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3个月,又是一晚夜班,已经22时,对讲机突然传来呼叫:“总值班、保安,请速来普外科!”
刚进病区,就见医生值班室门前围了一堆患者和家属,陈医生气急败坏的声音传出很远:“你这人怎么不听解释呀?你再骂我,我可不客气了!”
一个护士迎过来,低声跟我介绍:“一个患者,对手术效果不满,连着3天晚上来闹事,都是醉醺醺来的。今晚更邪乎,夹了床薄毯子,霸占了值班室,说要睡在这儿不走了。”
“为什么呀?”我问。
“短肠综合征。”护士说,“当初肠坏死拖到休克来才来,不做手术肯定得死,切掉坏死肠段影响了功能,他又不干了——术前又不是没交代这种情况!至今还欠着医疗费呢,不感恩,反倒闹事儿。”
我心里咯噔一声,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拨开人群进屋一看,果然,躺在床上的正是浑身散发着酒气的李阳。
与3个月前相比,他看起来至少瘦了30斤,面颊塌陷、颧骨突出,眼睛凹进去不少,有些脱相,若不是心里知道是他,不仔细端详根本就认不出来。
陈医生正是3个月前那晚接诊李阳的主治医生,见了我,愤愤地说:“看见没,咱们又做了救蛇的农夫!”
“你他妈骂谁是蛇?”李阳火了,从床上欠身坐起来,“你要是医术高超真给我治好了,我能来咬你?明明你就是害人的庸医!”
“别激动,别激动!”我赶紧劝他,“有问题咱们好好交流。”
李阳瞥了我一眼,慢慢坐起身:“领导来了?你快给评评理!”
“我不是领导,只是值班——你对手术效果有意见,要走正常的投诉程序,白天工作时间去医务科、卫计局都可以,去法院起诉也成。你现在来这里扰乱工作秩序,是违法的!”我先发制人。
“我好好的一个人,让你们给治成这样!还不能说道说道了?”他义愤填膺。
我有点怒火中烧,说话也就没客气:“你住院那晚我是不是值班在场?当时你腹痛难忍,面色苍白,脉搏细数,血压下降,感染性休克的状态,生命都危在旦夕,怎么能说自己是‘好好的一个人’?”
他张口结舌,半晌才说:“那我也没像现在这样瘦得跟鬼似的吧?我现在一天跑八百趟厕所,拉的跟水一样,浑身一点劲儿都没有,走路都打晃,都是你们把我治成了这样!”
“短肠综合症是难以避免的手术并发症,小肠截短后吸收面积减少,食物通过的时间缩短,引起腹泻和营养障碍。术前我们交代得清清楚楚,你们认可并同意的呀!不手术当时你就是死,这种后果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你咋能得救之后翻脸不认人呢?”我据理力争。
“谁翻脸不认人?当晚你签了字不交钱也救我,我心里感激着呢!要是别人来撵我,我早他妈不客气了!”说话说得急了,他有些气喘吁吁。
“谁来咱们也得讲道理是不是?”我克制着怒火,放低声调,柔和了语气继续劝,“术前有沟通,你爱人也签字同意了呀。”
“我俩早就离婚了,她跟我没关系,她同意的能算数吗?你们随便找个人签字就给我手术,还敢说没有责任?”他居然来了这么一句。
我瞠目结舌:当时那个跑前跑后一脸焦急的女人,居然是他……前妻?
李阳依然强词夺理:“我当时疼成那样,哪知道签的是啥字?我没委托她,她也没跟我说手术会有这后果。早知道术后会这样,我宁可死!反正我活着也没啥意思!”
陈医生瞪着他,目眦欲裂:“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宁可背上见死不救的骂名,也不会做这个手术!”
李阳站起来指着陈医生说:“你就不该给我做!没有金刚钻你揽什么瓷器活儿?把我害成这样,还梗着脖子说自己没错,要脸不要脸?”
门口一阵窃窃私语,患者和家属们交头接耳,说的都是同情李阳的话:“真可怜啊!”“整天跑厕所啥人受得了?”“你看他瘦得!”
陈医生气得红头涨脸:“我怎么不要脸了?那天要是不给你手术,你现在就是一捧骨灰,还能站在这里反咬一口?当时打开腹腔,你的小肠大部分都变黑了,切掉那么长肯定会影响功能的,但是不切掉就得死人!要不是手术及时,后续治疗得当,还有你来埋汰我们的份儿?”
“狗屁!我有个哥们儿在省城也切了肠子,就没像我这样!明明是你们技术不行,瞪眼唬我!欺负我好糊弄是不是?”李阳喘得厉害,声调降了许多,但一张瘦脸因为愤怒涨得通红。
“你只知道他切了肠子,切的哪段?切掉多长?病历拿来我看,要是跟你一样切了这么长还没后遗症,我他妈跟你姓!你这样的酒鬼,术后不遵医嘱,就算切掉的再短,也受不了酒精刺激,你得找找自己的毛病!”陈医生气得大声嚷嚷。
针尖对麦芒,只能激化矛盾。我连忙制止陈医生,和护士一左一右拽着他,把他推进护士站。
陈医生对我说:“趁早报警吧!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这当儿,保安上前撵李阳离开,可能有了肢体接触,李阳就势坐在地上大喊:“保安打人啦!”
我急忙返回,保安冲我辩解:“这么多人看着,我敢打他?他这样儿的人,碰一下都怕沾包呢!”
李阳怒气冲冲:“我哪样儿的人?妈的你一个保安也敢瞧不起我?”
我急忙把保安推出门,让他疏散看热闹的众人。回头,我“威胁”李阳:“你这样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呀,你不听劝,我可要报警了!”
他靠床腿坐着,皱眉挥手道:“快报,快报,最好让警察把我抓走,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
护士进来拽我出去,悄声道:“报警也没用,前两晚警察都来了,见他这么虚,也不敢怎样,只是帮着劝,劝也劝不走,最后还是家里人找过来把他接走的。刚才我问家属电话,他不肯说。”
真是一块烫手山芋啊!我摆手制止了正在拨110的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