中之一,她时不常也帮着操心,规劝大圣专注起来:“你们食材第二天坏了怎么办?冰柜也么()买一只。”

第二天,李胖姐女儿就给大圣捎来一个“美的”冰柜。大圣不好意思,人家撂话了,“算投资,等你孙老板打响上马墩夜市的名头,等着分红”。
还有几个本地人也常来大圣的摊位喝茶聊天,荣鹰老婆也常帮着招呼客人,用无锡话揽客,有时大伙儿一起待到凌晨才回去。



6


夜市上本来也有几家做炒饭的,大圣的生意蒸蒸日上,炒“死”了3家。
生意红火,除了大圣的设计天赋、抢来的好摊点、朋友们的帮衬,还有最重要的一项,就是李雪太勤快,炒饭把胳膊都炒肿了。
大圣把李雪当工具,荣鹰骂过他,可大圣却说:“我攒够回家的钱了。”
荣鹰更生气了:“不是什么人都配提‘家’这个字,原来的家被你毁了,现在的家也快没了。”
大圣一直瞒着李雪藏钱,2017年 8月的一天,李雪忽然说,自己要回云南了——丈夫死了,得回去料理丧事——其实这一年,李雪过得还算有奔头,丈夫有严重的高血压和一堆并发症,活不长久也在意料之中,不然她也不会去大圣出租屋洗热水澡、不会拼命在美食摊上炒饭。
李雪问大圣:“你愿不愿意跟我走下半生,我有15万的外债。”
大圣犹豫了:“给我一段时间考虑。”
当时大圣也已经在出租屋里收拾行囊了。他盘算着,等着把自己亲手设计的餐车和夜市摊位转手,买了“三金”和金锁,就回老家去见一次前妻和儿子,体面地道歉,让娘俩看他一副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模样。
可荣鹰却认为大圣一直活在梦里,那段时间,他也去过出租屋一次,始终在门口踱步,看见餐车上贴着转让电话,失望透顶,转身离开了。 
一天晚上,大圣去找荣鹰,委托他转告房东,房子租到月底。荣鹰开门后没让大圣进屋,关了防盗门,站在弄堂里,问他啥事。
大圣说了来意,只听到荣鹰撂下一句“再会”。大圣有些落寞,他经过荣鹰家的窗口时,荣鹰丢出来一封信。信是还在监狱里的狱友们写的,区长还带头写了一段:
得知你现在已经自己创业,并且找到了适宜的女朋友,很为你高兴。在这一并祝福你们。你的创业事迹,很多你的老朋友都得知了,他们纷纷表示出去之后,一定到你的“大圣美食”去捧场……有人要在你的经营地举办盛大的庆祝新生的宴会……
希望你发展的更好,我们以后就一起跟着你干,听你吆喝,你千万不要辜负我们的期望。既然做了一件事,就一定要做成功,为自己,也为我们这些朋友脸上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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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狱友们写给大圣的信(作者供图)

大圣将信撕成两半,丢在地上,径直回到住所。他发现出租屋的防盗门竟然被上了链条锁,停在楼下的餐车也不见了。

荣鹰给他发来语音:“房东看我面子,从来只收你一半租金,现在提前收房。餐车是那个女人出的钱,我代为保管。你怎么来无锡的,就怎么滚回你的老家。”
语音刚发完,又打来电话,接着骂:“你娘的,这么多年牢坐下来,你老婆小孩还来看过你?人家恨你恨到不得了啦,你还有脸回去啊?人家现在小生活好得很,你突然跑回去,神经病啦……我懒得管你这些事,你把李雪的钱该掏多少掏多少,我老婆跟她处出感情了,我不放心让她跟你这种‘赤佬’了。”
听完骂,大圣呆呆地坐在出租屋门口,坐到凌晨两三点,房东才拎着钥匙来开门,“荣鹰讲了,那个女人帮你求情,你该收拾东西收拾东西,该滚就滚。钱什么的,她一分不要”。
大圣掀开床板,从夹缝里取出两团方正的报纸。房东看见了,惊叹道:“不得了,藏这么精,你刮女人钱哦!”
大圣拿着两团报纸,又去敲荣鹰家窗户,荣鹰探出头来,他将一团报纸塞进去,说:“这里是5万,先让她还一部分债。还有2万,留着备货。我的餐车呢?”
荣鹰把那团报纸扔回他手中,领着大圣去了夜市,大圣餐车的鸥翼门敞开着,铁锅下面窜起火苗,一群下夜班的女工正在摊位上宵夜。荣鹰老婆和李雪正在那热火朝天地做买卖,一个年轻的大胖子正在收拾餐桌。
大圣问:“那胖子是谁?”
荣鹰说:“李雪儿子,以后也是你儿子。你是两头亏欠,过去的没法弥补了,把眼下担当起来吧。”
大圣沉默一会儿,接着指着那个200斤的胖子,笑着说:“那是儿子吗,那是一头猪呀。”
荣鹰勾住他的肩膀,两人融入了夜市。



尾声


2018年10月,我又去找大圣。他对我说,自己也知道回去见前妻没意义了,但他又说,如果以后发了财,他还是想去见见儿子的。离婚时,儿子3岁,如今已经16了。
采访结束临走前,李雪正好切完菜,要冲咖啡招待我。咖啡机是大圣在银行门口的活动上花60块钱抢购的,只能做美式。
因为咖啡机的操作问题,大圣和李雪吵了起来。那一瞬间,我产生了错觉,似乎大圣已经拥有了一个稳固的家庭,他也许真的能回归安稳的日子,做妥一个普通人。
因为这种争吵平常至极,甚至有点无聊,融入了这座城市来自千家万户的声音里。

应大圣的强烈要求,附上吉他弹唱《花房姑娘》节选片段。(作者提供)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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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 安

牢里蹲大学七年本硕连读

 楼主| 发表于 2019-11-28 11:41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两朵末路狂花的复仇之旅丨人间

 虫安 人间theLivings 2019-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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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桂香不解恨,只觉眼前这颗血肉模糊的脑袋是很多可恨人的重影……她卯足了劲继续劈打,打到两只手指甲劈了,瑟瑟发抖,心里方才痛快。



配图 |《女警》剧照


前    言


2019年3月,我的狱友群里进了一位微信名为“火凰大妈”的女狱友,头像是一个性感的花臂女郎。群友们先是骚动了一会儿,等看到微信id后面的出生年份,就又都潜水了。
遵照群规,新人要私信我一份个人介绍,“模板”上的必填项有:获释原因(自然刑满、减刑、假释)、原判刑期、实际服刑刑期、罪名(选填项),以及有无吸毒史等。24小时内不提交的新群友,我都会踢走。
可这位“火凰大妈”当我不存在似的,一直没通过我的好友申请,还在群里没完没了地发“拼XX”的砍价链接,我正想踢人,一位女群友发了句:“香姐19年牢蹲完一点没跟社会脱轨嘛,手机玩起来溜溜的。”
2011年的刑法修正案之前,被判处无期徒刑的罪犯平均实际服刑年数均在16年左右——这个大妈的刑期,让我有点震惊。
通过女群友的牵线,我成功联系到了“火凰大妈”,在浙江的乡下对她采访了4天。牢狱生活似乎让她对很多人和事都已十分迟钝,我给她看我的旧稿,她说自己是个文盲,教改科虽给她进行了几年的扫盲教育,但她“欣赏不来文章”。
到了半夜,她忽然发来一条微信:“里面的事情,我没什么‘话头子’,出来这段时间倒遇到一点事情,你想听么?”
一切都始于一场交通事故,一天,一位年轻的女孩骑着摩托车撞伤了大妈的小腿,两人却因此结下了深厚的缘分。肇事的女孩叫魏靓,微信名叫“彩凤少女”,后来成了“火凰大妈”的干女儿,也是“火凰大妈”微信头像的主人。
在大妈的介绍下,我又与魏靓聊了几天,竟听到了一个我完全没料到的故事。 


刑期已满丨连载 02



1


魏靓比闺蜜大梅小半岁,大梅喝农药时,魏靓才17岁半。两人是职中同学,因翻校墙去网咖包夜,被学校劝退,索性都辍了学。没想到自由的校外生活才过了一年半,大梅就出事了。
魏靓伤心了好久,半夜开着那辆“鬼火摩托”给大梅去烧了几次纸。摩托本来是魏靓她哥的,她哥租了滴滴合约车之后,把摩托在咸鱼上挂了990元,大梅看到了,非要买下来:“以后我们去网咖‘吃鸡(游戏《绝地求生》)’就不用跑两里地挤公交了,村路上的杂种狗也追不上我们了。”
魏靓便给她哥发了188.88的红包,祝她哥滴滴生意红火,又软磨硬泡了几天,可算抢来了这宝贝。姐妹俩好高兴,大梅出了800块,找修车行的朋友改装了一下,给车身配置了流光四溢的梦幻彩灯,引擎调得像暗夜嘶吼的撒旦。
两个女孩梳着七八条小麻花辫,又买了有粉红色猫耳朵的头盔,还在商贸城赊账,一人文了一套“彩凤”大花臂——这一拾掇,乡镇的小痞子们都认得这两个“跩妹妹”了,大头苍蝇似的,嗡嗡朝她俩黏过来。
以前,大梅的大屁股死沉死沉压在车座上,遇到减速带,缓震器“咯噔”一声,弹簧都压到底了。如今,后座却空落落的。
相比起大梅的“前凸后翘”和“一白遮百丑”,魏靓的长相显得小家子气,时不常冒几颗痘,不像大梅的脸,润得透光。她再怎么比,也比不过大梅的,大梅的老爹是杀猪匠,从小不缺肉,牛奶也订得早,营养充分,长势自然比她凶猛。
那天,魏靓一边给大梅烧纸,一边跟她道歉:
“我对不起大梅的,有段时间可嫉妒她的,背地里讲过她的坏话。我们还上学那会儿,住宿舍里,我帮她洗衣服,她每天中午帮我打一顿饭,我能省8块钱。我其实心里有气的,嫉妒她家比我家有钱,我就跟班里那几个玩球的男生讲,大梅表面看着白白净净,其实来了月经的内裤丢在床角几天不洗……”
她跟我说:“我跪在她坟前面,我叫她打我骂我……叫她活过来呀……那么活泼一人,怎么就想不开呀?”
这也是当地小镇的社会青年们的疑问:大梅那么玩得开的人,怎么会喝农药的呢?
魏靓知道些内情,但她实在料想不到会走向这个结局:
那时,她俩在网咖认识了一位“吃鸡牛人”,在游戏里,反应极快,总能精准“爆头”,外号“大脸外挂”——外貌上讲,这人又矮又矬,但一手“吃鸡”本事,加上“领袖气质”,在网咖很受欢迎,她俩几次加他微信,都没得到通过。但这人带着她俩在游戏里冲锋陷阵,好不威风,网咖举办“吃鸡”比赛,她俩跟着大脸混了个冠军,每人领了500块网费。
有天,大梅忽然加上了大脸的微信,她高兴极了,端着手机给魏靓看,大脸正巧发来一串语音,“他说对我们有印象,两个大花臂,但说我没有大梅有意思,打游戏也不聪明,所以选择通过大梅”。
魏靓不高兴了,说大脸像只癞蛤蟆,谁稀罕和他加好友。可大梅却好兴奋,“一张面孔通红的,和大脸聊得起劲,声音也越来越嗲……”
不出意料的,大梅和大脸谈恋爱了。大概半个月,两人整天腻在一起,魏靓偶尔在网咖撞见了他们,大梅也只笑笑,一步不离地跟着大脸,一会儿买烟,一会儿买奶茶。
魏靓在商城找了份售货员的工作,刚领第一个月的工资,大梅就开口借钱,她甚至办了好几张信用卡,紧急联系人的号码都填了魏靓的。
魏靓有数——大梅喝农药肯定为了大脸。但具体怎样的情况,她就不得而知了。大梅出事后,她找过大脸,本想着一探究竟,但没想到大脸一把搂住她便嚎哭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讲,大梅迷上了网络赌博,输钱输多了,走了绝路;然后又狠狠打自己的耳光,骂自己没能力。
魏靓说,自己当时也是一下头脑发昏了,反倒心疼起了大脸,陪着他借酒浇愁,喝醉了,两人就睡到一起了。
烧完最后一沓冥币,魏靓在大梅坟前猛磕了几个头,作为好姊妹,她愧疚的很。



2


5月19号,魏靓18岁生日。她在朋友圈发了条“2018.5.19-2000.5.19=18”,发完又删了。她本来许久没有回大脸的信息了,但大脸竟然看见了她的朋友圈,发来语音,说要给她庆生。
吃鸡群也有两个男人加她,都是大脸的“战友”。她犹豫了一下,想自己只有10岁那年过了一次吹蜡烛、切蛋糕的生日,眼下忽然有这么多人要给自己庆生,心里很暖,但又觉得再接触大脸,更对不起大梅了。
忐忑难安之后,魏靓还是通过了他们的好友验证。很快,3个男人同时发来了庆生红包,每人转账520元,数字好暧昧,她吃了一惊,一个都不敢点开。魏靓平生头一回这么被重视,甚至重视过头了,她心口扑腾腾地跳,脸烧一阵烫一阵的,鼻孔都快冒烟了。
3人又发来语音:
“生日红包不能不收。”
“休班后请我们唱K呗。”
“说不定你还多花点呢,别不好意思。”
他们一人一句,弄得魏靓没法拒绝了。去KTV前,4人先组团在网咖“吃了几局鸡”,魏靓喝可乐时弄脏了衣服,要先回家换。大脸说提前去占包厢,骑走了“鬼火”,3人叠在小摩托上尖叫着离开了。
魏靓叫了滴滴,岂料,她哥接了单——这个小小的县级市只有几十个滴滴司机,守在核心商业区的就占去大半——她想取消,但她哥肯定看见号码了,两分钟后,一辆挂着绿牌照的比亚迪停到了她跟前,“上来啊。”
魏靓那天穿的是牛仔热裤和吊带背心,肚脐眼都露了出来,大花臂自然也藏不住了。她和大梅纹这条花臂,是躲着家里人的,平时两人在家都穿长袖。大梅死后,家里人才知道女儿有这么一条彩色的胳膊,一心认定是怪力乱神夺走了女儿的性命,白事时还请了九华山下来的和尚念经驱魔。
魏靓捂着胳膊往后座去,她哥瞪了一眼,她乖乖地坐到副驾,屁股刚沾着坐垫,她哥肉呼呼的巴掌就打了过来,“噼啪噼啪”两声脆响:“雕龙画虎的不学好,搞得跟出来卖的似的!” 
“你管不着。”魏靓还了句嘴,她哥瞪了她一眼,不出声了,一脚油门。
话刚说出口,魏靓就后悔了。
她几乎是她哥带大的。老爹早年中风,老娘跑的那年,她哥14,她12。她哥早早休了学,老的小的一把抓,酷暑天去30公里外的工厂当卸包工,肩头肉裂了又裂。好在那几年工价涨得猛,一天的酬劳从80涨到200,她哥做了4年苦力,家里才熬过了最难的当口。
可好事不长久,有天她哥卸货吃力了,被上百斤的货包压断了脖颈处的一根筋,手术花了6万,再也不能干苦力了。当时,她哥才跟这天的魏靓一样,刚满18岁。工厂出于“人道主义考虑”,送了2万救济金,好在她哥有个同学的姐姐是律师,后来尽心尽力帮着打官司,厂里最终赔了15万。
后来被劝退的魏靓,也趁着她哥这场工伤选择了退学,先是去服装厂钉背带裤,计件工资,赶工没日没夜。她哥心疼她,拿到赔偿款后,让她换桩轻松点的工作。魏靓看到网咖招聘收银员,说喜欢,她哥同意了,只让她“别被不三不四的人勾搭上”——可这条彩凤大花臂就是明证——她不乖了,不听哥的话了。
从网咖到家只要9分钟,她哥在村里的稻场刹住了车,怒气冲冲的抢先一步下车,拉开副驾的车门,将她猛拽下车,命令她不准出门鬼混。然后又指着她的露脐吊带背心骂:“你穿得像只鸡,你这样出去鬼混,你指望被人强奸哦!”
这话一字一句的,像砖头砸在魏靓身上,让她觉得一口气堵得胸口发闷。可她不敢还嘴,只能扭头就跑,跑了好远,才在镇卫生院门口拦住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了那个KTV的名字。



3


KTV门口的那对金色门柱朝着热闹的街道,霓虹灯亮起,热裤女孩们一字排列迎宾,齐刷刷朝客人鞠躬。服务员领魏靓往那个猫主题的“中包”走,还没到门口,3个男人就急吼吼地纷纷探出头迎接她。
包厢里,酒水都点好了,桌上摆着蛋糕,插着“18”数字形状的蜡烛。3个男人唱了生日歌,魏靓许了“发财发大财”的心愿后,几个人追逐着互相往脸上糊蛋糕。
狂躁的嗨曲响起来了,灯光调成舞台模式,他们举着啤酒瓶挤在一处,乱蹦乱跳乱甩头。酒都是一瓶瓶“吹”下去的,魏靓开心极了,脚心抹了猪油似的,飘呀摇呀。好几只手在她的胸、腰际、屁股上摩挲,她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再往后,浑身就一截截软了下去,像是烧垮的白蜡一样子,要融化了……嗨曲震个不休,旋转的五色灯光照亮她的脸,再暗下去,她只记得,沙发是黄色的。
等魏靓醒来时,“肚子又胀又痛”,3个男人已不见踪影,她的头很晕,“像埋了铁钉子在脑壳里”。爬起身,她忽然发现自己的牛仔热裤是反着穿的。
她立刻慌了,努力回想自己什么时候脱过裤子,恍惚了几秒,眼泪先出来了——她被侵犯了。
魏靓惊慌失措地往店外跑,凌晨4点,KTV冷清了,服务员在大厅打瞌睡。大街上静悄悄的,“鬼火”就停在一颗梧桐后面。魏靓又跑回包间找车钥匙,趴在地上找了一圈,发现钥匙掉在桌底,但桌腿很矮,底缝太窄了,“手能进去,胳膊不行”。
桌子很重,她咬着腮帮子挪动了一点儿,一个避孕套盒子先露了出来。她捡起来看,里面只剩3个没开封的了。
魏靓崩溃了,哭着蹲下去,泪水和鼻涕在瓷砖上连成丝。她知道自己肯定被下药了,不然不可能毫无知觉。服务员循着哭声,站到包厢门口了,她终于摸到车钥匙,疯了似的跑出了店门。


“鬼火”最快时速能拉过100公里,引擎声刺耳可怖。49岁的杜桂香在几百米开外就听见了响声,慌忙站进一个分类垃圾棚里,准备朝着开过来的摩托狠狠地吐口吐沫。
杜桂香每天黎明时候出门翻垃圾桶,捡拾塑料瓶、易拉罐,天亮了忙这种事难为情。她有个改不掉的恶习,遇到激动的事,就喜欢吐唾沫。有回在垃圾桶旁找到一堆旧衣物,带回家后从一条男士西装裤里翻出72块钱,激动了一天,“那天做什么事都忍不住吐口唾沫,拿着钱去连锁中餐馆,加汤时昏头了,朝保温桶里吐了一口”。生气时,她更是改不了这恶习,跟人吵架拌嘴,话没出来,唾沫先吐到人家脸上了。
杜桂香预备了一口老痰,她不知道是哪个冒失鬼将摩托车开到这种震天响的地步,她有中耳炎,“早上起来耳朵就流脓了”,这噪音让她很生气,这口痰不吐到这个冒失鬼身上是不痛快的。
引擎声越来越近了,杜桂香站出去时,被近到咫尺的引擎声吓得一抖,本应嘴巴稍稍朝前的预备姿势,下意识变成右脚超前跨了半步——杜桂香这半步来不及收回,魏靓也来不及刹车,“鬼火”的前轮碾过杜桂香的右脚,将她的小腿压成一道吓人的弧度,一声惨叫后,杜桂香的大腿贴紧地面,脚心却翘到了天上。
摩托车熄火了,黎明中的街道却没法安静下来,杜桂香鬼哭狼嚎,嗓门不亚于刚才的引擎声。魏靓撞了人,慌得没命,先给她哥打电话,可她哥跑滴滴夜里1点多才沾床,4点多钟就算打雷地震,也没叫醒他的可能。
杜桂香在惨叫的间隙朝魏靓吐口唾沫:“报警!叫救护车!”



4


魏靓她哥是在5点多赶来的,交警扣了魏靓一会儿,说“大妈已送医”,让兄妹俩去医院交2万块钱,“要动手术”。
她哥开车往医院赶,魏靓缩在副驾驶座位上,两眼放空,两行热泪挂到了胸口。她不敢说出在KTV的遭遇,眼下闯的祸够大了,够给她哥添麻烦了,自己那点咎由自取的苦头,又怎好意思申诉呢?
兄妹俩还没踏进医院大厅,就听见急诊通道里,杜桂香在拉狠着腔调骂人:“吊死鬼,撞完我就跑了?你们公家肯定放跑了她,把我撞成这样,你们公家就这样子不管啦?”
她的身旁站着两个交警,其中一个讲:“老大妈,别蛮不讲理的,我们能陪你过来就不错了,这该是你家属的事。”
另一个又上去安抚杜桂香的情绪:“知道你吃了苦头,缓下情绪配合治疗……你的家属呢,我来联系他们过来?”
“老娘一个人活到快50了,要什么家属啊?什么狗屁家属啊!”
兄妹俩小心翼翼地贴上去,魏靓她哥问交警:“住院费带来了,怎么个缴纳的手续?”
杜桂香发现了魏靓,忽然发力,整个人在急救床上挣扎几下,床腿轮子竟朝魏靓撞了过来:“小婊子,你把我撞成这幅惨相,你讲讲,怎么个收场?!”
魏靓被抓住了手腕,泪巴巴地求杜桂香:“松手呀,我晓得闯祸了,我给你治,该认该赔的呀……”
交警迅速介入,将急救床拖到一旁,让兄妹俩去外面候着,等到上班时间去缴纳住院费,还要留个人陪护。为了避免冲突,交警建议他们花2000块请个护工。杜桂香听见了,说:“别人我不放心,我喊弟媳来,但护工费不能少的。”
出了急诊室,有个交警对兄妹俩说了点私话。“交警跟我哥讲,这个大妈不是省油的灯,‘进去过的’,才放出来不到一个月。()让我和我哥做好心理准备,这桩麻烦事千万别再节外生枝,医院这边的把钱交足,人少露面。等大妈出院了,走他们这边的处理程序,能私了尽量私了,实在不行,走司法程序,听从法院判决”。
兄妹俩走出医院,魏靓她哥闷声不吭地上了车,魏靓却拉不开副驾驶的门。她哥放下半片车窗,冲她吼道:“你说说,你谁不撞,偏偏撞这么一个女劳改鬼!”
魏靓仍旧不识相地拉车门,她哥粗着脖子骂:“该上班上班去!闯了这么大祸,还有脸回家睡大觉啊?”
话毕,她哥一脚油门离开了。


魏靓呆顿顿地朝网咖去了,走出几百米后,又醒了似的——自己怎么还有脸回网咖呢?
她觉得老天爷是瞎了眼的瘪三,把道理都弄反过来了,她吃了那3个男人的糟践,反过来倒没脸见他们了——还有,好端端一条夜路,那么适合飙车发泄一下情绪,怎么偏偏就横出一只脚,撞了这么个大妈,“老天爷是泼皮,是拿人开涮的流氓!”
魏靓在街面游荡到中午,发现自己被踢出了“吃鸡群”,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女孩加她微信,她犹豫一下,通过了,女孩直接甩来一连串语音,告诉她一些关于大脸的事:
“这人本来在济南上大学,家里经济条件很差的,老爹老娘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学费一半都是借的。他考了大学后也不争气,在学校狂追一个城里女孩,骗了老爹老娘一笔血汗钱给女孩买鞋买手表,女孩收下礼物后立刻给他发了‘好人卡’,他伤了心,又挨了老爹老娘的骂,一灰心便辍学了,回家里跟着二舅承包鱼塘,老爹老娘帮他出了合股的钱。但他一点不踏实,没事经常往网咖跑,这人脑袋瓜子活络,学习能力蛮强,据说还付费学了个PUA课。”
这个女孩说她也是受害者——她的男友被大脸带坏了,本来俩人要领证结婚,日子都选好了,谁知男友忽然变了个人似的,一下子劈腿了四五个女孩,其中一个女孩还挺个大肚子找上门。
女孩说,大脸有些歪门邪道的“道理”,那些跟他混的男生们都深信不疑:比如,女孩收了钱,霸王硬上弓也算不得强奸,女孩要告的话,会被警察当做卖淫嫖娼处理。他们四处找女孩“开刀”,而后录视频,卖给不良网站牟利。
说完,女孩就拉黑了她。
魏靓以前在朋友圈见过“PUA”,还以为是“渣男”的英文单词。她在各种APP上搜索“PUA”,见有文章介绍有什么“自然技术流、夜店流、下药流、学生流、捡尸流、泡良流”等等,还有比如鼓励女孩自杀之类……屏幕上的字像一群被捅了窝的马蜂,在她脑筋里乱飞乱窜,嗡嗡地蜇她、刺她。
她无处可去,猜想她哥应该跑滴滴去了,就回了家。进家后便瘫软在地,趴在水泥地上放声大哭。屋里到处是尿馊的味道。她想起卧床的老爹——这一天谁都忙昏了头,没人给老爹换尿片。



5


安顿了老爹,魏靓也乏了。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听见家里有吵骂声,又听见了砸杯子的声音,打个激灵站起来,披了衣物出去,见家里来了五六个悍巴巴的男人,在客厅里围住了她哥。
领头的是个秃顶矮汉,脚下是摔碎的一杯热茶,男人瞅见魏靓,一巴掌拍桌面上,指着她哥问:“是这个小婊子吧!撞了我姐是吧?”两个男人要过来拖魏靓,她哥挡了一步,软声软气地哀求:“兄弟,别动火,她还小,不懂事,跟我谈,跟我谈。”
她哥边说顺手推了魏靓一把,让她去老爹的房里。魏靓埋着头,心里想自己该勇敢一点儿,挡在她哥前面,可脚却怯生生地朝前走。矮汉追过来,一把拽住她的大花臂,哼哼说:“一看就是个不正经的东西,女孩子家家,搞得流里流气——你哥今天不拿10万赔偿款出来,今天我们就把你扛走!”
魏靓任由矮汉这么拽着,含泪瞅着她哥。她哥不时瞟一眼堂屋正中那根漆红的房梁,眉头拧着,喘着粗气——那根房梁上藏了钱,她哥的15万赔偿款到手后,10万存了银行,剩下的,1万给滴滴公司交了押金,1万备着急用,3万存进一个P2P理财平台。结果理财平台爆了雷,他哥就疑神疑鬼了,觉得钱放在银行都不稳当,索性都取了出来,藏在房梁上。
魏靓看出她哥正纠结着要不要将钱取下来打发了这些人。可她太清楚她哥的难处了——他要攒够18万,娶那位分分合合谈了3年的厂妹。18万是对方提的彩礼钱,本来8万块的缺口还得苦哈哈地挣进省出,这下要赔掉10万……这钱是一家人的血,血抽干了,她哥和这个家,也就毁了。
魏靓使劲扯了一下,脱开矮汉的拉拽,跑厨房去了,拎了一把菜刀冲出来,在矮汉跟前,朝自己的大花臂划了一刀。她浑身发抖,手上没劲儿,这一刀只划破了一层薄皮,血不肯出来。
“小婊子,少跟我玩这套啊,你就是今天抹了脖子,该赔的钱也一分不能少!”矮汉指着魏靓,好像一群人都看穿她的表演。
魏靓的血气立刻上头了,又是一刀——可这一刀是砍在她哥挡过来的胸口上。她哥夺走了她手上的刀,又快又狠地又给自己来了一下,血立刻喷了出来,场面有些吓人。魏靓冲过去捂住她哥的伤口,她哥捂住她的手,血还是汩汩的,像前不久兄妹俩抢修的那个卫生间里坏掉的水龙头。
“你他妈有种砍脖子呀,你敢砍脖子,我立马滚蛋!”矮汉也怒了,踹了兄妹俩几脚。忽然,里间传来“砰”一声巨响。众人愣了一下,魏靓反应过来了,爬起身往老爹房里冲——是老爹落床了,头磕在一张小几上。她抱住老爹的头,嚎啕尖叫了起来。
矮汉兴许觉得这穷户要全家人一起搏命了,退让了,不吭不响地就离开了。


