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字路口｜中国的首善，为什么拯救不了美国的下岗工人？

源济

中国的首善，为什么拯救不了美国的下岗工人？

原创： Will 8字路口 2019-08-29

你想必知道，这几天，有一部叫《美国工厂》的片子刷屏了。

这是一部纪录片，讲述了一群美国工人下岗再就业的故事。

正如我一个非常好的朋友，美国前总统奥巴马所说，这部片子：

让美国人走出自己的世界，体验和理解别人的生活。

2016年，中国最大的汽车玻璃厂商，来自福建的福耀集团宣布，投资10亿美元，在美国建厂。

这是中国在美国最大的一笔投资。

其中一个投资的地方，在俄亥俄州的一个小城，莫瑞恩市。

这部片子，拍的就是这家工厂。

俄亥俄州在美国中部偏东，大体相当于我同事吕蓓卡的故乡大河南。

不过，这个莫瑞恩市只有6300名居民，还不如她老家登封塔沟村的常住人口多。

福耀计划，改造当地通用汽车破产后废弃的厂房，建立一家汽车玻璃生产厂，直接供应美国的汽车厂商。

对于下岗多年的莫瑞恩市民而言，这无疑是个好消息。

2009年，通用汽车破产重组，当地有超过4000人下岗。已经十年了。

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你不属于我。现在我们在一起了。

福耀的老板曹德旺和一群中国人来到这里，第一波就雇了整整两千人。

大部分是美国下岗工人，很多都是4050。

为了感谢中国，美国人民纷纷邀请中国人去家里做客。钓鱼，露天烧烤，骑哈雷摩托。

当然还少不了美国特色保健娱乐项目——打枪。

中国来的工人也非常乐意接受这种邀请。拿着手枪，对着靶子啪就是一枪。

要是在中国，这种行为可以判处七年有期徒刑。

没想到，蜜月期只持续了短短三个月时间。

这三个月里，美国工人的生产效率，和产品质量，都很不能让中国人满意。

一块新做出来的玻璃放到另一个操作台上，直接碎掉了。中国来的主管迅速判断出，这是工人的操作有问题。

另外，美国工人上班自由散漫，动不动就聊天；还抱怨车间里提供的防护设施不好，温度太高，需要经常休息……

美国工人也是一肚子怨气。他们觉得，工厂工资低，任务重；中国主管脾气不好，工作环境差，容易受伤，没有劳动保障……

他们提出要求：引进工会，作为工人对工厂维权的组织。

美国的工会有多强势，曹德旺很清楚。

他直接表态：工会进来，我就关门不做了。

在厂区最终爆发工人游行的时候，已经发生了11起工伤。

这家瞩目的明星企业，一下子被推上美国舆论的风口浪尖。

为此，福耀使出了源远流长的中国传统：

分而治之，以夷制夷。

比如，开除工人队伍中挑头闹事的人，给老实不闹事的工人涨薪。

为了研究怎么阻挠美国工人建立工会，福耀在当地雇了一家咨询公司。

花了整整100万美元。

源济

01

相信奋斗改变命运的人，从来不在少数。

这部片子的主角曹德旺，堪称“中国梦”的典型。

1946年出生的他，从小过着吃完上顿没下顿的生活。

那个时候，伍佰还没有唱出胡建人民的心声：

莫怨天，莫尤人，命顺命歹拢是一生。

为了买一本8毛钱的字典，曹德旺起早贪黑割草换钱，这都攒了一年。

14岁那年他辍学了，为了生存开始投机倒把。

卖烟丝、贩水果、拉板车、修自行车……

这些行为，如今看来都是最平淡无奇的小生意。但在那个年代，要顶着被抓、蹲监狱甚至杀头的极大风险。

1986年，曹德旺开始从事汽车玻璃行业。因为他听一个司机说，一块进口的汽车玻璃要卖到几千块。

很快，他推出了成本低廉的汽车玻璃，大获成功。

之后，他进军海外，用二十年时间获得来自凯迪拉克、宾利、奔驰、宝马、奥迪等一众品牌的订单。福耀跃居世界顶级汽车玻璃厂商之列。

在一次采访中，曹德旺透露：白手起家30年，他赚了大概1000亿。

1000，亿。

有钱干啥？

当然是——买房。

他用三年时间，在福州郊区花7000万建起了一座6000平米的大别墅，并亲自参与设计。

他喜欢带每一个到访来宾在家里各处参观，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讲，这房子有多么用心。

