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莎:Наташа 美好之意
我的第三个房东叫娜塔莎,她住在离城市比较远的乡村,娜塔莎在俄语里是美好的意思。娜塔莎的丈夫瓦洛佳是一个木雕师,娜塔莎本人是个彩绘师,她在木雕上画有俄罗斯风格的花纹。
▲ 娜塔莎夫妇的作品
娜塔莎的儿子阿列克子承父业也学习做木雕,她的女儿阿克桑娜和她学习彩绘,所以他们家里有一个小作坊。 ▲ 娜塔莎的儿子阿列克
娜塔莎说过去木雕订单多的时候,他们要几个月都在这个作坊里劳作,所以他们从事的是关于木的艺术。俄罗斯民族起源于森林,所以木文化、森林文化是俄罗斯文化的一个典型的代表。
著名的历史学家索洛维约夫曾经说过,存在着俄国的“木”和西欧的“石”的对立,也就是说西欧是“石的欧洲”,而东欧是“木的欧洲”。俄罗斯人住在小木屋里,他们的生产和生活工具一般都是木器,即使到现在,每个家庭里也会保存着这样的木勺、木碗,这是他们的传家宝,更是他们对传统的记忆。
娜塔莎一家过去是在村里的文化宫工作,教孩子们木雕和彩绘,但在集体农庄解散以后,这个文化宫没有了经费,慢慢关闭了。娜塔莎夫妇也失去了工作,木雕的订单也渐渐地减少了。因为与大机器制作的木器工艺品相比,他们手工制作的工艺品性价比不高。
为了维持生计,他们开了一家蒸汽浴室,俄语叫баня。
这个баня实际也是木文化的一个典型代表,因为它一般在一个小木屋子里,用的燃料也是木材,人们会用白桦树的枝叶沾上热水抽打自己,以驱除疾病。
这几条谚语是我在她家的баня里抄录下来的,核心的意思就是说баня是一个神奇和神圣的地方,因为在баня里清洁的不仅是自己的身体,还有自己的心灵和灵魂,只有心灵和灵魂是干净的,那么这个人才是神圣的,这个地方才是神圣的地方。
баня的门口有树神守卫。
баня里头有баня神,就是在美女旁边的这个老爷爷,他住在баня里。很多没有出嫁的姑娘在新年前夜都要到баня里聚会,她们可以通过镜子看到自己未来丈夫的样子。
所以说无论是树神、баня神,还是算命占卜,它们并不是东正教的信仰,而是东正教来到俄罗斯之前的多神教的信仰。即使是这么古老的信仰,在民间还是一直流传到现在的。
баня也是一个社会交往的空间,娜塔莎家的баня是预约制的,它不是公共浴室,一家人或一伙朋友可以预订两到三个小时,在这两到三个小时之内是不接待别人的。这个时候对于他们而言这就是一个私密的空间,他们可以在这里洗浴、喝茶、喝酒、聊天,甚至可以烧烤、唱卡拉OK。所以其实很多人家里都有淋浴,但是他们喜欢在баня里洗澡,因为这样就可以和朋友们相聚。 当娜塔莎夫妇忙不过来的时候,我也会经常去当服务员,来帮他们做一些事情。我也自己夹一些私货,我经常在баня里访谈,所以我的很多访谈对象都是光着身子的。 娜塔莎所在的村子过去有一个非常著名的集体农庄,这个集体农庄消失之后,村子里再也没有更多的工作岗位给村子里的人了,所以年轻人们大多都出走去城市里打工。 娜塔莎的两个孩子也都去了城市,阿克桑娜去了城里的吉他厂工作,她在吉他上画俄罗斯的花纹。这个工厂在俄罗斯很有特色,在当地是明星企业,所以我们经常能在电视上看到阿克桑娜拿画图的样子,这个时候是娜塔莎夫妇最为骄傲的时候。 阿列克跟着一帮朋友去了沃罗涅日工作,由于他只是中学毕业,也没有什么技术,经济危机来临之后对他影响很大,就是工作半个月休息半个月,所以在这半个月中间他没有地方去,只能回家和一帮朋友在小酒馆里喝酒,无所事事。 后来阿克桑娜也离婚了,独自抚养着女儿,她在城里租的是社会主义时代的集体公寓,因为她在吉他厂的收入也很微薄,很难支付她的开销,所以说娜塔莎夫妇还要经常去接济她。 村里的这些年轻人从农村走向城市,但是他们很难在城市里扎根,当他们遇到问题,遇到困难的时候,他们还是要回来,回到农村,但是农村已经没有了他们的地方,他们就重整旗鼓再去城市,所以这些年轻人就像候鸟一样,在城市和乡村之间来回迁徙。
