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们是普通人,小心翼翼的经营着自己的生活。尽管他们浑身的铁锈色,但是他们在塑造着这个国家。
这是知乎君分享的第 708 篇小事。
题图:龙牙 / 知乎
你见过哪些厉害的生意人?
边商。
边商不是某个个人,是一个群体,他们不远万里跑到边境上做生意,各种你想不到的犄角旮旯地方。都不是什么高大上的外贸生意,而是些鸡零狗碎的诸如日杂、百货、餐馆小生意,服务对象就是边境上的人,边民、驻军、政府机关工作人员这些。

这就是中国和尼泊尔边境口岸吉隆镇的商业江湖,当然,并不全面,还有很多铺子在地图上没有显示。画蓝色方框的是本地人开的,画红线的就是边商。
我去吉隆镇喜欢坐老李的顺风车。他在吉隆镇开着一家小超市,每半个月补一次货,每次两天时间。
我会坐火车去日喀则等他,他到批发商那里拿完货差不多就是我下火车的时间,接上我就回去。我在吉隆镇办事,等他下次进货的时候再一起去日喀则,他进货,我坐火车回拉萨。
每趟给他 400 块钱,差不多够他油钱,路上还能有个人说话。我也省得自己开车累得慌,一个单边就是 820 公里,尽是些活见鬼的烂路,还限速严重,一个人跑确实吃不消。

管他叫「老李」并不是因为他比我老,而是我当兵时候养成的习惯,当兵的都管这些人叫「老 X」,我在边防上当兵的时候就这么叫,现在也是。
老李这人虽然是边商里面的新一代,但是却非常的典型,勤快,坚韧,狡黠,低俗,锱铢必较,浑身的恶习的同时又让人觉得可爱。
他们填补了边境地区的商业空白,把现代社会从批发商那里不远千里带到边疆,将边境上的人跟整个中国联系起来。
老李长得并不丑,相反还算是比较有棱有角的,就是整个人的形象叫做「锈迹斑斑」。
你冷不丁看到他,你会觉得原来特么的人也可以生锈的。
他看起来就跟刚刚被一群人拿着生满了红锈的钢管胖揍了一顿似的,脸上是高原人身份证一样的高原红且不说,满脸的皱纹更像生了锈,浑身衣服该脏的地方一点都不含糊,不该脏的地方也奇怪的起到了很好的衬托作用,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块铁锈。
那个拉货的小货车也是一个鸟样,该生锈的地方无一不生锈,不该生锈的地方则全是泥点子。但是神奇的是,这破车实际上发动机、刹车、底盘不会有任何问题,这帮人绝对不会拿这些地方开玩笑。
我们下午两点半出发,车还没过拉孜县城就没话可说了,老李自顾开车,我拿着相机拍路边好玩的东西。
318 国道拉孜县到定日县这一截路况不怎么好,车非常颠,镜头经常狠狠的撞到车窗玻璃上,人偶尔都能颠起来撞到车顶。我没办法,用安全带把自己捆在椅子上,ISO 开到最大,快门开很小,也经常拍出来是模糊一片。
过了拉孜,海拔明显高起来,天地间再也看不到一滴流动的水,整个小河都冻成了透透的冰河,反射着强烈的阳光。地上的积雪和冰河一起,把相机的白平衡搞得精神错乱,什么也拍不下来。


冰河边上有边防兵用石头垒的几个字,中国边防。我以前当兵的时候也经常干这个事儿,不知道怎么突然眼眶有点发酸,鼻子有点发堵。我不想让老李看见,偏过头贴着车窗。
憋了好一会儿眼泪才缓过来,扭头一看发现我想多了,老李居然已经开始打瞌睡。
这王八蛋,安全带也不系,抱着方向盘半睡半醒的开车。边防上这些人开车都这个德性,我有时候也这么干,每次都会在遇到事情的时候及时醒来。
我们前面有一辆半挂大货车,我正在想是不是自己也睡会儿的功夫,突然就看到大货车以一个怪异的姿势横了过来,它车头突然往左扭过来,跟半挂呈现一个奇怪的锐角,然后半挂巨大的惯性推着车头又往右扫出去,整个车再屁股往左彻底横跨整个公路。
我刚开始根本没反应过来这车想干嘛,突然才想到它压到暗冰了。
我赶紧一巴掌推到老李身上,这家伙猛然惊醒,一脚刹车跺得死死的,安全带一下子张紧,狠狠的勒到我肩膀上。老李则一头撞到方向盘上,又反弹回来,小货车发出刺耳的尖叫,停在半挂车不到一米的地方。