杜桂香的弟媳是个势利眼,刚到医院的几天尚尽心服侍嫂子,以为能在赔偿款上“打算盘”。等丈夫回来,一听说肇事方是穷户,用杜桂香的话说,“那张肉嘟嘟的面孔先垮掉了呀,眼神蛮不对劲的,虚咪咪的,就聚着光瞅我”。一日三餐也不客气了,“猪吃食一样的,叫同病房的人都生厌”。
到夜里,弟媳比杜桂香睡得还早,鼾打得肆无忌惮。刚动完手术的杜桂香闹肚子,唤了弟媳几遍,却只把同病房的人叫醒了。有人起身想帮杜桂香,杜桂香却火了,不许旁人搭手,将床头的半杯水朝弟媳泼了过去。
两个妇人当晚吵得鸡飞狗跳,互相比赛吐唾沫,连劝架的护士都未能幸免。弟媳当然不留了,临走时还顺走了同病房人的一箱牛奶。
缺了陪护,杜桂香很多事只能干着急,再少吃少喝,拉撒之事也不免麻烦护士搭搭手,可护士都一堆事,总不能及时赶过来。
病友都劝杜桂香再找一个护工,让肇事方请。杜桂香虽然嘴上骂得凶,却还是讲道理的——魏家已经出了2000块护工费,是自己家人不争气,再让那对穷兄妹贴2000块,她张不了这口。她本来是交代弟弟去魏家里讨赔偿款的,听说弄得那副血淋淋的惨相,难免有些触痛良心了。她想,所有事情交给法院吧,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吧。



6


一天,有护士探头探脑地问:“杜桂香在吗?”
杜桂香以为是得空的护士来帮着塞便盆的,又有些难为情,扬了扬手,喊:“没货,你该忙去忙吧。”
护士径直走来,贴到她耳根说话。杜桂香听明白了,护士的意思是,撞了她的小女孩,她哥受了刀伤,撩线缝合后要住院几天,女孩这两天总跑医院,照料一个、照料两个都是照料,于情于理也说得通,这种事用不着客气。
杜桂香想想也是,本来就是小女孩对不住她,现成的人不用,干嘛让自己在这白受一趟苦。她在心里打妥了算盘,该算的护工钱最后在赔偿款里扣,便让护士帮忙唤那女孩一声,让她“自觉点”。
就这样,魏靓看了杜桂香几天,白天的饭菜送得及时,擦身洗护的事情忙起来更是熟练利落,夜间看护也有一身灵劲儿,不等杜桂香唤,就能猜准她的“时刻”。病友们都夸赞了起来,问杜桂香怎么调教这女孩的,小小年纪比那些护理公司的派工还靠谱。
杜桂香却高兴不起来——她怎么能同情、心疼这样一个熊孩子呢?她的同情心本该在半辈子的苦头里丧尽了——但她没法装糊涂的,混账弟弟说过,肇事方家里躺着个中风卧床的老爹,这种伺候人的活,女孩肯定驾轻就熟的。
杜桂香强迫自己的心肠硬起来,有天晚上,找魏靓麻烦了。事情不大,夜里几只蚊子搅得人头疼,杜桂香骂了蚊子,睡到半夜,被一阵蚊香的烟气熏醒了。
杜桂香最怕蚊香气味了——夏季的牢房里热得没命,蚊虫也一点儿不怵人,蚊香没日没夜地点。有几年监狱搞扩建,拆了一半牢房,没拆的牢房就只能加人头,上下铺不够睡就换成了三层铺,她睡下铺,翻个身鼻孔都贴到地上,蚊香的烟气熏了她几年。如今,一闻见这气味,她就觉得脑壳子像被人伸手进去掐了一把脑仁。
“谁让你点的蚊香?你想把我熏死了好脱身是吧?你个小婊子是不是故意给我苦头吃呀,我脑袋壳子都被熏炸了!”杜桂香故意把脾气往大了发,还顺手将床头柜上一个苹果打落在地。杜桂香想,毕竟后面是要打官司的,双方这几天相处得过于融洽了,到了该提高一下“敌我意识”的时候了,不然后面心一软,赔偿款要打折扣的。
后半夜,杜桂香醒了几次,见魏靓还伏在陪护床上默默地落泪,泪水在陪护床那块人造革上洇得像小孩尿了床。这场面又搅痛杜桂香肠子了,一会想着,“太心疼了,怎么能这么骂一个女孩子呢,好歹人家贴了心的在服侍自己呀。”一会儿又劝自己在气势方面占上风,“骂她句小婊子怎么了?把我一条腿撞成这样,她做的这些都是应当的,甚至不够的呢。况且我那也只是句口头禅,我骂起人的狠话还没落到她头上呢。这哭给谁看的,至于这么哭嘛?”
脑子里一直掐架,杜桂香知道没安生觉睡了,索性唤魏靓过来:“你咋这么大委屈,哭这半天?我就是火爆脾气,哪句话你也别往心里去。”
半夜里讲话,得轻声软气的,氛围就缓和了。魏靓抹掉泪,回:“我不是气你,我害你吃苦头的,你怎么骂我,我都不气。”
杜桂香拍了拍床面,示意女孩将床摇起来。等找到舒适的坐姿,她问:“那你气什么呢?”
魏靓心里憋着这么一大股的委屈,光靠淌眼泪是不泄愤的,氛围到位了,她也就憋不住了:“我平常飙车,顶多拉到70,开不出几百米就赶紧降速了,那天撞到你,我90多开了好几公里……就是遇到糟心事了。”
“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4点钟不在家里头睡觉,跑街面飙车,而且手臂搞得这样花里胡哨,你还能遇到什么糟心事?我闭着眼睛猜都晓得啦——被男的欺负了吧?”
话头就是聊到这,魏靓没退路了,她只能一头栽进杜桂香怀里,哭诉起来。
魏靓一番苦水倒完,杜桂香像自己亲生孩子受了糟践一样,怒从心头起,卯足了劲头,一掌劈在床头柜上,震醒了病房里所有的人。魏靓担心大妈那只失了轻重的手弄伤了筋骨,岂料是那张床头柜先承受不住,吱吱叫了两声,“蹦蹬”一下散架了。



7


坐了19年牢,杜桂香也算是“狠角色”。
杜桂香原名叫杜招娣,60年代出生在浙江乡下,那时重男轻女,溺女之风犹存。她是老大,二胎妹妹被爷爷丢进了粪桶。弟弟是第三胎,生下来就是父母的一块宝。
杜桂香9岁开始拾粪,12岁去生产队挣工分,19岁时,父亲就要将她嫁给村里的呆子。呆子的娘舅是生产队会计,父亲想拿她为弟弟攒前途。她就在一天夜里偷偷爬起床,用老虎钳在15岁的弟弟裤裆里拧了一下,看着弟弟“捂着裤裆像蚯蚓一样子,在床上滚的,叫都没力气叫的”。
她怕挨揍,趁着天黑跑出了家门,就再没回去过,从夏天流浪到秋天,在几十个村庄讨过饭,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北湖南岸,披头散发地站湖堤上。
湖面泊着大大小小几十条渔船,秋寒乍起,渔民们却光着膀子在船上来来去去。他们的皮肤黝黑润亮,一个个讪笑着,抽着烟,盯着她看。女人们也从船屋里出来了,朝她挥手,大声问道:“叫花子,哪里人啊?”
她浑身发抖,说不出话。女人们架着船板,走到湖堤上,围着她。有人给她披上一件帆布外套,她放松了警惕,撩开脸庞的头发,有气无力地说:“米汤,给我弄点米汤喝吧。”
女人们被她受伤红肿的脸庞惊吓得尖叫起来。她的上唇开裂,左脸肿胀,眼睛乌青——一刻钟前,一个黝黑粗野的男子将她摁倒在湖堤的草丛里,一边用拳头捶击她的面部,一边揪扯她的裤子。她弓着腿,顶了男子的裆部,逃到了渔民聚居区,那男人方才没敢追上来。
渔船上的女人们把她搀扶进船屋,有人端来热气腾腾的鲫鱼汤,有人给她送来衣物。她喝完热汤,眼泪簌簌的下来了。女人们也忍不住了,抱住她,跟着哭了起来。
那是她有生以来,最备受温暖的一刻。
她在这里住了下来,经人介绍,嫁给了一个愚笨、暴躁的渔民。因喜欢闻桂花,就给自己改了杜桂香这个名。
婚后多年,她尚未生下孩子,丈夫失去了耐心。有时候她也为此自责,甚至胡思乱想地找原因,比如,在北湖区流浪时,农民烧了一堆稻秆,她觉得那里暖和,路过时可能火气进了子宫,留不住胎儿;又比如,她在庙里来过月事,拿菩萨的披巾制成月经带,也许此事造下恶业,一辈子要当石女。
不久,丈夫又冲她发酒疯,问杜桂香是不是肚里缺了什么零部件,怎么就不下崽,摸摸索索要爬到她身上。她甩起手便劈打丈夫的头,丈夫抱头乱窜,她步步紧逼,到了船沿,她想让丈夫吃吃湖水清醒一下,猛地推了丈夫一把,丈夫直挺挺地栽进了水里。
本来渔民上辈子都是鱼托生,水性顶好,可那个湖风强劲的夜晚,渔船挤在水面上,摇来晃去,丈夫半天都没声响。杜桂香打着手电去找,一湖墨绿色的夜水,光都照不进去。她挨家挨户喊人帮忙,渔民们打开所有船灯,三五成群地出船寻去。半宿之后,捞上来一具开裂了脑门的尸体。丈夫掉在船缝里,湖风把渔船吹得撞来撞去,头被挤扁了。
警察来抓她,发现她是个黑户。按规定,对于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确实无法查明其身份的,可以按犯罪嫌疑人自报的姓名起诉、审判。她觉得自己少不了一死,不想叫以前那个糟心的名字,就跟警察报了“杜桂香”。
1997年,30岁的杜桂香因故意杀人罪入狱,获判死缓。“我命大,抢头胎出生的,老天爷留着我的命另有安排呢,杀人都用不着偿的”。


服刑期间,杜桂香缝过皮球、编过珍珠饰品、制过羽绒服,年年都被评为劳动能手。服刑后期,她又干上了工艺岗位,整天教别人怎么干活——这是好的一面。
另一面,她也曾是那座监狱里出名的“侠女”,那里史上最大的聚众斗殴事件也由她引发,起因是她为一个姐妹出头。
那女人有段被人胁迫卖淫的凄苦经历,被警方解救后,家乡人嫌弃她,苦于找不到谋生渠道,重拾皮肉生意,后来偷了嫖客一支手表,因盗窃罪入狱。不曾想入狱后,撞见了曾逼她卖淫的老板娘,想到自己身上百来个烟疤的伤痛,她就跟杜桂香诉苦,随手送来一箱方便面和一瓶洗发水。杜桂香不稀罕这点好处,但她被女人身上的烟疤弄伤了心,非要会会那个黑心黑肺的老板娘。
老板娘是个胖女人,当时监区的“小老大”,杜桂香先是单枪匹马跟她身边十几个小姐妹干架,被对方打得血糊了脸。杜桂香有五六个姐妹看不下去,冲过去帮忙,双方小20人,打得不可开交,监狱防暴队出动才制服了众人。
杜桂香的改造表现算是功过相抵,不过,她这有血有肉的样子,在狱内混得相当知名。服刑后期,整个监狱,上到监狱长下到管教,谁见了她,都得笑着打声招呼。



8


出院当天,杜桂香不放魏靓走,说出院了她也缺照料,“伤筋动骨一百天”,魏靓必须等她痊愈了,能跑能跳了,才能不管她。
魏靓心里觉得,杜桂香这是在故意刁难她。前两天,两人在病房里起了一次争执。杜桂香非要魏靓将那3个流氓约出来,她要一个个收拾了,让他们怕,让他们自首,让他们赔钱。魏靓见杜桂香鼻孔里冒火气,心里忐忑,怕一桩事未了又再惹祸,紧紧拉着杜桂香——大妈这暴脾气,若将哪个人揍出个好歹,最后的责任还不是得落到她和她哥头上?况且她自己的窝囊事,也不愿让更多人知道。杜桂香气她胆小,劈头盖脸地骂她“软柿子”、“没骨气”、“倒贴货”。
杜桂香在郊区租了一间30平米的农房,离出事的马路有2公里,离魏靓家6公里。魏靓知道,杜桂香住的地方再往东2公里就是女子监狱,她小时候总能在清晨听见女犯们出工干农活的口号声,如今女犯们都在高墙里踩缝纫机了。这让魏靓有些愧疚,想想杜桂香坐牢这么多年,出来了也没好去处,只能继续挨着监狱过日子。她怪自己没什么能力,不然还能在赔偿款方面爽快一点。
“怕不怕你哥知道?”两人坐在公交车上时,本来打着小呼噜的杜桂香,闭着眼睛忽然问了这么一声。不等魏靓反应,她又睁开眼睛,瞅着魏靓,眼睛里满是威胁的信号。
魏靓不答话。公交车到站了,她铁青着脸,慢吞吞地搀扶大妈下了车。眼前是一片杂草丛生的旷野,两三栋红砖矮房子淹没在毛茸茸的洼地里,再往东就是女子监狱的高墙电网。
大妈给魏靓指了指方位,两人朝一栋红砖房走去。钥匙搁在墙角一盆仙人掌底下,魏靓开了门,一阵灰尘从门缝里扬出来。
杜桂香从窗台摸出包烟,点了一支,对魏靓“啧啧”几下嘴:“不想我把那件事讲给你哥,你必须做妥两桩事:一,尽心尽力照顾我,直到我能跑能跳;二,等我腿好全了,带我去收拾那3个混蛋,不要让我手痒痒难受。”
魏靓瞥了大妈一眼,乖乖将门打开。屋内像烧瓷的窑洞,四处堆了杂物。魏靓仔细瞅了瞅,震惊了:床边整整齐齐码了十几双新鞋、十几套洗护套装、十几包卫生巾,商铺货仓似的。


杜桂香是4月22号出狱的,被魏靓撞伤之前,已在这屋里住了半个多月。她每天8点起床,洗脸刷牙,电饭煲里煮点稀饭,慢吞吞吃下,洗洗衣服,再做一套广播操,9点准时去监狱门口“上班”。
这个时间的监狱会见室门口,站满了女犯亲属,他们拎着大包小包,有人带着零食,有人备齐生活用品,期待自家亲人能将“刑期当学期”的,会捎带着书本。杜桂香趁着身旁出入的狱警不注意,贴到亲属们跟前,逐一询问:“家人几监区啊?没带身份证的,有东西不好捎进去的,非直系亲属也想进去的,我里面有熟人。”
早几年,每个监管场所门口,都有几个黄牛做代办探监、代交物品的生意,但现今推行创建文明化监管环境,这些通常能“攀关系钻后门”的黄牛早被清理整顿了。杜桂香是在假扮黄牛,既想骗钱,也骗东西。
那天,杜桂香撞见个缺牙老头,瘦高、秃顶、病恹恹的,“面孔像一块巴掌大的枯树皮,眼眶凹陷得叫人后怕”。老头提着一袋子零食、一袋子生活用品,呆立在会见室门口,不敢进去。
杜桂香贴上去悄声问:“老兄弟,进不去么?”
她这一探听,才晓得,老头跟高墙里的女儿闹矛盾。
老头原是凤翔镇开烟酒店的个体户,老婆在幼儿园当保育员,女儿大学毕业后应聘上了国企的会计。2008年股市大跌,老头手上的股票蒸发了30万,他鬼迷心窍,怂恿女儿挪用50万公款帮他加仓抄底,结果几个月后股市一路见底,他无奈将烟酒店盘出去,才补了女儿的账。账目虽填平了,但时间拖得太长,挪用公款的事败露,女儿获刑14年。老婆为此跟他置气,他大男子脾气上来了,甩了老婆两耳光,老婆跑回乡下的娘家,想不开跳了河。
女儿恨他,在监狱里10年,只跟他见4面,每次不说话,哭干了眼泪就回去了。每个会见日,老头都出现在会见室,女儿拒绝会面,他就灰溜溜地从会见室出来。
杜桂香听老头说完,心软了,一时忘了自己冒牌黄牛的身份,拍胸脯让老头放一万个心:“我真要脸皮厚点找找人,这事不应该不妥。”
杜桂香想到的“关系”,是以前的卢队长。那是个很有亲和力的中年女狱警,热衷公益活动,杜桂香在她手下改造了很多年,亲眼见着她的警衔从“飞机杆”涨到“两毛二”。
她想请卢队长吃顿饭,但被人家的笑脸挡了回来。她又托卢队长将物品捎给老头的女儿, 卢队长给她讲现在的新狱规,说不能替犯人私传物品,转而又查问她出狱了不回家,怎么在监狱大门口晃悠。
杜桂香有些心虚,只能将一堆物品带回住处。
不曾想第二天,那老头又出现在监狱门口,手上仍旧大包小包,也不问她前面的物品捎进去了没,只将新带的东西往她手里塞,顺手还贴给她600块“劳务费”。周遭站着一圈女犯亲属,为了“生意”还能做下去,她不能拒绝老头,只能拍胸脯下保证:“小事情,都搞定的。”
后来,老头连着来了四五趟,带来的物品在她床脚边堆得像座小山,“光卫生巾就十几包”。杜桂香心里气得骂老头寻死鬼,“这是打算多久不来了,要一次性送这么多东西”。
“这些东西拿到集市摆摊,也能挣小2000块钱。”可杜桂香几次想去卖,心都慌慌的,便原封未动,撂在床脚。她发现自己心态也不好了,到了监狱门口,竟然怯生生的,不敢再去和家属攀谈。
再往后,她就被魏靓那辆“闯鬼门关”的摩托车撞了。



9


杜桂香的脚能自己走动后,成天逼魏靓:“你勾他们出来。”这话说得魏靓又臊又气,怎么能用“勾”这个字,把她魏靓当成什么了?
两人又较劲了,杜桂香要夺魏靓的手机,魏靓拖个哭腔大喊:“你凭什么多管闲事?撞了你算我倒霉,我哥赔不起,我才18岁,以后日头长呢,大不了我养你的终身,打工的钱都贴你……你凭什么管我的事?我不要再想那件事,一辈子不想不提,就当天上打了雷,劈我脑筋上了,我活该做个烂女人……”
“我不管你愿不愿意,3个恶人今天糟践了你,明天就得糟践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我杜桂香不治服他们……”


一天,门外忽然来了人,问“杜桂香在吗?”
杜桂香一个激灵——这副细哑音调,是卢队长。上次卢队长查问她的狱外情况,把她弄得心里就七上八下的。出狱前,卢队长帮杜桂香争取到了一个“出监学员模范奖”,有1200块奖金,还让她参加了服装设计培训班,签了一份“狱外遵纪守法保证书”——那保证书不是白签的,眼下卢队长突然造访,怕不是什么好事,“自己当黄牛的事要被她晓得了,可不得了的事呐”。
“这么热的天,你披件牛仔外套呀?”
杜桂香试图将卢队长挡在屋门口,但腿脚不灵便,被卢队长这么一说,她发现自己真是慌张了,竟瞎穿了衣服,后背立刻冒了一阵汗。
“这小丫头是你什么人啊?”卢队长在屋里绕了一圈,走到床边去翻那堆物品,瞥了魏靓一眼。
“我外甥女,我弟弟的女儿,我这不是腿伤了,她照顾几天。”
“知道你伤了腿,我就是不放心,打听到你住这,过来张望一下。”
杜桂香心想,这卢队长真神通了,怎么能知道自己伤了腿?卢队长好像知道她的心思,顺嘴解释一句:“你这号犯过重罪的,是要受到地方上监督的,别说你出车祸这么大的事,就是你私底下的一些小九九,我都清楚着呢。”
说完,卢队长便抓起一包卫生巾,注视着杜桂香。
杜桂香不敢与卢队长对视,慢吞吞地将屁股沾在床上。卢队长将东西抛到她胸口:“你前年不都绝了么,怎么在屋里囤这些东西?”——女监每月给“三无”(无接见,无汇款,无来信)服刑人员发放妇卫用品,杜桂香从前年开始,就没领过。
“我的。”魏靓给杜桂香解围。
卢队长瞟了这个小女孩一眼,问:“用这么多?”
魏靓机灵地回答:“我朋友圈做代购的,这牌子好用的,卢队长可以拿几包。”说完,双手还使劲比划了一个大圈,意思是屋里所有东西都是她的货品。
卢队长哑了一会儿,没什么好盘问的了,临走时,掏了200块钱搁在桌子上,杜桂香哪好意思要,拼了力气要塞回去。
“这是礼节,来看伤者,必须的,我已经空手来的,按道理要带牛奶、果篮呢。”
卢队长这么一说,杜桂香不好拒绝了,非要择日请卢队长吃饭。卢队长没答复,忽然拉下脸,严肃地讲:“杜桂香,你别忘了那张保证书哈。”



10


魏靓总算找到了杜桂香的软肋:“您一把年纪了,就别行侠仗义的了,弄不好又要进去,真要把那几个人打出个好歹,能跟卢队长交代吗?”
杜桂香火冒三丈,朝魏靓吐了一口老痰:“你个小丫头,对那3个畜生倒狠不起来,对付我这个伤残病号倒蛮有脾气,你个欺软怕硬的东西!”
魏靓被这话刺激了,抹布一丢:“你再这样,我掉头走人了。”
杜桂香不服软,抓起身旁两包卫生巾朝魏靓砸过去:“滚!活得一点骨气都没有的东西,给我快点滚!”
有一包卫生巾砸到魏靓左眼睛了,本来她不想哭,但挨了这么一下,眼泪控制不住的,哗哗地就下来了。杜桂香也觉得发火发过头了,小声劝着:“哎呦哎呦,我不小心啦。”
魏靓蹲下去,抱着脸,一边大声哭一边嗡嗡地喊:“我有苦衷的,我有很多很多苦衷的。”
除了觉得对不起大梅,实际上,魏靓还有另一番难言之隐:
邻居朱大爷,是她老爹的牌友,当过小学代课老师,镇上多半年轻人都是他的学生,后来合并校区了,他就在实验小学烧开水,魏靓兄妹俩很尊敬他,从小到大,回回见面,仍旧一嘴一个“朱老师”。朱大爷之前也常帮衬兄妹俩,修桌、买煤,偶尔还送点熟菜过来。魏靓她哥脖颈动手术,朱大爷的老伴也帮忙不少,煲好几次汤让她捎进医院。
朱大爷香烟抽得凶,两片嘴唇抽得乌紫,一嘴牙齿抽得黑亮,人无论往哪一杵,不消几刻钟,脚跟前就是一圈烟头子,刚拿了一年退休金,就撞上个肺癌。趁朱大爷还能挺的当口,魏靓她哥让她煲汤送医院,有功夫就陪朱大爷说说贴心话。魏靓刚去了两趟,朱大爷就像是变了个人,老趁没人的时机,在她身上捏一把摸一把。有次她在病房厕所忘记反锁门,朱大爷忽然闯了进来,死死搂住她,张大嘴巴啃她的脸,啃她的脖子,再一路往下啃。病房里还有好多人,魏靓不敢叫唤。
“那天在KTV,大家喝嗨了,就玩真心话大冒险,讲‘第一次’。轮到我了,几个人先问我有没有过……哎,我就把这点本来打算守住的秘密讲了……他们也是因为这个才有搞我的胆子了吧。”
魏靓不想让自己的秘密太过扩散,虽然她很清楚,那3个混蛋会将这些事充当谈资,扩散给100个人,但只要不传进她哥耳朵里,她就不至于绝望。
再有,她确实收了那3个人的红包,520又是暧昧、不好解释的数字,若那3个人反咬她当“鸡”,可能大部分人都会信——像她这么一个困苦家庭出来的女孩子,有大花臂、穿露脐装,肯定会让人先入为主的。
杜桂香心里五味杂陈,眼前这瘦瘦的小丫头片子,又单纯,又傻。她开始站在魏靓的立场考虑,觉得自己倒真不能鲁莽行事、以暴制暴,收不住分寸,将谁打出个“伤害”,坏人占了理,她得“回笼”,得赔人家医药费,魏靓那倒霉的穷哥哥怕又要在身上劈两刀了。再者,小丫头的名声也真的被传臭了,以后在本地就蛮难出嫁落户了。“报警是没意思的,这小丫头已经错过了时机,什么证据都没了,报警只能令她更难堪”。
要跟这3个流氓玩阴招,杜桂香就要找准他们的命门下套。
杜桂香曾在狱内为一个做皮肉生意的狱友出过头。那女人叫张甜,大伙儿都反着叫她小咸。小咸虽前面受了苦,但后来不争气,出狱后又跟着别人玩起了仙人跳,等杜桂香19年牢蹲完,她已经5进宫了。不过,小咸很敬重杜桂香,服刑期间非要认她做干姐姐,杜桂香看不上这号人,总对她爱理不理,小咸出去后写了几封信给她,她也没回。
搞男人这种事,杜桂香觉得非要找这号人物帮帮忙。



11


杜桂香已经一天一夜没回来了,她只有部老年手机,拨通了号码,传来欠费的提示音。魏靓充了30块话费,结果仍旧欠费。
魏靓就觉得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关于赔偿款的问题,她准备让她哥来跟杜桂香谈,她要赶紧出去挣钱。
夜里,魏靓忽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震醒了,刚开了一条门缝,七八个警察闯进了屋内。一位高个警察抓住了她的上臂:“杜桂香呢?”
一群人迅速分散到了屋子各个角落,哪哪都瞅了一遍,开始清查屋里的物品。魏靓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但半夜来了这么些警察,她心里慌得要死。一个警察将那十几包卫生巾都拆开了,里面是一小卷一小卷的钞票;又有警察又将十几双鞋底拆开,里面也藏着现钞。魏靓吓坏了。
警察将物品搬去了车上,而后又蹲守到黎明,但杜桂香依旧没有回来。警察告诉魏靓,见了杜桂香赶紧劝她投案自首。监狱门口那老头得了胃癌,自己放弃治疗,将家里的存款都藏在捎给女儿的物品里,岂料遇到杜桂香这个冒牌黄牛。老头报了案,事情性质就变了——杜桂香涉嫌诈骗罪,要蹲局子去了。
等到第二天中午,杜桂香才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两人刚碰头,魏靓就绷不住了:“你快跑呀,警察说不定埋伏好了,要来捕你呐!”
杜桂香见屋里空荡荡的,转身便问:“我的东西呢?”
魏靓费老大劲才给杜桂香讲清楚,杜桂香有些抓狂了,嘴里嘟嘟囔囔地讲:“真被讲中了,八字行枭运呀,命格天冲地克呀!”——杜桂香刑满前一天,值夜班的犯人非要帮着杜桂香排八字,排出来的结果很不妙,犯人叮嘱她出狱后踏实一些,不然必将大祸临头。杜桂香不信,骂那个犯人是嫉妒她。
现在,犯人一语成谶了。她寄予了无限希望的小咸,根本帮不上什么忙,而自己千担忧万操心的,还是莫名其妙地犯了罪。
“一年牢是坐,十年牢也是坐。”杜桂香的一双脚就不自觉地迈了出去,魏靓在身后追了几步,杜桂香冲她喊道:“回家去吧,我去解决我自己的事。以后有良心的话,给我往里面捎几封信。”