在这栋豪宅里，16位美女管家负责照料他的日常起居。

酒窖里的茅台和洋酒码成一堵墙，储藏室里堆满了各种名人字画、古董、金饰和红木家具。

他喜欢穿名牌，买奢侈品，因为他自知颜值不高，用这些可以提高形象气质。

像大部分有钱人一样，他信佛，崇尚行善积德。

从发家之日起，他以个人名义，捐出累计超过110亿人民币的善款。

既修佛寺，也修学校。

他被称为：真正的中国首善。

闲暇时间，他最大的爱好是打高尔夫球。不要其他人参与，而是要自己pk自己。

用他的话来说，这样每次都可以拿第一名。

不过，经常因为球技太差，球在洞边，连挥几杆都没打进去。

在美国投资建厂，是曹德旺的又一个大胆尝试。

他算过一笔经济账。

税负、能源成本，美国都比中国低。唯一高的是工资成本，但也能接受。

但这个结果并不理想。开工前10个月，福耀美国亏损超过4000万美元。

为此，福耀组织了美国高管，前往中国的福耀总部学习。

他们看到：

中国工人上班下班时，都整齐地站成一排，报数喊口号：

好！很好！可以更好！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在生产线上，他们从不交头接耳，每天可以高强度工作12个小时，每个月休息一天，每年只回一趟家。

看到福耀的年会，美国人更是个个一脸懵逼。

女工们脱下工作服，换上金色的舞蹈服，每人手持一个快板，瞬间化身一流Rapper。

转型升级要推广

变化融合来开创！

精益企业能聚魄

福耀使命创未来！

福耀使命～创～未~来！……

这些工人，都是想通过努力改变命运的普通人。

老板的榜样就摆在眼前。跟那座6000平方米的豪宅一样。

他的一生，腰缠万贯，积德行善。

这八个字，几乎能概括大部分中国人的人生理想。

为此，他们可以遵守纪律，勤奋耐劳，忍受不完善的法律和劳动保障。

为什么，美国人不想通过努力，改变命运呢？

源济

02

莫瑞恩的故事，是千万美国故事中的一个。

它位于俄亥俄州中部的代顿市，这里拥有深厚的工业传统。

1903年，人类历史上第一架飞机在美国升空，发明者莱特兄弟就是代顿人。

通用等一系列公司都在代顿建厂。这里生产的战斗机、轰炸机、军用卡车参与了两次世界大战，轿车则销往全世界。

然而，从2008年的经济危机开始，美国制造业陷入了1929年之后的最大衰退。

短短一年多里，全美有超过880万人需要重新找工作。

当地通用工厂的4000名下岗工人，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其中的大多数人都有一个相同的特征：

