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世人的想象,还是现实,日本都堪称情色文化大国。若与邻国相比,中国更是“输在了起跑线上”,无论这“起跑线”是划在平安时代,还是战后。大凡见识过东京的新宿歌舞伎町,那些以娱乐杂志的过刊为主要经营对象的旧书店和成人漫画店,或曾经像便利店一样繁盛一时,遍地开花,如今却几乎已经绝迹了的录像带出租屋的人,想必对东洋色情文化产业的规模之大、声势之猛和生态之多样细腻印象深刻。但碍于国体国情不同、制度文化差异及法律瓶颈等问题,国人至今对日本情色文化想象大于理解,多少有些“盲人摸象”,不得要领。
譬如,把庞大的色情文化产业等同于AV,而说到AV,则言必称“苍老师”。其实今天,无论从规模,还是就份额而言,AV产业已难称大。而在代有人才,各领风骚,特别是邻家女孩范儿“素人”明星走红的时代,苍井空恐怕连三流都勉强。如果说,东瀛的色情文化产业是全光谱的话,AV只是其中一个并不算宽的波段罢了,且属于晚近产业,历史很浅,满打满算只有三十来年。所以,言必称AV,只能说是窥一斑而不知全豹了。
以源流论,就平面印刷媒体以外的产品形态来说,前AV时代的王者, 非桃色电影莫属。所谓“桃色电影”(Pink Film),虽然单就字面本身的意思而言,与西方的“色情电影”(Pornography)或“成人电影”(Adult Movie)似无甚区别,且内容有很大交集,但若从文化史,特别是电影文化史的观点而论,则有其特定的定义及语境,很难“一勺烩”。
其实,对日本来说,在桃色电影出现之前,色情片也并不是一个全新概念。电影文化学者四方田犬彦在《日本电影110年》中说,“在日本,古典意义上的色情片早在战前就已经有了”[1],却并未举出具体例证。不过,据我所知,日国内一些电影博物馆中,藏有16mm胶片,内容是“猥映画”。所谓“猥映画”,即战前对色情片的称谓。而16mm胶片,也基本是战前电影工业的通行标准。战后,出于放映活动大众化的需求,胶片规格统一为8mm。笔者收藏的关于战前思想警察“特高”的资料中,也有大正期对“猥映画”的检举记录——起步可谓够早。
战后初期五十年代,高知县曾有个电影同好团体叫“土佐的黑泽”,拍摄了一系列表现男女性事的地下影片。片子主要以8mm胶片拍摄,但也有部分16mm规格的拷贝。即使用今天的标准来评价,黑泽小组的创作题材也是相当出位,不仅有对性器官和性行为的直接表现,而且有完整的人物和情节设定,风格前卫,有堪称独特的审美支撑,被称为“土佐物”(土佐即高知县的旧藩名)。
虽说是地下电影,但他们会在一些著名的温泉街举办试映会。彼时,能去名泉泡汤者,不是一般人,拷贝也屡被收藏者以不菲的价码收购,在电影圈口碑不胫而走的同时,也招来了警方的关注。虽是纯艺术家团体,却颇富斗争经验,每个成员都有代号,一旦遭警方突袭,立马切换到另一套语言系统,并伪装现场,有人覆面脱逃,有人佯装游戏,每每化险为夷……如此攻防,屡试不爽。
近四十年后,一位署名伊集院通的作家,出版了一本书《回想“起风了”:土佐的黑泽备忘录》[2],以“土佐的黑泽”的名义,记录了这个日本战后独立电影史上破天荒的事件。“土佐的黑泽”,其实是该团体中一位或不止一位摄影师的化名,而作者伊集院,被认为是其中的一位摄影师,在书中自称松田。
但包括黑泽小组的创作在内,严格说来,并不属于桃色电影的范畴。所以,在电影史上,对战前到战后初期有限的性题材创作,习惯上称为色情片,或按英语的习惯,称“蓝色电影”(Blue Movie)。那么,被称作桃色电影者,到底是哪一类影片呢?其与既有的地下色情片究竟有哪些异同呢?
