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且深度的硬核财经
经史纵论-No.29
盛唐的财政收割机
作者:鲁大师
编辑:楚团长/戴老板
公元758年,被安史之乱搞得焦头烂额的唐肃宗政府,为筹措军费干了一件大事:发行新货币。
唐肃宗李亨,正是《长安十二时辰》里易烊千玺宁肯抛弃热依扎也要护的太子。作为长寿标兵唐玄宗李隆基的第三子,李亨在马嵬驿跟唐玄宗分道扬镳之后,自行在宁夏灵武即位,此时大唐已经变成了一个烂摊子。只要能迅速结束安史之乱,黑猫还是白猫对他早就不再重要。
《长安十二时辰》里的太子李亨
担任盐铁使兼度支郎中(财政部副部长+发改委主任)的第五琦率先参透了圣意,这位复姓“第五”的财政干部因对富国之法深有研究而颇受宠幸,晋升神速。很快,他主持发行了名为“乾元重宝”的法币,这种铜钱质量轻面值大,与民间所持“开元通宝”的兑换比例是1:10。
次年,第五琦趁热打铁地铸了一种“重轮乾元重宝”,后者重量比“乾元重宝”又重两斤,但与旧币的兑换比例也上调到了1:50。公元759年,货币政策效果显著:史书记载,长安百姓纷纷因买不起粮食而饿死。有人炼铜来铸假币,数月内八百多个假币生产者被当街打死。
有人感叹,乱世祭出财政重锤实属无奈,要怪就怪安史之乱打破了盛世的祥和。然而,正如《长安十二时辰》揭示的那样:帝制下从无黄金时代,后世文人用华章装填的幻梦背后,是百姓的流离失所和野有饿殍,从武周浊世到开元盛世,庶民的命运其实并无不同。
祸根早在和平时期就已埋下。导致中国人口锐减五分之一的安史之乱之所以爆发,全赖玄宗朝在经济建设上的折腾:为了更快、更多、更好地促进财赋增长,朝廷增设了财政使职,重视起间接税务,荒废了组织建设,最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将盛唐送进坟墓。
许多人不知道的是,杜甫的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其实创作于安史之乱前,而非安史之乱后。
1. 积弊:开元存量告罄
中国古代的王朝兴废史,其实就是一部财政运转史。一旦钱粮卡壳,国运便如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安史之乱看似是个战争灾难,实则可以套进公式:“所有的军事问题,都是政治问题;所有的政治问题,都是财政问题;所有的财政问题,都是土地问题。”
玄宗朝是李唐由盛转衰的开始,但严格意义上讲,唐朝土地制度的崩坏确实和李隆基没有直接关系,他在任内干的事,不过是在驼背上放草、在草垛旁纵火、在火堆里添柴。
李隆基沿着“父灭子、弟杀哥”的家族传统上位,扫清了以姑姑太平公主为首的反革命集团,把父亲睿宗李旦搁起来当太上皇,励精图治,内用贤相,外遣精兵,一直打到帕米尔高原,终于成就伟大盛世。直到晚年遇到乱臣贼子和外戚弄权,才耗尽王朝气数。
《长安十二时辰》里老态龙钟的李隆基
以上内容总结到位,但真正掀翻他胯下龙椅的,不是李林甫和杨玉环,而是以田赋制度为根基的旧体制的全面崩溃。
唐朝立国的土地制度叫均田制,与其相配的赋税制度叫租庸调,由其支撑的兵役制度叫府兵制,三者均脱胎于鲜卑人的北朝。高宗李治驾崩后,武则天为了制衡忠于唐室的关陇集团,大肆提拔来自山东、江左的门阀后裔。这批“新贵”有着相同的爱好:利用制度漏洞,额外购置田产。
游牧民族那套意在为民制产、平均地权的旧制,无论在北魏、西魏还是大唐,都受制于交通讯息不便、基层组织简单、统计成本高昂等因素,漏洞是一钻一个准。即便权贵不舞弊,人事与技术造成的账籍混乱也会令它自行崩溃。蛀虫的贪婪,不过是加速了制度的崩塌。
公元705年,武则天被逼退位,但财政收入仍持续流向王公腰包。看似对立的武周余孽和李唐正朔,在敛财层面其实是“同路人”。开元初年的主要矛盾,是愈发庞大的寄生阶层与愈发减弱的生产阶层之间的矛盾,进而导致税基锐减、逃户频出、以及纳税机制混乱。
唐玄宗即位之初,必须解决上代遗留的历史问题。作为天才弄权者的李隆基,自然清楚这道冤有头、债有主的逻辑关系。事实上,他也的确开展过一段整治活动,缩减了一批财政拨款、罢免了一些编外人员、核查了一类虚假僧尼,赢得了朝堂之上真心实意的热烈掌声。
玄宗反腐的手腕虽然硬,但落马者有一个显著的共同点:都是武则天时代的受益者。而连篇累牍的歌功颂德文章,则出自跟着高祖打江山的老臣一脉。啃噬根基的硕鼠,两边自然都有,但让辅国良臣的后代把吞进去的吐出来,那实在是不能够、不合适、不应该。
不忍对硕鼠开刀,就得拿韭菜问斩。心思缜密的李隆基思来想去,发觉财政的窟窿可以推给前朝,反正韦后和太平公主都已经定过性了,自己不会是历史的罪人。他要做的,是把大唐的疆土再向外推一点,重现太宗皇帝“天可汗”的光荣,自然能够青史留名。
当玄宗把目光投向西域和东北,他发现还是得先解决钱的问题。
从“虽远必诛”的高宗朝算起,军费一直是大唐财政支出的最大头,眼下一百年过去,均田制难以为继,朝廷连官都快供不起了,哪儿有钱再供军?何况此时的唐军,正面临着府兵转向募兵的重大变革。
唐朝武士复原图
府兵制创自西魏宇文泰,历经北周与隋。这种国家民兵制度在北朝民歌《木兰辞》中有过生动的体现——“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是说花木兰替父从军的行头、马匹、口粮都要自己置备,因为她当的是府兵。
寓兵于民的设计,有益于国家将给养负担直接转移到民众身上。但它有个前提,即高水平的军事化与生产必须能协调,府兵只适应灵活机动的短期作战,不适合旷日持久的战略国防,一旦边境需要常备军,省钱的反倒会更费钱。
杜甫诗里也讲,府兵抽调服役,白头不得退伍,没有休息(武皇开边意未已)、封赏(蛋糕不够分)、尊重(新兴权贵使唤他们)和抚恤(缺钱加懒政)。府兵脱离家庭太久,既加重了家属负担,又加重了农田荒芜,进一步构成财政的压力。
田赋制度崩坏后,玄宗干脆放开了作为试点项目的募兵制。开元二十五年(737),新兵制不再进行“下等民户不配当兵”的政审,作为职业雇佣军的募兵,只负责刀头舐血、饮马长城,一切费用均由国家包办。
府兵制与募兵制
《长安十二时辰》里“十年西域兵、九年长安帅”的张小敬,就是开元年间应征的募兵。同期被编入唐军的,不仅有“安西都护府第三十三折冲府第八团”的汉人,更多则是来自中亚、操着印欧语系的纯种异族。这些人只认钱,钱没给够随时掉转枪口。
这种两面人的典型代表,当属祖国是乌兹别克斯坦的粟特人(Sogdian)——安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