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图 | 舅舅家的院墙
四
2013年夏天,我回乡下,又来到舅母家。半年未见,我惊觉她发根都白了。
见我回来,她有些意外,在柜子里翻腾一阵,拿出来半盒三刀子(蜜饯)、两盒甜牛奶,以及若干瓜子花生。都是我小时候爱吃的。
我拈起一颗三刀子,发现上面有疑似霉斑的白点。想了想,我没有说话。这时见舅母搬出一个纸箱,说:“你看这个,写的我的名,是寄到村委会,支书转交给我的。”说罢,她返身进里屋,一手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一手提着黑塑料袋,叫我看。
“这个衣裳,我穿不了。”她在身上比划,舅母现在的身材的确不合适。她又打开塑料袋,里面赫然躺着一沓红色钞票。“一万块钱,我点过了。”
我有些迷惑。舅母沉默了一会,指着纸箱上的贴纸:“你看看,是从昆明寄来的,我怀疑是你舅。”
我仔细看,发现寄件信息那栏有个座机号码,我随手拍了张照片。对着号码拨过去,接电话的是个女声,问:“什么事?”
我慌了神,反问:“你是哪位?”
“我是圆通快递啊。”听罢,我心知没戏,匆忙挂下电话,对舅母摇摇头。
舅母愣了愣,说:“我去择菜。”
吃饭时,我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看了院子一圈,发现她养的那条大黄狗不见了。
“死了。”舅母说,“上岁数了。”
“再养一只吧。”
“算了,我这阵子身上毛病多得很,不知道能熬到什么时候。”
我放下筷子,不知该说什么。
这场疑似舅舅的“回光返照”,也没了下文。
五
2014年,公司划分业务区域,我选择了云南,开始长达两年的驻外地生活。
一天,我接到母亲电话。寒暄完,她突然提,或许我能在工作之余找舅舅,毕竟他可能在昆明。我说在大城市找一个人,谈何容易,更何况没证据能证明舅舅就在这里。
挂断电话,我脑海中快速闪过一个念头。我翻开手机相册,那张照片仍在,上面记录着快递的发件地址和电话。
按图索骥,眼前的门头上果然有大大的“圆通快递”四字。我站在门前酝酿了一阵,打算实话实说。
店里坐着位妇人,听完我的讲述,她犯了难:“来往的人太多,又过去那么久,或许当时我不在?”
希望破灭,我再次一筹莫展。
没料到,傍晚店主打来电话,说:“我想起了,有这回事……”挂了电话,我打车冲到店里。
据她回忆,去年夏天,的确有这么一人,寄件时鬼鬼祟祟,东西用袋子裹得很密实。他说自己没有固定地址,也不愿写上电话姓名,让她摸不着头脑:“当时也没当回事嘛,就写了这里的地址、号码。”
我给她看照片,她一脸笃定:“对嘛对嘛,这下不会错,是我写的。”
她翻出一本黑皮笔记本,里面记着上千条电话:“一般,我会留下联系方式,也不晓得是哪个,你自己看吧。”
在众多号码中,我终于找到前缀为“朱保强”的一条。屏住气,我心跳也跟着漏了几拍:“可能是这个。”
“喂,是朱保强吗?这里是圆通快递,有你一个件。”店主娴熟地说。
“啊?”电话那头有些诧异,“是哪里寄的?”
“呃……我看一下……”
“山东。”我小声说。店主忙接道:“山东,是山东寄来的,你过来拿吧?”
“好,我明天过去,在你们下班前。”
第二天我请了假,8点就开始在快递店等。每进来一个人,我都仓促不安地抬头,有如便衣警察在蹲守逃犯。
晚上8点钟,他还没来,店主打去电话:“你还来吧?”
他答:“我到门口了,马上。”
我的心脏,紧张地像刚刚经历了场千米长跑。
六
在门口,我截住了他。
在这之前,我幻想过许多种见面的场景,但真正见到舅舅时,反而很平静。
我向他说明身份,说到一半,突然迫切希望他开口,但他站在那儿,既不说话,也无动作,面对我刻意的停顿,只是不住地点头。
我生硬地问:“你还没吃罢饭咯吧?咱先弄点啥吃嘞去。”乡音仿佛把舅舅抽离出来,他脸上露出喜悦的神色:“你是秀梅家嘞吧,恁娘俩长嘞真些像嘞。”
我摇摇头,告诉他秀梅三姨已经病逝。他有些意外,顿了一会,说:“你喝酒不?”我点头,他说:“走!咱爷俩喝点!”
