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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平凡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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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2-3 03:4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平凡的好人

2019-02-02  袁征  大家

导读

妈妈不相信那些激昂的口号,不认为丈夫是坏蛋,但也不知道那场运动错在哪里,很实在地跟爸爸讲:“你好好检讨吧,不然两个孩子怎么办!”




那天下午,我和太太到郊外散步,傍晚回学校,在饭店吃饭。

一个女教师搀着年老的妈妈。她丈夫放好椅子,夫妻两人扶着老太太慢慢坐下。两年多以前,我们也常常这样做。现在妈妈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们再也没有机会扶她到餐厅吃饭了。

妈妈当过一个系的党总支书记,后来贬为副书记。几十年以后,我到同学江桥家串门。他父亲江静波教授原来是妈妈的同事。老先生竖起拇指说:“你妈妈是好人,大好人!”

妈妈1930年出生在广东南海,童年生活很艰难。

我外婆家里非常穷。虽然只有兄妹两人,父母还是养不活他们。她四岁的时候被卖给一个开小店的寡妇做婢女,从此像奴隶一样没日没夜地做工:人还没有灶台高,就要站在板凳上做饭;有一次扛米到顾客家,回头的时候丢了一块钱,被主人用麻绳绑住双手,吊起来毒打,浑身是血,满脸是泪。

那个寡妇的买卖在衰落。外婆十四岁,又被卖给一个比她大二十三岁的小商人当妻子。那是我的外公。他结过三次婚,第一个太太生了三个孩子,第二个太太是买来的一个婢女。他很快就知道,这个妻子结婚时已经不是处女,于是告诉了他的母亲。

在那个时候,婢女处在社会的最底层,往往因为男主人逼迫而失身。乡里有一个恶棍,买过十几个婢女,个个都被他糟蹋了以后卖掉。但外公的母亲满脑子传统的贞操思想,天天坐在街上,用最难听的话大声骂自己的儿媳。儿媳受不了这样的羞辱,不久在家里上吊死了。在很长的历史里,中国人的生活很惨,其中妇女的命运最惨。造成这种惨状的一个巨大力量是恶劣的传统观念。

结婚以后,外婆仍然是奴隶。外公卖大米、杂货和养猪,待外婆非常不好。外婆一年到头,总是天没亮就起来干活。养猪要用很多水,外婆四季赤脚,冬天去河边挑水,皮肤裂了,鲜血流在石板路上。外婆怀孕,快要生孩子了,不能久立,只好天天爬上灶台,坐在上头,吃力地搅猪食。

最让人愤怒的,是外公跟同乡的两个女人通奸,每次都是让外婆把她们叫到家里来鬼混。他根本就不把外婆当人,经常用恶毒的语言咒骂。而外婆只是默默地忍受,从来不敢回应半句。有一次妈妈和她姐姐半夜被吵醒,看到外公又在大骂外婆。那时妈妈大概只有五六岁,觉得外婆应该逃走。外公离开以后,她对凄惨无助的母亲说:“我们到舅舅那里去吧。”外婆没有回答,眼泪哗哗地流。

外婆生过七个孩子,只养活了三个。妈妈的五哥和六哥已经长到五六岁,染上天花,因为医疗落后,在几个月里相继死去。外婆心如刀绞。

妈妈的哥哥样子英俊,善良温和,对外婆很好,对妹妹也好。他爱好广泛,很会弹扬琴,也很能读书,在乡间小学毕业,就考上省里最好的广雅中学。他高中毕业的时候,广州市邮政总局招考乙等邮务员,他考上了。那时邮局是外国人管的,他考作文是用毛笔写英语。

日军逼近广东,妈妈一家离乡逃难,在路上不知遇到什么事情,到四会又折回头。逃难有逃难的困难,普通百姓不是想逃就能逃的。南海靠着广州。鬼子占领广州以后,不时到那里“扫荡”。日军的骚扰破坏了农业,好些田地丢荒。鬼子还抢粮食。村里人都挨饿,连没法下咽的巴蕉树心和观音土都吃了。广州附近的农村盗贼四起,其中一个原因是人们难以生存。

妈妈一家在乡下没法呆下去,结束了买卖,搬到当时被日本侵占的广州,跟舅舅同住。舅舅为两个妹妹选择了明德中学和小学,妈妈念小学四年级。选那个学校就因为它是教会办的,在有名的石室教堂里,日本人管不了。妈妈他们班的同学经常叫一个嗓子特别好的女生唱《松花江上》之类抗日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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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在学生年代。作者供图

