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第180期：一个高三班主任在高考前最后的日子

源济

在人间 | 一个高三班主任在高考前最后的日子
凤凰图片  2019-06-06

在自己的母校河南汝南高中，34岁的张登峰当了10年班主任，送走了近千名学生。今年，张登峰带一个高三文科班，班里有83名学生，几乎全部来自河南农村。这个班，他带了三年。在学生眼中，他时而像是 “凶狠”的“大老虎”，时而像是慈祥温柔的父亲，他们“恨”他，又“爱”他。他经常对学生说：“高考是我们人生中很重要的一次考试，但不是决定性考试。我们不能用成人的眼光来过多要求孩子，让高考承担或赋予太多。高考无非就是很多人同时做同一份卷子，然后决定去哪一座城市。最终对的每一道题是为了遇见更好的自己，错的每一道题都是为了对的人。”摄影 | 王向阳  编辑 | 马俊岩  凤凰新闻客户端 凤凰网在人间工作室出品




2019年，河南省高考报名人数突破百万，以占全国高考人数十分之一的比重，位居全国第一，当地大多数家长相信“知识改变命运，高考改变人生”。张登峰班里教室后面黑板上方贴着“此生只为高考狂，冲进重点孝爹娘”。这个口号是学生们自己想的，已经挂了近一年时间。张登峰说：“农村孩子考上好大学是家庭荣誉，孩子们都有一种感恩父母的观念。”下午，班里学生在宣誓，这是他们三年来每天都要做的事。宣誓词为：我们要用智慧培育理想，用汗水浇灌希望。我们要踏过书山坎坷，我们要渡过学海茫茫，我们走过的每一步，都是成功的保障。我承诺，不做懦弱的退缩，不做无意的彷徨。我将带着从容的微笑，去赢志在必得的辉煌。




距离高考17天，早晨6时，张登峰像往常一样和班里学生一起围着教学楼前的道路上跑操。跑操是汝南高中学生的必修课。这既能锻炼学生的身体，也便于强化管理。临近高考，学生的学习时间越来越紧张，但跑操并未因此取消。他们身后的墙上贴着“第一次理科联考荣耀榜”。校园里，到处都挂着类似的横幅。其中一条上面写着：成功不等待佛系青年，高考只相信拼搏汗水。




每天跑操结束后，学生们都回到教室，齐刷刷地站立着读书。接下来的早自习时间，张登峰一直守在班里，观察每一位学生的状态，随时解答学生问题。5：40起床；5：50-6：05早操；6：10-7：00早自习；7：50-12：00上午课；12：40~14：40午休；14：50-18：00下午课；18：50-22：30晚自习；22：50寝室熄灯……汝南高中的时间表，紧张有序。起床、上操、吃饭、上课、上厕所、回寝室，很多同学都是跑步状态，而班主任张登峰也和学生一样，像被同时上了发条的表针。




张登峰在担任班主任的同时，也是另外一个班的政治老师，同时担任学校政治教研组组长。张登峰讲起课来总是激情四射，在学生口中，他是一位“接地气”，“能用一切办法让学生听进去课的老师”。14年前，张登峰从汝南高中毕业，考上河南师范大学。毕业后，他回到汝南高中担任政治老师。如今，班里的任课老师中，有两位都是当年他的老师。”




中午12点半，在20分钟内吃完午饭的学生全部回到教室。此时，尚未顾上回家吃饭的张登峰再次来到班级，查看学生进班情况。教室门口的墙上，贴着学生们练习写字的纸片。张登峰说：“高考答题，卷面对得分的影响不容小看。”他平时对学生的“卷面”很重视，要求学生挤时间把字练好。




下午2点20分，张登峰又来到学校，从教室外面查看学生情况。按照学校规定，中午12：40到14：40是全校静息午休时间，学生们从早上起床后，一天都不能回寝室，吃过午饭后就要回到教室里自习，困了就趴在课桌上睡一觉。除各班班主任会不定时查看本班学生情况外，每天中午，都有学生会干部挨班检查，发现有学生做与学习或休息无关的事情，都会记录下来，公开通报批评。




汝南高中高三年级办公室内，铺满了一地试卷，全体高三老师集合在一起，正在进行高考模拟考试的准备工作。




汝南高中高考模拟考试现场，张登峰在监考。随着高考临近，模拟考试十分密集，仅五月一个月，学生们就参加了七八次之多。每几天就要进行一轮考试的生活，对高三学生和老师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




傍晚6点10分，当其他老师已经下班回家吃饭的时候，大多数高三班主任都顾不上回家吃晚饭，而是要参加每天进行的年级例会。这样的例会，一天早晚两次，只要学生在校，高中三年，一年四季不分周六周日，天天如此，只有每个月学生放假休息一天的时候，老师才能同步休息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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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点半，结束了一天的考试和晚自习的学生终于可以回到寝室，匆忙洗漱，赶在熄灯之前上床睡觉。张登峰从家里吃完晚饭又返回学校。他来到男生寝室，为学生们点上蚊香，向学生交待考前的生活注意事项，尤其要注意饮食和卫生，告诫学生要尽力避免在考前和考试期间生病。