我们在烧烤摊坐下来。酒下肚,他的话变得多起来,问我乡里人的境况,我一一回答。其实我想告诉他家里人的状态,见他不发问,也不好开口,只能一杯接一杯地喝。
终于他说:“你看看,我现在混得这个熊样,到哪都是累赘。你体谅一下,就说没碰见我,消息别往家里带,中不?”
“中。”我不假思索先应下来,接着问:“这么多年……辛苦吧?”
舅舅猛地灌下一杯酒,定定看着我,又不像在看我。我想起他的劣迹,正担心他要发作,没想到他慢慢开口。
那年,舅舅先到了武汉,下火车时,电话里的朋友已经在站口等候,同行的还有两个男人,说话十分客气。出站后,四人先在附近的饭店点了四菜一汤。酒足饭饱,朋友带他来到“住处”。望着拥挤的集体房,舅舅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进了传销。
“真狠呐!把钱全给我坑走了,还不满意!让我给家里头打电话,我说没有电话,当初打电话,都是用支书家的机子打,他就让我拨,我按他们教的,说在外地找到好项目,挣大钱。”舅舅回忆道。
“支书才不愿意来。人家在庄上是管事嘞。”他接着说,“拉不来人,就几个人一坨(一起)揍我……”
在传销一年,舅舅也没拉到“下线”。一年后,窝点被端,大部分人被家人领回,舅舅却拒绝派出所的协助,跟他一起的,还有那个拉他“入伙”的朋友。
两人在招待所住下。夜里,朋友睡着,舅舅拿起床头的烟灰缸,砸了一下、两下、三下……
“现在想想,下手确实重,但当时没顾那么多,就想着,一命换一命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他狠狠在桌上撞了撞酒杯。
好在人没死,据舅舅说他在狱里呆了几年,出来后一路南下,途经长沙、衡阳、桂林等地,最终落脚昆明。十几年来,他做过木工,当过保安,下过井,也曾露宿街头,如今终于在工地上定下来。
“砸人的时候,我就知道回不去了,要面子啊。钱没挣着,还把自己搭进去,回去干嘛?被人笑话。我想着,要回去,也是风风光光地回去,至少带着钱……你看看现在……”
话至此,他也没提起舅母,以及过世的姥姥。我心里堵着口闷气,告诉他她们这些年来的种种。他听着,目光涣散。
临了,他再次嘱咐我:“别把消息带回去,知道家里没事,就够了。”
七
第二天,我还是拨通了母亲电话,把昨天的始末讲给她,我们商量,先不要让舅母知道,舅舅回不回,目前还没定论。
挂断电话,我又感到懊悔。如果没这件事,舅母或许能平安地过完一生,如今,我找到了这个十七年没回家的舅舅,是好是坏?大家不必对他负责,舅母却要跟他度过余生。一时间,我开始理解舅舅的苦衷。
但在亲戚们的热切催促下,我第二次约见了舅舅。
我向他说明来意,他听了有些不悦:“你这孩子,不守信得很,不是让你别往家里说么?”
一阵沉默后,他失落地说:“算了,我都五十了,这辈子就这样了。”
“还让我折腾啥呢?”他自言自语,“算了吧。”
我点头,表示明白。让舅舅回去的呼声,也随着我离开云南戛然而止。
舅母从始至终不知道,大家也都没再提起。
……
2018年,在舅舅离开的21年后,舅母突发脑溢血住院,随时有病危的风险。作为联络人,我给舅舅去了电话。
电话拨出,提示已停机。我给那个号码充了200元话费,再拨出,提示关机。第二天,仍是如此。
八月,舅母下葬,因为没有男方的坟合葬,她不能葬在老陵上。按她的遗愿,她葬在了院墙后头、水坑的大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