杜桂香站到网咖门口时,先朝手心吐了口唾沫,使劲搓了搓。她径直走进去,瞅见正沉浸在游戏中的大脸,“和手机里的照片一个丑样”。她站到大脸身后,盯着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将右手举过大脸的头顶心,狠狠劲,猛力劈了下去,右手落定后接着扬起左手,交替着劈打,噼里啪啦的,不知道劈了多少下,周围人吓得发抖,四面的屏幕和键盘都溅了血。
大脸来不及吭声,已被杜桂香打昏了过去。
杜桂香不解恨,只觉眼前这颗血肉模糊的脑袋是很多可恨人的重影,她的死鬼丈夫,她的爷爷,她的臭老爹,想强暴她的恶汉……她卯足了劲继续劈打,打到两只手指甲劈了,瑟瑟发抖,心里方才痛快……


魏靓是第二天下午得知杜桂香被拘留的。她心里揪着痛,一步步地往杜桂香的农房走。屋内被警察翻得一片狼藉,魏靓拿起笤帚,打扫了一通,窗户擦得清亮,门里门外的拐拐角角也拿着抹布抠脏,不知道累似的。
一下午的时间不知不觉耗尽,等到了傍晚,一个瘦瘪的影子从门口折了进来:“你到底是杜桂香什么人?”
卢队长一身警服正装,沙哑的音调透着股威严。魏靓面对这么个人,没撒谎的本事,一五一十地将事情都说透了,说得嚎啕大哭。末了,她将一切倒霉事归罪在自己的身上,反复痛骂自己“烂货”、“沾谁谁倒霉”,然后拼了命地朝卢队长鞠躬,求她千万保护一下大妈,别让她再进牢里捱苦头了。
卢队长长吁一口气,抚了抚她的后背,讲:“现在杜桂香没回头路了,她诈骗的事,故意伤人的事,都已被公安那边查清楚了,只是判多判少的问题。”说完,摇晃了语无伦次的魏靓几下,催她回家——天快黑了,要没公交车了。
魏靓锁好了杜桂香的屋子,天上轰了几次闷雷,田地里冒出一股土腥味儿,夏末的雷雨说来就来。魏靓的身体被豆大的雨滴砸僵了,脑子却还在飞速运转:怎样能少判她呀,她为我的事再进去,怎样能帮她少判点呀……
“我吃再多别人的亏,吃大脸的亏,吃朱老师的亏……我都不想别人吃我的亏。我哥吃了我的亏,大妈也吃了我的亏,连死去的大梅也吃了我的亏,她可是我最好的小姊妹,我竟然和大脸那样……我活该的,我好难受的……”
魏靓恨自己从小到大一直胆小——要不是大梅的鼓动,她才不敢纹一条大花臂,才不敢把“鬼火”开得震天响——她不敢的事太多了,她小学五年级时,老娘刚跑,几个同村男孩子课外时间取笑她欺负她,“那一年所有的课余时间都是躲在厕坑上度过的”。还有一回,一个女孩抢走了她脖子上的项链,那是老娘遗落的,乡镇赶集时小饰品摊上的东西,不值钱,但她想老娘时就会戴上。在厕所湿漉漉的瓷砖地上,她朝那个女孩跪了下来,女孩心软了,将项链还给了她。
想着这些事,她忽然就下定决心了,既然从前为了一条项链都能朝欺负自己的人跪下去,“我这么没骨气的人还要什么脸面”,为了自己的良心,为了大妈,她也可以朝伤害自己的人再跪一次。



12


卢队长去所里了解情况,看看杜桂香还有无从轻处理的可能。
警员让她帮忙联系犯人亲属,一方面确认物品,一方面配合立案工作。卢队长一听,完了,杜桂香十有八九得“二进宫”。
她去拘留室见了杜桂香,问她怎么回事,出来了不学好。 
杜桂香不以为然,说进去不是坏事,里头热闹,当务之急,她想把那老头的东西捎进去,让他女儿劝她老爹治病,“这种病早治早好,不治死得早”。
卢队长气得要命,问杜桂香还记不记得那张保证书,有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下两个案子,短短几个月的出狱时间,就这样,该不该反省、要不要检讨。可杜桂香反倒讲起了条件:“你帮我把东西捎给7监区教导员,把病老头事跟她反映反映,病老头女儿就在7监区,让她女儿劝劝自己老爹,人命关天的事。”
“你诈骗的这些东西,现在都扣在所里,谁给你捎都捎不进去,定了数额,立马要判你刑的!”
卢队长帮杜桂香写了一份600多字的检讨书,去单位复印了几十份,通知犯人亲属确认受骗物品时,一人发了一张。她不知道这能起多少作用,但这是唯一的办法。同时,她也找7监区的教导员聊了聊,教导员答应劝说让老头的女儿跟他视频会见一次,双方缓和一下关系,该治病的治病,该改造的改造。
狱方把杜桂香诈骗钱物的事告诉了老头,通知他去派出所确认物品,并配合报案取证工作。老头却说身体不行,去不了,而且还要撤案,说自己夹藏在会见物品里的钱都是提前和杜桂香商议过的,只是杜桂香做事太慢,他怕杜桂香没送进去的门路,才着急上火报假案的。
警察警告老头,报假案要承担法律后果,老头哼哼一声,说我胃癌晚期了,什么狗屁后果。
与老头持同样想法的犯人亲属很多,大伙儿接到通知,又看了杜桂香的检讨书,大多数人不想为这种事较真,想想高墙里的亲人,心底就多出一份宽容和大度。
最终,杜桂香的诈骗案被撤销了。


------
在人民医院治伤的大脸也忽然消失了,警察联络不上人,也没法走伤情鉴定的流程。杜桂香在看守所羁押了37天后被释放了。魏靓她哥赔了杜桂香3万5,魏靓没露面,说去外省的服装厂做工了。
杜桂香在看守所门口的小饭馆请卢队长吃饭,她喝了点啤酒,对卢队长讲:不痛快。
卢队长问她怎么就不痛快,两桩案子都没判,可捡大便宜了。
杜桂香唉声叹气:“我杜桂香就没半点好的地方么?”
卢队长不吭声了,好半天才讲:“杜桂香,你骨气还是蛮多的……”



后记


魏靓得知杜桂香获释后,一直不敢联络她,“肯定骂死我的,骂我没骨头的东西”。
后来杜桂香买了智能手机,要学着搞微信,从魏靓她哥那要了魏靓的微信,这才加上了。也没骂她,只是讲:“你软归软,但也蛮多勇气的。”
杜桂香有数,小丫头为保全她,肯定做了很不容易的事。“认她这个干女儿了,趁着还能忙活,我得给她存点嫁妆钱。她这种软绵绵的性格,没点嫁妆以后要受欺负的。她哥赔那3万5,我一分没动的”。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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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 安

牢里蹲大学七年本硕连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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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5-20 10:5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恋爱”9天,他为成功学女骗子坐了4年牢丨人间

 虫安 人间theLivings 2020-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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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经算下来,老胡跟王姐只相处了90多天,从2010年7月4号到2010年10月2号,他那40平的小屋子至今仍保留着2010年的手撕日历,可对于王姐的真实情况,他起初一直知之甚少。



配图 |《当男人恋爱时》剧照




刑期已满丨连载 03



我的狱友老胡今年52了,活了大半辈子,一直是个单身汉。
他因销赃罪入狱4年,眼下在无锡旅游区跑人力三轮,休息时间也不愿在家待着,常坐在一家药店门口看电视。那药店为了吸引老年人,在门口摆了几张破沙发,装了一面广告大屏,经常放谍战片,有时放到夜里12点,流浪汉也聚过来看。
有天为了抢座位,老胡和流浪汉打了一架,流浪汉们以多欺少,他吃了败仗,掉了颗牙,回家喝闷酒。
老胡给我说,自己喝了没一会儿,屋里忽然进来个女人,问他吃不吃猪油馄饨,然后笑嘻嘻地钻进厨房……当然了,挨打是真的,那个女人却不过是老胡的一场醉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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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去老胡看电视的药店门口看了一会儿,很孤独。(作者供图)



1


老胡踩人力车每天进帐小200,这收入养活他一个老单身汉绰绰有余了。
2019年8月,老胡与我在一个公园会面,他的人力车就停靠在公厕的墙角。这辆三轮自行车造型独特,龙头和客座焊接了四根弧形钢管,撑起一顶蓝色遮阳棚,油帆布的棚面防水耐脏,夏季少雨,棚顶积着厚尘。客座位置还安了两盏小吊灯。
老胡将车停稳,瘦小的身影一颠一颠地朝我走来。
他的右脚早年因伤被截掉了3分之1脚面,当年他在一家铁芯厂当保安,夜里抓偷铁贼,脚卡在一堆零件里,捱到天亮等人搭救,脚已经报废了。
“那你蹬车还吃力呢?”我给他送火,搭上腔。
“用脚后跟。蹬车不碍事,走路吃力的。”
老胡是捍卫厂方利益才受的伤,那时候铁芯厂老板厚道,一次性发了奖金和伤残补助金,加起来有小40万。领到这笔钱后,老胡保安的工作也不想再干了,准备休养一阵子,寻个伴成个家,再张罗个夫妻店,余生就过得轻巧体面一些。
9年前,老胡43岁,单身单到在老家丧了颜面,“实在待不住了”。除了个矮、肤糙以外,老胡五官尚端正,模样也不失英俊,尤其是两撇剑眉,“像那个坏怂吧,湄公河惨案,那个什么金三角刘德华(糯康)。”
老胡的老家在安徽的山里,经济不好,但比他条件还差的老乡——聋的、哑的,都能寻到女人,还有喝完酒打飞老婆眼珠子的,“出来”了也有本事再结婚。他却因为老实,成了出了名的“呆头鹅”。
老胡老实,年轻时也做过“大胆”的事。他本有个好前途,跟当地一个做红木家具的匠人学手艺,却被师傅抓住了偷钱的把柄。
手艺没学成,他就被撵回了家,后来学修自行车,家里给他讲了一门亲。女方马马虎虎,各方面都跟他搭配,谁知道就在要成事的当口,发生一件想都想不到的事情。
一天,一个寡妇送来一辆自行车让他修龙头。那车毁得难看,要修个一天半的,约好隔日取车,寡妇就回去了。老胡将那辆车拆成几块,忽然发现车垫里藏了一块小金条。
寡妇的死鬼丈夫是醉酒夜归时,骑自行车掉湖里淹死的。寡妇在镇上的作风不好,小金条是男人藏妥的私房钱,天天焐在屁股下面,结果却无福消受。
老胡年轻时因为钱败过名声,眼下这门亲事好不容易讲出点样子了,他还想不如再争当个拾金不昧的老好人,说不定能上个报纸、被镇乡领导表扬,寡妇再给车铺挂面锦旗的——总之,他要让女方相信,他老胡是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可惜事与愿违,他这标准意义上的“拾金不昧”却成了让女方牙根发痒的难言之恨。准丈人寻到车铺,指着他的鼻头骂一声“呆头鹅”,从此,他这外号在小镇上响当当的了,女人一个也不挨边。
大家伙儿都笑他,笑他是将金子当黄铜的憨包。
“我今天在这里讲个没和任何人讲过的秘密。年轻时偷师傅的钱,我不是手脚不干净,我是帮师傅女儿顶包的。那小丫头我很喜欢,但我和她搭不上的……我也不后悔,到底了,也就认自己是和尚命了吧。”


老胡的“和尚命”在与王姐相遇的那一刻终结了,用他自己的话讲,就是“压在五指山下的猴子遇上唐僧了”。
那是2010年的6月末,公园的4亩荷塘里,荷花都争着冒尖。到处都是端着蒲扇的孤独男人,一些男人敞着胸襟,露出光亮的肚皮在拱桥上踱步,有人在等棋搭子、牌对家,也有人望向不远处跳广场舞的妇女,一嘴一嘴地抽烟。
老胡在拱桥上望呆,忽然眼前一黑,一只黑色大书包从他眼前擦过。仔细一瞅,一个丰腴的女人挨到了他身旁。这女人穿着白衬衣,汗出多了,黑色文胸从咯吱窝那儿透了出来,肤色不太均匀,脸和脖颈是小麦色。
“大热天,背这么大只书包啊?”老胡搭讪。女人不吱声,白了老胡一眼。
“雀斑蛮多的,30出头,总体不难看,得劲儿。”老胡后来说。
那段时间,老胡想着自己银行里存着40万,小日子都要飘起来。原本一个见女人就害羞的老单身汉,一双眼睛简直肆无忌惮了,看女人就像皇帝选妃子。
相亲会去了十几趟,有位小老胡15岁的农村离异妇女铁了心地要跟他,他嫌人家一双腿太粗,胖得不见腰身,于是将该妇女列在“考察期”内。先到人家那里吃了几趟白食,人家还帮他洗过脚,尤其那半截右脚,更是被捧在手心里洗得好认真……
一切都顺顺当当地发展着,老胡几乎快要下定决心,开始盘算起婚事的开销了。可就在这个当口,他遇到了王姐。
如果那天稍稍少去一些外在条件,可能后来的事也不会发生。比如老胡不端着那把破蒲扇,或者像往常那样先去围观两局棋,他也就不会做出那么轻佻的举动——用一把破蒲扇撩开一个女人的短发。
王姐的半片头发被掀开,老胡吓了一跳,“这位有模有样的小妹妹缺了一只耳朵呐!”
他先是吃惊,随之心头一颤,一瞬间又有些惶恐愧疚。
王姐骂他二百五,扭身去了桥对面,远了他几丈。他一颠一颠地追去,王姐骂他神经病,他站在几米开外的位置朝王姐讲话,“小妹,我脚也废掉的人,不会笑你的……我无心那样做,我跟你道歉……”
王姐打开书包,里面塞满整盒的签字笔,冲老胡扬手,说真要是诚心诚意认错,就帮她代销点笔。老胡上前拾起一盒笔,困惑了。
他没什么文化水平,以前在生产队上过几天夜校,名字练得比较漂亮,简单的算数也没问题,但他这辈子还真没必要买整盒的笔。
“我请你吃饭吧?”他话音刚落,王姐一把夺回笔,塞回书包,眼睛瞥向别处,手只顾抬着挡着。那意思很明显,让老胡走开。
“那你这些笔怎么卖?”
“38一盒,买一盒送一盒。”
“书包里一共多少盒?”
老胡那天摆出阔绰老板的姿态,掏了7张百元大钞,买光了王姐那一书包的笔。
他其实是在耍心机。若只买一盒两盒,他没把握能把王姐往住处领。这一书包笔就在王姐的背上,老胡成了买主,王姐自然要把这包笔送上门去。



2


虽然后来老胡为王姐蹲了4年牢狱,但迄今依旧时常回念这个危险的女人。谈起那段日子,老胡灰黄的眼睛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点亮了似的,整个人先生气一下,然后又不生气,嘟囔着说:“她有野心的,要成功、当女老板的。”
那天,老胡买了700块的笔,人家送货上门,老胡便“老实人学滑头”,没规没矩,咸猪手试探了王姐一番。
从前半辈子,他没胆量用这种样子接触女人,如今的底气是那半截脚换来的40万。这股底气很不受控制,不时将他个好端端的老实人变成另外一番模样:钱到账的头一宿,他躺在亮起粉红灯泡的足疗房里,双脚高高架着,498一个的钟叫了两趟;进海澜之家买套西装,售货员当他是沿街行乞的流浪汉,他用刚取出来的几千块现钞甩打人家的肩头,4个售货员,一人发了一张……好多好多夜里他躺在床上睡不好,哪条街亮了粉灯,他就寻到那儿去,“见惯了大场面”。
老胡的手游走到王姐腰腹上,说:“你这一身汗,你看看,什么都透精光。”王姐纹丝不动,任由老胡占尽便宜后,轻飘飘地来了一句:你这人要倒大霉的。
“处处朋友,至于讲这么触霉头的话。”
王姐说:“你也不问问情况,我家里头什么样,就这么一顿上手,你总有一天被别家的老公打破头。”
老胡更加高兴了,一张面孔笑糊了,“你这么关心我,你肯定对我有意了。”王姐打掉他的手。他顺势捉住王姐的手,抬高音调喊:“你跟我处,你以后用不着大热天干这种苦差,我钞票不多,但也够你过舒服日子的。”
王姐甩掉他,站开一些,严肃地讲,“你别小看了我这份事业!”然后认认真真地递出一张名片,上面写着“xx文具公司销售主管王x”,又认认真真地说:“你想和我处对象,你就要帮帮我的事业。”


2019年11月12号清晨,在一间约百平的简装写字楼内,30几名文具行销员围在一台播着嗨曲的电视前。
他们手舞足蹈,啸叫着扭动身体,互相击掌,像出征前完成一项鼓舞士气的仪式。之后,所有人都以一副激情四射的样子开启了一天的工作。
接到这家公司的复试通知后,我也在这个早晨站进那块人声鼎沸的空间里。
自从和老胡见面后,我一直对9年前王姐口中的那份“事业”很感兴趣,可是老胡却对此一无所知,我查到后便专门来此面试。
在入职的第11天,我发现这间公司似乎并不是个骗子公司,或者从我的角度看来,它是用一种更巧妙的骗术——公司用成功学规避了诸多法律风险,之后疯狂压榨劳动力,坚持好多年不付工资、再完成自己在十几个城市开设分公司的“伟业”。
到底是怎样一种运作机制,又有多少个疯狂行销员的故事值得被讲诉?
9年前的王姐至少是其中之一。


正经算下来,老胡跟王姐只相处了90多天,从2010年7月4号到2010年10月2号。他那间40平的小屋子至今仍保留着2010年的手撕日历,可对于王姐的真实情况,他起初知之甚少。
2010年7月4号是个星期天,作为文具公司的行销主管,王姐一周只休一天。这天,她应老胡的约,第二次来到这乱蓬蓬的屋里。她依旧随身背了一书包笔,随手还提着一个购物袋,里头也是笔。
老胡在厨房里张罗着,弄好了鸡和鱼,蔬菜也洗好了,菜单是王姐发到他手机上的,叮嘱他洗配,然后要来亲自操作这顿饭。
老胡见王姐进了屋,赶忙出来帮着摘下那只黑书包,拎在手上掂量一下,说小能有30斤,又害他掏了700块。王姐将购物袋也交他,说这儿还有300的货,给你凑个整数,然后抽了老胡的围裙,钻进了厨房。
老胡乐呵呵的,追到厨房掐了一把王姐的腰,说她蛮好一套生意经,都要处对象了,还这么能搭销业务,本事不得了,将来恐怕要被她削干净“棺材本”。王姐推他出去,开了油烟机,那破烂机器的声音好久未曾响动,老胡听得心头温暖,舍不得走开,蹲在门口,嗅着阵阵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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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巷子里的矮房就是老胡曾经的家。(作者供图)

老单身汉最怕饭点。老胡少有进厨房的时候,以前总吃单位食堂,眼下不工作了,捱到饭点就去街巷的小馆。偶尔在厨房造一餐伙食,碗筷就会在池子里泡着发霉。而那厨房,一进去,老胡的心口就聚上来一股驱不散的苦寒之气。

这一天,老胡的厨房烟火缭绕,一个忙碌的女人,“叮叮哐哐”地响动,一盘盘刚出锅的热菜……那是老胡美梦成真,一辈子忘不尽的时刻。
该发生的都发生了,两人的午觉睡到傍晚,饭桌上烧酒还剩小半瓶,老胡起床了又坐过去喝,王姐自己也满上一杯,两人碰了碰。走完酒,王姐问开心吧?老胡点点头。王姐又问,你一张黄牙嘴里讲出来的话能算数吧?老胡搂住王姐。
王姐的事业,老胡答应了要帮忙。等王姐开了公司,当了王老板,她也答应和他扯证。
7月4号就是两人签署“身体合约”的日子。



3


这家文具公司为行销员们设立了“公正”的职位上升通道。一名行销员当月业绩突破1万,次月可晋升主管;主管可以收徒,徒弟超5人升级为队长,团队每月业绩超5万,半年后晋升副经理;副经理设有半年业务培训期,期满可挑选其他城市开设分公司,前期费用由上一级老总承担,分公司的业务利润老总要抽取20%。
那天,我站在这家文具行销公司的大厅里,忍受着一群比我年轻5至10岁的行销员们大吼大叫。大厅的劣质地板发出“砰砰砰”的跺踏之声,行销员们穿着廉价的西裤衬衫,每个人都要轮流跳到人群中间,完成专属自己的出场方式。
大部分人的动作都十分滑稽——有一位肥胖的女行销员做出高难度的拉弓动作,甚至崩掉了胸口的纽扣;一位年轻的主管一直大幅度地扭跨,吼了足足5分钟,用带有乡音的土味英文喊着“够!够!莱斯够!”,他始终没有发现自己的裤门大敞,斜出一角深紫色的内裤……
他们的激情令我惊讶又尴尬,毕竟在我的生活经验里,除了耍酒疯、蹦迪,从未见过一大群人在清晨如此疯癫狂躁的画面。
很快,我就被一位高大的男子拉进了人群,大伙跟着节奏扭动身体,朝我伸着手掌,我跟他们挨个击掌,身体不得不小幅度扭动。也有两位一同来复试的女孩被拖进了人群,她们显然无法快速合群,两人满脸通红、不知所措,有一位甚至像鸵鸟那样捂住了脸。
嗨曲播完,所有人分列2排,一位瘦高的中年经理从办公室出来了,所有人激烈鼓掌。经理穿着笔挺的西装,端着无线麦,跑了几步,在队伍前头刹住脚,举着麦冲两三个行销员咆哮,发出“喔喔喔”的浑厚声音,行销员们也跟着咆哮,疯狂鼓掌;经理又冲到后排,同样盯着几个行销员,眼睛瞪得极大,话筒里有喘气声。
他来回跑了四五趟,两排队伍发出的掌声要掀翻天花板了,声浪令人惊恐,所有行销员的神情似乎都要燃烧起来。
我站在东南墙角,那儿有一台半米高的饮水机,经理咆哮着冲到我面前,我被他那张青筋暴起的面孔吓住了,稍稍退了半步,撞倒了饮水机,好在水桶是空的。
我快速弯下腰,将饮水机扶起。经理忽然拽住我的胳膊,将我拖到了队列中间,他冲我咆哮——“你为什么来这儿复试?”
话筒戳到我面前,我想了一下,说,“挣钱。”
“你为什么去搭理那只空桶,那里面有什么?值得你用这么宝贵的晨训时间?”
我被经理吼懵了,该不会经理拿我当烘托氛围的工具,要将我赶出这间“群狼”之屋吧?好在一切有惊无险,我只是被经理“上了一课”而已。


接下来是业务训练时间,行销员们的队列瞬间打乱了,他们在这间小屋里挤来挤去,随意拉住某位同事,练习销售话术。
一刻钟后,早晨9点,墙上一台挂钟响了,这是定好的出工时间。所有人都去了楼下的另一间公寓,那是个30平米左右的文具仓库。每人带着书包、手提包、购物袋,逐一在仓库完成货品申领手续。我和另外两位复试的女孩就在楼道里等着。
经理亲自分发货品,跟每个业务员击掌,鼓励他们做出好业绩。几个稚嫩的女孩被沉甸甸的书包压得狂笑,看起来做足了吃苦耐劳的准备。
她们脖颈之下的肌肤和脸容形成极大色差——这几位貌似稚嫩的女孩显然是公司的老业务员了,她们至少待了3个月以上——从肤色就可以判断,她们至少经历了这座城市严酷的夏季。
在行销公司待1个月以上的业务员就有机会晋升主管,坚持1个月未离职的人,多半都是被成功学深度洗过脑的。
这类“商业信徒”通常会坚持半年以上,这期间,他们多半会成为“主管”、“队长”,少数极度出色的甚至能成为“副经理”——但所有人的待遇并无不同,他们没有固定工资,没有五险一金,唯有货品销售的提成。
不过,年轻的行销员们酷爱此类头衔,以及在其中收获的“肯定”、“尊重”、“归属感”和“责任”。他们大多受教育程度不高,来自乡镇村落,年纪小,工作经历少。行销公司深谙“头衔效应”的法则,依靠着老套的方式,收割着年轻人旺盛的劳动价值。
货品很平常,签字笔、记号笔和计算器,签字笔的拿货价格是每盒16元,记号笔每盒20元,计算器22元一个,至于最终的销售价全靠行销员的一张嘴。
实际情况并不妙,月度业绩过万的主管实际收入很难过3000。但也有例外,有人将记号笔以200块一盒的价格,卖给一位建材市场的老板66盒,创下了公司单笔业绩的最高记录。
那个行销员是个00后女孩,据说装扮性感,擅长撒娇,人也漂亮。她以极快的速度从普通行销员升到了副经理,眼下已去南宁开了分公司。



4


王姐想把公司开在灌云县,那儿是她的老家。
老胡得知这个想法是在2010年7月11号,还是星期天,两人的第二次相会。王姐告诉老胡,自己已经带了2个徒弟了,徒弟的业绩也得老胡帮帮忙,她1个月内就要冲队长。
老胡每周又要多掏1000元,保证她两个徒弟的业绩,一月的总账就是8000。
行销公司对每日业绩有3个考核档,“达标”是150元,未完成的行销员要自己承担伙食费(公司包食宿,住宿条件极差,提供一顿晚餐);“打的”是300元,完成业绩的行销员可以打的回公司,公司报销打的费;“敲钟”是500元,完成业绩的行销员回到公司可以敲响一面“荣誉小铜钟”,接受集体的掌声1分钟。
吃牢老胡这位“金主”,凭借每周2000块,王姐的小团体很能出业绩。因有人托底,小徒弟们搞业务就更放得开了,时不常还能敲敲钟。
老胡也很舍得掏这些钱,他算过账了,撑到王姐干副经理,统共贴不了10万块,“10万块娶个心仪的女人,不亏。”
他掏钱掏得爽气,王姐也会回馈他足够的“奖赏”,每个礼拜天都是老胡心痒的日子。
从2010年7月4号到10月2号,老胡和王姐同处了9天——9个星期天——这9天构建了老胡余生的全部幻想。
每每想起,总有星星点点的光亮悬在那儿,可终归是团硕大的谜。老胡曾几次问过王姐的家庭情况,得到的或是狂吻、或是侧身沉睡的呼吸声,有时是一根暧昧不清,晃动的食指。
在这其中的某一天,老胡问王姐:“你耳朵是怎么回事?”
王姐反问老胡:“那你臭脚板是怎么回事?”
老胡老实了半辈子,可当着王姐的面,他不知怎么回事,出嘴的都是谎言——“我救人啊,有见义勇为证书的,脚是被坏人砍了的,国务院给我补助,我吃公家饭。”当然,这只是在真实情况的基础上做了些“拔高”。
他试图让王姐得到更大的安全感,“我老胡的靠山是政府,不是一个搞慈善的民营企业家,我老胡的钱是国库里的英雄基金,不是伤残之后可怜人的救济金。”
老胡吹牛吹得自己都脸红了,王姐也不深问,只说了不起,你胡老头还是个活雷锋,我跟你混在一张床上,也是沾光了。
老胡追问,“你丢一只耳朵哪去了?”王姐还是不说。
事后,这被老胡认定为一种不祥征兆——不肯跟你谈伤疤的女人,就永远不是你的女人。但从旁观者的角度看,也可能是老胡在吹嘘伤残经历时露了马脚,令王姐不选择与他交心。
反正对于两个身带伤残的人而言,这算是一次失败的彼此试探。