张登峰和他的办公室。除了班级，张登峰待的时间最多的地方就是办公室。紧张的高三生活，老师和学生都一头扎在书山题海中，无暇顾及其他。他的办公桌上面和旁边都堆满了各种试卷和资料。




张登峰在办公室思考问题。
高考的压力，在学生身上，也在老师肩上。张登峰和全国各地的高三班主任一样，几乎每天都是在忙碌中度过。尽管是85后，他的头发已经稀疏。然而，他的辛苦与付出，曾经并不能得到学生的理解。特别是高一高二时期，不少学生都曾在背地里恨过他、骂过他，甚至与他进行过默默的对峙与抗争。




潘媛媛是班里个性特别活泼的一个女孩，爱说爱笑，成绩在高一高二时期一直不太稳定。在她印象中，班主任张老师从来没有表扬过他们，即使是班级考试成绩很好的时候，班主任也会上来“泼冷水”，警告大家不要“翘尾巴”。而当班级考试退步的时候，班主任就会特别失望和生气，常常在班级内大发雷霆。“他那火爆的脾气，让学生十分害怕。老师‘骂’过我无数次吧，有一次，我考的特别差，班主任把我叫出去，狠狠臭骂了一顿，我当面顶撞了他。因为这事，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又难受，又生气。”




但逐渐地，潘媛媛想开了。她说：“见识班主任的脾气久了，不仅觉得他就是一个特别真实的人，慢慢也感受到了他对学生一腔真诚的好。”潘媛媛说。在她的回忆里，每一次考试后，班主任都会针对每个学生的考试情况进行分析，挨个找人谈话。 “他是真心想让每个学生都学习好，又能做到不偏向哪个学生的老师，能做到这一点的老师不多！”潘媛媛说。




王威是坐在班级最后角落里的男生，比班主任张登峰高出一大截。这个大高个子男生也曾经对班主任又恨又怕。高一时，有一次，王威在自习课上戴着耳机偷听MP3，被张登峰抓到。王威说那个MP3是同学的，张老师却坚定认为是他自己买的。张老师把王威家长请到学校，当面对严肃批评了他，任凭王威再三解释也没用。 “无奈，气愤，让人崩溃，真想打他一顿”，王威十分郁闷。




后来，王威逐渐理解了老师。他说： “我曾经觉得班主任特别顽固，后来想想，觉得他就像是对人有意而为的打击，为的是磨掉你身上浮躁的个性。” 王威后来被任命为班级事务的负责人，积极主动参与班级管理，学习上也自觉踏实起来，成绩逐步有了提升。高二时，有一次，张老师下楼滑倒，脚崴了，王威把他抱到教室里，用凉水给他冰脚、擦红花油，又骑电动车把老师送回家。王威的母亲也不时鞭策儿子，告诉他“以后有本事，好好回报老师”。




吴怡凡说他挨过班主任张登峰的踹。他有一段时间贪玩儿，张老师没收过他三部手机，打算高考后再还给他。吴怡凡说：“学校的管理规定和教学模式确实对学生考试、提高成绩、考大学很有效，但就是磨灭个性。不过考大学毕竟是一道门槛，眼下，我只有先努力迈过这道门再说。”张老师评价说：“这小孩善良，情商高，脑子活，口才好。只要能上个差不多的大学，到大学后，就能发挥特长，不会太差。”




宋紫怡，则是班里极少数没有被张登峰老师批评过的学生之一。这个长相文静、内心坚定的女生，一直保持着努力学习的劲头。高一高二期间，因为成绩起起落落，她也曾一度十分消极，极力想避开老师和同学，躲在无人打扰的角落。但在她心中，班主任对她的关心与帮助，犹如父亲一样，让她感到非常温暖。




宋紫怡清楚地记得，高二时，她的身体状况不太好，父母外出打工，她内心没有依靠越发脆弱和敏感。有一天，她发着烧，在教室里坚持学习。走进班内的张老师似乎一眼就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儿，主动走近她询问情况。那一刻，她犹如突然见到亲人一般，眼泪瞬间便流了下来。班主任随即带她去卫生所仔细检查了病情。“那几天里，他多次提醒我按时吃药。他对待我们班里生病的学生，几乎都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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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30日上午，张登峰站在走廊内与学生肖研谈心。肖研是个学习十分刻苦的女生，但平时的压力也比较大，一到考试，就容易感冒发烧。张登峰耐心地开导她，肖研则一边听着，一边默默地流眼泪。张登峰说，三年的朝夕相处，学生们虽然有过误解和叛逆，但他们大多数人都慢慢选择了相信老师。所以，学生有什么事情，也愿意告诉他。




岳雨晴，是坐在教室讲桌两边南侧课桌上的女生。她坐在这个位置上已经超过一年了。这两张课桌的摆放，是班主任张登峰的独创，起初是为了将在班级里不好好学习，影响他人的学生调在最前面单独分开来坐，以便在老师的眼皮子底下监督他们并迫使他们改变坏的习惯。但慢慢地，有一些学生，看到了这两个位置的好处，竟开始争着坐到这两个位置来。岳雨晴就是主动申请到这个座位的。




