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会写论文、会做实验,还不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学者2019-05-03 袁征 大家袁征,华南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不满十七岁进工厂当学徒,文革结束后考入大学。出过《孔子·蔡元培·西南联大》等几本书,发了“The Capital Revolution: A Case Study of Chinese Student Movements in the 1920s”等一些论文,还写过《最好的父母》之类散文杂感。
导读形象是挺复杂的事。直到现在,还有好些中国大陆的学者不明白,光是会写论文、会做实验,还不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形象。
一江静波先生是中山大学生物系的名教授、法国国家自然历史博物院外籍院士,得过英国王家医学研究院热带病研究奖。
江静波 《百度百科》没有江伯伯的生卒年月。他1919年出生,2002年8月27日去世。今年5月3日是江伯伯一百周年诞辰。 去美国之前,江心月大姐给了我一封“生物系动一班全体同学”的信。“动一班”应该是动物学一班。那是江伯伯的学生。三十多年了,我一直保留着这封信。 江伯伯是我见过最文雅、最温和的人。他动作慢,说话也慢,脸上好像永远带点微笑。我跟他儿子江桥小时候在同一个学校念书,后来在同一个工厂做事。江伯伯是广受尊重的生物学家,而我不过是一个中学生、一个工人,但每次去串门,都得到他很亲切的接待。 大概是1973年,同车间一个女工千辛万苦托人在外国买了给儿子治病的药,让我在中山大学找人翻译说明书。我请一位教授帮忙,他拒绝了。我找江伯伯,他马上答应,扫了一眼那页纸,说:“我明天给你好不好?”那时大学的工作不正常,前一位教授没事可做,但江伯伯还忙着。越南人讲,他们那里得疟疾死去的人比被美军杀掉的多得多。毛主席答应帮助他们,政府在1967年开始搞“523项目”,江伯伯是寄生虫专家,参加研究。不过他在任何时候都那么随和。 我弟弟学生物,八十年代中申请去美国留学。我请江伯伯推荐。他一边走向书桌,一边笑着讲:“不知不觉,你们都长那么大了。”江伯伯在黑色的机械打字机前坐下,噼噼啪啪地击键,很快就用地道的英语写了推荐信。为了帮助晚辈,里头的讲法很热情,但并不失实。我弟弟后来成了美国一个大学的生物学讲座教授。 二形象是挺复杂的事。直到现在,还有好些中国大陆的学者不明白,光是会写论文、会做实验,还不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形象。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以后,中国的读书人向工人、农民看齐,多数教师不修边幅,讲课都穿得跟做工种田一样。江伯伯没有与时俱进。我母亲在生物系干过。她说,江先生上课,总是穿着笔挺的外套或者熨得平平整整的衬衫。因为教科书就是他写的,江先生不看讲义,在黑板前一边踱步一边讲,风度翩翩,迷倒好多学生。 八十年代初,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请江伯伯去讲学。当时许多中国人还穿得很糟。学者出国,政府给一笔钱买衣服,叫“置装费”。因为国内几乎没人穿西服,好些学者用这钱买中山装,在外头凑合,回国还能穿很久。我到江家串门,他们正聊这事。江伯伯坚决不同意,说:“参加国际活动,就得按国际规矩,回国不穿就不穿呗。”一锤定音。
资料图:留声机 江伯伯喜欢音乐。即使在全国灭绝“封、资、修”的年头,家里还有两台电唱机和好多古典音乐唱片。他让每个孩子都学乐器,江燕成为美国的小提琴家并非偶然。 至于文学,江伯伯的才华能让许多中文系的教授惭愧。他出版了长编小说《师姐》和话剧剧本《晚霞》。《师姐》挺轰动,不但印了单行本,在《羊城晚报》连载,还拍成电影。那是一对青年学生的爱情故事。当时江伯伯已经七十高龄。伯母对我太太和我说:“这么大年纪还写那样的东西,见了人都不好意思!” 从外貌看,江伯伯绝对是个理科的书呆子,其实他一点也不死板。有天晚上,学校在东大球场放电影。当时还没有英东体育馆,那里是个露天运动场,放电影的时候在西头支起一块大银幕。江家住东北区,跟球场只有一路之隔。吃过晚饭,我跑去找江桥。俩人提起椅子出门,走了几步,见到江伯伯拎着提包慢悠悠地从实验室回来。接近七点半,天已经黑了。他那么大年纪,还干到这个钟点,肚子不饿吗? 江伯伯问:“今晚放什么电影?” 我说:“《爱德华大夫》。” 老爷子讲:“哟,挺有名的。你们等我一下。” 我们退回屋里。伯母正收拾东西,见老头儿回来,说:“又搞到这么晚,赶快吃饭吧。” 江伯伯回答:“不吃了,泡点麦片。” 老人家随便吃了几勺麦片,就跟我们一起去看电影;看完了,轻轻摇着头,赞叹说:“真不错,真不错!导演、男主角和女主角都不得了!”当年孔圣人三月不知肉味大概就是那个表情。
《爱德华大夫》剧照 江伯伯文化修养好,常跟欧美学者来往,眼界宽,知识面广。我爱跟江伯伯聊天,学生喜欢听他讲课。 三生物系动一班的信是1966年6月给江家姐妹的。头一段说:“听到两位同志叙述你们的情况,我们都感到非常高兴和激动,深为你们的革命精神所鼓舞。你们大胆揭发父亲的言行,积极投身运动,撕破父女之情,向资产阶级权威的父亲开火。……对于你们这一革命的行动,我们表示大力的支持!” 后人恐怕很难理解,温文尔雅的江伯伯怎么会成为“开火”的目标。其实心月姐妹爱自己的父亲,动物学一班的学生也喜欢江先生。但那个年代,善良的人轻易放弃了自己的判断能力。我也做过类似的蠢事。希望现在的年轻人别像我们那么傻,相信自己的双眼,相信自己的心灵。 原标题:最文雅的学者——回忆江静波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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