暗冰是冬季高原公路上最吓人的东西,弯道里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很可能就会有,看起来好像是水,实际上是滑溜溜的冰。
因为光线角度的原因,远处你根本看不到路上有冰,开到上面如果你保持正常行驶,速度不快的话也没问题,但是如果你刚好踩一脚刹车或者突然加速,就会诡异的滑出去。
老李呆呆的看着半挂车,鼻血突然喷出来。我赶紧从手套箱里扯了一大把卫生纸递给他,他抓过来扯下一些堵住流血的鼻孔,把剩下的塞回手套箱,额头上还顶着一个好大的包。
「个龟儿子,开的个锤子车!」
「喊你龟儿不栓安全带,少说这些,赶紧倒出去。」
他这回彻底不瞌睡了,赶紧倒车离半挂车远远的,把小货车停到路基外面去。一会儿后面来车要是压上暗冰刹不住,指不定撞一大串。
我掏出手机要报警,一格信号都没有,试着拨了一下 110,手机除了嘟嘟嘟没有任何反应。
老李也试了试,一点办法没有。我们下车跟半挂车司机商量,他也没有一点办法,油门踩到死,轮子也只是空转。
眼看天色暗了下来,老李显得十分的焦躁,回到车上坐着一根一根的抽烟,嘴里不停的骂骂咧咧。我听得心里烦,说你慌个锤子,慌就有办法了啊。他说家里老婆子还等起的,今晚回不去咋个办。
我说,你个耙耳朵。耙耳朵,四川话,怕老婆的意思。
等了好半天才有另外一辆货车经过,车上有一条钢丝绳。我跑去借钢丝绳,司机抱着方向盘白我一眼,「八百」。
「八百你妈的 P!」我头都不回扯着钢丝绳就走,「看清楚点,藏 D,本地车。」
「嗨,你还敢抢吗?」货车司机还想坚持他的价格,我扭头说,「边防上吃的灰都够你家修房子了,最多两百,爱要要不要一分钱没得。」
半挂车司机下来,好说歹说,路堵了谁也走不了,货车司机看尽是本地人,默认了两百的价格。
边境上跟别的地方不一样,遇事要互相帮助,敲诈会挨打。如果有人敲诈你,尽量找驻军或者武警。借一次钢丝绳两百,如果拖断了赔偿价格是五百,这个也不用纠结,该给感谢费还是要给。
老李怕他老婆也是情有可原的。
那天把车弄出来,我就再没让老李开车,一直到英雄沟一截路太险我不敢开,才交给老李。
老李没开车以后一头就睡过去了,这家伙昨晚根本就没睡觉。他赶到日喀则以后,除了装货的时间在驾驶室里睡觉,根本没舍得住旅馆。
老李的老婆长得怎么说呢,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词汇来形容。
那天翻过孔唐拉姆山,过了吉隆县城,顺着吉隆藏布河一头扎进吉隆沟,已经是第二天天亮了。
一夜的露水凝结在半山腰,沟里的山跟西藏高原上完全不一样,冬天也是郁郁葱葱的常绿针叶林,白色的云盘绕在半山腰,云上偶尔会露出雪山的真容,我突然想到了一个词描绘老李老婆的样子。
青山如黛。

第一次看到他老婆,着实让我吃了一惊。他老婆叫小云,穿着一件纯黑的呢子大衣,坐在超市柜台后面烤一个电炉子。
小云要说长得多么的惊艳倒是不至于,可是整个人都笼罩着一股水汽,在高原上显得格外的珍惜。
她五官十分的精致,脸小,眼睛显得特别大,细细的眉毛有着一个美妙的弧度,看起来正在为什么事情发愁似的。
乌黑的头发在鬓角逐渐变淡,慢慢与呢子大衣融为一体,衬托得脸和脖子白得耀眼,像是蒙上了一层光晕,让人不敢直视又忍不住多看几眼。
这个女人完全不像是老李这个浑身铁锈的男人的老婆。
「这位是龙哥,叫龙哥。」
「龙哥好。」声音像吉隆藏布的哗哗声。大大的眼睛抬起来看着我,平静而带着淡淡的忧伤。
「你好。」我没敢多看,扫了一眼赶紧挪开眼睛。
私底下我跟老李开玩笑,你龟儿子还挺有艳福啊,老婆这么漂亮。
老李嘿嘿嘿的笑,眼睛弯成一轮新月,脸上的铁锈色挤成一团。
后来我才知道小云有严重的智力缺陷,是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脑子。小云跟老李是一个村子出来的,四川绵阳人,从小就一块儿长大,老李一直把小云当亲妹妹照顾,长大后就结了婚、有了孩子。
孩子在老家,老一辈带着,小云怎么也不肯离开老李,一步都不离开,老李只好带着她到这个地方挣钱。
老李的超市,名字叫「卖得隆」。
我说日你的仙人板板,你不怕麦德龙找你龟儿子。
他说麦德龙要是在吉隆镇开一家连锁店,老子把屁股卖了支援他们。
事实确实如此,吉隆镇上除了「卖得隆」,还有「鑫芭客」、「啃得鸡」、「八天大酒店」,你在超市里买到「百事乐可乐」、「康师搏」,也不要太惊讶。
整个镇子都是一股山寨味,批发市场里面全是 20 块钱一件的衣服、10 块钱三支的口红、5 块钱一个的水杯,厚厚一层灰,有顾客来,店主摊主就给你用一张毛巾擦一擦。边境对面的尼泊尔太穷,只能买得起这些东西。

