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了好几日,周日傍晚总算迎来了一场雨。
写完一沓护理文件,我一边舒展筋骨一边往窗外看,外头天光渐暗,视野里全是一片水雾。对面街道上亮起了路灯,仿佛在一碗浊水里洇开的一抹黄,更远处,几只飞鸟扑棱着翅膀掠过,连叫声里都裹着潮气。
病房里比外面还静。这里的患者们要么昏迷着,要么做了气管切开无法说话,要么躺在床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往来的医护人员。只8床的老大爷还像往常一样在那儿背毛主席语录,背到兴起时,就拉过一旁的护士,问她知不知道“人民群众是创造历史的根本动力和基础”,护士一边换尿袋一边说“知道知道”,他又说,“你们就在创造历史,你们都是伟大的,你知不知道”,护士说:“我知道,但是夸我没用,一会儿该吃的药你一点儿都不许剩。”
我正乐不可支,吴全波几天未曾露面的老婆却突然来了。
此时早已过了规定的探视时间,张敏霞按了病员通道外的门铃,说想来探视吴全波。
我隔着门从窄窄的玻璃窗口看她。她手上捏着把暗红色的雨伞,伞身有几个破洞,一支断裂的伞骨支棱在半空中,身上衣服大半都淋湿了,一股股雨水从她手臂淌下来。她身边还跟着个小男孩,八九岁的模样,脸红扑扑的,瞪着一双亮晶晶的鹿眼仰脸看我,煞是可爱。
我开了门,递了两套隔离服和口罩脚套给她,她很快双手接过去道了谢,我才注意到她手上还提了个塑料袋,扎着口,不知装的什么。
从病员通道进大病房,需要经过一段长长的走廊。我带着他们从那儿走过,过道里有家属在吵架,一个中年妇女像拔河一样拼命拽着一个年轻男人的衣服,哭声极其刺耳:“他是你爸爸,你必须救他!”有医生在一旁劝,说要不再多找找亲戚朋友借点钱,你父亲这病情还是有希望的。年轻男人登时怒目而视:“有希望那你出钱救呗,反正你不是医生吗,不是救死扶伤吗?”
绕过这几个人,我护着小男孩往病房走,张敏霞在身侧向我详细询问着她丈夫这几日的病情。
我问她最近怎么不来探视病人,她神情黯黯,说:“回老家凑钱去了,好不容易才凑到4万块钱。”
“工地那边怎么说的?”我问。
她将乱糟糟的碎发往后拢了拢,一个劲儿摇头:“咋说,还能咋说,包工头跑了,老板(承包商)那边又不管咱,实在要逼死人了。”
再听她细说,我才知道这事儿的确相当麻烦。原本吴全波这情况应该由承包商去劳动局申请工伤,再根据伤残鉴定由承包商来给予赔偿。可眼下承包商并不配合,只能由张敏霞自己在一个月后去劳动局申请。
可申请工伤,首先得确定吴全波与承包商的劳动雇佣关系。可他来的时候又没签合同,对于张敏霞这种文化程度不高的农村妇女来讲,光是想办法收集证据证明他们跟工地的劳动关系,就已经很是吃力了,毕竟在这之前,连申请工伤这事儿都是别人告诉她的。
说起来,这个工地的老板不知是流年不利还是自作自受:一个月前本地气温骤升至40度,工地上两个工人因严重热射病(中暑)被送来我科,来的那天便死了一个,另一个经过我们全力抢救活了过来,但也多脏器受损,落下一身病。
工地老板还没从这一死一伤的巨额赔偿里缓过气来,眼下又出了吴全波这事儿,估计真要赔偿,包几趟活儿的钱都抵不上。
沉默一会儿,张敏霞转头冲我挤出一丝笑容,问:“护士妹子,我前两天给我老公买的水果他吃完了吗,今天又给他买了点。”说罢,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
想到那袋全是烂疤的苹果,我看了看她,犹豫了下才开口:“大姐,这病人吧,得补充营养,得吃好点的东西,你上次买的苹果全都烂透了,不能吃的。”
“能吃的,能吃的,疤子啥的剜掉就行了,”她摆摆手,急急解释着,还解开袋子让我看,“平时我们哪里吃过水果呢,这不是他病了才买的么——那些苹果你给扔了?”
“嗯,因为那个……我看着好像都不能吃……”我支支吾吾说道。
她连叹了两口气,低声惋惜道:“可惜了,那几个果子花了5块钱呢,早知道我自己就带回去吃了。”
我笑得抱歉又尴尬,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加快步伐朝病房走。
大病房里躺满了患者,乍一看,整个画面几乎都是白的:白茬茬的墙,各种治疗仪器泛着冷光,二十几个患者盖着白色的被子,脸色都比被子还白上几分。
医生正拿着刀给吴全波做感染部位的切开引流。一次性手术刀刀身过处,黄绿色的脓液从创口里流出,像变质的果酱。
医生做完治疗后随即离开,小男孩朝着吴全波唤了声“爸爸”,一下扑了过去。张敏霞将他从病床边拉起来,嗔道:“慢着点,别压着你爹了!”
一家人团聚,虽说环境不尽如人意,但这丝毫没影响到他们的喜悦。吴全波支着脖子朝儿子和老婆看,憨笑个不停,好像怎么也看不够。
张敏霞拉着丈夫的手,跟他絮絮讲家里的事,说小儿子现在长得快跟豪仔(大儿子)一样高了,“上回寄回去的裤子都短了一截,又得买新的了”;两方父母都挺好,“本来说要来城里看你,但他们年纪大了腿脚不好,我就没让他们来”;“医病的钱已经凑齐了,你不用担心,现在只管安心养病就是……”
夫妻俩说话的间隙,小男孩好奇地盯着一旁的治疗仪器,看了半晌,忽然伸出手要去摸,我吓了一跳,赶紧拉过他的手:“乖乖,这个不能碰呢……”
我的话还没说完,剩下半截被生生堵在了喉咙里——小男孩的手,只有4个手指。他的食指缺失了两个指节,只剩指甲盖大小的一团肉。
见我看着他,小男孩很快抽回手,低垂着眼缩到母亲身后去了。
张敏霞安抚性地摸摸他的头,跟我解释:“这是去年断的。”
她说,去年的一个深夜,孩子奶奶忽然打来电话,接通半天却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后来问了半天,老人才说,“豪仔在家把手指头给砍断了”,问她咋办。
张敏霞本以为孩子是淘气弄伤了手,恨不得把他狠狠揍一顿才解气,结果后来孩子奶奶才说,“娃是给家里帮忙宰猪草时不小心把手给砍了的”。
张敏霞夫妇将孩子连夜带到城里医院,医生看过之后,告诉他们,手指断得太彻底了,神经肌腱全数断裂,加上断指没保存好,创面也污染了,手术难度太大,得花不少钱。
“可我们哪有那么多钱,没钱啊……”张敏霞给我讲述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归于沉寂。
沉默半晌,吴全波拉了拉老婆的手,一字一句在纸板上写:“这事儿怪我。等我好了,把债还清了,就努力攒钱给孩子,将来让他们考大学,不走我们这条穷路。”
探视结束,张敏霞带着孩子准备离开医院。走的时候,小男孩挥着少了一根手指的左手,对我笑得可爱:“姐姐再见。”
我冲他挥挥手,却如何也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