1942年,妈妈小学毕业,家里太穷,不能继续念书。

一天,有个好心的街坊姐姐告诉她,日本人的东亚烟厂招考女工。妈妈和她姐姐都去了。日本人用长凳截断工厂边上的巷子,留下个缺口,应聘的女孩挨个走过去,鬼子看中就留下。世道艰难,那天去的有过千人,因为饥饿,多数面黄肌瘦。妈妈的姐姐很漂亮,妈妈的样子也不错,两人脸上有点学生气,全留下了。那次烟厂要了不到十个人,一够数就停下,其他人被蛮横地赶走。妈妈觉得很幸运,其实她刚满十二岁,还是个小女孩。

工作时间是早上五点半到晚上十点。每日天没亮,街上空无一人,妈妈和姨妈就上班了。外婆送到门口,站在那里,直到看不见两个孩子的背影。

因为工作时间长、睡眠不足,营养又差,妈妈和姨妈的眼睛都发炎。外婆每天用大瓦锅煮夏枯草。两个女孩先用蒸汽熏双眼,然后喝下药汤。工资很少很少,吃饭之外所剩无几。工人离开要排队,搜身以后才能走出工厂,完全没有尊严。

妈妈在包装车间,里面全是女工和童工。一天,有个女工上卫生间,出来弯腰洗手。日本男监工认为她偷懒,从后面一脚踢过去。他穿的是尖头皮鞋,踢中要害,女工疼得大叫,倒地不起。中国工人被激怒了。机械车间的男工决定发起全厂罢工,抗议鬼子欺负他们的姐妹。第二天,有人小声通知妈妈下午不要上班。工人齐心,午饭之后都不回厂,一连坚持了几天。日本人没办法,只好调走了那个凶恶的监工,还作了其他让步,工人才复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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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照片:日军侵占广州城后的情景

舅舅工作的地方经常变换,往往要离开广州去乡镇邮局当局长。那是很小的邮局,总共就有两三个人。他一直惦记着妈妈。1944年,妈妈在烟厂工作两年了。舅舅过去邮局的两个同事在番禺市桥的辅群中学当教师,说那个学校不收学费,还提供食宿。舅舅马上叫妈妈去考。

考生很多。大家都知道,学校是大汉奸、市桥的土皇帝李辅群办的。那个恶霸抢了很多钱财,就建个学校,博取名声。大家讨厌李辅群,但没办法。穷孩子没有选择。这就像很多人想去东亚烟厂做工,那不是愿意为日本人干事,而是自己要活命。

抗日战争结束,沦陷区的学校被叫做“伪校”,里面的教师和学生被叫做“伪校教师”和“伪生”,受到歧视,要被政府甄别。中山大学发生了拒绝“伪生”入学的风潮,一百六十多个经过甄别、被政府拨入中大的“伪生”受到殴打。中大工学院的学生剪掉一个“伪生”的头发,涂花他的脸。而“伪生”们像失身的寡妇,丝毫不敢反抗,只是发表公开信,哀求中大学生原谅。中大的学生得到政府的资助,跟着学校到外地躲避日军,而多数百姓没有帮助帮助,只能留下。他们为了生活,为了读书,进入学校,就被视为失节

妈妈参加了考试,成绩是广州地区第一名。舅舅在顺德新造邮局,专门回广州,细心地帮妈妈做入学的准备,然后陪妈妈坐长途汽车到市桥,安顿好了,又带妈妈找他原来的同事,请他们照顾自己的妹妹。

学校实行军事化管理,早晨和晚上集合点名,星期天先集中检查宿舍内务,然后才放假。学生吃饭要排队进食堂,在规定的位子坐好,值日生发令才能动筷子。一顿饭只准吃十分钟,值日生吹哨就要停下。女生吃得少,还能快快赶。男生经常吃不饱。伙食很差,只有几块萝卜或几条青菜。市桥本地的同学周末会从家里带些咸菜,妈妈他们只能买瓶酱油下饭。当时交通很差,每个星期休息一天,学生很难回广州。

女舍监腐败无情。有些本地学生周末带些东西给她,她对那些同学就好一些,对其他同学态度非常坏。妈妈学习很好,考试往往得第一。但学校气氛压抑,生活艰苦。她和几个要好的女孩常常躲在一起想家流泪。舅舅会给她写信,关心她的学习和生活,每次收到信,妈妈总是泪流满面。