老李的超市主要是服务本地人,包括藏民、边防部队、武警和政府海关机关工作人员。
他不卖山寨品,也不卖廉价品,而且主动送货上门。谁需要什么东西,打个电话他就骑个电瓶车送过去。他超市玻璃门上,除了用贴纸贴着「超市」两个字和电话号码,最显眼的就是一行字:
「一块钱也送货」。
老李的生意是整个镇子上最好的一家,因为他用心。本地所有单位和住户,他都了然于胸,谁叫什么名字,住哪儿,做什么工作。
抽烟的抽什么牌子的烟,喝酒的喝什么牌子的酒,烟瘾有多大,酒量有多少,当兵的和武警夜里执勤多久会饿,他全特么的知道。
我以前当兵在好几百公里以外的另一个边防口岸,附近那个商店的店主也叫老李。此老李非彼老李,那个老李是个特么的糊涂蛋,还懒。你站岗半夜要是饿了,叫他给你送个泡面那是别想的。
那时候旁边一家叫老陈的,就要聪明干练得多。
我作为新排长来到那个哨所的时候,人还没下车老陈就围过来,「新排长来了啊,刚来我们这破地方缺东西吧?毛巾牙刷洗漱工具都没有吧?缺什么打个电话,我马上给你送过来。收包裹寄快递,买书,银行取钱这些事情,排长你不方便我都可以帮你办。」
你还别说,刚刚从大城市里面的军校,来到这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本来满心的失落,有这么个人嘘寒问暖帮你跑腿办事,心里顿时暖和了许多许多。
我当年那个哨所啊,赶吉隆镇的条件差太远太远了。中国跟尼泊尔边境的边贸,对比起中印边境简直好的太多太多。
尼泊尔跟印度差不多一样穷,老百姓大部分都光着脚板,穿得跟乞丐似的,但是尼泊尔跟中国没有边境纠纷。
好多尼泊尔人可以跑到中国打工赚钱,然后用钱买走他们买得起的廉价工业品,吉隆镇显得欣欣向荣的样子。
我当年呆的边境线可不是这样,老百姓穷得叮当乱响,想跑到边境上拿土特产跟中国人换点生活必需品,印度兵跟大爷一样,把老百姓当驴踹。
我们抱着步枪,看那老百姓是真的可怜,都想冲过去一枪托抡印度兵脸上。那些老百姓才被印度大兵暴打一顿,脸上还带着伤,又换个地方跑过来换东西。
无非是一些玉石、麝香、手工艺品之类的,换打火机、香烟、便宜衣服鞋子、卫生纸。他们也是边商,印度那边的边商,换回去的东西能够在印度那边卖个好价钱。
老李,包括两个老李,还有老陈,他们也干这些事情。他们会拿这些廉价工业品跑去边境跟印度、尼泊尔人交换工艺品和土特产,然后堂而皇之的摆在商店里面卖。
印度的边商换了东西,扭头就会跑去跟印度边防军上贡,我亲眼见过好几次。
印度那边的「委任军官」,实际上就是军队里的脏活累活,正牌军官不愿意干,找个老兵来干,手里还是有点权力的。
印度边商会小心翼翼点头哈腰的跑去送礼,中国产的 10 块钱一包「紫云」是最好的「贡品」,印度边商双手捧着递过去,「委任军官」跟皇上接奏折一样接过来,摆摆脑袋,印度边商识趣的滚蛋了。
老李他们才不会这样呢。
他们才是大爷,我们「猫冬」需要的香烟,全是他们提供,一个不高兴,告诉你「没货了」,你一个冬天就只能捡别人的烟屁股抽。他们才不会给你上贡,你要是敢吃拿卡要,分分钟举报了你,够你喝一大壶的。
国家不同,边商也不同。老李他们拥有一样印度人没有的最昂贵的资源:平等和尊严。
我们有我们的纪律,边防兵可不敢随便跟印度边商换东西,「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跟印度边商不好使,严格禁止接触的,除非我们打过去。