2018年秋季开学后，学生考试成绩不理想，张登峰狠狠批评了学生，并表现得很冷漠和伤心。教师节当天，学生给他准备了一个纸盒，里面是每个人写的悄悄话。这是岳雨晴写的，其中写道：“您是我们又爱又恨的人，当然爱肯定比恨要多得多。您脾气不好，但是我们都知道您也不想对我们发火，您这是迫不得已的。因为您知道我们在未来将要面对什么。所以您对我们严格管教，为的是以后能多一点选择的权利……”事后，学生私下里跟他说，是不是他们让他特别伤心，看到老师的冷漠，其实他们也很慌，觉得没有了信心，没有了依靠。




张登峰抽时间去幼儿园接大儿子。张登峰出身农村，父母是地道的农民，供养他和弟弟上大学后，弟弟留在了外地工作，张登峰则回故乡当了一名教师。张登峰和妻子吴娜有两个孩子，由于工作原因，两人都无暇顾家，照顾孩子的重任就落到了张登峰父母身上。




学生晨读时，张登峰在班里走动。张登峰说：“汝南高中，既是我的母校又是我工作的地方。在这所农村高中，老师和学生大都来自农村。在消息闭塞的环境下，老师苦教，学生苦学。在我上高中时，条件更苦些。高中给我留下的最深印象，虽苦但很快乐，没有今天的孩子压力大。那时所有的一切都那么真实，没有太多的修饰和雕琢。”




课间，学生在教师黑板上写标语，都是些励志的话。张登峰说：“我出生在农村，最能体会农村的苦。对学生确实要求严格。很多是都去亲自与孩子一起做，甚至包办，怕耽误孩子的学习。当然不是所有的都包办，比如班级标语，我有时会让学生写，调动大家的积极性，让标语更接近班内的真实情况。我的教学管理理念，爱而不害，严而不伤。你哪怕是块寒冰我也要把你感化。”张登峰还说：“现在不是哪个孩子都敢管，也要看家长态度、小孩人品，遇到家长不理解的，不敢管。”




距离高考还有8天，中午，班里有学生在休息，有的在抓紧时间学习。班里学生大都来自农村，很多家长都在外地打工，没时间陪伴和照顾孩子，很多孩子既背负学习压力，有背负巨大的心理压力。张老师开导学生：“你现在痛恨父母不陪伴你，你现在不努力，将来有一天你为人父母，你的孩子也会同样延续你的怨恨。”每每读到“一个叫家的地方找不到养家糊口的路，找到了养家糊口的地方却安不了家”这类语句时，他都把它们抄到黑板上，为的是让学生能理解父母。




张登峰还喜欢不定时的将学生叫到教室外的走廊上逐个谈心谈话，了解学生的思想和学习状况。在教室走廊一侧的墙上，贴着班级的高考目标，一些学生的照片和历次考试成绩被对应贴在不同的栏内，以便于学生时时提醒自己。

张登峰说，每个孩子对每个家庭都很重要，“如何让学生信任你，我也没有更好的经验。最好的办法就是真诚和陪伴。”有学生对张老师说：“老师这三年来对我的陪伴，超过了他从小到大与爸妈相处的时间。”张登峰不仅会在课堂上出其不意地引出人生与社会的话题，在教给学生知识的同时，也向学生传达做人的道理。




早恋，是每个高三班主任都要面对的问题。从高一时，张登峰就开始在班里多次强调。他说：“对男孩子的教育，我们强调无论你成绩怎样，一定要有担当，有责任，善良；对女孩子，则要求她们要有高贵的品质，要有气质，不贪小便宜。”




高三之初，张登峰带领学生制定的小组评比详细规则。高一时，班里学生数学成绩整体不好，学生情绪低落，张登峰很着急。他给学生讲：“学习方法单一、只注重结果的危害，就像我们交朋友一样，把自己封闭起来，还有没有朋友？若只记住失败，没有站起来的勇气，那怎样能面对将来可能出现的种种困难？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已经死了。”经过张老师的鞭策，同学们一起努力，最终大家的数学成绩都得到了很大提升。




6月3日，距离高考5天。早晨，不到六点，教室里坐满了晨读的学生。张登峰也早早来到教室，神情严肃地站在讲台上。黑板上，写着学生激励自己的话语和老师提醒学生考前最后几天必须注意的事项。




高考前，班里学生在拍毕业照。他们将班主任张登峰围在中间，将他举过头顶。张登峰经常在班里说：我们从陌生到热爱，再到彼此的不舍，彼此的了解信任需要一个过程。谁怎么样，在大家朝夕相处的过程中，就会了解。




6月3日，汝南高中举行毕业典礼。“拿出蒸馒头的劲儿”是张登峰班的口号。张登峰认为这个口号有三重含义：第一，蒸馒头要一鼓作气，一气呵成，强调拼的精神；第二，要坚持到底，提前一分钟都不行，强调坚持的重要性；第三，要注意心理火候的调控，不能一直有压力、也不能没有压力，强调学习的节奏。6月6日，高考前最后一天，张老师给全班83名同学送出祝福：在最美的年华，做最好的努力 ，同学们，坚持到底，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