但舅舅这样的关怀只有几个月。妈妈还在念初一,班主任突然把她叫到办公室,说:“邮差来通知,你哥哥病死了。他现在就带你去新造。”这真是晴天霹雳,妈妈顿时手足无措。

其实舅舅得肺结核已经很久。外婆知道,妈妈和姨妈都不知道。

在欧美,能有效治疗肺结核的青霉素已经大量生产。但在中国,它还十分稀罕。穷苦人家想都不敢想。外公病重,长期瘫痪,神志不清。过去一直受他无情凌辱的外婆细心地照顾着他。外婆的心肠特别好。曾经把她吊起来毒打的寡妇没落了,外婆还不时叫妈妈给她送一点食物。舅舅是外婆唯一的男孩,而且善良能干。但家里很穷,外婆把能卖的东西都卖掉,换点钱给他买药。可是舅舅的病越来越重。

一天深夜,大家都睡了,外婆搬一张小桌到门外,点上香烛,然后祷告,请求上天让她去死,把生命换给儿子。这在当时叫做“让寿”。外婆是真心的,她愿为亲人献出一切。但苦苦哀求的中国人太多,上天没有听到外婆的声音。

那时中国人很苦,邮局的人也很苦。舅舅管的小邮局没有任何交通工具。邮差送信,无论多远都靠双腿走路。舅舅一个同事有癫痫病,在烈日下不停地走,有时发病,会突然跌倒在水田里,苏醒后接着上路。舅舅去世前几个月,他的邮局已经发不出工资,只能把邮票分给职工,大家卖掉换点钱。

妈妈跟着报信的邮差到了新造。舅舅静静地躺在邮局的门厅,眼睛没有完全合上。他只有二十八岁。家里拿不出钱,不能举行任何仪式。妈妈和同父异母的哥哥请人把棺材抬上附近的小山,用最简单的办法掩埋了。坟墓只是一个坑、一堆土,连块碑都没有。下山的时候,妈妈向前走两步,就回头看一次,不愿离开自己贴心的哥哥。泪水挡住了她的双眼。

回想起来,那天他带妈妈从广州到市桥入学,车上人多闷热,空气污浊。原来他们都站着。中途有人下车,空出一个位子,舅舅就让妈妈坐。而他自己不停地用双手搓胸口。当时妈妈没想到,哥哥的肺病已经很重,距离死亡只有几个月。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是尽力照顾妹妹,艰难地从广州站到市桥。这么善良的亲人永远不会回来了。妈妈当天写了很长的日记,怀念哥哥,怨恨自己不懂事,结尾写道:“呜呼!阿妹归矣,留下你作异乡孤魂!”眼泪不断落在本子上,融化了刚写下的字。

广州是中国的重要城市。南海就在广州边上,并不偏远。妈妈的家庭也不是最贫穷的。后来土地改革,外婆被定为地主。妈妈一辈子带着低人一等的政治烙印。即使如此,妈妈的青少年时代还过得这么苦。近年有些人非常过分地美化民国的情况,很不实在。

日本投降之后,妈妈回到广州。在广州四中,她遇到共产党员教师虞泽甫。因为对中国的贫穷落后极为不满,妈妈一下子就相信了虞老师讲的救国之道。她和四中的同学徐雪宾一块升入协和念高中,后来都参加了中共领导的地下学联,反抗专制政府。

1949年10月,解放军进入广州。第二年,地下学联的人都转成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员。夏天,妈妈高中毕业,考上清华。徐雪宾阿姨考上燕京。团市委不让她们走,要她们留下当学生干部。于是妈妈和徐阿姨都在广州上大学。

我父亲那时已经是共产党员。跟许多人一样,他相信推翻专制的旧政权,中国就进入了民主社会。1950年,他高中毕业,兴冲冲地跑去市团委,跟学校工作委员会书记黄崧华说,他不念书了,要干党的工作。黄先生问:“你要干什么工作?”爸爸从来没想过这事,愣了一下,回答说:“只要是党的工作,干什么都行。”黄先生笑起来。他管广州学生的政治活动,叫爸爸考大学,继续在本市读书。就这样,他跟妈妈在大学相遇。乖孩子有乖福,两个听领导话的人后来成为眷属。

他们的大学生时代是天真活跃的。除了听课做作业,妈妈学钢琴,拿过舢板运动员和小口径步枪运动员的证书,每个星期跟爸爸一起去听梁钊韬太太的古典音乐讲座。因为“院系调整”,他们去了武汉中南财经学院,1954年毕业,回到广州。

妈妈在大学里当一个系的学生辅导员。她从小到大读书分数都很高。但她相信人性超过相信理论,大学的很多思想教育并没有入脑。妈妈把学生当作自己的弟弟妹妹,跟他们关系特别好。有些人成了她的终生朋友。学校党委成立,妈妈当系党支部书记。后来系里建党总支,她是总支书记。50年代末搞运动,妈妈觉得同事和学生都挺好,不忍心下手。学校党委副书记刘望远狠狠指责她“严重右倾”。上头降了妈妈的职,另外派来一个总支书记。