在百度贴吧的“xx文具吧”里,有不少行销员吐槽自己曾经受骗的经历,也有人怀念那段受苦时光里认下的友情,四处寻找昔日落散的伙伴。
我也联系上了一位网友,他于2010年4月到2011年6月在这家公司任职,从行销员干到了队长。我向他打听王姐的情况,刚说出名字,他就不耐烦地跟我强调:
“这种公司的人员流动性有多强你知道吗?付个千把招聘费,反正也不签入职合同,来一个要一个,入职的还要交押金,每个入职的都要先拿一包笔去跑市场,哪怕这个人第二天离职,他也等于买了一包笔。不夸张,1年下来,千把人进进出出。”
“王x是当时的队长,差点就开公司了,缺只耳朵,30岁上下……”我不死心地描述着,网友却不说话了。
在公司里,被“树典型”的传说人物还是有几个的。据说,王姐也算其中一个,她未入职公司之前,在小巷里卖馄饨。9年前,公司所在的高楼还插在几条巷弄之间,不少外地女人在这里生活,七八家足疗店全挤这儿“搞竞争”。小巷里摆满了晾衣架,垂吊着湿漉漉的文胸、三角裤和丝袜。
王姐在小巷里有个巴掌大的门脸,她的馄饨卖4块钱一碗,主顾大多是巷里的一群退休老工人,平均70岁左右,每天醒得比鸡早,馄饨店刚冒热气,老头们就钻进去过早。
一天,小巷发生一起电路老化引发的小火灾。虽然无人员伤亡,但消防车将巷口堵住了,场面弄得挺大。警察来了,顺带着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扫黄活动。据说,被抓的嫖客中有位特殊的人——文具公司的经理。
经理被放出来的那天早上,去王姐早点铺吃了碗馄饨,听见王姐抱怨自己的小店跟着火灾、扫黄遭了殃。卫生啥的都不过关,要歇了整改,她一个人挣辛苦钱,改不起,只能回老家。
2010年秋天,经理对所有员工讲起这件事。他不仅不避讳自己嫖娼被抓的事,反而宣传自己向派出所办公室推销了60盒签字笔的业绩,他嫖娼的罚款就是这60盒笔。
他还宣布,巷子馄饨摊的老板娘即将加入公司,和行销员们共同开创“伟大事业”——这说明,公司的魅力无处不在。



5


事隔多年,王姐入职的真正原因已无法求证,也许身处镀金时代,一个馄饨摊的老板娘也渴望一种世俗层面的功成名就,而精神与道德层面的各种失序,也就被漠视了——那个宣扬用业绩充抵嫖娼罚款的经理,依旧收获了信徒们猛烈的掌声。
总之,王姐入职后业绩突发猛进,一个月升了主管,隔月升队长。2010年国庆假期,经理本该为她举办升职副经理的庆祝活动。可在10月2号下午3点,公司布置了活动会场,王姐却没有按约定时间出现。她在距离公司400米的小巷民宅内被警察抓了。
那是一个退休老头的家,老头的老伴前脚去公园唱戏,老头后脚就“招嫖”,招的不是别人,正是向他推销签字笔的王姐。
至于警察为何能在民宅内查证卖淫行为,公司员工提供了一个最说得通的讲法,“公司另外一名女队长眼红王姐的业绩,并且早察觉到她那些文具的销路不正常,派几个徒弟查到了她的把柄,等鱼儿养肥了(指王姐升副经理的时机),就举报抓现场。”


10月2号中午11点,王姐还去给老胡做了顿饭。两人吃了清汤馄饨,是王姐亲手包的,荠菜猪肉馅,还放了猪油、葱花。老胡连吃了3碗,撑住了才作罢。
那天,王姐比往常走得早,走前还给老胡泡了一杯茶。茶叶是她徒弟家乡的特产,灰长干瘪的叶子,泡开后清溜溜的。王姐将两包茶放到床头柜上,还用两根手指把老胡嘴里的烟钳下来,“多喝喝茶,少抽烟,嘴巴臭死了。”
临走前,王姐又转去卫生间洗了头,洗发水是趁超市做特价活动时买来的“沙宣”。以前老胡自己用肥皂,“沙宣”是专门为王姐备着的……
老胡单身过了半大辈子,记清楚的事不多,但与王姐相处的那9个周末,事隔9年,他几乎每天都会在脑子里重演。他说,除了自己拉车出活,大部分抽烟望呆的空隙,那些旧时光都会不经意地在脑海里浮现,而10月2号无疑是最清晰的。
当时,老胡的手机铃声是《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王姐离开个把钟头,电话便打了进来,一个浑厚的男中音问他,“是不是王x的男人?”
那当口,两人相熟已近3个月了,他刚应声,男中音切换了更威严的语调,“我是警察。”



6


王姐进派出所后,按照治安处罚条例,警察要对她进行治安拘留和罚款,并且通知直系亲属领回教育。但若能交够罚款上限,配合民警教育,当天就能放了,最重要的是用不着通知直系亲属。
王姐出生1979年,直系亲属有5人,一个是她的父亲,然后是她12岁的脑瘫双胞胎女儿,还有一个是她精神障碍的丈夫,最后一个是失散了的17岁儿子。
老胡后来才得知,王姐曾是位未成年母亲。她出生在灌云县农村,父母原是草编工人,后来草编制品不挣钱,母亲患病早亡,她很早就去服装厂干童工。
她13岁就和镇上一个大痞子玩得火热,曾因父亲在村上被一条狗咬伤,就组织了十几个痞子将村里大半的狗打死。王姐父亲性格老实,挨家挨户赔礼道歉,村民们因他这个“恶霸女儿”敢怒不敢言。
1993年上半年,王姐在医院为大痞子生下了一个男孩。当年,当地县郊未成年女孩婚嫁生育的情况非常普遍,尽管王姐的父亲极不情愿,但这老实的手艺人也无力反对。
同年,大痞子伙同4个人在外省犯下了一起绑架案,获刑14年,被关在外省监狱服刑。王姐要筹钱去探监,父亲不准,她就在离家不远的湖域租下一条篷船,向渔民提供卖淫服务。
不久之后,渔区的女人就把她绑了送到家里,往父女俩身上淋大粪。父亲为了维护名誉、平息风波,取了一把剪刀,当着众人的面,剪下了王姐的右耳。
儿子被送了人,父亲又逼她嫁给表兄的儿子。说等生下孩子、踏实过日子了,再告诉她那个被送养孩子的下落。
2004年,大痞子减刑提前出狱了,此时的王姐已经是一对脑瘫双胞胎的母亲。大痞子逼问自己儿子的下落,王姐的父亲说了实话,当年那孩子并不是送人,而是卖给了人贩子,卖了900块。
大痞子把王姐的父亲打伤,又把王姐的新家砸了,把她丈夫吊在村口的树上极尽侮辱。后来,王姐的丈夫精神很快出了问题,王姐要撑起家,又干起了卖淫的勾当。
当地派出所抓了王姐几次,老父亲用上吊自杀来要挟她“改邪归正”。王姐这才学了做馄饨的手艺,出来谋生。


老胡觉得王姐的人生故事,也没到让他超出想象的地步。他在乡下见惯了世间难事,只觉得这些事集中在一个女人身上,有点多。
他去派出所交了5000块罚款,领回了王姐,王姐也跟他交了心。
“她在这个文具公司搞这份事业,是怕有天找到了那个孩子,没什么正经行当,没什么经济能力,让孩子难看的。她要是当了王老板,孩子也跟着洋气……现在的孩子都穿几千一双的鞋,我们这代人是想也不敢想。”那天,老胡在公园里对我说。
王姐的逻辑很简单,这个社会,唯有财富才能粘合很多东西。她幻想着人生的另一场变革,孩子失而复得,自己功成名就,被损毁、侮辱的旧家重新焕发光彩。而文具公司就是一道耀眼的光芒,她要奋力扑上去。
眼看当不成王老板,王姐也跟老胡交了底,她不料理好家里那几口人,就没什么真心与老胡搭伙过日子。老胡探到了底,也只把王姐当个可怜人对待了。人将半百,情感的事也实打实地要和现实情况搭在一起算计着来。
老胡可以接纳那个不中看的黑糙寡妇,但无力拿出自己的“棺材本”搭救王姐这样的人。5000块的捞人费,算是他对这个可怜妹妹的最后一点儿情谊了。但即便如此,他在人家嘴里也已经是“顶好的男人”了。
那天,和王姐分开后,老胡回到自己的住所,发现屋里“水漫金山”——他着急忙慌出门,忘了关厕所里的水龙头。
水泡烂了床底的那几箱签字笔,老胡趟过够上脚踝的黑水,坐到床头,抽了一宿的烟。



后记


2010年11月,老胡和王姐已经有1个月没有联络了。那天,王姐给老胡打了电话,问他借20万钱应急,说家里有人在重症监护室,钱烧起来救命用的,但不白借,押一只劳力士金表在老胡这。
老胡问她东西哪来的,王姐只说表绝对保真,可以验完货再借钱,这表对她有重要意义,千万不能卖。老胡很犹豫,20万借款不是小数,但他经不住王姐的十几个电话,于是约见了一面。
他承认,自己那天有点私心,一方面是寂寞了,另一方面是想确认这只表的价格。王姐在他那留宿了一夜,当夜,老胡给了她27000元,第二天又打给她了一些。 
但从此,王姐杳无音信。老胡找了她3个月,头发白掉半片。
2011年5月,老胡转卖那只金表的时候被警察抓了。老胡猜测,可能是王姐偷了某个招嫖老头的金表,老头心虚,报警时恐怕说的是家里进了贼之类的。
老胡没供出王姐。
“没必要,听说丢表的人是位退休干部。口供上我也已承认收赃销赃了,牢坐定了,我再拖她下水有什么好处……人到底了,也不过一张掀翻掉的死牌。我到底了,也算真心实意爱过她一场。虽然里面还是有些算计,虽然别人讲我老胡是个憨包,但管好不管好,我不怕了。我不比别人亏什么,我相信她到底也忘不掉我……虽然她跟我讲过的不知几分真话……”
老胡对我讲完这段话,已经是傍晚了,我请他在公园附近的饭馆吃了晚饭。
天黑时,我们分别,我目送老胡去公园取车。只见他点亮了客座位置的两盏小灯,把车费力地骑进一条黑巷,两盏游火衬得他摇摇晃晃,映到墙上的身影猛然高大起来。
再转眼,老胡的车已经骑到亮如白昼的街面上了。车流中,他的背影渺小得像一颗黑豆,几次晃动,便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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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 安

牢里蹲大学七年本硕连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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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5-20 10:5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狱中赌神,我看他是个冤大头丨人间

 虫安 人间theLivings 2020-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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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判决书上有好多桩赌案,按情节来看,都是“呆案”,他却一桩逃不掉,蹲进来3趟。这说明他为人不精,是当冤大头的料。



配图 | 《一狱一世界》剧照




刑期已满丨连载04



1


2009年3月我领完判决书回看守所的那天,春雷滚滚,雨势很足,装在放风场上的钢网被雨点击得震响。
我当时才20岁,已在这个看守所关了4个月,因牵涉一桩抢劫案,被法官重判了10年6个月。法槌落下时,我一声未哭,只想起检察官的一句话:“你这案子要犯在83年,妥妥地吃花生米。”
放风场的铁门忽然被一阵狂风顶开,原来是那把锈锁烂掉了。这座老看守所即将在5月完成使命,但我们这些“已决犯”是等不到那天了,大家像老鼠似的一窝一窝地挤在狭窄的号子里,不多久便会被投送到监狱,劳动改造。这些天,大伙儿的身体跟发了霉似的,有人痛风犯了,有人全身皮炎,还有个不到40岁的壮汉,突然掉光了牙齿,那20几颗牙齿被我们磨光,当作打牌的筹码。
铁门一开,眼前亮堂起来,狂风吹得人面孔发麻,大伙儿都兴奋地啸叫起来。大雨在风中歪来歪去,眼睛亮的人瞅见雨雾里蹲了几个人。我们都趴去门口看,人堆着人,叠罗汉似的,最前面的人用双手撑死了门栏,生怕自己的脚被挤到外头——若是谁敢跨出这一步,管教赶来,一定会被喂些大苦头。
大伙儿看清了,是4个违规犯,认不清脸,正蹲在放风场上“挨镣”。他们被一截短粗的铁链锁在水泥地上,站不起来,坐不踏实,大部分时间只能蹲着。他们在瓢泼大雨中,一人端着一碗白米饭,埋紧了头,吃相如同饿狼——看来处罚已经持续了一宿。
出来个大胆的家伙,冲到雨里瞅了一眼,又赶紧冲回来,跟大伙儿汇报:是发哥。大伙儿一听,用不着打听,都知道了这4人违规的原因:赌。
发哥是所内“名人”,不到30岁,已经进宫几次了,每回的罪名都是涉赌。他原本已在“山上(监狱)”服刑,又在那儿烂赌,赌出了几个仇人,点了他几桩旧案,被打回来加刑。
那时发哥对我来说,只是位“耳朵里的人”——我是年前被送来的,那会儿新犯一茬茬收进来,是管教们一年最忙的当口,腾不出时间抓赌,所以号内暗赌之风最盛。我进来不久便听人讲起发哥,说这人炸金花赢了一号子的方便面,有位贵州籍的死囚输他4箱方便面,输出杀心,半夜用铁链绞杀他,幸亏被值岗人拦阻——这4箱面是死囚70岁的老娘买的,老人家赶来见儿子最后一面,却被挡在了铁门之外,一位心善的女警便帮着买下这些面,捎进来时,纸箱上还有一片未干的泪渍。
死囚“睡了门板(一种固定住四肢的惩戒手段)”,夜夜哭嚎,成了所内最大的一桩新闻。各个号子都在打听发哥到底是何方神圣,赌技如此之辣。一条条小道消息像长了腿似的,在各个号子里溜进溜出。
听着这些虚虚实实的描述,我就一个感觉:会耍剑的总免不了疤,若发哥这部分为赌而生,那部分就除不掉劳改命了。



2


我算“牢运”极好的,冬天进来,4月8号“上山”前一天,竟洗到把热水澡。
各号子的洗澡次序靠抓阄,抓到小数的自然沾光,水清且热,若要抓到最大的那个“33”,肯定只能泡那一池污泥水了。号里派我去抓,我手气不好,拿进门一个大数,被大伙儿骂个不休。
“已决犯”有些地位,我抓了一块上海药皂,披着一条毛巾,大大方方蹲在前头——前头有“风景”可看,女看押区就在百米处的走廊尽头,我们趁管教出神了,都歪头斜脑地看。那边也是这种情况,管教发现了就吼一声:“衰男烂女们还懂眉目传情啊,都给我蹲蹲好!”
蹲着就觉得时间难熬,5分钟就能叫人腿麻,脚力不稳的,还得要靠身边人搀起来。一刻钟后,终于轮到我们进澡堂了,前号的人正好出来,我们这边有眼尖的,忽然小声喊:“发哥啊,发哥调这儿了啊?”
我们都看过去——一个精瘦的矮子,穿黑色保暖衣,外面套着看守所的橘色马甲,卷起的袖子下面露出鼓着青筋的小臂,雕了模糊的龙纹,图案上又烫着一排烟疤,10个以上。
发哥瞅了下我们这边,微微点头,神情舒坦,也不知道认不认得喊他的人,只轻声回一句:“你也来了啊?”
两条队伍行进中卡了几秒,又有好些人问候发哥,发哥也礼貌回话,问其中一人:
“小官司大官司啊?”
“聚众斗殴,有伤亡的,10年往上跑。”
“那‘山上’见吧。”
我们进了澡堂,水温尚热,水质却相当浑浊了。雾气朦胧,肥皂味也闻着香,人就都扒干净衣服全往池里跳。好多人都兴奋地撩水,又好多人乱踩乱动,忽然就闻到一股臭味,有个人叫起来:“娘卖X的!谁在池子里拉了泡屎?!”
所有人都被这一声轰出了池子,洗澡这事儿就到我们这号截止了。
回到号子,管教在喇叭里做了半天批评,公布了举报渠道,若查证属实,举报人可以领一餐荤的奖赏。
不多久,就有号子“点”出发哥,大伙儿知道后,又惊又气,没洗成澡的号子,爆出嗡嗡的骂声。
作为惩罚,管教让发哥在过道里“跑镣”,各号子都忙着押注,赌发哥的耐力。
发哥两条瘦腿,没跑上一会儿,脚踝上的皮肉就被铁镣磨开了,他咬着牙,慢吞吞地继续跑,一直跑到傍晚,血拖出一条长线。各个号子被他这份认罚认栽的骨气吓住了,都停了骂。
后来查问发哥,何必在澡池子干这种龌龊事。发哥说,他洗澡前赢了一顿外牢加餐,是块拇指长宽的红烧肉,吞进肚里才去洗澡,岂料身体泡在热水里,肠胃扛不住那一点儿油水。


我到了“山上”,夏末就被分在了文教监区。那是块劳改福地,不仅没啥苦活儿,甚至还有些分配文教用品的小权力——按分发标准,每个监区每季度有10副棋、30副扑克牌、4套羽毛球、4套乒乓球。
有天,我在文教仓库忙活着,进来一个实习警官,门口蹲了两个犯人。警官吆喝了一声“领东西”,我回头一瞅,立刻认出在门口蹲着的发哥。他剃了光头,身体好像比半年前又瘦了。
我本想打声招呼,但想到发哥不一定认得我,便低头接过警官的单据,将上面的东西一样样挑了出来。警官手一挥,发哥跟另外一个犯人就进来取东西。
发哥先拿到手的是扑克牌,他拆出一副,弹了一遍,又弹了一遍,速度极快,手指头又不知怎样动了几次,扑克牌就翻转了又翻转,仍旧整整齐齐,一张也掉不下来。然后说:
“牌质量还行。”
警官让我多发几副,说他们有300多的押犯,搞起文娱活动,这10副牌哪里够。我很为难——按平常规矩是绝不会多给的,但因为算认得发哥,就又多发了3副。



3


虽然“山上”每年都会整顿几次,但赌博风气是一直都在的,只要不赌出篓子,抓到了也没什么大苦头吃,顶多损失一些“大账”(监狱里能花钱买到的东西),最不过,就是被缴去几包烟——烟在这里比钱还好使——犯人花钱是有限额的,按服刑表现来。普通犯人每月只能花100块,买烟只准买半条,瘾头大的抵不住一周。
文教监区大多是职务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各有门路,烟抽得饱,看不上赌来赌去的那点儿小甜头,所以打牌只争个牌技,比张脸面。
“掼蛋”是这里最常见的玩法,这种苏北扑克牌玩法讲究对家配合、攻防合一,技巧性颇高。这个玩法,我很早就会,陪着这些职务犯玩,输多赢少,主要衬托“领导们”在牌桌上的威风。这样,逢年过节有人把好烟给他们捎进来时,我的口袋里也能落几根“甜头”。
2011年春节,文教楼举办“文化书市”,不仅卖书,还卖牌、洗头膏、袜子,各监区的犯人都来了,我穿着红马甲在那儿维持秩序。这次书市,犯人的用钱指标是教改科额外批的,只要账本上有钱,就可以在书市上任意扫购。抢手的书都是网络文学大部头,书页跟卫生纸一样,价格却相当高,80块一本;牌更加吃香,50块一条,一条20副,犯人们争着抢着要。
场面乱得不能再乱,我便站到结账的桌子上,吼这个吼那个,让众人去排队,又用言语威胁:“谁不排队,被狱政领导看见,取消购买资格。”
有人忽然挤到前面,拽了我一下,喊我“小XX(社会人对小辈亲近的叫法)”,又把一摞牌放到我脚跟处。
“小XX,我认得你,你帮个忙,让我先结下账。”
我很不耐烦,但眼睛一瞅,竟是发哥。
我跳下桌,帮了他一下,然后从人堆里挤出来,站到一个拐角。发哥要派烟出来,我慌忙拦住,从口袋里小心夹出一根好烟,递给他。
他笑了笑:“中华。”
我喊他一声发哥,又说:“我和你关过一个看守所的。”
发哥将烟夹在耳朵上(这种场面下,不敢点火),抬头瞅了我一眼,说:“那蛮好的,有印象了,脸怪熟啊。你大官司小官司啊?”
“10年半呢——发哥什么案子,哪年出去?”
“蛮好蛮好,我也得在这儿吃好多年皇粮,以后就搭个伴儿了,好兄弟了。”
才回了我一半的话,他的手就拍了拍我的肩,眼睛看向别处。
我那时对于搭识发哥这样的“人物”,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我本想再套套近乎,可发哥的话匣子很难打开,我就识相一些,放弃了。


我们这些人的身上都好像贴了张“僵尸符”,各有各的期限和命数,大多人熬出限,等解开符,还是个鬼。
2011年下半年,上面提出“将刑满释放人员再犯罪率作为衡量监狱工作的唯一标准”,成立了“出监监区”,文教监区的犯人都调了过去,不管刑期长短,全部成了“监房组长”,协助狱警管理“出监学员”。
“学员”这个叫法很妙的——来这儿的犯人都是再有一两个月就要出去的,要抓紧这点儿时间给他们练门手艺。文教楼3楼专门腾出来,搞了各种教室:学糕点的、学服装设计的、搞水电的,还有一间是讲“创业知识”的。文教监区的犯人也捡起各自的专长,例如税务局的落马官员,就去教这些人税务知识。
热火朝天搞了一阵儿,忽然又变了天,教育课不上了,只是出监监区不好立刻摘牌,管教就先将犯人们关在监区活动室,搞小劳务,做一些塑料花。这活儿轻巧,完成劳动任务后,还允许打牌。管教们那阵子待在这个“三不管”的岗位上,闲得慌,也偷偷和我们打牌,消磨掉这处冻起来的时光。当然,牌桌上不会有赌注,只论牌技。
于是,出监监区“掼蛋”的风气格外盛,牌技好的犯人就跟着沾光多吃了几顿肉,偶尔还能领到管教食堂的盒饭。逢年过节时,监区还搞起“掼蛋”大赛,评出一二三等奖,派几包好烟、几顿荤餐,氛围热闹到不得了。
有位职务犯,以前是某县城管局的一把手,姓朱,正科级,贪污几十万,判了10年。这人打牌好胜心颇强,牌算得又精,每回赛事都摘走头奖,好烟没断过。可这人极度令人讨厌:面相凶,快60岁的人了,黑乎乎的没半点儿慈态;个人素质也欠佳,每回开荤都要跟人争抢,少一片肥肉也要开官腔训人;还有就是生活习惯恶劣,喜欢在人堆里放屁,就被大伙儿喊做“朱臭屁”。
牌桌上,想败朱臭屁威风的人不少,皆不成功,但到了2014年,情况就变了。
我不记得那年的哪天、怎么就撞见了发哥,只觉得时间过得好快,他在看守所“跑镣”的画面还恍如隔日,怎么一下就撞见他了?那几秒钟,我有些晃了神,见他蓄了些头发,就晓得他快“下山”了。
发哥认得我,便执意要住进我协管的监房小组,我便跟管教讨了个调配名额,事情竟办妥了。
入住监房之前需查一遍随身物品,发哥的东西不多,一只红色编织袋都没装满。我一件件摆出来,翻见一份厚厚的判决书,便端在手上看。发哥倒也不介意,眼睛四处打量着这儿的新环境,嘴里嘀咕着:“蛮好蛮好”。



4


发哥原名柳光明,82年生人,老家在宜兴市乡镇上。“发哥”这外号不知道是何时叫开的,兴许他牌技了得,大伙儿佩服,就用电影《赌神》里巨星的名字称呼他;又或者,是一种讥诮——他的判决书上有好多桩赌案,按情节来看,都是“呆案”(有逃诉机会的案子),他却一桩都逃不掉,蹲进来3趟——这说明他为人不精,是当冤大头的料。
判决书上的案子太多了,我来不及细看,其中有一桩确实扎眼睛的,倒记了下来:
2005年,年轻的发哥在乡镇赌档里坐庄,推1000块的牌九,一晚上“掉了坑”(手气差)的人轻飘飘地输去百万,一个输红了眼的混子喊来一拨举刀的瘪三,非要抢牌桌上的一位赢家。
按道理,这没坐庄的发哥什么事,赌档里平事的马仔已在电话里“摇来人”,正在路上。可发哥偏耐不住,非要拿牌桌上的道理压那混子,压得这厮转移了攻击目标,要拿一只胳膊赌发哥面前摞高的钞票。
场面是吓人的,刀都插在了发哥面前。混子说:你要能给我连续摇10个“六六大顺”,一个点不要差,我这只胳膊你拿去,我今天就废在这里,你们家场子以后再没人捣事。若摇差一个数,你面前的钞票都是我的,你们家的赌客我就不动的。
混子话才说完,发哥就已经摇出了一个,然后又是一阵儿旋风般的动作,嘴里数着2个、3个、4个……就一直数到10个了。大伙儿都惊掉了下巴,最后他又多摇了1个,算“赠送”的。
混子恼羞成怒,喊着:“老子叫你摇10个,你偏摇出11个!”拔刀就砍了发哥一记。发哥躲掉了,守档的马仔和这拨人就打了开来。马仔只有三两个,被打得难看,个个挂彩,钱也被抢走不少。有伤势要紧的就送去了医院,医生上报,警察半夜里抓人,发哥也没逃脱。


5月1号,出监监区照旧搞一些老套的文娱活动,“掼蛋”大赛是重头彩,管教想弄些排场,请教改科的宣传科员来拍照。
掼蛋比赛的头奖被我们用来押注,多数人当然投朱臭屁。我晓得发哥的本领,想趁此机遇赢众人一次,就去问发哥会不会“掼蛋”。
发哥知道这种玩法,但他不喜欢——因为要配一个“牌搭子”,他不觉得这里头有谁能不拉他后腿的,干脆不玩。他更喜欢4人制的斗地主,一打三过过瘾。
我那时每天都憋着一股莫名其妙的好胜心,杠头杠脑的,非逼着发哥参赛,将朱臭屁从擂台上轰下来。我自觉“认人”的本事不差,看过发哥的判决书后,知道他是那种容易被“掐死”的老实人,就从江湖道义讲起,讲:“发哥,我们这里打交道总共3趟,前两趟都是我帮了你,虽然是不好提起来的小忙,但这一趟,好歹只是你抬抬眼皮的事,赢个几包喜烟,出去时散一散,兆头很好的。”
发哥没了退路,就答应下来。
劳动节这天的气温热到反常,“掼蛋”是早上9点开始的,警官先到警务台讲话,赶来的宣传科员摆弄了几个景。一切正按部就班,突然传来“噗噗噗”几声巨响,犯人们立刻乱了,一小圈人捏住鼻子散开,只为突出中心位置那个放了响屁的老年犯。
我们回头张望,朱臭屁坐在那头,脸色发紫,昂个头,又有些倔强。
警官先呵斥众人回去,大伙儿一人一句,叫嚷起来:

“报告干部,我们跟这个炮筒子一起打牌,怕是生死战。”

“报告干部,我还有一个多月回家了,勿要让我熏死在这儿。”

“报告干部,朱臭屁刚才的屁里有水声,估计拉裤子了。”

……
出监犯都是快回家的人了,各个心态是很放松,俏皮话、流氓话整天挂在嘴上。警官拿他们没办法了,就问他们:还想不想玩牌?大伙儿便都坐回去,一起挥手,扇着风玩。
秩序恢复了,警官本来准备好的演讲词被气忘了,就指着朱臭屁训一声:“老东西,在外头大小是个官,集体环境下就不能稍微克制一下?”
骂声未完,又是“噗噗噗”几声,活动室又沸腾了,朱臭屁顾不得众声骂,捂住肚子去了厕所。



5


闹剧过后,比赛照常开始。朱臭屁刚才受了众嘲,将脾气都撒在了牌桌上,打得对手们脸红脖子粗的,活动室到处是骂娘的回声。
“掼蛋”靠抓阄选定对家,是升级制,从“小2”一直打过“老A”,才算一局牌胜出,对家中途是换不得的。这种规矩下,十位“牌算子”抵不过一位猪队友,若是抓到一个头脑不够用的对家,输掉一局牌的风险极大。
一局牌输掉,便是“双人淘汰”,晋级的人又要重新打散,再抓阄确定第二局的牌搭子,除非“牌缘”极好,否则很难碰到同样一个对家——以此类推,直到决出前三等奖,共6人,领取奖品如下:

