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流言很多,剧情都很俗套,甚至一模一样,只是人名换了一批又一批。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308个故事
一 大学入学第一天,老赵就召开了一次轰轰烈烈的新生全体大会。 他走进阶梯教室时,颇像利比亚领导人卡扎菲,身材魁梧,昂首挺胸,戴着一副深色墨镜。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头发梳得油光锃亮。在讲台上站定后,他望着台下交头接耳的新生,笑而不语。 跟着老赵后面进来的,是一群身着黑色西装套裙的女生。她们坐在第一排,座位上摆放着显示身份的粉色签名牌。待老赵走上讲台,坐在中间、个子最高的师姐适时站起身,朝大家比划坐下的手势。 老赵把墨镜扶到头顶,开口道:“孩子们哪,上大学了,开心吗?我是你们的赵老师。以后这四年,大家爱我也好,讨厌我也好,恨我也好,都得跟我打交道。”
他突然停下来,全场安静了半分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却“哈哈”抽笑了几声。 天马行空般诌了一个多小时,老赵从他二十多年的辅导员生涯,讲到最近偶遇已是厅官的得意门生;从他一手策划的学院文化节活动,到今年的优秀毕业生对他感恩戴德。我的思绪跟着他一会儿飘到东,一会儿飘到西。 坐在我旁边的室友小刘嘀咕道:“说了半天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这人是个神经病吧?” 我也听得云里雾里,压低声音对小刘说:“这个人既然是老师,肯定不会害我们,多听听吧。” 哦,好像说到毕业找工作了,怎样把大学四年好好利用,如何锻炼自己的能力。我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学习重要吗?当然重要,但大学的内容不全是学习,又不是那么重要,以后要适应公司、单位、社会的要求,光学习能行吗?” 接下来,第一排的套装女生一个个来到讲台前现身说法,作为对老赵的回答。 她们讲述自己在老赵的带领下,在学院团学联工作得到的锻炼和收获。有拿奖学金的,有获得出国交流机会的,无一例外,她们都拥有团学联主席、书记、各部部长等光彩头衔。 老赵心满意足地看着讲台上的师姐们点点头,最后,宣布了两件重要的事:第一,要锻炼能力,就得在大学里参加社团工作。第二,学院每学期会为大家排“综合评估”,如果在学院团学联工作,按照从主席、部长、普通成员的等级,可以获得不同加分,学院会按照综合评估的排名评奖学金。 新生大会开了整整三个小时。第二天,团学联就如火如荼启动招新。几乎每位新生都去参加了面试,包括我和小刘。 二 团学联分为学习部、生活部、外联部、文艺部、宣传部,每个部都有一个部长、两个副部长和若干干事。
一般来说,大一招新成为干事,表现出色,大二成为副部长,大三成为部长,可以选升为团学联主席和书记,其中的姣姣者最终可以成为老赵的助理。 而老赵去年的两个助理,一个在学院内部保研,一个得到了公派去美国交换一年的机会。 一步一个脚印,每一步都不能走错,不然前功尽弃。 成为学习部干事后,我的第一份任务是每周为大家推荐一本书,需要将内容介绍和图片打印出来,张贴到学院入口的告示板上。做好之后,需要老赵过审。 我每次走到办公室转角口,心跳就开始加速,站在办公室门口,听见他和师姐正在说话,或发出爽朗的笑声——我等待办公室平静后再小心翼翼地敲门,手里的荐书说明已经被汗浸皱了一角。 有时候老赵心情好,草草看过就点头同意,我如蒙大赦,赶紧开溜。有时候他会拿着我的荐书说明,仔细查看一番。忽然转头问师姐:“你把昨天那个活动的总结给我看看。” 我被就这样晾在一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不时还得露出尴尬的笑容。 过了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老赵突然发问:“诶,姑娘,你觉得你师姐这个总结怎么样?” 我两眼一蒙,不知所措。他说的总结我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无助地望向师姐,有的师姐人好,替我解围:“老师,好了好了,您就别逗人家小孩了。”有的师姐则转过目光,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老赵好像很擅长让人不知所措,我不知道他下一秒会干什么事,说什么话。心中生满恐惧,只好察言观色,见机行事。 即使这样,还是避免不了踩雷。
