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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全民故事计划》第394期:救了一个人后,六叔这辈子算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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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0-1 04:2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救了一个人后,六叔这辈子算毁了

 关山逸 全民故事计划 2019-08-21

看着眼前这个涕泪横流的陌生小丑,我的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如果六叔在18岁那年救人的时候直接死了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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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394个故事 


 
接到堂弟的电话是在一个星期天的清晨。
 
难得的懒觉被打扰,我抱着恶作剧的心态接起了电话,“吭吭,你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酝酿吼叫中,请在三秒后展开自救——三二一,时间到,请开始你的表演!
 
“姐……”那边迟疑了一下,“六叔,没了。
 
玩笑话不上不下地卡在我的喉咙里。我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问他,“什么时候?
 
“凌晨四点。”堂弟在电话那边小心地调整措辞,“已经跟火葬场那边定好了,明天上午火化……一会儿去老房子收拾他的东西,你去吗?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咬咬牙开口道,“去,老房子见。”然后挂断了电话。
 
坐在去往城南老宅的车里,回想关于六叔的点点滴滴,我惊惧地发现,不论我怎么努力,回忆起的都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至于愉快的记忆,明明曾经有过很多,现在却成了大片大片的空白。
 
家中城南的老房子还是老样子,被斑驳的树影遮住了大半楼层,就像记忆里的六叔,愈发模糊不清起来。
 
六叔是爷爷家的幺子。就像那个年代的很多人家一样,爷爷家也是个子女众多的大家庭。六男两女,最小的就是六叔和小姑——他们俩是龙凤胎。小姑早出生了差不多二十分钟,六叔就成了家里最小的一员。
 
奶奶去世得早,随着子女们陆续成家立业搬出去,老房子就只剩下了爷爷、小姑和六叔。六叔和自己的几个兄长年龄差距比较大,待人又比较随和,因此对于我们几个小辈而言,他更像是大哥哥而不是叔叔,所以很容易跟我们打成一片。
 
相较于小叔这个称呼,我们更喜欢喊他六叔,他也觉得“六六大顺,大吉大利”。
 
可细细回想起来,似乎从某一个时间点开始,六叔就与顺无缘了。
 
 
六叔虽然从小调皮,但学习成绩非常好,初中毕业后,他跟小姑一起考入重点高中,并扬言一定会考上好大学。当时爷爷家前面几个子女都已经大学毕业,虽然没有北大清华的,但也都是些有名的大学。
 
在九十年代初,单凭家里出了好几个大学生这一点,足够让大部分人惊叹不已。没人怀疑六叔的话,老师们都说,只要他把这个状态一直保持下去,不出意外的话,考上名牌大学肯定没问题。
 
而意外在一个星期六的傍晚不期而至。
 
六叔有个焦不离孟的好友,我们都叫他林叔。那时距离高考还有不到两周,学校对高三学生的作息基本不做什么要求。星期六傍晚,两人看小姑复习压力太大,就带着她去河边散散步聊聊天,打算换换心情。
 
他们一路上谈论自己想上的大学,谈论想象中的大学生活,以及大学毕业后的美好未来。刚走到河边,他们遇到河里有人溺水。六叔和林叔毫不犹豫地跳下水救人。虽然人被救了上来,两人却因为被卷进暗流而撞上了河中礁石。
 
受了轻伤的林叔仗着身体底子好,休养了一个多礼拜,撑着去参加了高考,成绩虽然比不上模拟考,但总体还算不错,踩着线进了自己心仪的大学。
 
小姑因为自责和担心,高考发挥得一塌糊涂,一向成绩优异的她最终只勉强考上普通本科。
 
伤得最重的是六叔。因为撞伤了头,撞断的肋骨又插进了肺叶里,一度被下了几道病危通知书,等到彻底脱离危险,高考的结束铃都打完好几天了。
 
而让人窝火和寒心的是,那名被救上来的溺水者本来是要自杀的,面对两个学生为了救她而受伤的事实,她本人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自始至终只是一个态度:谁让他们多管闲事。
 
我们虽然也替六叔感到憋屈和不值,但更多的还是担心。六叔虽然没危险了,但是恢复的情况也并不乐观。面对我们的担忧,六叔反过来安慰大家:“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今年不行还有明年嘛。
 
然而,六叔的复读生涯一直伴随着神经衰弱,整宿睡不着觉是常态,而且经常头疼得整张脸都要扭曲了。他咬牙坚持考了两年,却一年比一年糟糕。再一次拿到高考成绩的当天,六叔把书本和复习资料全部拖到院子里烧了,然后平静地告诉家里人,他不读书了,准备参加厂矿招工。
 