一等奖,肯德基全家桶1个+中华烟2包;

二等奖,肯德基全家桶1个+金南京烟2包;

三等奖,肯德基全家桶1个+红南京烟2包。
奖品之所以选择快餐全家桶加香烟,是提示获奖的犯人“分享”——这也是负责出监教育的教官从狱内心理师那儿咨询来的方法。
朱臭屁和发哥两人一直打到决赛,也没抓阄抓成对家。
我在“山上”每月都囤上几包烟,偶尔也抽,但不让自己产生瘾头。这次我在发哥身上押了1条烟,相当于3个月的“积蓄”,发哥若拿了头奖,我就能赢来2条——这些烟有大用处:出监监区承担了狱内主干道的清扫任务,缺个清扫组组长,要投票选。这个改造岗位每月可以领到2分减刑奖励分,我当然想拼下这份“牢运”。有3条烟,我可以争取30张选票,成功了,可能让我早半年出狱。
餐厅喧闹了一阵儿,发哥和朱臭屁已打完半局,发哥这边气势很弱,才小胜了一次,刚打到“小3”,朱臭屁却势头很猛,已升至“丁勾(J)”,若趁势拿个“双下”,直接升到“老A”,再赢的话,他又蝉联头奖了。
我有些紧张,心里嘀咕:发哥弄不好只是一身千术,在这种“技术牌”上倒不灵光了。
越嘀咕越不妙:发哥又抓了一手糟牌,出手又急,吃了自己人几张大牌,虽然冲到手头只剩一张了,却被朱臭屁的“同花炸”止住了势头,又输掉,当了个“末游”。
眼看朱臭屁升级打“A”,我急了一下,又没法做什么,就往发哥身边又靠了靠,摸摸头,摸摸脖子,腿也瞎抖乱晃了起来,很不自在。
发哥倒不动声色,几只小蝇绕着他的头发飞,一会儿停他嘴唇上,一会儿又往鼻孔里爬,却被鼻毛挡了出来。他的头稍稍歪一下,算作赶苍蝇,眼睛却又不动,抓到手的牌快速捻成一把扇子,又收起来,再展开,牌都理好了。
我凑上去看,心头又痛了起来——还是一副糟牌。
出了一会儿牌,朱臭屁趁着势头,放出一个“小飞机”,3个3拐对子,发哥手头有个3张“5”没出,竟直接轰出唯一的“8子炸”,打得手头只剩小牌了。对家也在吵:这种牌瞎炸什么,自己还有好多“3个头”管他。
发哥抬头瞥对家一眼,只问:你有管住3个“9”的吗?对家哑了。
这时朱臭屁稍有恼火,将一记5个“10”甩出来,啪叽响,追着炸了发哥一手,然后将手上5张牌摊开了——果真是3个9拐对子。他嘴巴叫嚣:“你算得准也没用,管得住我这5个‘10’么?”
发哥摇头说:“我管不住,但对家有45678的红桃同花炸。”
果然,对家立刻将牌甩了出来。
大伙儿都看呆了,叽叽喳喳说,“这人算牌真神了”。
朱臭屁眼巴巴地盯着自己的对家,那人牌势也不差,但帮衬不上他,自己跑出个“头游”,却弃了他。朱臭屁就被发哥二人围着打,当了“末游”。
打“老A”时,若有人当了“末游”,这局就不算过,要重新打,要是第二把再不过,按规矩,就降回“小2”,“重回解放前”。
朱臭屁领了这些年的头奖,没料想自己竟还有这样的落魄时刻,果真又被发哥捉了个“末游”。重头再打“小2”,气势顿时就降了几格,整个人针扎了屁股似的,坐不稳当,身体歪来歪去,屁也多了,看牌的人只管皱眉头,倒没人躲开。
不知过去多久,观牌的管教忽然骂了几声——不是骂朱臭屁憋不住真气,只是突然感觉自己站得腿麻,骂“小岗”不识相,也不晓得搬几张椅子来。
赛了不知多久,伙房的人来收饭车,喊我们说:你们怎么午饭都没动,还吃不吃?我们赶快跑出去几个人,将饭菜都端出来,手上的动作非常麻利,脖子却一直歪向牌桌这边。
我因为搞些后勤工作,到底岔掉了输赢的最终一刻,只听到牌桌那头“嗡嗡”几声巨响,笑得人是多数,隐隐觉出不好,赶紧跑去查问,果然还是朱臭屁胜出。
几个受了我影响押注发哥的狱友跑来身旁,骂骂咧咧地讲:“这个X人放水。”
我拉他们去楼道里仔细地问。他们讲,发哥打出一阵势头后,忽然就软掉,前头见他那样精于算牌,以为相当靠谱,后头竟然又连“大王小王”也吃不准了,最后一把牌,手头还瘪死个“炸”,任由朱臭屁6张牌的“姊妹对子”完成了“偷鸡”。
我说不应该啊,发哥又认不得朱臭屁,为什么要放这种水?


饭后,我们输光老底的人就堵住了发哥问输牌的原因。
发哥端个碗,要去盥洗间,见我们上来,掏出二等奖的金南京,要派给我们,又一下腾不出手,只说:“话不多说了,输掉就输掉了,烟你们拿去分掉。”
我抢前一步,讲:“发哥你知道我们在你身上押了不少注,你现在就撂句实话,我跟他们有个交代,你是真打不来这种牌,还是放水?”
发哥笑笑,说:“我要真放水,你们谁看得出?”
听了这话,我心就安下来。岂料,我们几个正要转头离开时,发哥又补一句:“我就是明摆了让这老头儿开心一下,让他赢的。”
我这边有火气旺的狱友,立刻就冲上去问发哥是不是脑子有病。
发哥说:“你们小XX懂什么啊,这老头儿以后没得赢了——肠子里有病,他那屁味儿我全闻出来了。我老头子以前也这样,我俩睡一张竹丝床,我睡他脚跟处,吃透了这股味道。我老头子肠癌,撂下我时,我才12岁。这老头儿的屁味有文章的,有大文章了……”
没人信这种话,有人先骂发哥“放屁”,接着就有人就捶了发哥一拳,趁他弯腰,将他拖进监控盲区,一顿好打。我来不及劝,又确实生气,就眼见着发哥被打肿了嘴皮子,吐出好多血。
我竟莫名其妙有点儿兴奋,见到一位“能人”的软弱,好胜心也都起来了,在乱掉的场面里也出了一拳……这好像是年轻人通常的毛病。



6


过了不到个把月,发哥就出去了。走前顺了顺个人物品,信件是不便带出去的,实在要带,必须接受检查。很多人有“黑信”(寄进来未受检查)的,都在刑满前撕了省事,不然查来查去,耽误工夫——那种时刻,早一分钟出去,也是好事。
发哥的信不多,三四封,都是黑信,就蹲在厕坑全撕了。还有几张报纸,他也搓成团子,丢了进去。我本想叫他捡出来,弄不好会堵了厕所,但因为他输掉比赛的事,我俩的关系弄得很僵,想想他马上要走了,就自己动手吧。
几张湿漉漉的报纸上竟写了些狗爬似的字,我铺开来,歪个头,认了一遍。上面好多的话,我现在记不清了,但非常确信,这是看守所那个输掉4箱方便面的死囚写给发哥的——两人应该和好了,用报纸交流过一阵。
很难想象这种事情也有和好的余地,也许发哥将那几箱面还给了死囚,也许死囚后来愿赌服输,觉得临了,不能当个小气的人。
我倒能记起发哥写在报纸上的一段可笑的话:
他问死囚“什么官司”,死囚讲“运毒”,量不惊人,但够上了线,缓也没个缓,二审也驳下来了,不晓得哪天上路。然后,发哥竟用像模像样的语气,讲他“思想是和国际接轨的,一点儿不支持死刑”,又举了自己的亲身经历,讲他前面蹲进来那趟,遇到一位“一根榨菜掰了两段儿分”的好牢友,也是等着吃“花生米”的,案子很惊人——起先,这人只为了讨薪,和包工的人对打,他把人打死了,就赶紧逃,逃了小半年,妻儿就偷偷与他会合,不曾想他有天醉酒了,就将妻儿都杀了。那个牢友说,杀心就出在这个“死刑”上面,他觉得自己早晚一死,不想妻子改嫁给他人,也不想儿子活着受苦,索性狠了心,先送走他们,自己择定墓址随后就来,却不想被捉住。
我笑过之后,又觉得戳心:发哥可能是那种“老好人”,先前那点儿矛盾,可能是我自己哪方面错了。但我又想,罪人的善意就是弱点,就是“活现丑”,便迅速抹掉了自己对发哥的这丝惭愧。
发哥“下山”后不到一周,有天夜里,朱臭屁忽然就住院了,听人讲他在监舍拉了一床单的稀,没几天监区公示栏里就贴出了他保外就医的单子。有人说,朱臭屁到底以前是个官,路道粗,关系到位了,装出副病模样就混出去了,“保外”就等于提前释放。
朱臭屁的铺位很快被人顶了,那人在床缝里抠出了几包中华,还没拆分。大伙儿都高兴,说朱臭屁怪不得是个贪官,藏东西的毛病在这里也改不掉。
不少天后,有消息捎进来,说朱臭屁死了。抽过中华的人,也来不及分辨这消息的真假,赶紧每人点了3根烟,朝西边方位拜了又拜。


2015年7月尾,我拿到了最后一张减刑裁定书,10年6个月的刑期减掉了3年10个月。

还有几天我就要“下山”了,心情格外好,只是夜里睡不着,想各种乱七八糟的,盘算着出去后立刻要去“实践”的一些事情。19岁进来的,26岁出去,这场自酿的噩梦终归是醒了,不敢再回头想,否则脑子就像老电视机飘雪花,要糊掉了。

那些天,管教们待我也很好,有一些“串门”的事情都喊我去——这也是相对安全的,毕竟一个临近“下山”的犯人,是没什么监管风险的——我便有机会到处乱逛。

“入监监区”有我的一个“熟人”,我去探望他,主要是给他送书。这人也是10多年的刑期,他准备把刑期当学期,啃很多书。文教监区负责狱内图书馆的卫生,为了偷一些他要的书,我常要主动多干一些清洁的活儿。

一群新来的犯人正在入监监区的集训操场上受训。有人蹲在大太阳底下喊了一声:“夏组长——”那一声我至今都忘不掉,那么的卑怯。

我回过身,看见一个瘦得不能再瘦的人,再仔细认了一下,被两条花里胡哨的臂膀扎了眼睛,立刻醒过来,晓得这是发哥。

我嘴巴张大了,又不敢高声叫出来,就押出一条奇怪的声线,问他怎么又进来了——他出去还不到两年。

管教正下达军训口令,发哥来不及回话,只是慌忙握了一下我的手,再松开,我手心便多了一团写了字的卫生纸。

我晓得了,发哥早几天就看出了我,这团纸是预备了好些天,就等一个挨近我身旁的机会。



7


8月3号,我早饭也不吃了,凌晨4点就爬起来,穿上一套宽松的球服,又换上一双滑板鞋。这套行头是我被抓进来过第一个夏天时家里人捎来的,“下山”的路有好几百米,家里人只能在那等着,我也只有到了那儿才有新衣服穿。这套旧的,要亲手抛到一条河里,讨个好兆头。
到了7点半,交接班的干部终于来了,等他吃了几嘴包子,又翻了两下报纸,8点多了,就喊我出来,领着我去办出狱手续。
好多人趴在铁栏杆上,跟我挥手,喊我外号:

“龙虾!”

“龙虾记得写信来。”

“龙虾出去了好好的……”

……
谁的眼眶都是发烫的,但倒真没必要花过长的时间感动了。人受苦受难的时候格外重情,一旦从困境里走出来,獠牙也就跟着长了出来。
我就快步走,头也不回。和接我的家人朋友汇合后,我忽然想起发哥的那团卫生纸,赶紧翻两只裤袋,找出来的却是黑乎乎的一团污。走这几步路,我出了好多的汗,将纸上的字儿浸到一个也识不出来。
按道理,这种时刻我不应该去顾别人的心思,但心里就是极不踏实,发哥这样费心交出来一张传话的纸,一定是紧要又无奈的事。我对他总有一点点不愿承认的愧意,于是就在车上一点一点地辨认,只认出一个手机号码,有个数字还难以敲定。
回了家,我就打这个号码,没敲定的数字就用死办法,从0到9,挨个试一下。试了好几次,总算有个能对上“柳光明”的声音,是个女人,嗓门好大。
我都不知道发哥要传什么话出去,只听电话那头的大嗓门女人骂了一通,稍微探到了他的一些生活。
这个女人是发哥老婆,这样恨他,我并不奇怪。他进去这么多趟,老婆骂一骂是很轻的了。但一听见发哥还有前妻,还撂给她一个“要死不活”的女儿,我就揪了一下心——看来发哥这两年的日子过得相当苦,也连累着这个二老婆一起吃苦。
我插嘴问了一下她嘴里那个“要死不活”的继女。
“脑子不行的,车祸撞坏的,慢慢挨,脑子就死掉了呀,靠一堆机器拖住了命,天天烧钱呀……”这女人的嘴就像滑了丝的水龙头,又骂发哥以前的一些混账事,未等我再提问,她自动讲:
“柳光明就是天生的劳改命。这个拖油瓶,他本来可以不顾的,他前面那个女人蛮糟糕,拖油瓶本来是她的,一点点小,法官看柳光明是赌棍,都判给她了,哪里晓得她重新找的那位还不如赌棍!发酒瘟了,喝了酒上高速,一家四口,连后来生的一个男孩也遭殃,就剩下这个半死不活的。拖油瓶拖了柳光明好多年了。柳光明混来混去的一点儿钱,都花在医院里头。我跟了他,也是瞎了眼,金手镯都卖掉过,一天福没享到,他倒把劳改队当了家,我还不晓得要守到哪天的活寡……”
我见她停不下来,就只能插嘴,讲:“发哥让我带话给你的,话都写在一张卫生纸上,我没来得及看,纸上的字都糊掉了,你想想他应当有什么紧要的事?”
女人忽然激动了,拖着哭腔,骂声高了又高:“还能什么事呀?找那么多人来讲同一桩事……好了,我也跟你摊摊牌:我老早就供不起那只拖油瓶,柳光明上一趟进去,我都已经不去医院交钱了,他从赌场里混来那些钱,我买了一小套房子,他这次出来,觉得我办错了,就跟我离,什么东西我都不要,他也算落下一份资产……他这种瘪三,我也不晓得总为他着想什么?早该跑跑掉……”
到我听烦了,想撂电话了,女人才想起来问一声“你是他什么人”。我也不答,电话重重地撂下去,我的心也沉了好久。
我后来想,发哥递出的卫生纸应该有好多张。他进去这么多次,认识的要出去的人,又何止我一个?恐怕遇到稍稍面熟的,守到机会他就递上一张——这样做,他应是预感到了什么,生了怕。
这是我出狱的第一天。屋外有亲戚放起驱霉的炮仗,时刻已到傍晚,暑日低垂,屋外的湖面被霞光笼罩,水纹金子一般滚动,湖滩上的农房飘荡着炊烟……我在窗前站上很久——这应当是高兴的一天,但脑中却总挥之不去发哥的那一双小臂,那上头的每一个烟疤,都好似一颗混浊干瘪的眼珠,没在漫天的霞光中,慈父一般,柔和地向下瞧着。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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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 安

牢里蹲大学七年本硕连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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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6-27 09:3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次追求爱情的越轨,毁掉了她经营的一切丨人间

 虫安 人间theLivings 2020-06-27
来自专辑
刑期已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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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当过婊子、离过婚、又坐牢的女人,好像是罪恶滔天了,但世界上唯有她自己了解自己。

她觉得是最初入错了行,一切都是报应,但所有苦业承受了一遍,她又毫不服气,只觉老天爷也是个新手厨子,对她千刀万剐,只雕出这样一盘荒废的景。



配图 |《暴雪将至》剧照


前    言

一个前辈说我:“你写熟人的故事太残酷了,笔如同手术刀,在熟人的经历中肆意解剖。”
这句话的确给我带来了一点困扰,相当一段时间,我都在想“如何做到更温情、更得体的叙事”,“消解掉文本中的残酷性”,顾全当事人更多的“脸面”。
可这并不容易。
例如这篇故事中的主人公,曾是一位小姐,一出场,似乎立刻失去了所有的“脸面”。
刑释人员的圈子其实很好建立,每个人都因过去的经历在家庭和社会中碰壁,相当孤独,大多都有强烈的抱团意愿。我原本就有两个狱友群,人拉人的,圈子里自然有了一定比例的女性刑释人员。
我从不避讳“故事猎手”的身份,有了新文章也发在群里,大伙儿就会讨论写的是谁,哪里“言重”了,哪里“没写到位”——这种热闹之中,也藏着每个人的倾诉欲望,他们渴望被书写,继而获得理解。
群友陈翠婷,70年代生人,90年代进入色情行业,后回乡“从良”,组建家庭后又创业开店。她对我说,本以为自己可以牢牢握住自己选定的人生,却最终被一场又一场风暴所裹挟,经历一次又一次的错位。


刑期已满丨连载05



1


当初入了这种行当,陈翠婷并没有啥“苦衷”,“只怪虚荣心”。不像其他几个要好的姐妹。
她最好的姊妹丁丁,3岁的儿子在老家摸了捕鱼的电箱,烧得浑身不见一点儿好,亲戚朋友好不容易凑了2万医疗费,男人却畜生一样拿去在赌桌上输去大半,半夜还在被窝里冲撞她,嚷着“再造一个”。丁丁没办法,只能出来做这个。
陈翠婷每回上钟,都先跟客人起腻,鼓动他们耍“双飞”。大半男人是经不起诱惑的,遇到爱惜钞票的,她就会轻飘飘地挑一句“不行啊?”——这十分管用。
然后,丁丁就立刻进来包厢,两人“合作”一个钟,活儿更轻巧,再挣双份的钞票。
等陈翠婷要回老家了,丁丁送她,姊妹俩抱一处,哭了小一会儿。临到检票了,陈翠婷将一个记账本交给丁丁,里头存着回头客的号码,千八百个,“手气大的,手气小的,素质高的,流里流气的,喝了酒来撒疯的,我都备注妥了”。
丁丁捂紧陈翠婷的手,泪汪汪的。陈翠婷最后叮嘱:“你晓得吧,朱老板是书法家呢,指甲缝里卡着墨呢,喜欢抠来摸去的,那几根脏指头你要清理干净呀……他钞票是舍得的,你好好稳住他呐。”
丁丁点个头,泪珠砸她手背上,姊妹俩又抱紧了一下。
就这样,1995年的春天,25岁的陈翠婷在外省长途汽车站做了今生最难舍的诀别。
她几年前从农村老家出来“苦钱”,入行之前,先在常州的一家棉纺厂工作过,噪音太大了,工装也毁形象,一站就是12个小时,收工回了宿舍,澡房都懒得去了,臭烘烘地睡过去臭烘烘地醒过来,鼻孔里都是黑巴巴的棉团子,“活得太不像个女人呐”。
她那时也有个对象,厂里的机修工,本地壮汉,在单位食堂每顿能“造”两人份的饭,晚上回了房间连床板都能压断。她不喜欢这种野蛮,但在外务工,这份依托又提供她厚重的安全感。
男人经常开她玩笑:“要在古代,你一定是个青楼红牌。”她生气,男人就又赶紧圆:“这是夸你,但你也不要小瞧她们。”还不知道从哪里学了一句讨巧的话:“每个人都用身体的某一部位苦钱,她们只不过选了个讨巧一点儿的。”
陈翠婷说,自己后来入了这行当,对谁都不愿交代实际原因,但并不否认,这话有点儿歪理,她记牢了。
她长相普通,讨巧之处只有白,可一白遮百丑——何况她也不算丑,这优点就更显出来了。在这行当里泡了几年,她像贴过护身符,无灾无难,只受过几次惊吓。
最惊险的一次,在包厢上钟,忽然听出走廊的一阵脚步声不对劲,立刻撇了客人躲去厕所。她从门缝里窥见,果真涌入了一批穿制服的。客人们、姊妹们、经理抱头蹲在了走廊里,两三个协警从各个包厢进进出出,搜捕漏网之鱼。
一个年轻的协警透过门缝也瞅见了她,目光却往下面看——她的尿正顺着光溜溜的大腿淌下来——她一辈子都没那样怕过,那时她才入行不久,常听几个老姐妹讲劳教所里的经历,生怕自己被抓后落不着个好下场。
门缝只有一点点宽,她看不全协警的长相。协警往厕所门前走近了两步,手伸了出来,秤了秤她的乳房,又慌忙缩了回去。
这些往事陈翠婷早该忘掉的,可现在想起来,还跟昨天一样,“手掌心有个凹洞,蚕豆大小,是块疤”。


后来,陈翠婷做到了按摩店的头牌,返乡这桩事,老板千般阻碍万般刁难,软硬皆施,磨了小半年,才终于放掉她。她也想过这辈子都不回老家了,但在外漂了几年,再是狠心,也绕不开家中的老爹老娘。
老爹老娘都是本分的庄稼人,要不是太溺爱她那个没出息的哥哥,她肯定是铁了心地孝敬二老。每回老爹老娘挨了哥嫂的打骂打电话过来,她就气不打一处来,骂二老贱骨头,非要下人一般伺候这窝狼心狗肺的东西。
出来这几年,陈翠婷寄回去的钱都被哥嫂刮干净了,有一年寄钱晚了三五天,除夕那天,哥哥在电话里连着骂了她15声“贱”——这是她一辈子都忘不尽的恨。
回到家第一天,醉酒的哥哥就因她上了桌面吃饭,忽然拽住她的头发,一通打骂。老爹老娘也不吭声,只是一味劝她忍让。
她可不是以前的陈翠婷了,抓起个菜碗直往哥哥头上猛削,一块头皮耷拉下来,血淌得满桌子都红了。老爹老娘就推着她跑。在外头躲了几天,想到哥嫂一定拿老爹老娘出气,陈翠婷索性去银行里提了3万块现钞,跑到哥哥床头,一沓一沓地砸他身上,砸得他开心了,嫂子也来假模假式地劝。
都开心了,独独老娘只顾着哭。嫂子将钱摊开了,嚷着:“钞票呐,傻娘哭个什么啊?”老娘哭得更大声了。陈翠婷说,肯定是老娘领会了这堆钞票里的苦楚,“那种事也只有当娘的悟到了”。
安顿了哥哥,她自己也在被窝里哭了一场,心疼那些钞票。后悔,“不如1千1千地丢过去,干嘛要1万1万地砸,肉包子打狗了”。
这些钞票是多少个钟啊,她连算都不敢算。



2


既然决定要回老家,行当里的人和感情,就都要抛个干净。
她以为那个小本交出去,就没人再知道荤场里的那个“婷婷”了。她要用身份证上那个土里土气的“陈翠婷”重启生活,光明正大、有模有样地,在老家找个人嫁了,过女人该有的安稳日子。
更何况,老家距离曾经的那个花花世界相隔“十万八千里”——这是令她十分“自信”的距离,完全可以在县城大马路上抬起头走路,撞不见一个“熟人”——干这一行没有不怕熟人的,她那些江苏姊妹,有时难免碰见一两个老乡,还有撞见表哥的,场面比抓嫖现场还难堪。
关于嫁人,陈翠婷想,自己怎么样也得嫁个老实人。什么样的男人算“老实”,这方面她算是鉴别师了——文化人肯定不能嫁的,脑袋瓜子太活络了,虚的实的,什么地方都要沾尽便宜;官员也不能嫁的,但凡和这种角色同床,她就心虚。
可抛开排除法,其实她也想不出“老实人”的具体标准,倒是格外想念过一个雕石头的手艺人,每回都是他妻子来,他自己站在楼下,孤零零地守着,结账时才上来一下。手艺人的老婆过来找她,也就是搂搂抱抱,顶多亲亲嘴巴,这桩稀奇事被姊妹们笑话了很久,大家猜来想去,有人就说这对儿是“形婚”。
陈翠婷也不多想,只觉如若夫妻两人真有互相要保守的秘密,那相处状态真就好极了——旁人不能明白,有些秘密就是一个女人的命,嫁人这桩事对她这种经历的女人来讲,漏了底子就要了命。


陈翠婷回来前,已在银行里存了一大笔。她比县里大部分男人有钱,这是她的底气,她不需要靠男人的钱,只需要找个厚点的肩膀贴着,找个真心实意拿命来疼她的。
找上门的几个男的,有看上去文质彬彬私下却手不老实的——这种男人她从前在店里见多了,自信能像逗小狗一样逗他们;有吹牛不打草稿的、带块假劳力士还总伸着那只胳膊的;还有样貌不行猪头猪脑的……总之,没一个她相得中。
有天,她去咖啡馆见一个水利局的公务员——嫂子小学同学的朋友。她预感十有八九不是靠谱的,因为嫂子嘴里那些金贵的男人,她早就阅了几百上千个,“都一个狗德性”。但她还是要去的,消遣一下时间罢了,毕竟小县城的一天是相当漫长的。
从咖啡馆推门出来时,她就连男人的样子都记不得了,只记得他的声音难听,还时不时吐出点唾沫星子,张县长王局长什么的喋喋不休,一直在谈自己的关系、将来的出息。她压根就没拿正眼看他。
一出门,一只高跟鞋就断了跟儿。
陈翠婷钱攒了不少,但还是头一次买这么贵的名牌鞋。她不怪这鞋子不经穿,只怪家门口那几条石头路太糟了,穿这双细跟儿崴过两次,鞋子肯定伤了,这鞋本就不是造出来走山路的嘛。
她索性脱了鞋,光着脚去马路上拦出租,车半天不来,就光脚走进巷弄,拐来拐去,没想到,里面竟藏了个修鞋铺。
老太们的洗脸水、洗菜水都浇到门外,青石板路面一整天都湿漉漉的。陈翠婷没处下脚,就在巷口喊了几声“师傅”,伞下面探出来一颗方正的大脑袋,是个中年男人,粗粗壮壮的。
“师傅,帮帮忙撒,递个鞋儿我呐。”
陈翠婷扬了一下鞋,男人愣着,她干脆抬了一下脚丫子,腿打得老高。这幅光景师傅却似全然不领情,只是转头指给她一块墙角处的楼板,让她从那儿抄过来。
等到了伞下,她才看见修鞋机旁靠着一副木拐,再看看男人空荡荡的裤管,蚂蚁咬了脖子似的,羞愧极了。
“腿不争气的,小儿麻痹落下的,腿不如胳膊,手头劲道倒大呢,不然就抱你过来了——鞋给我。”虽然这个小城的男人都兴油腔滑调,但这番调戏的话从这么个人嘴里说出来,陈翠婷倒是心头一暖。
男人修鞋的技术相当好,干活儿时专心的样子格外迷人。陈翠婷仔细瞅他的脸庞,端正,英武,再瞅他上半身,肩膀那么厚,臂膀上鼓起漂亮的田鸡肉,要不是两条废掉的小腿,他不应当坐在这儿修鞋……
“你看看呐。”男人将鞋放回她手上,打断了她的白日幻想。
“呀,师傅真神啊!拿放大镜来看,这哪里还见断过的样子。”
鞋修得相当漂亮,陈翠婷喜滋滋的,觉得眼下这个男人千好万好,也不问个工价——怎么也要丢下一张百元大钞犒赏人家一下。
男人却只要1块钱。陈翠婷就穿了鞋要跑,男人赶忙抓来一个饼干盒子,抓出一把零钞塞给她。陈翠婷鞋也来不及穿,三步并两步就跑出了巷口,扭身大喊一句:“你不慌找钱,我还有一百双鞋等你修呢!”