有一次,我们学习部主办诗歌朗诵比赛,我写了一份活动计划交上去。不久就接到老赵助理的电话,让我赶紧到办公室去。 推开门,部长陈晓蒙师姐已经在里面站着。 老赵见我来,笑了一下,“呵呵,人来齐了。”说完猛地把墨镜摘下来,重重捶在桌上,脸上的肉挤在一起,似笑非笑的表情,“你们学习部就是这么办事的?这个计划书合适吗?” 我努力回想计划书的内容,都是开会时讨论过的,自觉没什么问题。没等我说话,晓蒙师姐连连点头:“老师对不起,小孩做事没那么周到,我也大意了。” 老赵“啪”的一下把两页A4纸甩到我们脸上,“小孩不懂事,陈晓蒙你是干嘛的?”痛心的神情,让我觉得自己真的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这么大个活动,你们就请几个文学课老师当评委,院长呢?书记呢?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学院领导?你这个部长还想不想当了?” 晓蒙师姐挤出一丝温柔却苦涩的笑:“老师您别生气,我们错了,马上拿回去重做,可千万别把您给气坏了,多不值啊!” 老赵很受用,嘴角一溜,“是啊!这气得我,墨镜都摔了,我真心疼哪!” 离开办公室后,我一边流泪一边向晓蒙师姐道歉。自己在老赵面前被批评就算了,还连累她挨骂。
晓蒙师姐对我轻轻一笑:“嗨,没事儿,他经常这样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我们都习惯了。” 我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来,有些语无伦次,“院长也给我们上课,他人很好,就算我们忘了请他,他也不会在意吧,为什么老赵要这么凶?为什么我们都要受他欺负?” 晓蒙师姐想了想,她也说不清为什么。 “老赵什么都把持着,评比、奖学金、各种机会,不跟他搞好关系不行。就算那些家里有钱的同学,什么也不在乎,但总有些事要找他签字、开证明,没准儿哪天就得求他。” “听说以前也有人闹到院领导那儿,说他态度差、爱刁难,但也不是什么原则性的大错,况且他老婆还是校领导,学院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我倒吸一口凉气,不知该如何接话。 “总之,”晓蒙师姐叹了口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又不会一辈子跟我们在一起,也就四年时间,忍忍就过去了。还有,你对他不满,跟我说说可以,别跟别人说,他也是有眼线的。” 过了不久,我们发现老赵新换了一副墨镜,听说是晓蒙师姐买的。 三 临近期末,院里开始评比各大奖学金名额。我学习成绩全年级名列第一,综合评估也排在第三。心里格外忐忑。
如果能拿到国家奖学金,家里第二年就不用再给我交学费。 公示那天,我们一群人挤在老赵办公室门口看,老赵正巧出门,和颜悦色的样子让我有些意外,他高兴地说,“都榜上有名吧?拿到钱了高兴吧?”又特意看了一我眼:“哟,这儿还有个拿国奖的。” 我心里忽然有点感激老赵,不知是因为他没有从中作梗,还是他在所有人面前表扬了我。 回到宿舍,小刘正和母亲打电话解释:“我都跟你说了嘛,不是我不努力,谁跟辅导员关系好谁就得奖呗……哎呀你别说了,别烦我。”
见我进来,她赶紧挂了电话。 那段时间,我约小刘去食堂吃饭,她总是找借口推脱,似乎我们被某种东西分化到了不同的圈子。 新学期,我顺利晋升为副部长,尝到了甜头后,更加倾心投入学院的各项活动。 晓蒙师姐劝我:“现在你不再是个小兵了,也算部门负责人,做工作要讲究技巧,要学会揣度老赵的心思,在他气头上不要去说事。还有——”晓蒙欲言又止,“你刚拿奖学金,要不要送送礼物什么的,这样你的日子会好过一些。” 我心里犯难,拿奖学金后,我就跟家里说,这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都不用家里出。至于送礼,买贵了,我承受不起。便宜了,老赵也看不上。 那段时间,只要一想到要给老赵送礼,我就心里发抖,不知道该如何做动作,如何启齿。最后还是没有迈出那一步。 很快,一年一度的文化节到了,我负责筹备工作,制定方案、设计海报、邀请评委、联系赞助……除了上课,我把所有时间都扑在团学联工作上。 