从娜塔莎家走了以后我就回国了,后来跟她家也没有太多的联系,打过几次电话,娜塔莎告诉我说她要搬走了,她在别的州找到了工作。我现在也不知道阿列克怎么样,成没成家,我也不知道阿克桑娜怎么样,可能她的女儿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了吧。
在整个俄罗斯乡村调查的过程中,我强烈地感受到了一个关键词,就是自由。在苏联解体后,人们获得了流动的自由,可以从城市到乡村,可以从乡村到城市,可以从故乡到他乡,也可以从祖国到国外。同时他们获得了生计的自由,他们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来经营自己的生计。 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自由,在剧烈的社会变迁中,让普通的俄罗斯人能挺下来,能活下去,还能把日子过得好一点。在这个过程中我看到了俄罗斯人是勤劳的、坚忍的,以及他们面对苦难的乐观。大家都说俄罗斯民族是战斗的民族,我想这些品格是战斗民族的内核。 我在这三个房东家的经历还让我感受到了另外一个关键词,就是传承。无论是生活习惯,手工技艺,对土地和自然的态度,人生礼仪以及宗教信仰,都在家庭代际中间传承。 正是因为有了传承,让俄罗斯的文化有了历史感和延续性,无论社会制度怎么变迁,物质生活怎么变化,俄罗斯人总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存在和延续,也许这就是他们经常说的“俄罗斯心灵”。 当然在经济市场化的今天,我还在俄罗斯乡村看到了一点,是衰落。年轻人大量地从农村走向城市,村子里就是老人的世界,家家关闭着门窗,互相不往来,就连节日里一点节日气息都没有。 整个乡村也被卷入了消费的世界,人们不再是生产的单元,而只是消费的单元。他们获得东西只是从商店和市场上获得,他们过去的那些农业生产、手工生产、木业生产的东西都慢慢地在俄罗斯乡村消逝了。 2015年的时候,我的第一个房东斯维塔去世了,她走得匆忙,我也没来得及送别。听洪哥讲,他请微拉按照东正教的礼仪为斯维塔举行了葬礼,在她去世后的40天也为她举行了安魂仪式。 2016年的时候我还去俄罗斯进行了田野调查,那年的复活节我跟洪哥相约去给斯维塔扫墓。按照俄罗斯人的礼仪,人去世一年之后要在墓上立墓上碑。这个时候我想起了当年斯维塔对我说的话,我们在她的墓碑上刻上了中国字,上面写着:亲爱的妈妈,我们永远和你在一起。
站在她的墓前我非常感慨,十年前我到俄罗斯的时候,找不到一个能接纳我的俄罗斯家庭,而如今我也能以一个家庭成员的身份,按照俄罗斯的礼仪送别我的房东。
感谢斯维塔,还有和她一样善良的人,他们历经磨难也未脱贫困,但是给了我很多的支持,正是有了他们,让我感到俄罗斯是一个温暖的国度。也感谢大家今天来聆听我的三个房东的故事,也希望通过她们的故事,能让大家对俄罗斯多一点点了解。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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