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老黄便在微信里组建了一个“好友群”,拉入群里的多是像他一样——公司没给上过社保的临时工。
—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313个故事 —
一
老黄四十多岁,矮我半头,体重却有一百八,在鸿通公司当修理工。他跟我是邻居,亦是酒友,两人坐在一起,无话不谈。
老黄是那种口头上大方,实际出手却斤斤计较的人。一群酒友轮流做东,他总是找最便宜的店。他是临时工,老婆也没正经事做,还有两个孩子,请客抠点儿,大家也都理解。
2017年4月,老黄所在的集团内部传出消息,要将鸿通公司和龙腾公司尽快合并。这让老黄对自己的前途感到一片茫然,心里又是悲观,又是愤慨。别看他在鸿通公司干了十几年,可公司没给他上过任何保险。
老黄颇感不平,在我面前叹道:“像我们这种人,就是伸长脖子等待宰割的羔羊,人家说什么时候砍,就什么时候砍。”
鸿通公司的情况我多少还是了解的,虽说披着一层国企外衣,可在用人管理上可谓乱七八糟。公司人员分为正式工和临时工,正式工待遇高,临时工则要低不少。而在临时工中,还有差别。最早进厂的一批临时工,是国企元老、干部的子弟,各种保险齐全,只是工资低正式工一些。
剩下的就是像棋子一样来路不一,呼来唤去的“杂牌工”,有走劳务派遣程序,由劳务公司代发工资和缴纳保险的员工,有直接招来,安插在司机、厨师、保安、修理这些岗位上,只发工资,始终没有交过社保的“末等人”。
对老黄来说,像他这样没有权力、没有金钱、没有背景、没有人脉的临时工,就是这个杂盘上随时会被弃掉的“卒子”。
老黄似乎盘算好了对策,他透露说,他准备把像他这样的“卒子”们都召集一块儿,一齐到省里上访,逼公司“就范”。
没过几天,老黄便在微信里组建了一个“好友群”,拉入群里的多是像他一样——公司没给上过社保的临时工。他顺便把我也拉入群中,让我帮他出谋划策。
可他哪知道,我在酒场上耍下嘴皮子还行,真要办正事,那就是孱头一个。
看得出来,老黄是煞费苦心,在网上四处搜罗,找来一些社保费案例,放在群里,供大家参考。都是一些企业、单位败诉的例子。
老黄是带头人,边在群里痛骂公司领导,边给大家鼓劲儿:“要指望狗日的发现良心,简直是白日做梦!”
“这社会,只有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咱们不去告状,不去争取,公司那帮王八蛋们就不会搭理咱们,咱们一定要去上访。”
每次说完,就会得到群里“满屏”的响应。
二
4月中旬的一个周末,老黄拉我到一个小饭馆单独喝酒。
他似乎窝着一肚子怒气,骂道:“他奶奶的,还没去告状,就有人把老子出卖了!”接着,又朝桌子底下“呸”了一口,朝窗外骂告密之人:“你把老子告了,你的临时工身份就解决了?你的社保就解决了?我看扯蛋,脑子被驴踢了,满脑子灌的都是浆糊!”
我赶忙问:“老黄,咋了?谁把你出卖了?”
“还能有谁,肯定是群里的某个人,狗娘养的!”
我劝老黄消消气。
老黄自斟自饮,一连喝了几杯酒,才将他们公司王总找他谈话的经过告诉我。
我跟那个王总打过交道,五十多岁,身体胖墩墩的,面上时常堆着笑容,俗称“笑面虎”。他头顶有片秃,就像长苗的庄稼地里多了片沙滩,让人看着十分别扭。
那天下午,王总把老黄叫到他的办公室,头一句就问:“老黄,听说你准备带人去上访?这次集团大整合,合并的又不是只鸿通和龙腾两家,其他地方还有二十多家。在这节骨眼儿上,我看你就不要再折腾了。”
老黄立刻明白,有人将他告发了。既然事情被人捅破,他也不想遮掩,把心中积蓄已久的不满一股恼儿倾泄出口:“我在公司干了十几年了,在社保上有说法么?没有!”
“正式工每年一次体检,给我体检过一次么?没有!”
“公司组织正式工旅游,又是青岛,又是丽江的,天南海北地转,让我去过一次么?没有!”
“现在两个公司合并,眼看着你们就要把我们这些临时工撵回去了,我最后争取一下合法利益,就不行了?!”
王总的脸皮似乎比猪皮还厚,回道,“临时工待遇都低,你又不是不知道?有能耐的,谁呆在这儿?!给我年薪一百万,我也不当这个头儿。”
公司这些有失公允的做法,仿佛与王总无关,他脸上毫无愧疚地说,“公司就这扯蛋规定,又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我也没办法!”
