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7月18日,峡河发了一场百年一见的大洪水,暴雨整整下了一天一夜,桶伸出去,收回来,就是半桶水。大雨封门,屋里的人们连尿都送不出去,都尿在了屋檐下,被雨水带去远方。
雨住了,两边山上像群牛被剥了皮,都是泥石流的痕迹。河里的草、柳树,河边的庄稼地,都不见了。有些地方凹下去,有些地方突了起来,一些大石头,也不见了,有一些被挪了地方。雨住得猛,水也消得急,不知从哪里来的树木被搁浅了下来,横七竖八堆了半河道。
那时候,我家里只有3间土坯房,我还没有与父母分家过,人都在时,屋子就显得更拥挤。晚上睡不下,父亲就在牛圈顶上铺了竹帘,支了张床,牛整夜反嚼,呼呼哧哧,搞得父亲整夜睡不着。全家都意识到,无论如何都得盖新房子了。
满河的木头正好派上用场,比从山上伐下来省事多了。那时候林业政策紧张,墙上有标语写道:“你砍一棵树,就是砍下未来子孙的一颗人头。”山上的树密得狗都钻不过去,老死的树倒下来,架在别的树枝上,下过雨,长出木耳或猴头菇。即便这样,盖房的木材指标就是批不下来。
我和父亲都有一身好力气,那时候才从外面引进一种手锯,叫“扒扒锯”,轻便锋利而高效,一个人就可以操作。没半月,院里木材就堆不下了。松木、椿木、青岗木、橡子木都有,粗细长短齐备。父亲用他的木匠经验计算了一下,盖3间大房的木材已经绰绰有余了。
接下来的事是修房基。无基不成墙,无墙不成房,地基是基础。当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只要达到了一定人口的家庭,可以先修房后申请地基审批,地基批复的过程十分复杂漫长,而青春的女儿或儿子的成长却不等谁。这也算是地方规则人性合理的一面。
建房基和垛墙的过程虽沉重却漫长,平常得构不成记忆,如同每日不值一提的三餐,真实简单得仿佛不曾发生过。
有些记忆的是上梁的事。那时候建房特别讲究的是房梁的木材要“三椿”,即香椿、臭椿和旺椿。香椿和臭椿易得,最难的是旺椿。旺椿树山上并不缺,缺的是好材料。这种树,百棵难有一棵成材料,不是太弯,就是烂心。费了好大劲,终于从老鸹顶上找到了一棵,脸盆粗,壮而直。
那时候杨师傅还在。他是河南南阳人,在这里落了户,是父亲的搭档,木匠中的极品,粗细不怵,能画会雕,十里八乡的主梁龙凤图都是他雕的。
这天,我们请杨师傅给主梁雕龙凤图案。左龙右凤,栩栩如生,像要飞走,又像被什么绊着。雕完了龙凤,该上的材料已经组装就序,木架立起来,白亮闪闪,庄重又壮观。
给同行干活,匠人们特别用心,每一件木头都过了刨光。杨师傅坐在大梁上唱起来。他有这个悬空的胆量,也有这个特权——在老家时,他是家乡剧团的主角,能生能旦,能弹能拉,特别是一手二胡拉得人百肠回转。
这回,他唱的是曲剧《陈三两》选段:
陈三两迈步上公庭
举目抬头看分明
衙门好比闫王殿
大堂好比剥皮庭
可怜我青楼苦命女
今日落入虎口中
放大胆我把庭堂上
问我一言我应一声
……
他两腿骑绞在大梁中央,距地面高有三丈,花白头发和滑稽的大红秋衣被风吹得起起落落,像要飘走。这是一出苦情戏,在今天这个喜庆的场合并不合适。这一刻,不知道他怎么了。他唱了一段又一段,怎么也停不下来,越唱越起兴,起唱越高亢,唱得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峡河在山根流淌,山上的杨树正提前黄着叶子。晴空瓦蓝,白云东渡无息。
这一天,是农历八月十四。十天后,杨师傅就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