我开始怀念大一时,每天晚上在图书馆泡到闭馆的日子,但只要想到渡过这次考验,我就有可能接替晓蒙师姐成为部长,这无疑为我的简历增加亮色,继续埋头苦干。 经历了一年的磨练,我的做事效率明显提高许多,再也不是刚入学时的懵懂模样。可我也想过,这条路走到尽头,也就是站在老赵最近的地方,成为他的助理。内心又充满抵触。 老赵当时的助理叫冯丹丹——新生见面会上站起来示意大家安静的学姐。我每次碰到她,也只是点头打下招呼。 那天,我在学校澡堂里洗澡,听到了冯丹丹教训人的声音。她的声音凌厉,正在大声质问,“上次赵老师说知识竞赛的方案不行,让你们改,新方案怎么还没交上来?” 接着传来一个柔弱的声音:“学姐,这几天我们有考试,所以慢了……” 没等她说完,冯丹丹打断她,“各部的活动都在往前赶,就你们最慢。你们这么不上心,还想不想在团学联待下去?” 小师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学姐,对不起,我错了,今晚就交。” 水柱沿着我湿淋淋的头发打在地板上,我很想冲过去对她说,何必这样凶,何况是在大家赤裸相对的澡堂。 但我没有勇气迈出步伐。匆匆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冯丹丹也正巧出来,我无意看了她一眼,不敢多逗留,逃亡似地离开澡堂。 回去的路上,我脑子里一直在浮现冯丹丹的脸,那张脸上的神情和老赵如出一辙。 想起老赵那张脸,我又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四 文化节落幕后,院里办庆功聚餐,大家觥筹交错,排队向老赵敬酒:“老师辛苦了!” “感谢老师对我的指导!” “感谢赵师,多亏有老师,文化节有这么多亮点!” 敬了一圈后,老赵喝得多了,对着一张新面孔说,“你是得感谢我,你怎么感谢啊?”话语中透露出暧昧的气息,像是空气中生出了一些刺。其他人却对此毫无察觉,坐在老赵旁边的那群女生更是哄然大笑。 轮到学习部敬酒,晓蒙师姐带着我们挨个和老赵碰杯,老赵盯着晓蒙师姐:“陈晓蒙,老师对你怎么样?” “老师对我当然是好了。” “那你不地道啊,老师喝酒,你喝饮料?” 晓蒙师姐涨红了脸,我们知道她那天来生理期,但她还是匆匆把饮料喝完,倒了大半杯酒。 老赵心满意足地喝了一口,盯着晓蒙,晓蒙脖子一仰,把酒全部倒进嘴里。 “好,好!我早就说陈晓蒙酒量好,女中豪杰!”冯丹丹在一旁应和。 回到座位上,我小声问晓蒙:“师姐,你没事吧?快喝点汤。” 晓蒙师姐笑了一下:“没事,明年就该你喽。” 不久,学院接了一项“大单”。某中央部委举办重要活动,临时需要几十位志愿者,选拔志愿者的殊荣自然又落到老赵头上。 毫无征兆却又是意料之中,我落选了。 让我没想到的是同宿舍的小刘入选了。 活动的前一天晚上,小刘兴奋不已,穿好白衬衫、黑色西装套裙、黑色高跟鞋,在水房里对着镜子涂口红。几个入选的同学一起嬉笑,“你看我这次涂得怎么样?不会显得皮肤黄吧?” “哎呀,高跟鞋穿一会儿脚就好累,明天要穿一整天可怎么办呢?” “我这个胸针怎么回事,过一会儿又歪了真烦。” 没有入选的我,回到宿舍坐着,沉默地翻书,书上的字也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心中不免一阵失落。那两天,课堂格外冷清,文学课的老师非常气愤:“都不上课,参加什么志愿者活动,这像什么话!”面对教室为数不多的人,我的心里多少感到一丝安慰。 小刘得到老赵的提拔后,也加入了我们这一阵营。她比我人缘更活络,自然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小道消息。 有一天,小刘从外面回来愤愤地说,“年级里有几个同学,获得去美国伯克利大学加州分校游学的机会。这事你知道吗?”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我也不是嫉妒人家,可事先都不在系里通知一下,太不公平了!”小刘转了一下话峰,“老赵这个人太恶心了,听说每个去游学的同学,都要从国外给他带礼物。” 正当她要继续说下去,宿舍的其他人回来了,小刘只好把话咽了下去。 五 升入大三,大家的胆子变大了,更多小道消息开始在茶余饭后和寝室卧谈中流传。 这些消息无一例外,全都关乎老赵。 有人提到年级里此前一个默默无闻的女生,通过伯克利游学,老赵发现她家非常有钱。“这个姑娘,再不锻炼锻炼,以后怎么进入社会工作呐。”她学习着老赵说话的口吻。 那个女生从此“火箭升级”,跳过从团学联逐级晋升的顺序,晋升为老赵的助理。 