3


那天夜里,陈翠婷就觉得自己蛮可笑,咋就这么钟意一个“残废佬”?
她故意让自己恶毒一些,使劲儿想想那个男人的坏处——不就是那两条麻杆儿似的小腿。她想到这儿,心又疼了。想这么个人,他怎么吃、怎么穿、怎么住、怎么自力更生呀?1元1元地修鞋,遇到病趟了灾,怎样子对付呀……
她收着劲儿抽了自己一记小耳光:神经病了,为这么个人着想。不一会儿,实在睡不着,她又起身翻家里的鞋子,想着白天出手未免太阔绰,怎样也得将家里的破鞋都让这个人修掉。
统共就翻出来几双破鞋,她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眼睛就糊了,泪水哗哗地淌了下来。
她想到从前的一件事:一个酒鬼半夜找她,醉到那副样子,啥也干不成了,就拿她出气,让她跪着,自己骂自己“破鞋”,骂一声100块。一个钟下来,她胸罩、裤头里都是钞票。下了钟,姊妹们都嫌她傻:“不能嘴巴快一点?不然更多钞票啊。”
她哭归哭,但心里头拎得清,“自己挣的就是这种没皮没脸的钱,不怨什么,什么也不怨”。她觉得遇到这个修鞋匠,似乎是老天赐自己的一个赎还机会,可以补一补这几年她在自选的这条荆棘路里扎穿的破洞。
不曾想,这个鞋匠竟如此难“上手”。倒也没有什么特殊情况——他当然是光棍,家里独剩一个吃低保的姥姥,77岁了,一身的病,吊住一口气,就想是进棺材前给外孙讨个老婆。
老太太对陈翠婷欢喜到不得了,差点儿跪下来求憨包外孙醒醒,认清这桩天上掉的美事儿。可鞋匠吓得直甩自己两耳光,骂自己是没出息的废物,怎能连累这样一个好女人。
老人家就把这些话塞到陈翠婷耳朵里,把一辈子攒下来的两只金耳环还有从低保里省出来的1万块钱塞到陈翠婷手里,讲:我这辈子肯定是亏欠你了,等死后拼了劲地保佑你。
陈翠婷心里倒是欢喜的,想来这样的男人更加可靠。残疾,她压根不在意——臭男人的皮囊她见得还不多么?嫁人,就是寻一颗牢靠的心,这是关键。
这桩婚她认准了,但也有更大的难处——怎样说服自己的老爹老娘。还有不省心的哥嫂,更是专业的搅屎棍。
当然,陈翠婷自诩是见过世面的,识人面知人心,应付家里这几口人绰绰有余。她将户头里的钱取了一点儿出来,考了个驾照,给自己买了辆车,时不常开回老家,跟那几口人只讲:她给一个大老板当司机了,人家实在钟意自己,硬是求婚,家业那样大,自己一个穷农户的女儿配不起的,怕死了。
家里人早就催她结婚,哥嫂以前时不常跟她普及本地的彩礼价码。陈翠婷就拿这个当引子,说真要嫁给这老板,怕进门的彩礼得拿担子去挑。哥嫂当然耐不住,怪她傻了吧唧的,天赐的良缘不晓得珍惜。她这才抛出关键点,装出为难的样子讲:这位大老板也有缺陷的。一家人就继续查问,她便说:这人千好万好,就是一双腿不好。
一家人又为难了一小会儿。但陈翠婷相当自信,“这方圆百里的山村内,钱在每户每家都是排在第一位的”。
于是,结婚这天,陈翠婷真的安排男方往家里挑了一担子彩礼,面上铺满了钞票,十几万。家里谁见过这样的大钱?哥嫂膝盖都吓软了,蹲在担子旁,嘴巴和鼻孔都张开着,模样相当难看。
当然,这笔钱陈翠婷是拿来做样子的,她给哥嫂说,大老板手头有个大工程,先走个结婚的场面,钱马上要填进去,等工程回款了,全部再送过来。说到这儿,家里人谁还不信?哥嫂更是马屁精,立刻还要搭补一些,取了1万6现金,又买了5千块的金手镯,说是要在妹妹的这桩婚上“撑一下娘家的场面”。
陈翠婷暗喜——先前那“砸”出去的3万,不曾想竟回来大半个本儿。
陈翠婷嘴上的“大工程”一做就是两年,哥嫂旁敲侧击,催她那笔彩礼,她发了一顿“阔太太”脾气,讲了一番宏观经济大背景、GDP,还有金融危机。这些词吓坏了哥嫂后,她又软了口气“安稳”道:“勿要怕,你们妹夫那样的能人,老大一座靠山,缓过来,这点儿钱都是小钱。”
这样子一发作,她又能再耍几年滑头。
至此,一切都顺顺当当的,陈翠婷将自己的人生大事全捂在手掌心里,一丝半点儿都漏不到旁人那里。


好日子虽不够,坏日子却也都在陈翠婷的预想之内:嫁个腿脚不灵便的人,方方面面自然都得自己照应着,唯一超了她预料的,是“夫妻生活”。
小团子是婚后一年多生下来的,顺产,7斤6两的大胖丫头,双眼皮随了丈夫,肤质随了陈翠婷,美人胚子,两颗小梨涡叫人爱得不行。能生下这块宝,陈翠婷心里实在有些苦——男人在她面前极度自卑,到了脱裤子都不敢的程度,陈翠婷费了好大劲,才叫男人的一点点“种子”种在自己肚里,育下了这块宝。
打小团子一出生,陈翠婷就想:“这辈子大概不会再和这么个男人有一丝半点儿的肉体接触了。”
这种隐隐的预感让她相当难受,觉得自己残忍,但生理上又没法克服,男人在被窝里摸她的手,她都觉得针扎一般。当然,也有一丝丝后悔,但她能自洽,“这就是‘代价’嘛”,当年入行后,她没有一天不想着这两个字——她觉得算平衡:换来得的也够多了,吃利息也管够的钞票,一个把自己当女神供着的老公,最重要的——还有女儿啊。
未等小团子断奶,陈翠婷就租下县城黄金地段一间130平的店铺,90平的区域用来卖鞋,剩下的卖内衣和帽子。
男鞋女鞋童鞋,皮鞋布鞋胶鞋,什么鞋都卖。小地方做生意拼实惠,陈翠婷的货源渠道相当靠谱,价格上碾压所有的同行,售后服务上更加没得挑——谁叫她有个修鞋匠的老公呢。凡店内售出的鞋,不论价码,哪怕10元两双的解放鞋,也是“终身保修”。
这四个字就打在店的门头上,围了一圈荧光,在夜里格外诱人。这当然是个噱头,5块钱一双的鞋谁会“终身”穿呀?陈翠婷就是天生的买卖人,太精了,这样一搞,家里那位也就够忙了。
鞋匠干活不惜力,有时半夜三更还在跟几双破鞋较劲,敲敲打打的,又不敢惊动老婆孩子,有时就住在店里。陈翠婷刚开始是默许的,后来嫂子嚷着要来店里当售货员,她便不准男人在店里修鞋了——这要是被家人知道,婚前她耍的那些滑头就露馅儿了。
虽然生米早就煮成熟饭,那她也绝不允许这样滑稽的事情发生。她自信自己能将这点儿“谎”撒一辈子。



4


有一阵子,县城的小年轻们流行穿靴子,陈翠婷试着进了一批,摆在店铺前排,质优价美,很气派,蛮吃香。
那天,下了一阵雨,两个骑摩托车的年轻人在店门口躲雨。一个又高又瘦,细长的脖子长了颗钉子般的喉结;另一个身材健壮,脸面漆黑,模样有几分英气,像当过兵的。两人倚在玻璃门上抽烟。陈翠婷看不惯了,去问:“买鞋么?”
没人理她,她就拿了块抹布过来擦玻璃,让两人站旁边去。谁知这两个男的太不识相,叼着烟进店里了,烟灰直接弹在地上。
陈翠婷也不客气:“你两个不买东西,就出去抽吧。”可两人竟将烟头摔在地下,火星一下烫在靴子上。陈翠婷正要开口骂,两个愣头青就猛地拔脚出了店门,从摩托车油箱侧边抽出两把砍刀,举起来朝街对面的酒楼冲了过去。
酒楼门口停一辆黑轿车,几个肥头大耳的男子脚刚落地,车门尚未关合,就被这两个愣头青砍倒了。雨冲刷着街道,血水染了一地。陈翠婷吓坏了,还没等她回身,一个血淋淋的男人冲进了店里,一只胳膊皮搭着肉,像折断的甘蔗。陈翠婷骇得大叫的瞬间,两个愣头青也追到店里,瘦子用膝盖顶住那个血人,黑壮的提刀就剁。陈翠婷吓得声都哑了,黑壮男子一手拎着那截胳膊,另一只手忽然拍了拍陈翠婷的脸,指着一地狼藉里那双被火星烫过的皮鞋,问:“多少钱?”
陈翠婷一声也不敢吱,男子就在自己衣服上揩了揩手上的血,从口袋里夹出两张百元大钞,往柜台里一丢。
陈翠婷吓坏了。等警察来店里问她,那俩人长什么样子、开什么摩托车、刀具体是啥样、往哪个方向跑了……她忘了大半,脑子里空白一片。
雨停了,太阳出来了,街道上围了好多人。陈翠婷蹲在店门口,眼珠子卡住了似的,死死盯着正前方。事发时她嫂子在货房里午睡,雨天睡得格外沉,是警察到了后才醒的,一看陈翠婷心头堵着做不来任何事情,就不敢偷半点儿懒了,赶紧整理店铺,拖地洒水,拎出一桶洗拖把的血水直往马路上泼。
陈翠婷发疯似的站起来,拿过水桶奋力一砸,大吼:“你叫我以后怎样做生意?!”
嫂子吓得缩回去,陈翠婷又慢慢蹲了下来,继续呆着。
陈翠婷并不是真的被这番社会人砍斗的场面吓丢了魂,以前在荤场做事,这种事她早见怪不怪了——是那只拍她面孔的手,令她的脑袋瓜子就像灯泡短路一样,“呲”一声就灭了:
她看见了那个手掌心的凹洞。
她蹲在店门口,调动了全身所有的力量,试图说服自己,这仅是个巧合或是眼花,她不可能用一只手去确认一个人。
但问题是,她对这只手,实在太过熟悉——这是一只清晰存在于她精神层面的手,掌心的凹洞像被利刃透穿的伤疤,这只无数次出现在情欲幻想中的手,解救过她又抚摸了她,不曾想如今竟又活生生地伸了出来,显见在她眼前。
陈翠婷好几个夜里都没睡安生,她到底没能说服自己,表面祥和富足的小船就这样被礁石击中,欲望的海啸呼之欲出。


砍人案件久未了结,店里三番五次有警察过来,顾客都避开了,几个竞争对手趁火打劫,编排了很多个不干不净的说法,还有人拿店门的招牌说晦气的,“顾客穿了这家的鞋,就是修终身了嘛,圆寂了嘛”。陈翠婷就把招牌拆掉了。
天蒙蒙亮,陈翠婷就去店里理货,她准备亏本大甩卖,搞几日促销,拉回一点儿人气。忙到上午10点,店里来了一些客人,挑挑选选,生意热闹了起来。
可好迹象没持续一会儿,店门口就停了两辆警车,先进来几个警员驱散了店里的人。陈翠婷窝着火,正要去骂,见另一辆警车的门开了,两个警员押着一个穿脚镣的瘦子,进来店里。
陈翠婷晓得了,砍人案破了,这是带着嫌疑人来指认现场。
一群警察挤在店里,未跟陈翠婷商议就将她几个货架移开了——那是她一大早摆好的,现在被弄得乱七八糟。县电视台还来了几个摄像的记者。陈翠婷见这么多讨厌的人,立刻炸了,拦在众人中间,躺下来打滚撒泼。警察先是劝,但陈翠婷叫嚷个不休,哭唤自己触了八辈子霉头,让所有人滚。
警察警告她莫再妨碍公务,再不配合,就要对她“来硬的”。陈翠婷摸爬滚打那么多年,哪里怕这个?“腾”地弹起来,撩开上衣,露出一对雪花花的乳房,直往那个吓唬她的警察身上趴,嚷着:“你硬呀,你硬呀!”警察躲让了几次,她又朝门口围观的众人嚷:“警察欺负女人,警察强奸女人!”
几个警察立刻对她使绊子,给她上了手铐,拎她去了警车上。



5


陈翠婷在拘留室相当恼火:在荤场做事好几年,一次都没蹲过局子,正儿八经做买卖了,倒被关来这晦气的地方。
那个去指认现场的瘦高个儿关在隔着铁栏杆的旁边一间,晚上要被送去看守所,现在倒有空盯着她,眼神很不干净。
陈翠婷骂:“枪毙鬼!做的烂事,害老娘也遭殃!”
瘦高个儿笑笑:“你骂我一个做啥,砍人的还没抓到呢,等抓到了,你骂他去,我只是个帮衬的小瘪三,吃花生米的待遇还轮不着我。”
陈翠婷好久不吭声,听见外头铁门响了,进了两个警察,一个问她:“脾气下来了没?”她白了这警察一眼,另一个警察就说:“行,你就再蹲一会儿,什么时候没脾气了,什么时候再放你。”
铁门又关上了。
瘦高个儿嘻嘻地笑话她,骂她真是个女憨包,“跟这儿较什么劲”。陈翠婷挨过去一点儿,小声问了一句:“那个男的没抓住啊?”见对方没听清,她又调高了嗓门:“那个没抓到么?”
瘦高个儿上上下下地瞅她,瞅得她心慌:“干嘛,惦记人家啊?”陈翠婷就骂,神经病,哪块石头里蹦出来的都不晓得,一毛钱不挨着的人。
“你不认得他,不代表他不认得你。”瘦高个儿忽然来了一句,像是晴天霹雳。“嘿嘿,我俩到你店门口抽烟时,他跟我讲认得你,是老相好。还以为他狗日的吹牛呢,他又讲你身子白,左侧奶头上一颗茶色痣,还比划大小给我看,像颗红豆……”
瘦高个儿说这话时,眼睛扫描着陈翠婷的胸口。陈翠婷想到刚才在店里撒泼的场景,又仔细一琢磨——当年抓嫖时,她藏在门缝里,那人在外头铁定是认不清她面孔的。于是立刻骂:“放你娘的狗臭屁!少编排老娘,臭流氓!”
瘦高个儿笑得拢不住嘴,陈翠婷觉得这是个问话的时机,就把心窝子里憋着的一番话,小声地问了出去:“那人蛮猛哦,剁人家一只手眼睛也不眨的……他是你好弟兄么?”


捱到晚饭时辰,陈翠婷才从派出所出来。
一家人早在派出所门口等着,男人的残疾三轮车也开来了。陈翠婷看着父母、哥嫂和抱着小团子的男人,心里像坠了铁,千斤万斤的,人直往下陷,像进了一个大泥潭子里。她浑身没了发火的劲儿,就让这一大帮子人怎么来的怎么回去——他们帮不着她一丁半点的忙,除了在马路上添堵,还在她心里头添堵。
陈翠婷弄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打听那个“不相干”人,还打听得这么细。
但她还是知道了,男的也姓陈,叫陈宏斌,比她小两岁,28了,没成家。老家是本地县里的,上职校时就是地界上有名的痞子,家里条件蛮好,有个在苏州当军官的叔父。当初父母管不住他,送他去叔父那里当了几年兵,复员时,叔父已转业到公安系统,便继续沾光,进了那家派出所当协警。
若是正正经经做事,陈宏斌本有入编制的机会,问题出在1996年,他跟队带一个强奸杀人犯去一处顶楼指认现场,主事民警在楼道里抽了支烟的功夫,犯人跳楼了。责任倒追时,陈宏斌供认,犯人当时问他“这事有没有个缓儿”,他对犯人来了这么一句:“你把女的杀了,他妈从哪爬出来的就从哪儿再钻回去,还要活着干嘛?”于是,犯人趁其不备就把自己了结了。
陈宏斌因玩忽职守罪进去蹲了2年,出狱才1个月,就接着端起社会饭碗。那天在鞋店,陈宏斌砍的是“公司的竞标对象”,公司是县城黑老大的,陈宏斌一战成名了。
瘦高个儿讲完这些,还托陈翠婷帮忙给躲在外头的陈宏斌捎话:近期千万不要回县里,等公司摆平这“账”再定回程。联络号码也给陈翠婷说了。
陈翠婷醒了几分后就骂自个儿神经病,帮不相干的痞子办这种事。但既然答应了,到头来只能劝自己:“他帮我一回,我也还这一次。”
最重要的是,她给自己找到一个大台阶:“他害掉我生意,以后若在县里混出点头儿,他哪能不帮衬着点儿?小地方做买卖,野蛮的,不沾点儿痞,哪能真正站稳脚?”


陈翠婷料想不到,这种事情针扎一个眼儿,接下来刀就能撕开一块大口子。
她给陈宏斌通风报信了,电话里的口气很不客气,只让他千万躲着点,“万一当了枪毙鬼,找不到人讨账了”。陈宏斌笑问:哪个朝代啊,砍人一截手掌,就要我当枪毙鬼?她就骂:你这种狠心黑肺的小瘪三,活着是祸害,枪毙你一次都便宜你一次。陈宏斌火了,问她什么人。她就自报门头,“美婷鞋店”,又讲,你害掉我生意,不死你就来赔我!陈宏斌就在电话里笑,“一定来赔”。
陈翠婷赶紧撂了电话,之后就过去了一年。
闲暇时,陈翠婷有时也想:那个陈宏斌是不是真的进去了,怎么从未来过鞋店?要是未曾进去,自己起码算他的“恩人”,他说过的话就是放屁。不过,她又赶紧劝说自己,幸好没和这样的人产生瓜葛。
这堆搅人的心思很快都过去了,店里的生意又占去了她所有的精力。



6


这一年,鞋店生意又恢复了,小团子也上小班了,她开店忙得顾不上,就不给男人鞋修了,让他全职当爸。
有天她忽然想到,自己不知多久没抱过女儿了,夜里想去抱一会儿,不曾想女儿却吓哭了,搅得全家人半宿都没觉睡。
小团子4岁生日那天,陈翠婷店里关张了一天,一家人在酒楼摆了一桌,蛋糕订了好大一个。本来计划中饭吃完,全家人打上一下午牌,到了晚饭的点再续上一桌。结果中午这顿菜还没上全,陈翠婷就发脾气了——她想让小团子坐到她腿上,自己夹菜喂孩子,可小团子很不情愿,菜就从嘴巴里吐出来了。陈翠婷火了,一筷子敲在小团子嘴巴上,孩子哭得没完,直往爸爸的怀里趴。
陈翠婷冷静下来,觉得自己这个娘不称职,跑去翻翻女儿的嘴皮子,都肿了。她去卫生间抹了两把泪,叮嘱剩在包厢里的人陪小团子吃好耍好,就去店里了——今天有她这个吓人的娘在,女儿的生日就过不好。
往常下午2点之后,店里总是满满当当的人头,陈翠婷眼睛都要盯出血丝,生怕有手脚不干净的人顺走东西。可那天一个人都没有,鬼一般的蹊跷。陈翠婷乏了,趴在收银台合了一会儿眼皮,明明听见有脚步声进来店里,还是困得抬不起头,只能将嘴巴捂在臂弯里喊了声:“自己挑一挑哈。”
但这人却不是真心买东西的——她听见玻璃柜台被两根手指敲来敲去,一股浓烟也从她胳膊缝隙里钻了进来。她猛抬起头,正要开骂,只见一个黑汉站在跟前,两根手指夹着一根烟,冲她吐烟圈儿。
人看清了,是剃了光头的陈宏斌,手腕上带着一块金光闪闪的劳力士,咯吱窝里夹住一个黑皮包,鼓鼓囊囊的。
“神经病啊你,烟往人身上喷!”陈翠婷骂道。
陈宏斌将烟叼住,从皮包里抽出一沓钱,足有1万多,摔柜面上,又将一嘴烟细细地喷在陈翠婷脸上。
“撕烂你的嘴!谁稀罕你的臭钱,也不知道是偷来的抢来的?!”话刚脱出口,陈翠婷又赶紧将钱抱怀里,讲,“不管你什么钱了,总归是必须赔我,我被你害掉大半年生意,这还少呢!”
她一边说话,一边点钱。陈宏斌续上一根烟,在店里转了几圈,挑了一双军靴在脚上试着。
“挑一双穿走。”
陈宏斌将鞋放回原处:“你这儿都是假鞋。”
“不要拉倒。”
陈宏斌绕回柜台处:“那个电话,到位了,我当天本来要回来,要那天被逮住,公司再怎么运作,我起码5年牢——那个电话免了我4年牢。”
陈翠婷高兴了一下,又赶紧端住样子,讲:“狗屁公司,就是痞子窟!”然后又甩甩手里的钱:“说就这么点儿?算报恩了啊?你给我当4年劳动力才差不多呢!”
陈宏斌扳着个脸,走到店门口:“等你打烊,我找你一块儿吃个饭。”未等陈翠婷应声,就出去了。


假若换一天,陈翠婷也不会去吃那顿饭。但那天一家人的晚餐是订好的,她本就心里酸酸的,也就不想去吃那顿饭。
两人喝了好多酒。陈翠婷没了时间概念,醉意朦胧,等意识到很晚了,就抓起包往街面跑。陈宏斌跟她身后,两人在路上追来跑去。
小县城的夜街冷清,路灯却布置得暧昧。陈翠婷有些犯颠儿,抱住一根儿电线杆,隔两三丈远,冲陈宏斌喊:“你晓得么,我们很久很久的以前,见过哦——”
陈宏斌不吭声,慢慢朝她走来,她往后退几步,打着旋儿,仰着脖子大喊:“你要是认不出我,立刻我们就分道扬镳,仅此一次机会——”
等夜空的回声落了下来,陈宏斌不见了,她眼前只剩一条灰蒙蒙的柏油路。她心一下子都空了,酒劲儿退掉大半,转身朝店的方向走,忽然两束强光打来,车在她身后刹住,车窗摇下来,陈宏斌钻出头:“你跑你的。”
她就笑,一巴掌扇在陈宏斌的光头上,又跑。车子跟她后面,灯光罩着她,她跑得欢畅,一直跑到店门口,才觉得累,先是蹲下来,又借着酒劲直接躺在了大马路上。
陈宏斌下车后,也蹲下来,细细地瞅她,点一支烟。那只烟抽完,陈宏斌猛将她抱怀里,一只手搭在她的胸脯上:“你说说,我们在哪儿见过呢?”
“一条儿缝里。”
……
陈翠婷自己疯过了头,失控了。
事后,她告诉自己,即便面对的夜晚如刀割似的漫长,也绝不能再和陈宏斌产生半点儿瓜葛。她每天都在店里安排自己,让自己累点儿,再累点儿。打烊回家后,她抢着洗衣做饭,有一天甚至主动跟男人亲热了一回,一早又赶着起床弄早饭,还给小团子梳了好多条麻花辫,送她去了幼儿园。
社会人很要面子,她不主动,陈宏斌就不会来黏她一个已婚妇女,很快两个人就疏远了。陈翠婷庆幸这份安全,庆幸自己苦心浇筑的生活堤坝尚未被那次欲望的洪水冲垮。



7


日子像翻书那样轻巧,小团子转眼上初中了。
陈翠婷的生意也搞大了,买了间商铺,还买了150平的房子。婚初跟娘家人耍的那点儿滑头也摆平了,十几万礼金只多不少地交给了哥嫂。经济地位令她成了家里的独裁者,除了叛逆期的小团子时不常搅一下她的心肝,她对自己掌控住的人生已经相当满意。
一家人都在给陈翠婷“打工”:嫂子管货配,哥哥是司机,丈夫那台修鞋机器早被她丢给了收废品的——她让男人自学了电脑,安排他做一些最基本的账务统计。老爹老娘也来帮着料理家务,小团子整个小学阶段都是二老接来送去,风雨无阻。
小团子升了初中,两个老人便照顾不来了,尤其是管伙食的老娘,记性衰退得厉害,钥匙忘家里好几趟,街道的开锁匠都混成了老熟人。还有次午觉醒来错以为是早上,慌忙要给小团子买早餐,就在楼道里崴了脚。
陈翠婷就动了请保姆的心思。
华姐是邻县来的,42岁,丧夫,有个在本县机械厂务工的儿子,20岁。起初陈翠婷并不钟意这人,初会面时,她倚在中介公司的门口嗑瓜子,嘴角挂着两颗米粒大小的唾液。陈翠婷心想:这么个农村妇女得多不卫生。
小地方的中介公司找点儿办事的人头相当不易,陈翠婷不能挑三拣四,不然事情还得再拖个把月。老板也跟陈翠婷咬了耳朵,叫她把人先领回去,干几天试试,有合适的再换。
当晚,华姐将个人物品搬进陈家后,不吭不响就忙好了一桌菜。一家人尝了几口,都惊呆了。小团子更是吃得欢,平常吊儿郎当的叛逆期少女,一顿饭的功夫就“华阿姨华阿姨”地叫着——她可是脾气上来连自家姥爷都喊“臭老头”、连自己亲爹都喊“铁拐李”的小公主。
陈翠婷用筷子在盘子里捣来搅去,只想挑出根儿头发,败一败这保姆的“威风”,什么也没挑着。
华姐将家务事料理得相当好,陈翠婷每次到了家门口,总听见一屋子的笑声。她觉得别扭,好几次去中介所问有没有合适的新保姆顶替,但回头想想,好像是自己心态不好,没事儿瞎吃一个保姆的醋。
但好多天观察下来,她顿觉情况不对——家门里的笑声总在她出现时止住。
她挑不着华姐的毛病,不便发作,有天忽然发现新买的名牌口红矮掉小半截,不由分说就喊华姐到面前来审着,逼得华姐眼泪汪汪。岂料小团子放学回来,直接冲撞了她,说是自己用掉的,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陈翠婷下不来台面,就打了小团子一耳光,晚上得知小团子在学校进了表演班,近期排练节目,需要化妆的。那天她很难堪了,跟华姐道完了歉,还要去哄小团子。
又过了一些日子,陈翠婷发现情况是越发不对劲了——她在丈夫脖子上发现一处红斑,像是嘴巴嘬出来的。直觉告诉她,男人和华姐搞上了,但又怕是误会,便将这件事憋在心里,只等一个逮住两人把柄的机会。
她不介意男人偷这一顿腥,反倒还有点兴奋——这是赶走华姐的好机会,这样男人今后更加得埋着头过日子,她的“大权”就更为牢固了,也就无需为多年前自己那一丝丝的“瑕疵”迁就谁了。
陈翠婷左思右想,觉得自己根本不用去揭穿什么,直接辞退了华姐就是,心里有鬼的人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如若他们清白,就把她陈翠婷当几天恶人好了。
等真开了口,陈翠婷就被华姐那对儿“青蛙眼”吓住了——那两颗浊黄的眼珠子简直是在她身上反复钉打着。她有些怒,问华姐这样瞅人有毛病么。华姐将眼珠子缩回去,眯成一条儿缝,话不多说了,离开前却在刚拖过的地板上啐了一口痰。