接着,王总便放下面子,苦口婆心地劝说起老黄:集团董事会已经决定了,这次下属公司整合,不裁一个人。
老黄他们不用担心被撵的事,以后该怎么干还怎么干。临时工没参保的事,集团董事会的领导们也都知道,现在国家倡导依法办事,这次集团整合,董事会肯定会给临时工们一个合法合理合情的交待。
最后王总交代,为了整合公司这事,集团上面的人现在整天忙得团团转,争取参保这事,也不差再多等几天,老黄就别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乱上添乱了。
谈话的最终结果,是老黄妥协了。不过,他半是应允半是示威地对王总说:“那我就等一等再说。要是两个公司合并后,领导们还不给说法,我就带人去上访,再不成就打官司,反正我也豁出去了!”
老黄说完这事,我问他:“真不去上访了?”
老黄鼻子“哼”了一声,对王总他们满脸不屑之气,说:“暂时不去了。不管他们能不能做到,咱们得言而有信。”
三
他们集团整合期间的很多内幕消息,都是老黄告诉我的。
在王总找老黄谈话前,龙腾公司的十几个临时工已抢在老黄他们前面,跑到省里上访去了。集团领导打电话,让龙腾公司的杨总亲自带人去接访。
接电话时,杨总正陪着几个客人在KTV包厢里嗨得不亦乐乎。尽管有些扫兴,她也不得不赶紧带人乘车赶到省城。为了息访,杨总被迫答应那些临时工,要给他们涨工资提待遇。
杨总是个不服输的女强人,四十多岁。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龙腾公司好几个主管职位空缺,都是她派身边几个亲信代理,才顶上去,没让业务慢下来。她头脑精明,有自己的用人计划,打算这年下半年运作一番,将身边该提拔的人全部提到位。
可没想到,突然遇到集团改革,要合并一些公司。杨总慌了神,匆匆拟定一份人事晋升推荐名单,跑到集团总部,请集团领导批准。
可惜这份名单被集团领导当场否决,而且,集团领导还迅速作出决定,涉及整合的公司,人事、资产全部“冻结”,不搞突击提拔,不准突击花钱。员工只准出,不准再进一个。
杨总苦心培植亲信的计划算是泡了汤。而鸿通公司的王总,也存在杨总类似的用人情况,原打算今年提拔几个心腹,可到了当前集团整合的关口,他的计划也只能暂且搁一搁。
王总心眼多,眼皮活,集团一放出合并的消息,他往上面跑的次数就明显比以前多了。不用说,大家也都知道,王总是想争当新公司的“一把手”。
可杨总也不傻,也在加紧活动。两个公司的“一把手”,肯定有一个下来,谁上谁下,就要看谁技高一筹。
在我这样的外人眼里,没合并的鸿通和龙腾两个公司,风平浪静,一如既往,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可通过老黄的述说,我才知道,表面上安然无恙,内部却是暗潮涌动,人心惶惶。
不单单是老黄他们这些临时工感到危机,就连那些拿高薪、身份恒定的业务经理、部门主管,个个也是内心忐忑。
就拿鸿通公司来说,原来几个部门主管,为了向王总邀功请赏,特别能折腾,不是让底下的人上报各类计划、总结、心得,就是对每个人的工作“剖析挑刺”,搞得下面一些人的神经也跟着紧张兮兮的。
在老黄开的这个微信群里,说什么话的人都有。不过,大多数人都看好王总,因为王总人缘好,而杨总口碑就差很多。在龙腾公司,杨总是个女霸王,整天批这个训那个,搞得很多员工都想起来造反。
不知不觉,到了5月中旬,老黄却突然跟我沮丧地说,鸿通和龙腾两个公司的合并方案下来了。新公司总经理由杨总接任,王总降为了副总。老黄颇是不服气地揣测:“这个三八,肯定给上面送钱了,不然,凭她的资历、能力,怎么轮得上她。”
接着,老黄又分析自身形势。合并前,王总有言在先,在解决临时工参保问题上,他会多做好事多帮忙。可如今,他从正职降为副职,心理受到严重打击,对新公司的事情过问少了,肯定不会再主动掺和老黄的事。
而那个杨总,本身不是个善茬,目空一切,根本不可能搭理老黄他们。
继续被动等待已经不是办法,他必须主动出击,组织难兄难弟们上访,才是出路。
四
5月底的一天晚上,我和鸿通公司几个人聚在一个火锅店,边喝酒边闲谈,老黄也在场。一个司机说,杨总真是雷厉风行,一上任就抛出了“三把火”,让人不得不服。
一是任何人都得绝对服从公司领导安排,不得寻找客观理由推三阻四。
二是推行绩效考核,不论何人,公司赏罚分明。
三是公司所有人都不准对外散布公司半条负面消息,否则公司绝不客气。
又有一个保安说,杨总这个女人,手腕硬得很。她已经提前跟公安局的朋友沟通好了,在新成立的金达公司剪彩开业这一天,谁敢出来聚众捣乱,就把谁抓起来。
老黄一脸不在乎的样子,说:“管她身上长多少刺儿,只要她不解决社保问题,我该上访就去上访,该去起诉就去起诉,我他妈就不信,他们能把全世界买通了。”
金达公司的揭牌仪式是在6月初举行的,开业前后的场景,也是老黄绘声绘色地描述给我听的。
新公司开业前一天傍晚,牌子挂到了大楼前一根粗大的柱子上,牌上蒙了一块带朵大红花的红绸。杨总特别慎重,安排了四个壮汉,像看管宝贝一样,轮流守在新牌子旁。
眼看四个大男人守着一块木牌子,看得比自己的孩子还重要。老黄故意走近前去,调侃道:“这块牌子是藏了金子,还是藏了银子,让你们寸步不离?”