家人都劝他别放弃,但看看他的神情,爷爷还是点头同意了。林叔听说后专门从学校赶回来劝他再坚持一年,被他轻轻一句“我自己什么情况我比谁都清楚”给堵了回去。
 
可是左等右等,也一直没等到当年的招工通知。已经退休好久的爷爷找以前的同事打听了下,得到的反馈却是,今年不招工了。
 
由于连年的扩编,机构臃肿,加上那几年几个大型厂矿早已没有什么效益可言,再也负担不起那么多人员了。由于绝大多数待招人员都是厂矿子弟,加上内部的反对声太激烈,那一年最终还是象征性地招收了一些人。
 
这批人进厂后,也没有具体的工作内容,只是每周三集中开会培训一天,然后就是等,等到有人退休,有人调整,看能不能空出一两个岗位给他们。
 
那年,我们这里第一次出现了“待业青年”这个词,而六叔,就是其中一员。
 
 
学业工作都不如意,六叔变得沉默寡言。不用去培训的时候,整天闷在房间里,要么就是出门去整天不见人。家人虽然担心,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
 
直到某天放学,我和堂弟在街上无意中看见六叔和几个当地有名的小混混在路边摊推杯换盏,才突然惊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和六叔来往的已经不是以前那拨人了。
 
曾经和他一起的伙伴们,要么高中毕业后就成了厂矿职工,要么大学准备毕业,跟他的交集很少。而关系最好的林叔,倒是一放假就来找他,但六叔总是找各种借口推脱,渐渐的,林叔来得也没有以前那么频繁。
 
林叔后来成了警察,和二伯三伯成了同事,逢年过节还是总会抽时间来爷爷家探望。但大部分时间都碰不到六叔。
 
那时我还不懂,为什么六叔总刻意躲着林叔。
 
爷爷发现六叔有走偏路的倾向后,很严肃地找他谈了次话,要求他断绝和这些人来往,每天不论有没有事都要去单位按时点卯。向来温和的六叔脖子一梗,说现在这个班半死不活的有什么上头,还不如自己做点事情。爷爷大骂他不长脑子。
 
这次谈话之后,六叔在家的时间更少了,偶尔碰到一两次,也是行色匆匆,态度生硬。放寒假回来的小姑,也感觉他总是心不在焉,哈欠连天,连带着脾气也暴躁了不少。
 
直到小年夜,二伯和三伯回来了。两人进门后一言不发,直奔六叔的卧室翻找,不一会儿,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被翻了出来——透明小袋、吸管、锡纸……
 
当时,我们一家人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
 
第二天,六叔被扭送进了戒毒所。曾经精神矍铄的爷爷一夜之间乌发花白。那是我印象里最憋闷的一个春节,连呼吸都带着压抑。
 
半年后,六叔从戒毒所出来了。多年没下厨的爷爷亲自炒了一桌菜接他回来,语重心长地告诉他,走了弯路不要紧,走回正途就是了。六叔忙不迭地应着声,爷爷看着他大口扒着饭菜,背过身子去偷偷地抹眼泪。
 
那以后,六叔果然规矩了很多。虽说厂矿的工作丢了,但是自己支了个小烟摊儿,每天早出晚归,挣没挣到钱不知道,最起码生活挺规律。
 
转眼又过了大半年,一天小姑下班回来,碰见六叔和几个人在家聊天。六叔向小姑介绍说这都是他朋友。小姑正忙着端茶倒水切水果,林叔拎着爷爷钓的鱼进了门。正在高谈阔论的那几个人看到林叔,登时像老鼠见了猫一样,都噤了声。
 
小姑一看就明白了,骂六叔不争气,还在跟这种人混在一起。六叔强辩道,他们就是有偏见,里面认识的朋友怎么了,照样能一起干事业。被随后进门的爷爷听到,气得用手里的鱼竿狠狠抽向六叔,让他滚出家门。
 
第二天,六叔带着自己的行李消失了。爷爷严令所有家人都不许找他。然而不管有多生气和失望,他还是没狠下心换掉家里的门锁。
 
 
没过几个月,各种风言风语就传到了家人耳朵里。有说六叔犯事儿了又被抓进去的,有说去南方出差见到六叔混得很风光的,然而最多的一种,是说六叔哪月哪天去谁谁家借了多少钱没还。
 
