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长
黄渤不喜欢过生日,那是纪念自己又老了一岁的日子。他老觉得自己还年轻,直到遇到更年轻的自己。
「你想过你以后会怎样吗?」40岁的黄渤问20岁的黄渤。
「以后?反正我就是爱表演,有舞台就行。」20岁的他回答。
「你觉得自己是这块料子吗?」
20岁的他哈哈大笑:「我也不知道,你觉得呢?试试呗。」
这是短片《疯狂的兄弟》里的一幕,片中40岁的黄渤遇到了20岁的自己,那是1994年,他决定来北京试试。
沙宝亮记得第一次见到黄渤,是在90年代末,他们都还在北京的各大歌厅跑场子唱歌,一起的还有吴秀波、满江,大家都二十啷当岁,籍籍无名,青春鼎盛,未来还遥远得很。
他去黄渤的场子玩,看到了一个极其闹腾的人,「当时我就觉得这哥们儿跳得挺好,唱得也不错,就是长得太一般了,就觉得挺可惜的(笑)。」
彼时的黄渤,住在郊区农民的房子里,每天带着乐队赶场子唱歌讨生活,最多的时候一天赶过11场。他心里烧着一团火,最大的梦想是出一张唱片。
北漂的生活满是朝不保夕的忐忑,每次唱完,他都要小心注意观众鼓掌的方式,必须是热烈鼓掌,如果是轻轻鼓掌,他可能就要下课了。
后来如影随形跟着黄渤的不安全感在那时悄然滋长,就像《斗牛》里那头牛终于撞破围墙,探出了犄角。「有将近七八年的时间就一直在这种不安定里面,每天要排新的节目,排新的舞,很多时候没有演出,很多时候你接不上场,空场的时候多了去了,经常你会有经济的困难。」
偌大的的城市里,梦想无比艰难。「你发现到最后实际干的就是每天挣那几百块钱,甚至有的时候你没这个钱挣。苦不是让你沮丧的地方,就你不知道自己在干嘛,每天就在那儿演嘛,一场又一场地演,你觉得这是无意义的事情。」
那是一种巨大的望不到头的焦虑,他觉得自己的青春每天随着抽水马桶一按,「刷」就过去了,排进了下水道。
他不能忍受这种从白天等到晚上的彷徨,强迫自己每天写歌词,见唱片公司,以一种「赖皮式的坚持」等待机会的眷顾。「就想再往下走一步,那时候就想,只要今天我所做的这一切是有意义的,哪怕比昨天多了一点,哪怕我今天写了一段歌词,我觉得今天就没白过。」
那时的驻唱歌手处境是类似的,都在彷徨地等一个不知会不会来的明天。沙宝亮还记得当时的状态:「你处在一种贫穷的状态下,你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你只是在拼搏。你不知道拼搏的结果是什么,你只是在拼,在用尽自己所有的力量去做你想做的事儿,失败失败再失败,就这样的打击……那个时候我们都是在土壤里的一颗种子。」
家里一直想让黄渤放弃,有朋友劝他试试做演员,他不愿意,举着4个指头说:「我不挺好的嘛,现在表演一场400块钱!400块钱!」
2000年,朋友推荐黄渤出演了管虎的《上车,走吧》,片子拿了当年的金鸡奖和百合奖。他突然在演戏里找到了另一种快乐,「我觉得好像这工作我能干,能干到多好不知道,但是我觉得我挺喜欢它。」
那时的他已经在唱歌上折腾了太久,发现离真正想去的地方还是很远,演戏成了那根救命稻草。「你演戏的时候,你哪怕是一个小演员,到时候你也会在那个作品里面出现,3场戏、5场戏我也会出现。唱歌你唱不好,那个演唱会你是无论如何你都上不去,无论如何你都上不去。」
他决定换一条路试试,去考了北影的进修班,系统地学习表演,为考北影做准备。「那时候的求知欲会更强,因为心里边有那个不稳定感、不安全感,还不知道能不能考得上,还不用说毕不毕业的问题,所以那时候比较猛。」