首先,就内容本身而言,作为类型片,桃色电影与传统色情片一样,都是对男欢女爱的表现,尺度都不小——或者说,尺度不是问题。权威的《广辞苑》对“桃色电影”解释偏重功能性——所谓“适合成人观看的性内容的电影”,却并未涵盖其电影史意义上的涵义。另一位电影学者佐藤忠男的定义多少弥补了这种缺憾:
在末期的新东宝公司,经历过用超低预算制片的一部分电影人,在公司倒闭后,开始尝试在独立制作公司中以更低的预算来制作色情电影。他们让不知名的女演员裸体表演,也不使用布景,仅带着摄像机在公寓的某个房间里,短短几天时间便完成拍摄。因为这种电影的预算一般是三百万日元,所以也被称为“三百万片”。又因为片中充满性描写,所以又称“桃色电影”。不仅如此,该类制片公司还被区别于既成的社会派、艺术派的独立制作公司,被戏称为“色情制片公司”,并受到了蔑视。[3]
佐藤版的定义虽不失全面,但由于桃色电影这种类型片本身的“另类性”,不仅是受到既成的独立电影制作公司“蔑视”的问题,其实是受到整个社会舆论的“蔑视”——确切地说,是被主流社会完全“无视”了,乃至鲜有媒体关注,资料之少,若不是一些日美学者的开拓性研究在先,梳理这段历史将大不易。
有必要解释的一个大背景是,五六十年代,随着电视机的普及,电影院观众锐减,广告收入下滑。加上伴随着经济的高增长,人力资本和制片成本高企,电影业日益呈现“斜阳产业”的晚期症状,新片产出难以为继。而与此同时,大都市影院林立,电影发行网络极其发达,院线高度依赖平均每周推出三部新片的既有上映节奏。在这种情况下,不加入邦画大手六社(即六大国产片制作公司:松竹、东宝、大映、新东宝、东映和日活。
1961年,新东宝倒闭后,变成五大。继而又变成四大、三大)的新片配给网,主要以独立制片的小公司为主力的、所谓“十八禁剧映画”(即禁止十八岁以下青少年观看的影片)发行系统开始受到青睐:原先一年连十部都难产的节奏,到1963年,竟拍了二十余部;翌年,产出逾六十部;1967年,达二百二十部,已逼近五大所把持的院线新片发行量。同一年,专门以桃色电影业界新闻、明星八卦为报道内容的《成人映画》杂志创刊,日本俨然成了桃色片天堂。以至于后来日活公司破产重组后,剑走偏锋,打出了所谓“浪漫色情片”[4]路线,以效颦桃色电影的策略竟得重生。可以说,如此状况既是佐藤版定义中未尽展开的背景,也是催生桃色电影的动因。
是白天鹅,还是丑小鸭,得生出来才晓得。在日本电影史、映画书志学和亚文化史上,公认桃色电影“第一弹”是《肉体的市场》(『肉体の市場』),诞生的契机正是佐藤忠男所强调的、彼时“六大”之一新东宝公司的倒闭。1960年底,新东宝经营难以为继,终于宣告破产。1962年初,原代表取缔役大藏贡注册成立了大藏映画公司。囿于市场恶化和资金短缺的状况,决定走现实主义路线,把产品线定位于“成人映画”,旋即推出了《肉体的市场》。
该片由另一间独立制作公司协力映画制作、小林悟执导,大藏映画负责发行。说它是“第一弹”,是因为符合桃色片的三个基本条件,即:成人指定(“映伦”<映画伦理管理委员会>术语,即面向成人)、独立制作、剧情片。但该片作为“十八禁”上线之时,尚无“桃色电影”的概念。1963年,映画评论家村井实为另一部独立制片的成人映画、关孝司执导的《情欲的洞窟》(『情欲の洞窟』)而接受一家娱乐报纸《内外Times》的采访时,与国内外不同时期出现的各类色情、成人电影做了一番比较之后,突然灵光一现,随口诌了个“Pink Film”的说辞,不意竟成了日本电影史上一场旷日持久的艺术运动的滥觞,其影响之深,一时无两,风头甚至不让“新浪潮”。