陈翠婷消了几天的气,日子总算又回到了自己的手掌心里。
她也进行了一次彻底的自我反省,一个礼拜没去店里,在家研究厨艺,却端出来一窝糊掉的红烧鸡翅。她执意接送小团子上学,却被贴在报刊栏里的分数表气昏了头,先在小团子班级里发了一通威,到家后又将男人劈头盖脸地一顿骂,最后气呼呼地自己抹眼泪,骂全家人都将她这位老娘当外人了,小公主成绩差到这幅田地,谁也不曾吱过一声。
有天,她抱被子出去晒,竟在被罩拉链上发现几丝头发,几根儿卷毛,一秒钟不用想,她就清楚是华姐的。她拈住发丝冲到房里,将它们直接塞到丈夫嘴巴里,又抓起靠在床边的双拐,对着男人后背、脖颈、头顶一阵儿猛敲:“你个废物,胆子这么大!你个废物,竟然在我的床上乱搞……”
男人稳在那儿,像一座黑塔,任她烧任她烤,等她火气消尽了,忽然说了一句:“那天我给你送饭的……”
陈翠婷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懵了,男人又补充一句:“小团子4岁生日那天,我去给你送饭,就在店里坐着,不想费电了,没开灯。”
陈翠婷吓得往后一躲,男人的头顶正巧爬下来一道血,她仿佛吃了一记重拳,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她看眼前这个男人绝不像最初那样肯拿命来迁就她的样子了,好似另一个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关键时刻出手、一招便拿捏住她的劲敌。
日子到了这一步,陈翠婷就不得不让步——怎样也得将面上的日子过下去,怎样也要让小团子读完书、成了家。她服软了,自己虽有过那一次错,但男人在华姐那儿不知吃腥了几回。可谁叫她是个女的呢?第三个人知道,还是她不占理。
一天晚上,丈夫破天荒喝了不少酒,夜里在床上,问了句:“我俩结婚前,你做什么行当的?”
“这些年我一声没问过,是觉得自己沾了你的光,有这么一个家……其实仔细想,一点不难明白,你陈老板一身的床上本事,银行里又不晓得存了多少钞票,哪个猜不出你做过什么行当呢……这个家都是你陈老板布好的局,我一残废佬多戴几顶绿帽子也不妨碍什么的。”
陈翠婷被他说得心火上来了,烧得太厉害,跑去卫生间抱着水龙头灌凉水,灌得眼泪汪汪,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跑到床头,用指头戳着男人,指头恨不得戳断掉,问:“这些话是不是那个烂货教你的?”
男人不吱声,好半天才说了俩字:“离婚。”
陈翠婷明白了,男人今天喝这么些酒,就是要鼓足勇气跟她交代这两个字,他要跟那个保姆好,要追求自己的美好人生去,不想再成为这个家里的一块填充物。
日子像沙雕一样坍塌了,陈翠婷自以为有双严丝合缝的手,竭力捧着,却捂都捂不住。
谈离婚协议时,陈翠婷的底线是小团子得归她,钱和房子好商议。这正是华姐最高兴的地方,所以协议便签得很快了,用不着多费口舌,她直接掏钞票就行。



8


离婚后的日子一点儿没让陈翠婷觉出苦,她反倒睡得更踏实了,这是她没料到的,好像千斤万斤的担子撂了下来,只怪先前自己将一些事看得太重,丢了骨气。
小团子照旧不让她省心,好几次偷偷去了她爸那儿过夜。陈翠婷生气归生气,但知道打骂是不管用的,且心里自信,她供女儿上学,供女儿买名牌衣物,将来还得出女儿的嫁妆……女儿总有一天知道她老娘的好处,她不信华姐那几餐合了口味的饭菜能夺走自家闺女的心。
这样想着,陈翠婷更要把所有心思都摆到店里,钱才是她唯一的靠山了。
小团子上了高中,陈翠婷察觉出她有早恋的苗头,具体的时间却记不准了,或许是高二。她收脏衣服,发现女儿裤头上有血,可那天并不在小团子的生理周期内。那一刻陈翠婷是有不详预感的,但她着急去店里,小团子又去了学校,就没追上去查问。
就是这么一个疏忽,让陈翠婷自己这辈子都丧了当娘的盼头。
有一天,小团子忽然就从学校窗户跳了下去,幸好楼外是一大片农田。到了医院,医生查出小团子都怀孕三四个月了,陈翠婷差点疯掉。小团子住院期间,她不晓得在床头骂过多少次,逼急了,小团子才讲出了那男的,是同班辍学的一个校痞,年龄比小团子还小几个月。
陈翠婷上门去讨说法,对方家长却是蛮不讲理的人,小痞子更是嚣张,一嘴一个“婊子”骂得她几步倒退,骂声之中还带着一阵儿“毒刺”。
原来小团子从华姐的嘴里得知陈翠婷以前“不干净过”,跟小痞子相好时,也将她这位“脏老娘”当作了谈资。陈翠婷倒不是没做好挨这种骂的心理准备,但活到那天,却真就没人这样当面骂过她一声,再怎么样,也轮不着这个小畜生这样骂她。
陈翠婷掉转头回家,摸了把刀再来,照了面,一刀捅进小畜生的小腹,又往下割。捅完人,她身体软得像团泥,也不知怎么就逃到了街上。没什么人追她,都顾着救小畜生了。
她招手拦住一辆出租车,说:“我杀了人,你送我去自首。”话音刚落,便从皮包里掏了一把钞票,撒到方向盘上。
几张钞票从车窗里飘了出去,司机下车去捉。她想,她陈翠婷没能垒出一座五指山,倒把自己变成了母猴子,五世不得超生。


小畜生命硬,肚子上缝了几十针,肠子少了一截,照旧恶气冲冲,在法庭上恨不能捶打陈翠婷一番。
陈翠婷获刑5年,还要承担20多万的民事赔偿——这笔钱她本想着赖掉,好歹都是蹲大牢去了,何必再掏余粮喂狗?但她又怕这种小痞子作恶没分寸去祸害家里人,索性也认了这笔钱。开庭那天,陈翠婷没见一个亲人,又被小畜生一家子口水围攻,觉得“人活得这样失败,跟死掉的没两样区别了”。
小团子肯定要住去最讨厌的华姐那边,想想都让她烧心。转投监狱那天,哥嫂可以来看守所见她了,她便叮嘱哥嫂好好料理店铺生意,好好料理父母的身体,会见时间到了,她又格外多嘴一声:“小团子的生活费不要缺。”



9


陈翠婷是那种人堆里能迅速“出挑”的人。
她分在4监区服刑,劳动岗位是给牛仔裤“上腰”,这活儿一般人拿不下,她不到半年,每月能领小200块的奖励。
前两年,她看不上这200块,到手了也是大账上买些零食分给生产线上的姊妹。后两年,哥嫂忽然不来探监了,生活费也不打了,唯独老爹跑来见了她一面,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只骂她哥是个畜生,赌钱被人下套,将鞋店输掉,还欠了一屁股债。哥嫂躲着不见人,开油炸店的孙子倒在乡下被几个讨债鬼打断了肋骨,生意也做不下去了。
老爹说到这就卡住了,卡了好半天,竟扑通给陈翠婷跪下,掏出一份房屋买卖委托书,逼她卖房搭救她哥。
陈翠婷心如死水,站起身,在委托书上画了几笔,掉转身,请求干部领她回去。
那天,她半夜里睡不着,想:
如若当年不去外省,跟其他老实本分的乡下女人一样生娃结婚,她今天活成什么样子?
如若当年她少去一点儿天真,不去高摘一个“全心全意”的男人,嫁个一般的、普普通通的,她今天活成什么样子?
如若那刻不和陈宏斌吃饭,不在夜街上疯那一回,抓牢自己选定的这种人生,男人还能和华姐跑么,她今天活成什么样子?
如若她不开店,好好将心思放在小团子身上,像千千万万个当妈的一样,她今天活成什么样子?
她躺在牢房的床上想了一宿,因为明早爬起身就腾不出半点再想的时间,“劳动洗刷罪恶的灵魂”——生产线对面的墙上就贴着这么一排蓝字,扎她眼睛。
她翻来覆去,数自己到底几桩罪恶:
一个当过婊子、离过婚、又坐牢的女人,好像是罪恶滔天了,但世界上唯有她自己了解自己——她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孝顺老爹老娘,让他们享享后福,不要被哥嫂吸干净了满骨枯血;她想当个顾家的妻子,努力挣钱,将小窝弄得漂漂亮亮;她更想成为一个称职的母亲,让小团子读大学,甚至出国,当音乐家、表演家、画家、作家、科学家……反正肯定要比她这种出生的女人高一截,高一大截。
她觉得是最初入错了行,一切都是报应。但所有苦业承受了一遍,她又毫不服气,只觉老天爷也是个新手厨子,对她千刀万剐,只雕出这样一盘荒废的景。
“你倒难听见一声用‘嫖客’骂人的”。那些曾经的客人,他们都那样幸福美满,妻子贤惠顾家,儿女也有模有样,他们还有欲望的消金窟呢。她一个女的,怎么就没法儿那样活一遭呢?


哭霉几个枕头,陈翠婷牢门里的日子也快熬掉了。
她减了1年刑,2017年夏天,还有18天余刑时,她忽然开始谢顶。她想,自己莫不是要变成华姐那种模样的女人?想着想着,肠子都绞痛了,头顶心的几缕余发脱得更加快了,不如剃光拉倒。
那段时候,生产线接了一单外贸肥佬牛仔,布料考究,陈翠婷就搞了点儿私活,画样设计,要做一顶帽子。姊妹们都来出主意,说今天外头流行渔夫帽,陈翠婷真就戴着一顶渔夫帽出狱了。
孤零零地进了家门,一个白发老太在大太阳下面晃荡,陈翠婷看出是老娘,怪她不怕中暑,问她这样的热天在外头做啥。老娘瞥见她,却认不出她,憨憨地笑,只问:“找我家翠婷么,我家翠婷去广东了,挣好些钞票的。”
早些年老娘就已经有了痴掉的苗头,但谁也腾不出时间顾她。陈翠婷将老娘搀进屋,屋内一股尿骚味,到处乱得不成样子。哥嫂躲债去外地,老爹又要帮着照料孙子的油炸店,也不晓得几天才能顾得这位痴呆老伴了。
陈翠婷清理屋子,从窗台的蜘蛛网里摸出半包烟,抽了一根,蹲在门口想,“虽是出狱了,可这倒霉的辰光是到不了头的”。
她晚上搂住老娘睡,老娘捋了捋她后脑上新长的发茬,问她是哪家的丫头啊,才多大啊,辫子还不够编呢。她倚在老娘咯吱窝里,想要是这样醒不过来多好。



10


陈翠婷忙着找事做,也想到了重拾老本行,但镜子里照照自己,稍微一笑,满脸都裂开了皱纹,加上一颗秃头,她怕是去公园里招呼老头也没人肯掏钞票的。但退一万步,她也不想去搞家政,否则,岂不真是一步步活得像华姐了。
出来很多天了,她好几次打消了去看小团子的念头——当娘的何必这样没骨气,争着抢着去见那样不孝顺的女儿?她劝自己只当没生过,可偏偏就在大市场撞见一回了。
小团子、华姐、前夫,一家三口支个摊儿,卖各种零碎。男人重整了一个修鞋摊,旁边还卖剪纸和窗花,好像都是他那双粗糙的大手一张一张剪出来的。陈翠婷一点儿未曾知道男人还会剪纸。一会儿,有个骑电动车的男孩来接小团子,男孩穿着厂服,该是小团子的男朋友,两人估计一起进厂上班了。
陈翠婷略微有点儿欣慰,小团子该是踏实了,头发也不再是绿的黄的,像个正常女孩子的。电动车从她身旁擦了过去,幸好她戴着那顶渔夫帽,谁也没认出她。
她又绕去了曾经的店铺那儿,门头上还有“美婷鞋店”的胶底字迹,发黄发黑。这个门面开倒了几家店,眼下变身成了一家足疗按摩店,正在装修。老板要整一块巨大的荧光招牌,这一回,肯定能将几块脏字彻底铲除。


陈翠婷到底还是要去做家政,但她有两个基本要求:工资要现结,只服务孤残户,不给“美满人家”当保姆。
有天她撞见个熟人,是当年一起关过的瘦子,他被人挑了手筋脚筋,坐了两年轮椅又中风了,瘫在床上几年,一直吃低保。这次请家政,是因为家里房子要拆迁,父母当钉子户钉坏了身体,都住进了医院,开发商为了安抚人心,主动花钱给钉子户的“废品”儿子请保姆。
瘦子没认出陈翠婷,像个大爷似的指挥这指挥那。瘫那儿的一个人,一天也要抽掉两包烟。嘴巴也很不干净,三句话里有两句在骂娘。
陈翠婷也不多话,家务搞得很仔细,隔2小时就帮他翻身一次。瘦子抽烟时,陈翠婷要帮着喂香烟,盛烟灰。
这种时候一句话不聊就尴尬极了。瘦子总在感叹一件事,他骂对门的呆子,从小就在院里受欺负,当马给他们一群坏孩子骑。他是坏孩子的头,最有本事的人,料不想提着刀砍来砍去,混到了今日的下场。那呆子却因拆迁暴富,40来岁的人了,娶了一个不到30岁的瘸子老婆。
陈翠婷没搭他的话。
好几天后,瘦子要搬新房了,开发商也不贴家政费了,钉子户老两口重新接管的时候,陈翠婷忽然站去床头,问了一声:“陈宏斌怎样了?”
瘦子的眼睛瞪得极大,慢慢又撇了脸儿,吼一声:“什么陈宏斌?认不得!”
陈翠婷从这户出来,站楼道里想了好半天。她想不通,瘦子认不出她倒也正常,怎么会记不得陈宏斌了?但她又想,当年店铺砍人的那种疯狂,也许只是人家平平常常的一天。不过她还是确信瘦子在装傻,他不承认,也许是他们这些混世的,刀难免有落到自己人头上的时候。
陈翠婷想到这儿,就像乌云深处打起一串闷雷,老天顿时昏暗得没了地步,也不准发出一声儿响,只在她的心肺肝肠里劈炸、灼烧。她一步步往前去,心里藏了很久的一种东西,正一下一下地死掉。


---
有一天,陈翠婷发现老娘床头挂了一个佛缘布袋,里面装着霉掉的香。她想起家门口有座名庵,就想,倒不如去做个尼姑。她挎着布袋,往山上去,名庵在山腰处,好多的人啊,香火气隔着几百米都闻得见。
她不晓得这儿的菩萨愿不愿渡她——她一辈子没想过当恶人,她有千般万般的苦衷,菩萨不该不晓得,哪能不渡她?
她走到庵门口了,一个检票的尼姑拦住了她。她没想过这儿是要票的,出家的念头立刻就打消了。
她又往山下去,山腰敲响几声暮鼓,惊雷一样。



后记


从陈翠婷的讲诉中,我到底也无法确认陈宏斌是死是活。更何况,陈宏斌可能根本就不认识陈翠婷——或许这只是一段太过于普通的露水姻缘,但这却是陈翠婷这一生所拥有过的唯一的、可以称得上是“爱情”的东西了。
于是,采访结束了。我心里纵然还有太多疑问,可面对陈翠婷,我最终也无法问出口。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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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 安

牢里蹲大学七年本硕连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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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2 09:0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17年牢狱后,她与她的自由行丨人间

 虫安 人间theLivings 2020-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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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自己下一步还没定好去处,李晓梅便想,不如将这孩子送回老家,沿路去拜访几个要好的狱友,也当是一次旅行。说不定能从狱友那边寻得一点儿谋生的门路……



配图 |《白小姐》剧照


前    言


前几个月,一位女监的狱警向我介绍了李晓梅。因着疫情的缘故,我们有了充足的线上对谈时间。
李晓梅因故意伤害罪获刑无期,实际服刑16年,期间因脱逃罪加刑1年。2018年出狱后,李晓梅撞见一位独自远行探监的小女孩。于是,李晓梅出狱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这位10岁的小女孩送回老家,那儿距离牢门有500多公里。
采访结束,整理完故事的所有素材,我发现整个故事简直就是“诗”和“远方”。


刑期已满丨连载06



1


李晓梅出狱当天就很不顺。
按释放流程,管教要在8点前带人办手续,大账本结算、随身物品检查、签释放证明,三桩手续走完,也不过一刻钟,就算遇上一些突发事件,撑不过8点半,人总该能站在外头了。
可那天早晨9点半了,李晓梅还在服装车间里晃悠。
听说是开车的主班管教在路上抛了锚,副班又忙着盯一批返工的外贸订单,管事的干部竟都忘掉了她。等干部们醒过来,监区慌忙指派一位实习警官去办手续,闷热的天,180斤的胖警官引着李晓梅跑步前进,一路上都在气喘吁吁地埋怨:
“主要原因还是你自己的啊。自己16年牢坐下来了,今天都要出去了,还不吭不响……还坐在3线后面帮别人剪线头。你要是一早站警务台那儿,还能出这事?”
李晓梅瘦,但比胖警官跑得更吃力。她穿着一条蓝裙子,这是几个好姊妹在生产线上赶的“私活”,选的是最好的料子,工艺也没得挑,很合她的身段。她不想崩坏这条裙子,就停下来,扯住胖警官,“不慌这点时间的,跑也跑不动了”。
胖警官的警服已经湿了大半,左右瞅瞅李晓梅,问她是不是坐牢坐傻了。刑满释放呐,怎么这样打不起精神,倒像是赴刑场的,能拖一步算一步。
李晓梅也不是不愿回家,只是那个“家”,早都跟她不相干了。
牢里蹲了16年,李晓梅的弟弟只来探视了两次,第一次是来通知她老爹走了,肝癌,治病花了小十万,账不用李晓梅摊,但两间原本分给她的平房要推了盖楼房,等她出来了,留个小房间让她落脚;第二次是来通知她老娘走了,脑瘤,没能力治,紧着一些钱花在了坟头上,等她出来了,就去坟头添几铲土,哭上几声。
李晓梅清楚,弟弟的意思是老娘走得不甘心,一方面是惦记着牢门里的女儿,另一方面也是怨恨女儿给家族丢丑。
糟心事来不及想了,两人走到监狱二道门处,胖警官办好了相应的手续,将一只信封塞到李晓梅手心里,是5000块钱。
“账弄多了吧,我自己的劳动报酬自己清楚,每年只余下了200来块,16年应当超不过4000块的。”(监狱会给劳动能手发劳动报酬,李晓梅每月能领到30—1000元
“少啰嗦了,给你多少就拿多少。多的是警官们给你凑的,也没功夫请你吃饭了,就当摆桌酒的钱。”


服刑16年,李晓梅是生产车间的“快手”,管教眼里的骨干犯。
春天,她过生日,大队长总要去伙房帮她加一顿长寿面;夏天,副教导员给她一盒痱子粉;秋天,监区长会送她一瓶大宝;等到了冬天,又会在床头摆上一支冻疮膏。因为常常帮人抢工,同改们待她也很好。另外,她还在监狱里参加了成人自考,学了5年,考了4年,终于读出来一个本科文凭……
眼下,抓着胖警官塞给自己的鼓鼓囊囊的信封,李晓梅更不是滋味了。活到30多,只在这种地方感受了一些温暖。胖警官将她送出大门,两人握手,顺着拥抱一下,警官拍了拍李晓梅的后背,讲“在外头好好的啊”,便转头回去了。



2


铁门刚关上,天色瞬间黯淡,空中响了几记闷雷,半点不留人退让的时间,豆大的雨珠直往下坠。
雨势磅礴,天漏了似的,李晓梅慌乱地躲,裙子湿透了,就见雨雾中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也在东躲西藏。水汽太大,她的眼皮都睁不开,没时间分辨那是猫狗还是谁家玩水的孩子。
不出一刻钟,太阳出来了,李晓梅顾不得身上的潮气,赶紧将钞票铺到门口一只石狮子的头上晾着,身后却有一只手在扯她。是个小女孩,穿一件男童衬衣,全身湿透,小女孩格外瘦弱,两边的肋骨都从湿衬衣里透了出来。
女孩朝李晓梅举起一把湿成团的钞票,看来也想在石狮头上晾晒,但她是个小不点,垫着脚也够不着。李晓梅便做了这个“举手之劳”,一边晒一边点,一共875块,票子都铺开了,石狮的头戴了个花花绿绿的破帽子。
“你谁家孩子,大雨天出来乱跑,谁给你这些钱的?”李晓梅一边拧头发里的水,一边瞪着小女孩。
这孩子有些营养不良,头发剪得很短,参差不齐,应该是没耐心的家长亲自操刀。
“你哑巴啊?问你话呢?信不信我把你钱没收了?晓得这什么地方么?跑这来玩水!”
李晓梅故意将头发撩开,用一张疤脸去吓她。
“阿……阿姨,再……再帮我一下。”孩子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夹出一张彩色纸,是“三好学生”的奖状,快烂成两截了。李晓梅接到手上,翻开来,铺在狮子头上,见上面写着“x县xx小学一年级3班辛翠翠被评为三好学生”。
李晓梅一惊,x县在邻省,少说也有500公里,小女孩怎么会出现在这?


翠翠家里只有个70多岁的奶奶,和一个小弟弟。她父母都吸毒,家底早被吸空了,又没挣快钱的门路,只能给上家当“背夫”。不想被捉了双,父亲被毙,母亲出事时正怀了翠翠的弟弟,保了命,判了无期,等孩子一断奶,就被收监了。
奶奶平日要去抛光厂做工,弟弟只能由翠翠照顾。村里正常的入学年龄是7周岁,翠翠晚了2年,10岁才上完一年级。她一直在家里当“小大人”,摘菜、做饭、喂猪、照料弟弟,做各种家务。
翠翠可不是一般孩子,算是个过日子的小行家——
村里有个酒糟鼻叔叔,工伤致残,老板跑了,没拿到一分钱的赔偿,躺家里好些年,没事就喝闷酒,鼻头越喝越红。酒瓶盖子是铝的,翠翠帮酒糟鼻叔叔买酒,叔叔就帮翠翠收集铝盖头,一斤能换10块钱;还有隔壁胖小子的可乐罐,那是个在翠翠眼里格外幸福的傻大个,虽然生下来就缺脑子,但招爹娘疼,跑东跑西将他往各处学校里塞,退回来又塞进去,一年四季都不缺零食……
翠翠教大傻胖“丢飞盘”,将可乐罐踩扁,丢出去,落得到处都是,翠翠就捡回家囤着。有时砸中了人家的玻璃,大傻胖也逃不了父母的打,翠翠听见他“嗡嗡嗡”的哭声,心里头就高兴。
一学期过去,翠翠有了75块钱的存款,在村里同年龄的小朋友里,简直是个小富豪了。
翠翠知道奶奶有个铁盒子,里头装着妈妈寄来的信,奶奶不识字,每次都让翠翠读。翠翠读不全,又结结巴巴,奶奶没耐心听,每次都发脾气将信抢过来撕成两半,扔又不舍得,就偷偷放在铁盒子里,信下面还压着800块钞票。
翠翠晓得,奶奶每个月给妈妈存100块,存到年底就去监狱“上大帐”。等到年底,奶奶会带上她,火车站票只能去黄牛那里买,咬了牙撑住,只要穿过9条隧道,再从一条漆黑的山脊驶下,熬过一个夜晚之后,她就能见到妈妈了。
每回奶奶和妈妈见面都要吵架,妈妈骂奶奶老畜生,是她生的小畜生——也就是翠翠的爸爸将她引到这条路上。奶奶就骂妈妈枪毙鬼,以后枪毙了也不给妈妈葬进辛家的坟头里,奶奶还跟妈妈算账,说买她回来就欠了两三万,盖房子又欠了几万,儿子被毙、老伴病死,治丧又欠了几万,这些账他一个老婆子到死也不见得能还清,能赶过来给她上大帐,已经仁至义尽了。
如此一摊牌,妈妈总会歇斯底里,猛拍会见室的玻璃,翠翠就在一旁吓得哇哇大哭。会见时间本来就只有半小时,妈妈这样一闹,管教立刻就要中止。一老一小千里迢迢赶来,半小时也聊不下去。
每年奶奶都赌气说不去了,到了年底还是照样去,但去年她不带翠翠了,带了弟弟过去,情况似乎好一些。这下轮到翠翠赌气了,她决定偷偷攒点钱,暑假离家出走——选在这个时间,主要是不想带那个调皮鬼弟弟,而且,她还要争张奖状——这样,奶奶和妈妈就知道她跟弟弟哪个更金贵了。
钱攒到了,奖状也争到了,却不想又惹出了个事端。
学期结束,翠翠得了个“三好学生”,同桌嫉妒,就在班里讲她家的烂事,又笑她是个没爹没娘的结巴嘴。她气得不行,嘴巴骂不过,就用铅笔戳破人家的臂膀。班主任要没收她的奖状,她抓起奖状逃出校门,一直不敢归家,怕挨奶奶的打。
一切都变了性质,前头是赌气,现在是逃灾躲祸。她跑了不多远,还是想妈妈,就回去翻铁盒子,带上钱去看妈妈,再让她看自己的奖状。


弄清了翠翠的来路,李晓梅问她跑出来多少天了,钱又怎么一分不动。
翠翠说十多天吧,沿路搭车,也自己走,捡瓶子卖钱,这875块是妈妈的,她不能动。
话音未落,忽然起了一阵风,狮子头上的钞票飘了起来,两人去捡,翠翠摔了个跟头,李晓梅扶起她,看见她小腿上有未愈合的伤口,腰部也是淤青,问她也不讲,便扒下裤子一看,屁股蛋子也紫了。
翠翠说,自己这一路走得凶险,在一个村庄遇到一只恶狗,狗咬住她的小腿,在泥灰里拖拽她,幸好周围都是尖头石子,她抓起石子砸狗,好不容易才逃脱。
最可怕的是临到监狱了,遇到一个坏保安。那是荒地里的一家建材厂,附近有个废弃的电话亭,那天已经很晚了,翠翠想在里面过夜,坏保安骗她去保安室,说里头有空调还没野蚊子。
翠翠不怕热,家里头也没空调,电风扇和奶奶的蒲扇照料着她出生以来的每一个暑日。但她怕蚊子——从小她就格外招蚊子,奶奶说她的血是香的甜的,所以十个蚊子九个要来叮她,“还有一个不来的就是傻瓜蚊子”。她问奶奶蚊子也有傻瓜呀,奶奶粗糙的大手蓄上花露水,使劲往她身上抹,抹得她嘿嘿地笑,所有的疼和痒也都忘掉了。
坏保安将翠翠拦腰抱起来,扒她裤子,她叫着吼着,挣扎、踢脚,坏保安就扇她的屁股、掐她的腰,那是铁板一般的巴掌,翠翠都疼麻掉了。她见床头烟灰缸里有亮的烟屁股,就装了一分钟的乖,骗坏保安挪挪身子,等他脱掉衣裳,她就小心够到那枚烟屁股,往坏保安的奶头上放,他疼得跳起来又蹲下去。
翠翠撒腿就跑,夜色湮没了她,也保护着她。
狱门2公里外有家医院,李晓梅当年跳窗摔断了腿,就在那儿打的石膏,她带翠翠去那儿打了狂犬疫苗。中午,又回监狱门口,找到教导员,将翠翠的事汇报了一遍。教导员便将翠翠领去了狱政科,准备安排她见一见妈妈,然后也通知了当地司法局。那边也同意帮忙,说要安排人来将孩子接回老家。
这桩事有了着落,李晓梅一下又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了。



3


日头毒辣,李晓梅想先找家宾馆住一夜。在街面上溜达了一圈,不想又撞见了翠翠。

翠翠没见成妈妈。由于服刑表现太差,情绪常常不能自控,翠翠妈妈的精神出了毛病,已被转投到省内一家精神病医院了。狱政科打电话给翠翠奶奶,老人家在电话里气得发抖,撂狠话说,自己一老婆子养不活这么不省心的娃,“谁生的谁养,监狱关了她娘,监狱就养这娃”。然后又倒苦水,说自己有灰指甲,大脚趾早都烂了,37码的脚要穿39码的鞋,这次为了找翠翠,鞋里跑出了满满的脓血……总之,她不要翠翠了,她养不活翠翠。

监狱方还在等当地司法局安排,看找谁来接走孩子,翠翠却找了空跑了——听到奶奶说的话,孩子伤了心。刚遇见李晓梅,翠翠就扎进她怀里,哇哇哭起来。

反正自己下一步还没定好去处,李晓梅便想,不如将这孩子送回老家,沿路去拜访几个要好的狱友,也当是一次旅行,说不定还能从狱友那边寻得一点儿谋生的门路。况且这孩子还有几针疫苗要打,狱政科室的人哪能腾出陪孩子打针的闲功夫。