班里其他同学交一个作业,他交7个。白天排练完骑着自行车回家,他脑子里一直在想小品,越想越激动,越激动蹬得越快,经常蹬脱扣摔地上,扶起车子继续想,突然灵机一动,有了。
王译唯经常和黄渤一起做作业,两个人曾经排过一个小品,叫《火老婆与水丈夫》。学校的排练教室总是被人占着,他俩就在表演系长长的走廊里排练,不知不觉就过了12点,系里的保洁阿姨要做最后一次清扫。那是一个有点魔幻的场景:阿姨在一边拖地,他俩在一旁忘我地走位,激动地念着台词,阿姨不时翻个白眼。
排练完出来,两人点了根烟,抽几口,黄渤来了句:「我怎么觉得我们两个有点像狗啊。」然后两个人笑作一团。
王译唯总是记得那个排练的夜晚,那是所有人的不安年代,除了咬牙努力,并没有别的方法对抗不安。「他特别特别努力的时候,你越能感觉到他的那种想要强大、想要证明我自己的心。如果他要是说没有那股劲儿带着你,大家都是说,哎呀,今儿就到这儿就算了,去吃点夜宵去吧,回去歇着吧,没有,就必须今儿就得把这东西弄完。」王译唯说。
凭着这个小品,他俩在学期汇报表演上「灭」了同期的本科表演班,给观看表演的系主任和老师留下了深刻印象,为之后顺利考上2002年的表演配音班铺好了路。
黄渤考上北影的时候已经28岁,班里的同学比他小很多。他迫切想要得到认可,这种焦虑在30岁达到了顶峰。生日那天,他正在拍管虎的戏,晚上去敲导演的门,一起出去喝酒。
管虎看他心情很不好,以为出大事儿了,说:「你别闹啊,什么事儿咱们可以解决,咱这都拍一半了,你不拍要走啊怎么着?」
黄渤说:「没事儿,就是过生日叫你喝两杯,30了,青春没了。」他曾经勾画的30岁时应该做到的事,好像什么都没做到,唱歌和演戏都没什么起色,未来还是遥不可期。
他仿佛又回到了驻唱时的日子,只能用事情把日子填满。没戏拍的时候,就带着班里男生在家里做彩铃卖钱。徐燕和王译唯都记得那个场景,墙上挂一条棉被隔音,黄渤对着淘来的破麦克风用青岛话或别的方言说,「小哥,来电话了!小哥,来电话了!」录完以后,他用两个指头操作一台破电脑,做一些简单的剪辑,「3块钱一条,可火了,我记得他那第一次挣了多少钱,挣2000多吧。」王译唯说。
「他为什么在一直不停不停不停地给你出新的东西?第一可能是他的乐趣,他脑子不转他难受。第二就是他怎么养成他脑子不转难受的习惯呢,可能就是早期演出留下的不安全感,你得不停地学新花样学新歌,老板才会让你唱。」王译唯说。
毕业的时候,黄渤和王译唯拿到了班里唯二的留校任教名额,黄渤同时还收到了一个电影的邀约。那是一个快乐又痛苦的抉择,电影要去重庆拍,拍摄时间和入职培训时间冲突,他只能二选一。
当时,中国的影视行业资源稀少,全北京没有几个剧组,那个邀约来自一名27岁的年轻导演,比较之下,留校任教似乎是个更稳妥的选择。黄渤坐在王译唯家的沙发上,她问他,「你是不是特别想去那个电影啊?」黄渤缩着下巴不说话,那是他纠结犹豫时的表现。
漫长的纠结之后,他最终决定接拍那部电影,放弃留校。「他是想演戏的,这是他的目标。他肯定不是说我来电影学院读书,我最后当个老师,肯定不是这种目标。」王译唯说。
毕业那年夏天,黄渤收拾行囊,奔赴炎热的重庆,像奔赴命运一般。
那部电影在2006年夏天上映,名字叫《疯狂的石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