“映伦”(映画伦理管理委员会)的“18禁”,中国文青们对此都不陌生
客观地说,桃色电影的动机和动力都是商业的。对此,被认为是这场运动之“始作俑者”的大佬们,非但无人否认,而且刻意利用这种“优势”,并使其最大化。如传媒界桃色电影第一推手、名记者扇谷正造便毫不隐晦地说,“甭管啥时候,女人的裸体总是不赖的买卖”。不过,话虽如此,关于桃色电影的报道其实绝少占据大报大刊等主流媒体的版面,而是长期主宰了那些隐藏在后街深巷中的娱乐刊物的选题,可存在感却一点不少。后成为大藏映画老板的大藏贡则说:
性当然是和平的象征。性电影中自然少不了露骨的场面,但如何呈现才是问题之所在。横竖要做桃色电影的话,就要拍真正的桃色片。砸更多的银子,用更好的演员,就是要把片子打造成一种商品,能使它正大光明地通行于世。[5]
至于什么才是“真正的桃色片”,大藏自己也未必真有谱。在大制片公司主导的市场狂泻,而独立制片公司的活路尚不明朗的情况下,多数业界同人,特别是经营者,基本也是“摸着石头过河”。
倒是一些直接投身创作的导演,反而更有“皮肤感觉”,事实证明,他们的直觉往往也更靠谱。如以喜剧风格见长,先后制作过“女澡堂”“色情狂”等众多系列化桃色片、后转型为著名电视娱乐节目主持人的山本晋也,回忆当时作为NET电视台(即后来的朝日电视台)的AD(Art Director,艺术编导),一次替人打工,去了桃色片的拍摄现场,亲眼目击美貌女优精赤条条的场面,内心像被什么东西给撞了一下似的,当即决定了未来的进路:“就干这个了。”后来他自己也承认,“那是为本能所驱使的决定”。[6]佐藤忠男认为,山本晋也的桃色作品“有一种日本平民电影的传统格调”,“虽然有些粗俗,但是作为令人感到亲切的猥亵之谈,却不失为难得的佳作”。[7]
另一位后来暴得大名、且备受争议的导演若松孝二更直接,干脆认为:“男人和女人之间,除了战争没有别的。”[8]显然,若松所谓的“战争”,指的就是发生在榻榻米上的,或蹂躏床单的战争。若松是一位传奇导演,人称“桃色电影之王”。当然,这个称呼并不尽是正面含义,却也道出了其成功与桃色片的关联。作为从社会底层起步,一路打拼到巨擘级的电影大师,其个人奋斗确实相当励志。
若松从东北地方宫城县的农业高中退学后进京。为糊口做过各种营生,送过报,当过和菓职人学徒,后流落黑帮组织荒木组,在新宿一带活动。在一次与对立团伙的群殴事件中被捕,后虽被判缓刑,却蹲了半年拘留所。但正是这六个月的牢狱生活,在若松身上刻下了耻辱的烙印,也熔铸了贯穿终生的反体制性格。他日后执导的电影中,无论是桃色片还是纪录片,常有杀警察的情节,即与此有关:
胸中日益膨胀的怒火,让我面向电影的世界。直到现在,那种愤懑都是我一切活动的原动力……我绝对不承认任何权威。[9]
一介“浪人”如若松者,竟然梦想跻身电影界,谈何容易!要知道,当年,新人导演清一色是一流大学出身的秀才,如若松尊敬的前辈、“新浪潮”运动的精神领袖,也曾有过数度合作的大岛渚,便毕业于京都大学法学部。因曾在外景地跑过龙套,若松偶获电视副导演的职位。因缘际会,在电影业空前不景气的1963年,又成了桃色片导演。起初以“野武士”的身份,与若干独立制片公司合作拍片,后成立了自己的制片公司“若松制作”(Wakamatsu Productions)。