爸爸念完研究生,从上海回来,看到妈妈变成副书记,也没有很在意。后来他在路上碰到另一位校党委副书记。人家问妈妈的情绪怎么样,爸爸说挺好。书记说:“学生出身,斗争观念不够强。”爸爸才知道妈妈挨批了。

妈妈没有雄心壮志,不在乎职位高低,就是凭良心实实在在地做事,一辈子没有跟爸爸讲过自己为什么被贬为副书记。她跟新来的书记相处得挺好。事实上,那位书记跟我们同住一座小楼,两家从大人到小孩都是朋友。

妈妈病重入院,很多人问候。生物工程研究中心的李宝健教授在电话里说:“过去她在系里做了很多好事。”我太太问妈妈做了什么好事,爸爸说不知道。妈妈一生没做过了任何不起的事。她就是善良,勤勤恳恳地工作,给人留下很好的印象。她觉得认真工作是应分的,不会跟别人讲自己做了什么。在现代世界,没有理论做不成大事。但如果信了反人性的理论,那会干没人性的坏事,还不如老老实实当个平庸的好人。

妈妈的姐姐是南海县医院的护士长,原来在当地也算是个人物。50年代末,她提了些意见,不久被赶到农村做苦工。三个孩子没人管,只好分散到亲戚那里。其中一个三岁的女孩到了我们家,成为我的好朋友。

1959年,有人揭发,说妈妈听到姐姐被惩罚的时候哭了,还收留她的孩子,“立场不稳”。于是妈妈又从生物系党总支副书记贬为学校总务处秘书。她没有抱怨。她好像从来不会抱怨,还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认认真真,平静和气,居然连年被选为“先进工作者”。

不当书记未必是坏事。1966年,妈妈没有挨斗。爸爸却成了“牛鬼蛇神”,被拉去批判,剃了流行的阴阳头,一边头发刮光,另一边头发留着,怪模怪样。妈妈不相信那些激昂的口号,不认为丈夫是坏蛋,但也不知道运动错在哪里,只知道周围环境危险,很实在地跟爸爸讲:“你好好检讨吧,不然两个孩子怎么办!”

不久,传来徐刍先生的死讯。徐先生是徐雪宾阿姨的哥哥,也是妈妈的好朋友。他是个科技才子,从小就自己捣鼓各种电器。徐阿姨和妈妈考上协和中学,是他辅导的结果。后来徐先生在清华工作,参加研制中国最早的电子计算机(注:徐刍:清华数学系1952届留校学生,我国计算机领域的开山者之一,是现在若干先驱院士的老师)。1953年,妈妈去开全国妇女代表大会,徐先生领着她在北京到处玩。1957年,他被关进监狱。后来,他死在了劳改场。

妈妈听着徐阿姨讲述,一声不吭。

我曾经问爸爸:“如果妈妈上了清华,情况会怎么样?”

爸爸说:“要是妈妈去了北京,很可能会跟徐刍结婚,以后生活就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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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离休以后。作者供图

1976年以后,妈妈当过学校幼儿院院长,1990年从财务处副处长的位子退下来,“离职休养”。于是她帮我们照顾孩子,推起婴儿车满校园走,看着那小东西从躺在车上的蠕虫变成在草地上乱跑的顽童。

妈妈会写些文章,回忆自己的母亲和哥哥,记录在三藩市看到的同性恋游行。她的语气很温和,钢笔字也漂亮。爸爸把她一篇回忆文章收进文集,后来出版遇到困难。他自己给了妈妈两百元,哄她说是稿费。妈妈很高兴,像小孩拿到零花钱。

1968到1972年,学校的教职员被赶到农村“干部学校”。妈妈挑石块、挑土、挑砖头,把腰搞坏了,晚年不断受折磨。2016年11月的一个上午,她剪指甲,突然腰椎滑脱,不能站立,让救护车送进医院。对于疾病,她也持顺从的态度。手术之后,我扶她练习走路。妈妈觉得很吃力,总是讲“以后再说吧”。接着是两次脑溢血,她再也没有恢复行走能力。

妈妈入院,我和太太搬来跟爸爸同住。他比妈妈小一岁,八十五了,也需要陪伴。家里每天都有人去看妈妈,跟她讲讲话。

有一次天气不好,我打着伞去医院。病房里的一个护工说:“下那么的大雨还来看妈妈?”

我点头笑了笑,没说什么,自己心里想:“我是她身上分出来的一块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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