我们的小兵偶尔跟印度的小兵可以悄悄搞点小动作,我们军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军官自己可不敢,被人举报了不是闹着玩的。
老李这种人在边境上简直如鱼得水,边境情况比我还熟,他居然对外国军人的巡逻路线、班次、交接位置都能做到了如指掌,跟对面的边商能够形成高度的默契。
严格来说这算是走私行为,鸟毛关税没交,但是你也不可能管得过来。他们如果没有「进口」什么违禁品,比如毒品、枪支什么的,也不可能真的抓。就那么点人,尽拿去抓这些,边防还要不要了?
我估计老李他们每年在这种小「擦边球」上面能够挣好几万块钱。
老李的收入,一年大概在 30 到 40 万的样子。
他对我很坦白,他就是整个吉隆镇上开超市的里面最赚钱的一家,因为我下一步准备借用他的超市卖蔬菜,给他抽利润的 40%。他非常想拿下来,极力向我推荐他的超市,甚至把真实的账本都拿给我看。
吉隆镇上什么东西都贵。一瓶矿泉水,5 块,一桶泡面,8 块,一斤土豆,6 块,大白菜,8 块。中华人民共和国首都到这里直线距离是 3116 公里,「附近」最近的一家真的星巴克,在 789 公里以外的新德里。
但是这个钱是辛苦钱。老李每次出去送货、跑到边境上搞小动作、去日喀则进货,店里就只有智力有缺陷的小云。
小云不大认识钱,更不可能搞得清楚商品价格,这种时候大家就自己拿东西,自觉把钱放在柜台上一个盒子里。
老李每次出远门,旁边开电焊铺子的老马夫妇俩照顾小云,老马是青海人,回族,也做土特产收购生意,老李搞小动作弄到的土特产、工艺品一般都是给老马。
那天我们到镇上的时候,已经比正常的时间晚了 4 个小时,在英雄沟的时候遇上塌方又堵了一会儿。老马正在他的铺子里面做礼拜,小云一个人缩在超市柜台后面可怜巴巴的。
看到老李进门,小云一下子就扑进了老李怀里,抽抽搭搭的哭起来,老李一叠声的哄着,给旁边站着的离了婚单身苦哈哈的我喂了一大嘴的狗粮。
夕阳下的吉隆镇美轮美奂,这里是青藏高原里的世外桃源,树林里的鸟儿懒洋洋的鸣叫着,黄昏隐去了天地间的一切细节,把最好的一面呈现在你眼前。
吃完晚饭,我喜欢独自一个人绕着镇子散步,想事情,想自己,想家。镇子里吉隆藏布上面有一座桥,桥旁边有一棵巨大的核桃树,散发着独特的清香。我坐在古老的桥上,桥栏杆上有一层已经干掉的青苔,很舒服。

老李跟小云也在散步,小云像极了一个孩子,乖巧的低着头,紧紧的牵着老李的手,仿佛这个男人就是她的天。老李跟我打了个招呼,腼腆的请我给他帮个忙。小云想吃核桃,请我帮他砸几个下来。
他把牵着小云的手抬了抬,说,「小云不让放手。」
我咧嘴哈哈哈的笑起来,「你们两个狗粮贩子。」
严格意义上说,我现在也算是一个边商。
边商,是一个奇特的人群。
他们像野草一样,在任何夹缝中生存,干旱、炎热、寒冷、稀薄的空气都杀不死他们,在每一个可能生存的地方顽强的生活着;
他们像大树一样,照顾着离家万里的边防兵们,还为遥远的边陲送来中国这个欣欣向荣的国家的养分;
他们像蚂蚁一样,辛勤的搬运着自己需要的东西;
他们像猛兽一样,无所畏惧的面对一切困难和艰辛。
他们是拓荒者,前往一切无人到达的地方;
他们是普通人,小心翼翼的经营着自己的生活。
尽管他们浑身的铁锈色,但是他们在塑造着这个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