从爷爷到父亲再到孙子，所有人的职业生涯都在同一个产业，甚至同一家工厂。

这一幕，很像上世纪末的中国东北。

唯独一点不同：

破产前，通用汽车给工人的薪酬是每小时28美元，约合人民币191.3元。

一个工人每天上班8小时，每月上班22天，收入相当于人民币3万多元。

人民币3万多元。

不要忘了，这里只相当于中国河南的一个小镇。

那是美国制造业的高光时刻，也是他们幸福人生的顶点。

为什么他们不想通过努力改变命运？

因为，早在他们爷爷那一代，家族的命运就已经一路向上。

他们想不到，一切会急转直下。

生活变成了什么样子，另一部美国的非虚构作品或许可以给出答案。

这就是美国记者艾米·戈德斯坦的《简斯维尔：一个美国故事》。

这本书讲述了一个和代顿相似的工业城市，拥有80年通用汽车生产历史的威斯康辛州简斯维尔的兴衰。

这80多年里，简斯维尔的日常生活是这样的：

通用工厂掌控着整座城市的节奏：广播电台按照工厂上下班时间播报新闻；超市物价随通用工资上涨而上调；

每天，64趟客运火车和几百节货运火车停在车站。它们搭载客户和汽车部件而来，再装载成品轿车、卡车和 SUV 驶往全美。

简斯维尔通用工厂给工人的薪水，同样是每小时28美元。

每个家庭都有独立的房屋和几辆汽车，定期购物和旅行。每个人都盼望着去通用工厂当工人。

工厂在2008年关闭。工人们花光了自己的存款，开始还不上房贷了。

离婚，辍学，卖血，自杀……无数心酸和悲惨的故事纷纷产生。

街道上开始出现无家可归的孩子，人们依靠每个月领取230美元的贫困补贴，主妇用一袋通心粉应付一家人的肚子。

通用给出的解决方案是：要么一次性买断并附赠三个月的健康保险，要么等待别处的通用工厂空出工作岗位时，前去替补。

选择了后一种方案的工人们，被迫去往数千英里外的陌生环境工作和生活，与家人两地分居。

他们把自己叫做：

通用的吉普赛人。

当地政府花了几百万美元，让工人们去当地的职业学院，接受免费的新技能培训。

不过，经过两年职业培训，拿到文凭的下岗工人只有三分之一找到了工作。还不如那些没有参加培训的高。

道理很简单，经济既然没有起色，岗位就那么多。

九十年代，福耀刚刚起步时，曹德旺曾经到访美国。

他得出的结论是：中国与美国的差距是100年。

因为，1900年的美国农业人口占60%，跟1990年中国的农业人口比例差不多。

1884年，美国就有了衡量股市的道琼斯指数，华尔街日报开始报道关于股票的专业信息。

而当时的中国，还是大清的光绪十年。

经过百年发展，美国的高工资、高福利、低效率，极大抬高了制造业的成本。

工厂已经撑不起一个美国梦了。

后来崛起的日本、韩国……都靠勤劳高效和甘于忍耐，实现了工业化，又开始了产业升级。

现在，轮到中国了。

源济

03

参观了福耀总部，美国的管理层决心奋发图强，向中国学习。

只不过，当他们试图把这套管理方法复制到美国的时候，美国工人们根本不买账。

最终，两位美国高管都被撤职，换上了一位中国人。

他在中国和美国都工作过好多年，有丰富的反工会经验。

福耀裁掉了大量的美国工人，只保留少部分顺从的美国工人。

主要使用中国工人，和24小时不需休息也不会抱怨的机器人。

果然，2018年，福耀美国扭亏为盈，营收34亿，净利润2.46亿，增长了58.77%。

付出的代价是，又有多人受伤。一名工人操作叉车时，被倾泻下来的至少一吨重的玻璃倾轧致死。

全球化几十年，这样剧烈的文化冲突，随处可见。

上一次水土不服的，是来到中国发展的美国公司。

2003年，当时全球最大的互联网公司雅虎兼并了周鸿祎创办的3721。

很快，周鸿祎就感到极度的不适。

他想跟当时最火的电视节目，王小丫主持的《开心辞典》合作。

雅虎总部就是不批准。

理由是：不知道开心辞典是什么，更不知道王小丫是谁。

一次，他开除了一名不称职的员工。一周后，就收到了总部发来的邮件，口气严厉：

鉴于XXX员工的投诉，我们近期要对你进行一系列的调查。

雅虎公司的原则一向是让员工快乐工作，我们要通过调查来了解你是否已经违反了这项原则，影响了雅虎中国员工的工作范围和工作情绪！

最后，这个人不但没有被开掉，还被调到了北美的雅虎总部去工作。

周鸿祎只能酸溜溜地评价：因祸得福。

一年多以后，他自己辞职了。

又过了几年，雅虎自己也垮了。

人生如一个8字，兜兜转转，循环往复，最终都会回到原点。

十几年后，这样的故事发生了逆转。

水土不服的，变成了到美国投资的中国公司。

特朗普上任四年来，都在强调一个概念：让原本属于美国的制造业重新回到美国。

2016年总统大选期间，代顿所在的俄亥俄州，简斯维尔所在的威斯康辛州，以及中部和南部的很多州，都给他投了票。

这些州都是以制造业为主的衰落地区，在全世界有一个响亮的名字：铁锈带。

红色地区多数为2016大选支持川普的衰落工业州

在生活失去希望时，终于有一个人看到了他们的失望，愿意为他们发声。

但三年过去了，复兴并没有到来。

比如美国精神的象征之一哈雷摩托，2016年特朗普胜选时，宣布全力支持他。

之后，它却在成本权衡后，迁往了巴西、泰国、印度。

再比如代工巨头富士康。2017年宣布在威斯康星投资100亿美元，建设液晶面板生产厂，有望带来近4万个就业岗位。

最后，却因为招工难、配套不完善、环保等原因，不了了之。

福耀在当地的成功，也只不过是给地方政府缴纳了税款，算不上复兴美国制造业。

更没法拯救那些下岗的美国工人。

美国的总统做不到，中国的首善也做不到。

源济

04

这些天，《美国工厂》在中美两国同时引发热议。

有人说，奥巴马亲自担任这部片子的制片人，是在用这部纪录片向世界展示：

制造业重回美国已经不可能了。

不知道是不是在给特朗普高喊的口号添堵，为即将到来的下届大选造势。

正在崛起的中国，必须牢牢抓住制造业。

只有制造业，才能支撑起中国做一个强国的梦想。

也只有它，才能养活中国这样海量的劳动人口。

然而，资本从来都不考虑梦想和温情。

它只要求最高的效率，和最少的麻烦。

发生在美国工人身上的故事，迟早会发生在中国。

但是，中国人不如美国人幸运。

大多数中国人的收入，还不如片子里下岗再就业的美国工人高。

更不要说当年通用公司的28美元时薪了。

如今的福耀美国，历经几次加薪，给美国工人的平均时薪是16美元。

月薪折合人民币2万多元。

在大部分中国人还没挣到这么高薪水的时候，已经传出了中国的工厂往国外迁移的消息。

朱十一经常在某宝上买衣服，25块两件。

前不久，一个亲戚从美国给他带回一件衬衫。他十几天没脱，包括睡觉和洗澡时间。

昨天我翻了一下他的衬衫领子，发现标签上有一行英文：

Made in Pakist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