家里人虽然极力隐瞒,但第三种传言愈演愈烈,终于还是传到了爷爷耳朵里。爷爷找来了林叔,让他整理出一份详细的六叔借钱的名单。
 
名单里有爷爷曾经的同事、邻居,有六叔以前的同学、朋友……随着名单一同带来的,还有六叔因为再次吸毒被收押,应该会被劳教两年的消息。
 
看着手里那串长长的名单,爷爷长叹了口气,揣上从银行取回来的厚厚一沓钱,挨家挨户替自己的小儿子去登门道歉和还钱。
 
整整用了三天,所有钱才还完,所有歉才道完。回到家,爷爷就病倒了,在医院调养了几个礼拜。出院的时候,爷爷花白的头发,终于变成了刺目的全白。
 
那之后,爷爷再没有提起过他,好像把他忘了。直到某天,爷爷突然给我爸打了个电话,让他第二天去接老幺出来。
 
我爸和五叔第二天很早就赶到劳教所,但还是没接到人。问了一圈,得到消息说,六叔一大清早就独自离开了。打听后才知道,六叔真的南下闯荡了。爷爷长叹一声,没再说什么。
 
一晃快三年过去,六叔突然联系上大伯,说是又复吸了,但他实在怕了劳教,只想戒了毒好好生活,让家里人无论如何都要帮帮他。大伯背着爷爷把家人召集到了一起说明了缘由,却无人回应。
 
别说是家里大人,就是我们几个子侄,内心里也不敢再相信他。一个吸了戒戒了吸,编了无数谎言骗遍所有亲朋好友的人,有什么信誉度可言呢?一向心直口快的三妈更是直接,说就不要让他回来,别再给家里添堵了,还嫌丢脸丢得不够多,非得搅得每家都过不好才甘心。
 
可是心软的小姑还是牵心自己的同胞弟弟。最终我爸和五叔答应把六叔接回家戒毒,我妈和五婶一瞬间脸色有些苍白,但终归还是什么也没说。
 
堂弟的房间被腾出来给六叔戒毒用,正值暑假的我俩就在我家被“散养”了,每天只能在我爸妈或五叔五婶轮班下来做饭和休息时见上一面(我们两家楼上楼下)。看着他们四人的黑眼圈越来越重,面色越来越憔悴,我俩几次表示也想上楼去帮忙,都被严厉喝止,绝对不许上楼。
 
有天中午,我们还是忍不住,悄悄进了五叔家。走近卧室,正撞见六叔的毒瘾又在发作。他的双手被紧紧绑在床头,身体像突然触电一样大幅摆动,仿佛被扔在岸上濒死的鱼。
 
我妈和五婶不停地安慰他,可六叔好像根本没听到,只是疯了一样挣扎。也不知他干瘦的身体从哪里爆发出那么大的力气,我爸和五叔两个大男人都按不住他。
 
他不停地嚎叫着,求饶,咒骂,更多的是意义不明的嘶号,就像地狱的恶鬼被业火灼烧一般,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我想要捂住耳朵,却抖得抬不起手来,想要喊叫却发不出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六叔终于挣扎不动了,直挺挺躺在小床上,两只无神的眼睛向外翻凸着,直盯着天花板。一股难闻的骚臭味扩散开来——他大小便失禁了。
 
大人们忙乱地收拾着,我跟堂弟只能在门口愣愣地看着,看着曾经和我们最亲近的六叔变得越来越不人不鬼。
 
 
六叔终于再次戒毒成功,小姑的婚礼也顺利举行,这让我们都松了口气。可好景不长,才不过一年多,他又和那群狐朋狗友混到一起了。
 
大家听到这个消息时,连礼貌一下的惊讶都没有。
 
我们万万没想到,这次他会去找小姑。我们赶到小姑家,看到六叔像猴子一样绞坐在窗台上,叫嚣着如果不给钱他就从20楼跳下去,谁也别想好过。五叔怒吼着冲上前要扔他下去,他又死死地抓住窗框哭喊着他不想死。
 
看着眼前这个涕泪横流的陌生小丑,我的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如果六叔在18岁那年救人的时候直接死了该多好。
 
第二天,六叔再次被赶出了家门,并在随后的几年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
 
在这期间我远远看见过一次六叔。那时,林叔架着被手铐铐住的六叔,从一个小巷出来,隔开周围其他人,将他带上了警车。
 
自始至终,两人都沉默着,没有说一句话。
 
有次闲聊时听林叔说,六叔好像因为吸毒病得挺厉害,各种并发症缠身,怕是活不长了。
 
六叔的追悼会是在周一的早上,除了远嫁的堂姐和留学的表妹,家里人基本上能赶来的都来了,家人以外来的只有林叔。
 
安置了六叔的骨灰后,大家坐在返程的大巴里,一向话不多的大姑突然开口,“你们说,他这一辈子到底干了个啥啊?
 
车里瞬时安静了下来,只有窗外的风吹过。



作者关山逸,厂矿职工

编辑 | 李星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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