李晓梅带翠翠去了市里,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一家黑宾馆,用不着查身份信息。她身份证没来得及办,又不想别人看见释放证明,不然,一个坐过牢的女人身边站个脏孩子,麻烦事肯定不请自来。

傍晚,她给翠翠洗了澡,两人又出去吃了东西,逛街时路过一家书店,她就拖着翠翠进去,挑了几本诗文读物,让翠翠在路上背——这么多年,李晓梅是在牢里缝补完自己破碎的读书梦的。虽然也不知道自考的本科文凭能派上什么用场,但她认定,读书是化解苦痛的路径,不管是什么知识,在头脑里停留一刻,便覆盖了苦痛一刻。


李晓梅是真的想读书。想读书而不得,是她过去半生苦难的起源。
18年前,16岁的李晓梅还是个白净的女初中生。那一年的暑假,气温热得反常。家里有个淘气的弟弟,每天在酱油瓶里撒尿,然后将瓶子放在水泥走廊上晒着,傍晚就像捧着烫山芋那样,在手上抛着玩。
她讨厌这个比自己小3岁的弟弟。为了生他,母亲大着肚子躲在猪圈里保胎,做木匠的父亲为此天天受罚吊砖(脖子上挂四块砖头,当年联防队员惩罚超生户的手段),等淘气鬼生下来,家里的房瓦就被联防队捣翻掉,罚款也高得离谱,够父亲打一百口棺材。
她当姐的,有时也忍不了脾气,倒学着母亲的样子,拎起扫把去打。13岁的弟弟已开始变声,细长的脖颈冒出了喉结,就像酒鬼父亲一样,发起怒来,喉结滚动,脑门上爆出青筋,喜欢用粗野的音调骂娘。她挥过去的扫把常被他一把夺走,有时被扔到很远的地方,有时还会反受威胁——弟弟举着扫把佯装还手。
她晓得,如若再不识相,扫把总会有一天要打到自己身上。也是从那一刻,她晓得,女人怎样也是斗不过男人的。所以父亲让她退学,她没抗争。
家里条件只够供一个学生,虽然墙壁上贴满了她的奖状,弟弟总领回来年级倒数的成绩单,但她没法争、也没必要争,就学这块乡镇上其余女人的样子,打份工,嫁个人,生个娃,过一辈子。
母亲看出她眼里的怨,就让弟弟去学校清理她的书桌,将课本带回来,给她留个念想。没想到,弟弟却将十几斤书卖去了废品收购站,换了几十枚游戏币,在街机厅站了一天,晚饭也没回来吃。她疯了似的,到处寻弟弟,非逼着弟弟将书找回来。
父亲先揍了弟弟,后来又见她闹得没法消停,接着揍了她。
第二天一早,母亲陪她去赎书,却不想收购站将书卖去了鞭炮厂。鞭炮厂夜间出工,书已卷进了成批的炮仗。
李晓梅崩溃了。往后,村里的红白事一放起炮仗,她一颗心便纠扯着,脚底板也不受控制,循着每一声响,去找断开的炮仗,一截一截带回家,拆开来,有时拆出的是报纸,有时拆出了几张别人的考卷。有天,她捡到了一枚完整的哑炮,宝贝似的端在手上,忽然“砰”的一声,脸被灼黑了,伤愈后拆掉纱布,脸上便布满了一条一条的细疤。
——也正是这些脸上的疤纹,将她献祭给那只“猪”。
那只“猪”是镇上的闲光棍,比李晓梅大一轮,好偷,名声极差。可父亲相中了这种人,非讲他孝顺——老娘眼睛瞎了,他就按着偏方打了一百来只麻雀,抠出鸟眼睛,用杞菊做汤给老娘喝,老娘又多见了几年的日脚——李晓梅当然不信这种鬼话,她知道父亲已经收了人家的礼。
李晓梅向来是个听话的女儿,况且觉得自己败了相,再难寻到称心人,便彻底丢掉了那股抗争的劲头。



4


李晓梅和翠翠的第一站是苏州。李晓梅在那儿有个狱友,60多岁的卷发大妈,本是公务员,退休后入了邪教,进去蹲过2年。
大妈平常食素,每逢开荤日就将肉都端给李晓梅,李晓梅也帮她囤一些榨菜。她每天中午要念默经,但流水线上的活儿停不得,李晓梅就来帮工,两人关系便处得很好。
到了苏州,李晓梅按照通讯本上的地址,到了平江路附近,事先和大妈通过电话了,大妈说自己在那儿有套两居室,不远就是小吃街,苏州点心、麻酥糖、老酸奶、铁板豆腐……小孩子都爱吃。出来车站,找准了门头,李晓梅敲了半天却没人应声。
李晓梅还没买手机,正要去找公用电话,门开了,一个弓着腰的老太婆探出一颗白茸茸的脑袋,像只长歪了的白蘑菇从门缝里挤出来。
“啥宁?啥事体?”
大妈的腰弓得厉害,眼睛是抬不到人脸上的,认不得人。李晓梅就蹲下来瞅,又不敢认,她印象里的大妈没这些白头发,以前的腰身也是挺直的,甚至每天还要在床头盘莲花座。
“晓得李晓梅吧?”
“晓梅啊?快进来。作内个老孽……这几个月腰病来了。变化大吧?你不敢认了?快进来。”
大妈拉开门,腾了几步。李晓梅牵着翠翠进去,闻到屋里的香烛气,到处又是佛具,坐也没地方坐,厨房里乱得不能再乱。
“晓梅啊,中饭我没办法招待你了,我在请神治腰……这个就是翠翠哦。”
她挪步过来,摸翠翠的头,翠翠往李晓梅身后躲,她一只手就悬在了空中。李晓梅拉翠翠出来,让她背诗给婆婆听,一路上都说好了,到苏州了,就背《枫桥夜泊》。
翠翠不肯背,李晓梅就教育她:“婆婆招待你,你怎么不晓得感谢婆婆,背诗也不背了?你不是讲要去寒山寺的,不背就不去了。”
大妈就掐李晓梅,讲才进了门为难孩子做什么,不背就不背了,背那东西干嘛,说完,就掏了几张百元大钞往翠翠手心里塞,叮嘱李晓梅带孩子出门吃点好的,玩累了晚上再回来住。
晚上,翠翠的肚皮撑得像张小皮鼓,实在玩不动吃不动了,李晓梅带她往回走。大妈给了她们备用钥匙,开了门,人都睡了,李晓梅轻手轻脚帮翠翠洗了把澡,进了次卧,两人都还残余了白天的兴奋劲,一时半会儿睡不着。
大妈不能生育,之前嫁过两个男人,都是体制里的。前一位是她的下属,两人好了,男人提拔了,也不甘愿再当丁克,便弃了她;后一位是单位犯过错的,编制保留了,但丢了职务,娇妻也留不住了,然后经人介绍和大妈搭伙过了三四年。只是后来单位空降了一位一把手,是他先前的下属,竟又将他的职务恢复,这人又要去复婚。
大妈信教,大体便是缺憾又无奈的人生已然不能自洽,要寻得一份支撑余生的力量。
夜深了,李晓梅哄翠翠睡觉,翠翠要去卫生间,光着脚往卫生间跑,才到客厅就大叫了起来:“鬼婆婆……鬼婆婆!”原来大妈也要去厕所,但腰痛得不行,身体支撑不起了,竟在地板上爬。客厅只亮了一盏小射灯,灯光打在她脸上蛮可怖。
翠翠吓得不清,又或许是前几天淋了雨,这一天又奔波劳累,竟发起夜热来,烧得脑袋昏昏的。李晓梅只得先将翠翠送去吊水,又拉着大妈去照“腰片”。大妈死活不肯,说自己信教了,腰必须请神来治。李晓梅发了火,说小孩子都看见鬼了,你还在这神了佛的,找个相机把你刚才那模样拍下来,你自己瞅瞅,鬼还是神。
这么一说,大妈又好像开了悟,说小孩子的眼睛就是神明派下来的照妖镜,兴许这腰病就是鬼压身,既然如此,那就追循神启吧——“神启”在医院吊水,那她也去医院。


翠翠很快退了烧,大妈住了几天院,翠翠就在她床头活蹦乱跳的,一老一小也不生疏了,玩得极开心。大妈教翠翠念经,一长串的经文翠翠背出来,一点儿都不结巴,大妈就对李晓梅讲:“你看看,小娘鱼念起经来舌头倒直的,是不是神通?叫你还不信神?”
往后,大妈更加把翠翠当尊小菩萨,做什么都要问出个“神启”来,以至于户头里的几只股票也是这样,翠翠胡乱猜个涨跌,倒也有些准头,大妈就更加神头鬼脑了起来,将她大半辈子吃过的亏都用“神启”弥补回来。
李晓梅看得好笑,就私底下耍滑头了,先是让翠翠指示大妈去跳广场舞,接着又编造了公园相亲角的“神启”,倒真黏来一个老头子。大妈嘴上是“搞七捻三、作内个老孽”,私底下倒有几回未等“神启”,就主动去给老头子讲经。
在苏州待了半月,大妈本想让李晓梅去学保育员,这行当将来的前景蛮好,李晓梅却要带着翠翠继续走了。临走前,大妈舍不得翠翠,翠翠就给她背《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大妈就为翠翠鼓掌,夸她背得顺溜,一点儿不结巴了。翠翠忽然哭出声,喊:“鬼……鬼婆婆,我也舍……舍不得你”。大家又笑了,说怎么又结巴了。



5


李晓梅的第二站,是去南京看“月庄主”,两人是好了七八年的狱友,李晓梅刚给她打电话,月庄主就迫不及待了,恨不得手指头从听筒里戳出来,要将李晓梅一秒钟内勾过去。
“月庄主”原名马月月,马月月有不少“脏”历史:抢盗、诈骗、仙人跳……坏事干过不少,牢也蹲了好几趟。她和李晓梅正好一正一反、一天一地,坐牢时就没一分钟不在想着早一分钟出去,在改造方面,也的确是个相当油滑的人——活儿没干多少,风头却出了不少。
比如,她常常能在生产线上寻出“次品”,避免整个订单的返工风险。但“次品”总找不准对应的工序负责人,唯有她知道其中的猫腻。
马月月长相有灵气,高鼻梁大眼睛,笑起来露着虎牙,可在劳动方面,其实是个手笨的人,或者说她很爱惜自己的一双手,舍不得出力似的,每天只能完成别人一半的劳动量。
她和犯医的关系蛮到位,这样就便于领到开塞露,用来保养自己的那双手——最后一次进去,她获刑14年,盗窃集团的主犯,就靠着那双手,偷了几十条金项链,涉案金额过百万。
马月月五六岁的样子就被她的赌鬼父亲卖掉了,模糊的印象里只记得人贩子背着她翻了两天的山头,又坐了几天面包车,才将她转卖到城里,至今也无法确定出生地在哪儿。
她7岁就出来干扒窃,14岁又跟人“摘金”(抢夺的一种,专门抢金饰品,作案目标通常是独行的女性),不到16岁便被团伙里的几个男人搞怀孕了,也不知道孩子是谁的。她瞒得肚子败了相,男人们发现了,要打掉这个孩子,她便逃。那是冬季,雪把夜照得亮堂,凛风刮她的脸庞,刀割肉一样,“咬牙也得往前冲的。”
她真逃掉了,孩子在庙里生下来,抱给了一个在庙里上香的婆婆。她又回去了,没有理由,没法不回去。为了给她长记性,男人们就在她背上用烟头烫了个疤。再后来,团里开始组织盗抢金店,她首当其冲,出事了也大包大揽,替那几个男人顶包。
如今,她已经自由了,那是漫长的牢狱岁月带来的。前两年一把手肺癌走了,二把手又因别的案子判了死刑,团伙解散前,有人来给她上了7000元大帐,她倒还哭了一场,哭完又觉得不知道有什么值得哭的。
服刑后期,马月月被管教调了岗,到入监队去当新犯组组长了。从劳务岗调至协管岗,从普犯变身为骨干犯,同改们对她的“高升渠道”空有羡慕的份,却又知道她那一套“劳改经”学不来的,就号她为“月庄主”。别看这名号响,但谁往细了琢磨,都知道这“月庄主”分明是骂人的话。
那时候,她14年的刑期已获得3次减刑,余刑还有1年9个月,协管岗每月9分,按照120分减刑一年的政策,她又能提早1年,赶在37岁前出狱。不过马月月也有令人不敢“戳指”的地方,她每年有900块的劳动奖金,一直存着,年底就寄给一个贫困学生,资助了8年。
到岗一周后,马月月重点抓监房卫生工作,新犯们很服管,第二周她负责的小组就挂上了“卫生监舍”的荣誉三角旗。讨好管教最有用的心思就在“卫生”上面,卫生搞好了,管教面子上是很光彩的,尤其在女监。
有天,管教告诉她:“马上调个人去你那,是个加刑的。”
马月月有点儿兴奋,赶紧问:“是那个不愿意回家的?”
管教起身走了,几步后掉过头,回一句:“加了1年刑。这个人你给我重点关注,不要在我这给我搞出纰漏。”


2017年8月19号,李晓梅的余刑还有28天,人已经被送去了出监队,但她却做了件傻事。
深夜合不上眼,李晓梅站去窗口望呆,发现出监队的窗户竟没装钢网,睡上铺的人,脸上都浮着一层油光。窗外好大一颗月亮。她倚在窗口,同改们都睡了,6张高低铺睡了11人。
静谧的夜色下她开始胡思乱想,忽然想到以前的男人,这种人就不曾给过她这样一分钟的平静。“那只猪,但凡脑袋磕到枕头,雷一样的呼声要整宿不消停的。”
她后来杀掉他,也或许有一些长久不得平静的烦躁,但主要还是因为这只猪去嫖娼,又将4个月大的女儿撂在面包车里。酷暑天也不开车窗,等自己快活完,女儿就不对劲了,送到医院,“内脏全闷孬了,医生说是溶解,什么办法都救不活”。
李晓梅动了刀子,动手时的狠劲令自己都吃惊,好像手是被人握住了似的,狠狠地杀过去,手都麻掉了,虎口也撕开了一条长口子。这倒不是一场胜仗,她差点儿被判死刑。法官觉得她的作案手段太恶劣,场面太血腥,那又恰巧是新世纪初,命案重治,一审便敲她一个死刑。后来不知撞上怎样的“牢运”,二审给她改了判,变成无期。
这点事都过去这么久了,牢也蹲了整整16年,李晓梅倒是这晚站到窗口,才算看清过一次牢门里的月亮。
她当时还琢磨,这里的窗户不装钢网是有“文章”的,来出监队的,都是个把月要出去的,这里谁还会跑,谁还需要被严严实实地关着锁着呢?
可李晓梅起了跳窗的心思,一是舍不得,二是对出去的路太迷茫——做出一番逃跑的姿态,再吃一趟“加刑”的苦头,然后能多待个一年半载的——但实在又鼓不足勇气,只能先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厕所那儿有个镜子——其实所谓的镜子,就是方便面的包装袋,翻过来、压平、除皱,贴到墙上能照出一些模模糊糊的肉色。李晓梅看着镜中的自己,想起自己进来才18岁,拼力气劳改,只是为了能让无期变有期,心里仍旧渴望着未来。眼下她34了,笑起来脸上裂开好多条深纹。她倒不讨厌这些纹路,正好掩掉小半片脸上的伤疤——那是哑炮迎面炸响时,留下的“恶咒符”,一切又回到所有痛苦的起点……
想完前尘往事,李晓梅忽然涨起一身劲头爬上窗台,跳了下去。


第一次见面,见到李晓梅的那一刻,马月月心说:这模样的女人是只能留在劳改队了,真回去了,也只能讨饭。
她知道李晓梅的“劳改资历”胜于自己,又加上是狱内知名的劳动快手,不能真拿她当新犯对待。照往常,新犯进组的第一件事是背《行为规范》,5章38条,印在一本牛皮纸册子上,要3天内背熟了,而且还有一套“压压人的形式”要过,背规范时新犯要去厕所蹲着,面壁朗读。
这套规矩,马月月没用在李晓梅身上,但也不能太过偏袒,规范还是要背的,“蹲厕”就给她免了,且还有第二件事省不得——新犯入组的第一天晚上,要对大伙儿做“罪案播报”。
这套形式的作用有两方面,一来可以打发掉大伙儿的睡前时间,二来通过当事人自己的讲述,组长能及时掌握新犯的思想动态,方便汇报给管教。
马月月记得,那天晚上真就被李晓梅的讲述吓住了。她讲自己对丈夫动刀子的细节,170斤的男人被她劈开了肚子,邻居赶来救场,背着丈夫往医院赶,她跟在后面,刀还是举着的,丈夫肚子里掉出来一挂肠子,她竟下意识去捡,一边想着要杀掉这男人,另一边又想着哪怕还有一丝救命的希望,也缺不得这挂肠子。
马月月忽然就对李晓梅有了一种同病相怜之感,没安排任何杂务给她,后来又听说她自考得了本科文凭,就把监房汇报本、大帐登记、信件管理的记录工作都交给她。
马月月这样关照李晓梅,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她发现李晓梅加刑后的刑满日期和自己的相近。她自己是个“没回头路”的女人,出狱后的生活还得靠“捞偏财”,她对李晓梅的同情之中顺带着“姊妹命运共同体”的捆绑意图。
在她看来,李晓梅更是“没回头路”的女人。



6


在监狱之外见了月庄主,李晓梅是真生气了。对方开口便要借钱,李晓梅自己都没着没落的,哪有钱借她?看借钱无果,她又劝李晓梅跟自己去干一桩“大事”。
马月月在生产线上劳动那几年,帮一群退休老干部做过中山装,一共42套,她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一次慰问退休老干部的活动,慰问品里有42套中山装,管教将一张尺寸单交到马月月手上,上面不光有每个人的尺寸,竟还有年龄、原职、住址和电话号码。
中山装的工艺难度颇大,马月月干得吃力,又必须贴着工期交货,就每天和自己的上下道(流水线前后道工序岗位的人)咒骂这群老干部。前道是个诈骗犯,后道是搞入室盗窃的,这两人骂了几天,忽然交流起犯罪手段了,然后便拟定了一个“骗偷双技巧结合”的作案计划:为老干部上门做公益保洁,伺机顺走老干部家中值钱的财物。
这计划当然是用来说笑的,但马月月真动了鬼心思。在她看来,这套计划太完美了,首先老干部家中必定好物件多,老人家记性也不好,顺点金饰手表什么的,当下肯定发现不了,就算被怀疑了,只要现场不“出脏”,很容易“赖账”。那时候,她刚得知先前的团伙已经散了,一方面觉得自己从此不再受约束,另一方面又觉得今后也没了着落。于是,她便将那张尺寸单抄了一遍。
李晓梅听完计划不吭声,马月月急跳脚了,指着李晓梅开骂:“白眼狼,在里头我那么关照你,你不是答应好的?现在嘴巴哑了?你反正是把监狱当家的人,你烦什么啊?”
李晓梅跟马月月对骂了起来,马月月端起一只杯子,砸在地上,玻璃渣子四溅,翠翠忽然大叫几声,两人看过去,孩子的衣服上都见红了。
闹到这番地方,马月月自知理亏,只说自己不是故意的,医药费她会想办法贴。讲到这儿,又好像憋了委屈似的,撒泼似的哭骂起来:“事情搞得一逼屌糟,我干妹妹考了名牌大学,马几(马上)办酒,请我喝酒我掏不出一分钱的红包,多难看啊?”
李晓梅不搭腔,拖着翠翠要走。翠翠却从口袋里翻出一只红包,里面是2000块,原来是鬼婆婆偷偷塞给她的,她帮鬼婆婆选对了股,得的奖励。翠翠不仅将红包递给马月月,还把给妈妈上大帐的875块也掏了出来。李晓梅一把拦住,让马月月将钱还给孩子。马月月嬉皮笑脸,摸着翠翠的头,讲,真是乖宝贝,阿姨借了用用,给你算利息的。
李晓梅气坏了,伸手去抢,好歹将那875块抢了回来,拖着翠翠要走,马月月又把孩子抱回来,“吃顿酒再走,好聚好散,我要去吃干妹妹的酒,份子钱是翠翠出的,她还能不去啊?”
李晓梅只得又多留了两天。
等到了升学宴,李晓梅才知道马月月三句话不离嘴的这个干妹妹,就是她资助了好多年的贫困学生。干妹妹过来敬酒,人白白净净,很漂亮,考上了“一本线的硬牌子学校”。等人去了下一桌,翠翠忽然扯住马月月说:“阿姨……这个姐……姐姐,长……长得真像你。”
李晓梅恍然大悟,正要开口问,马月月赶紧捂住她的嘴,泪涌出来,另一只手也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指头缝隙里漏出湿润的话声:“不好认……不好认的……”
从饭店出来,李晓梅真就决定要走,马月月也没办法留人了,两人关系和好了。一起到了车站,李晓梅想起什么似的,就拉翠翠过来,问她背会了《泊秦淮》没。翠翠说早都会了,李晓梅就让她背给马月月听,翠翠就大大方方地背出来: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马月月鼓掌,说翠翠背起诗不结巴,说明长大了就不会结巴,阿姨欠翠翠2000块钱,等翠翠长大了就给翠翠出嫁妆。李晓梅掐她一把,喊了一声响亮的“月庄主”,让庄主少哄小孩,少赖账。


7


李晓梅下一站去镇江,泡泡在那儿,她们在牢里好了两年,“好”得不一般。泡泡在里面追求过李晓梅,李晓梅起初有些怕这种人,后来因为一次生产线前后道工序扯皮的事,泡泡跳出来帮她出头,两人才走得紧密。
李晓梅带着翠翠来镇江找她,泡泡格外开心,将翠翠抱在怀里,又摘下指头上那枚铜戒指,像展示武器一样的,拿给翠翠瞧。
泡泡52岁了,体型肥壮、面庞松垮,文着墨绿色的眉毛,脖子上挂了条银质马鞭链,双手带了6个戒指,涵盖了金银铜三种材质,那枚铜戒指上竟翘着钉子。有次在夜市摊上,女伴被醉汉骚扰,泡泡只出一拳,人家就昏过去了。
翠翠问李晓梅,她为什么叫泡泡啊?泡泡笑了几声,她不好跟小孩子讲很早以前的那点儿事。
年轻时家人发觉她的性向特殊,就认定她是“鬼上身”。那还是80年代,乡土大地上的恶疾异怪之事都得依神赖鬼,父母就请来驱魔的“和尚”。和尚脱光了她的衣服,在她身上抹了很多肥皂水,用敲木鱼的棒子在她身上滑来捣去,竟升起来一颗颗的五彩泡泡。和尚说这场面叫“恶灵散魄”。
她被绑着,没法反抗,就逮住机会,一下咬住了木棒,死不松嘴。和尚就喊她母亲进来,母亲骂了也不管用,父亲忽然冲进来,用火钳子打她的嘴,嘴皮子被打烂了,出了好多血,血和肥皂水混在一起,和尚又开始施法,她的身体就浮上去一颗一颗的血泡泡。
后来,父母逼着她嫁人。她年轻时候是相当有模样的,说定的也是条件上游的人家,她抗不过父母,便嫁过去,但仅一天后就被退婚,因为那边发现她“不干净”。
退回来了,父亲当然饶不了她,先是扇了她几个巴掌,脸肿得不像话了,冒了一鼻子血。又逼她说出事情真相:“怎么破的?”泡泡是自己“拆封”的,她有意这样做,她需要一次彻底的对抗。
她也曾有过一个真正的伴侣,山东那边的,先前的男人从机床厂下岗了,找不到活路就帮别人在作坊里车枪件,后来窝点被端,男人抓去毙掉,女人还在哺乳期,嫌养小孩太吃力,就穿一件军大袄,内里挂了两把藏货,在火车站附近兜售。
那时候的泡泡不想在家待了,但身上又不够车票钱,在火车站附近蹲好些天,两个人就这样撞见了。外人看不懂,但两人彼此一眼便相识了,白天泡泡帮忙打掩护,夜里卖枪的也不抗拒她索取的几个亲吻。
枪刚出了一把,两人便双双落网。泡泡大包大揽,定了主犯,获刑4年,卖枪的获刑2年半,但因在哺乳期,就判了缓。泡泡出来后四处寻她,听讲她谋生困难,禁不住再吃苦,竟抱着孩子跳了水库。
泡泡相当难受,心里头憋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苦,走在乡间的渔塘边,见一个敞胸露怀的塘主,冲自己吹了两声口哨。她正是有气没处撒的当口,就和那个男人打了起来,打不过便咬,咬那人的耳朵、脖子、手臂……咬得那人满地打滚,嚎啕大叫。村民们赶来捉住她,男人鉴了轻伤,她没赔偿能力,没办法私了,又进去2年,就遇见了李晓梅。
眼下,面对一双孩子的眼睛,泡泡半个字也讲不出来,只能将翠翠领到住处后头,那儿散发出一股肥皂水的香味,到处竖着一些巨大的蓝白桶。
泡泡在这搞了个洗衣液加工黑作坊。她拿起一根木棒在桶里搅拌了几下,四处飘起缤纷的泡泡,翠翠就很高兴了,喊着:“你,你是,生,生泡泡的……你就叫,叫泡泡了。”
泡泡劝李晓梅留下来一起弄作坊里的事,等回了本,收益就对半分。李晓梅口头上应了,但带翠翠几个城市逛了一圈,是时候要送她回老家了。等这桩事妥了,就过来帮帮忙。
只是讲定的事,半夜里又出了意外。
那天,翠翠将一只猫抱到屋里,猫是泡泡邻居的,那是位更年期的暴躁本地女人,格外瞧不起外地人。翠翠抱走她的猫,她就追到屋里骂,讲这只猫才洗了澡剃了毛,翠翠这个脏小孩怎么能抱她的猫。泡泡就跟这人拌了嘴,不想半夜被这人“点”了作坊。
泡泡夜里睡得浅,听见了一阵车胎碾压路面的声响,发现是几辆警车,拉着李晓梅和翠翠逃。逃到天亮,泡泡也不知何去何从了,李晓梅就让她跟自己一起送翠翠回去,然后再想后面的事。
作坊的事又要再进去,泡泡倒也不怕了,听李晓梅说了翠翠被坏保安欺负的事,说什么也要绕回去一趟。等到了地方,不由分说,就和那男人打了起来,那人一下就倒地抽搐起来,她们才知,原来是个有癫痫病的废人。
泡泡拉着翠翠进屋,说,去看大螃蟹,地上有只吐泡泡的大螃蟹——保安倒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冒白沫。李晓梅有些慌,问人会不会死。泡泡说癫痫一会儿就好,让他给翠翠表演几分钟。
翠翠不敢看,捂着眼睛,又偷偷从指缝中张望一下。


---
两人带着翠翠抵达X县时,泡泡想起自己的狱友群里有位同行在当地,是个造仿鞋的。她听李晓梅讲了翠翠奶奶的事,就叫朋友送了几双大牌鞋来,又给翠翠买了只大书包,将鞋子装里面,让她回去哄哄奶奶。
两人将翠翠送到路口,那儿距离翠翠家还有1公里,她们不想跟生人照面了,让翠翠自己回去。翠翠哪里舍得她们,眼睛已经哭肿了,又说这两天没有偷懒,背了好多好多的诗,让李晓梅抽查。
李晓梅要和泡泡回镇江了,就让她背出自镇江的《芙蓉楼送辛渐》,翠翠拖着哭腔背了出来: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后来,翠翠跟李晓梅打拜年电话,说自己到家那晚就做了梦,梦见自己在一颗巨大的漂亮的泡泡里,一直往天上飘,一点儿也不害怕,很安全地往云堆里飘。
再后来,李晓梅陪泡泡去自首,泡泡因黑作坊的事进去了9个月。现在,她们进了同一家制衣厂。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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