一个守牌人笑着回答:“女人心眼儿多,你又不是不知道。”
老黄笑了一声,离开了那里。走了不远,他朝牌子的方向“呸”了一口,低声骂:“谁稀罕你这破牌子?白给人家劈柴,人家都嫌费劲!”
第二天,金达公司开业庆典,揭牌仪式举行得非常顺利。市里很多有头有脸的老板都来捧场。杨总致欢迎辞,眉目间神采飞扬,特别高兴。而在会场上的员工也是有说有笑,满脸喜气。
这一刻,老黄也深受感染,心中颇为感慨,——在这个公司的大门里,别看每个人性格不同,心眼儿有大有小,可大家都有一个希望,那就是盼着公司越发展越好。只有这样,大家才有钱挣。
只是可惜,像他这样的临时工,虽然一直盼着公司往好的方向发展,可公司却始终没解决他的社保问题,他仍是个“末等人”。
金达公司挂牌后,老黄明显比以前更忙了,我几次请老黄晚上喝酒,老黄都以加班为由推辞。
我心里有点儿心疼老黄,他是个实在人,两个公司合到一起,摊子大了,而修理工人少,苦的就是他这样干起活来肯卖命的。
从微信群里,我也知道,老黄定了上访日期。等到8月份,这个新公司还不当他们这些未参保的临时工是盘菜,他就带领大家行动起来,或者上访,或者直接到法院起诉。
五
时间一晃,便到了7月底。这天上午,我还在单位上班,突然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说老黄昨天晚上死了,人已经从医院拉回家了。
我脑袋有些蒙,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前几天我还和老黄坐在一起,有说有笑,怎么人说不在就不在了。
我赶紧放下手边工作,径直跑到老黄家去看。
只见老黄家堂屋里的一张木床上,躺着老黄的尸体,用一块白布蒙着。老黄的老婆和一对子女正坐在地上痛哭。老黄母亲已经去世,只剩下一个父亲,七十多岁,满脸皱纹,坐在屋角一张小椅上,也是满脸泪痕。
来人中不少是老黄的工友。在这些工友的叙述中,我才知道了老黄去世的经过。
昨天下午,金达公司一个车间的电机坏了,公司领导安排老黄去修理。老黄从下午四点钟进去,一直到晚上都没有出来。
当晚十点钟左右,公司里一个巡查的保安看到车间里亮着灯,就走进去看,这才发现老黄靠着墙根,昏迷不醒。
保安赶紧招呼人,把老黄送到医院抢救。可是,人在半路上就已经断气了。医生分析老黄死因,说是脑出血,来得快,死得也快,根本来不及抢救。
在场的人纷纷给老黄老婆出主意,让她带上两个孩子和亲戚们,上公司要赔偿,尽量多要点儿钱。倘若对方推托,大家就一齐把老黄的棺材抬到公司门口,跟对方要说法。
不过,赔偿的事情解决得出奇顺利。
在老黄家封丧期间,我听说,老黄死时,杨总、王总他们那些领导都在外地开会,回来后,都立即赶到老黄家慰问,并当场承诺,按公司最高标准,尽快支付赔偿金。
之后,王总代表公司,跟老黄家属签订了赔偿协议,由公司一次性赔偿黄家八十二万元,算是对老黄的死作了圆满交待。
老黄下葬时,我参加了。眼看着那口棺材被人用绳子吊着,徐徐放下墓道,再推入穴中,最后,地上堆起坟丘。
也许是老黄的死起了点儿作用,再后来,我从别人口中得知,尽管金达公司的领导办事拖拖拉拉,但最终还是把剩下那些临时工们的参保问题给解决了。
2018年的清明节,我和老黄的一些工友们相约,到老黄坟头上烧纸钱,算是表达一下兄弟们的情意。
那天天气不好,天空像遮了一块灰幕,阴沉沉的,压得人胸口也有些沉闷。在空旷萧条的田野里,老黄的坟头跟一些老坟连着,透露出一股凄凉颓废之气。
我们几个人来到老黄坟前,压了几张纸,烧了些纸钱,相互唏嘘中,说了一番感叹人生无常的话,便散伙了。
离开时,风很大,我回头望,坟前的纸灰已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作者叶馨文,自由撰稿人 编辑 | 蒲末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