还有说,年级里有一个北京姑娘李潇,家里很有钱,打算一毕业就出国。有一次,她去办公室说明来意,老赵岔开话题,“哟,姑娘,你这衣服没穿好,这里怎么都皱了。”说罢朝她胸口摸了一把,她笑打了个哈哈就过去了。 毕竟,她需要老赵出证明,老赵要是不高兴,也不是不给办,拖个十天半个月,她就会错失申请学校的机会。 冯丹丹还公然对其他人说:“李潇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跑到办公室来卖骚。” 而传播冯丹丹流言的则是老赵的另一个助理,她绘声绘色地描述对冯丹丹的不屑:她可不是一般人,她一向以老赵第一助理身份自居,自然看不惯李潇这种野路子。 这种流言很多,剧情都很俗套,甚至一模一样,只是人名换了一批又一批。 时间过得很快,我面临大三升大四,晓蒙师姐也即将毕业。她顺利保送了本院研究生。 学习部部长的位置空了出来。 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摆在面前,变得唾手可得,我忽然觉得很没意思。就像打游戏,千辛万苦,扫除障碍,顺利通关,突然顿悟游戏本身极其无趣。 我和晓蒙师姐坐在白杨树下聊天,说自己打算退出团学联,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不想干了。 晓蒙叹了一口气:“你要深思熟虑,这样一来,相当于前几年都白干了。” “我知道。我毕业后打算考外校研究生,也不需要凭团学联的经历找工作,其实还好。” “这一切本来就是徒劳。” 晓蒙听完沉默了一会儿,跟我讲起她的身世。
她是单亲家庭,妈妈一个人带大的,刚来北京时,比我还胆小。每次面对老赵,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那时候,她唯一可以求助、倾诉的人就是老家的妈妈,但又怕妈妈担心,不敢说太多,只说院里有个老师有点凶,有点害怕,妈妈,怎么办啊。 妈妈劝她要忍,自己要多反思,哪有老师故意针对学生的。 “你知道吗?四年来,我就是学习、工作、打工赚钱,老赵不让我谈恋爱,说是为我好,我这样的人,浪费不起时间。刚开始在他办公室里耗着,听他说废话,陪他笑,我会忍不住想,这就不是浪费时间吗?”
顿了顿,她的神情变得漠然,“我上学晚,今年都26岁了,也没谈过恋爱,不知道应该恨他,还是感谢他。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我研究生三年,还得跟着他。” “其实你成绩这么好,就算不靠他,也可以保研的。”我为她感到不值。 晓蒙凄然一笑:“心里就是担心害怕。像我这样家庭的孩子,不能有半点差错。” 分手的时候,晓蒙对我说:“考外校的研不容易,你加油啊。”我鼻子一酸。 和晓蒙道别后,我找到老赵,说自己已打定主意要考外校研究生,想把更多时间用在学习上,不想继续留在团学联。 那是第一次我平心静气地面对老赵,没有流汗,心里也没有打鼓。老赵淡淡地说了句:“知道了。”接着和其他人有说有笑起来。 走出老赵办公室,我如释重负。 六 毕业后,我们都找到了不错的工作。团学联混得风生水起的,读书期间默默无闻的,似乎并没有多大差别。 小刘现在成了一家知名外企的资深HR,我成了一名编辑。有一次我们聊天说起那次去部委做志愿者的事,小刘说:“一路上,老赵在大巴上跟我们讲,这个机会多么难得,对能力有多么高的提升,我们是千挑万选才有机会的。” “结果你知道我们被选去干嘛吗?给椅子靠背上贴名字,整个大礼堂,一千多个座位,贴了一天,头晕眼花。” 我问她有没有看最近的新闻,好多高校都有女生站出来,联名举报性骚扰。“想想我们,那么多人在他手下忍气吞声,没一个出来反抗。” “老赵聪明啊,一点把柄都没留下。你说他骚扰,有证据吗?” 我一时语塞,还真是。 说到老赵,小刘忍不住开启吐槽模式:“你说我们当年怎么那么蠢,就老赵那些伎俩,居然能把我们骗得团团转,综合评估算个毛啊,老娘还一度以为自己排名垫底,就真的找不到工作了。” 我对小刘打着哈哈,不想再跟她多聊关于老赵的事情。 毕业后,我彻底地脱离了老赵。只是有好几年,我都在梦里梦到他,那张似笑非笑的脸,轻蔑地瞟向我,目光赤裸地穿透我的身体,让我不知所措。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作者水心,现为编辑 编辑 | 蒲末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