若松孝二导演与女演员片山瞳
大岛渚导演
若松的成名作也是一部话题之作,即拍摄于1965年的《墙中秘事》(『壁の中の秘事』)。影片描写了一位学生时代曾投身学运,婚后生活在公寓里的“昼颜”型中产主妇,在丈夫离家期间,与昔日相好鸳梦重温。情夫虽然是一个身上带着原爆伤痕的前和平运动斗士,现在却混成了靠越战发财的俗物。俩人仿佛要刻意填补沦为俗人后的失落感似的,一边鄙视对方,一边沉溺于性爱之中。而对过的楼里,住着一位虽面临高考,却心不在焉的考生,终日专注于偷窥对面窗里的情事,同时狂热地手淫。终于有一天,实在无法自持,闯进那女人家,实施强暴(尽管可能也刚好应了女人内心的渴望)。可悲的是,“昼颜”人妻显然对中产生活心生厌倦,感觉早已麻木,无论他怎么折腾,都无动于衷。结果,少年一怒之下,杀了她,“就像杀死一头生病的动物”。
这样一部片子,让审查机构——映伦烦得要死,对是否放行犹豫不决。但发行公司也很鸡贼,居然绕过审查程序,抢先把片子送到了柏林国际电影节。尽管日本政府呼吁撤回,同时对制片公司施压,却未能阻止国际上映和国内低调发行。果然,该片在国际社会引发了“丑闻般的反响”,西德的《世界报》(Die Welt)评论道:“这位年轻导演(指若松孝二)显然不知道在性领域,有哪些题材是不可触碰的。作品虽然表现了现代日本生活的憋屈,政治的混乱和道义的颓败,却是无力的……”西方舆论的反应,点燃了国内的舆情,此前绝少关注桃色电影的大报和评论家也纷纷发表评论,痛斥“国耻映画”,并追究名不见经传的“若松孝二”是何方神圣。
若松孝二的成名作《墙中秘事》,在国际上引发“丑闻般的反响”
丑闻是成名的捷径——如此高调的舆论攻势,让若松捂嘴偷乐。以其出身和履历,他深知自己绝不能人云亦云,走一般的成名路线。当初,从制作公司接下这个本子,原本是另一种叙事,描绘中产子弟所面临的人生压力和社交困境。若松硬是“劫持”了剧本,照自己的思路重置了叙事框架:从原爆的创伤到越战,从为学运燃烧的青春到人妻被压抑的性欲,挣扎在精英路线与“考试地狱”夹缝中的苦逼考生,城市化进程中被讴歌的公寓团地与中产逼仄的现实生活空间,结局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式的杀人……矛头对准新兴的中产,佐料是窥视、性与暴力——一个完整的左派文艺家范儿的叙事。多年后,他对媒体吐露了自己的初衷:
反正桃色电影是被人们当成了垃圾箱。饶是如此的话,我觉得不如索性把那些在大制片公司断无实现可能的、我自己的主张用影像的形式发散出来。[10]
任凭舆论发酵,也无论业界作何评价,事实证明了若松当初设定的“逆袭”战略的完胜。正是这部片子,若松被戴上了“桃色电影之王”的“桂冠”。当然,对这顶带有讽喻性色彩的“桂冠”,若松肯定是不舒服的。但他的回击策略,没别的,只能是等待时机,发动下一场逆袭。
应该说,作为以桃色片的商业套路杀入电影界的“野武士”,若松确实深谙消费社会的受众心理,并善于反手利用。1993年2月,他曾对一位美国记者坦陈道:
那个时候,我不被大的电影公司接纳。为了拍电影,我不得不以桃色电影的形式来拍。而且我的电影必须被最大多数的观众看到,所以我经常弄个耸人听闻的片名来吸引更多的观众,如《前进前进二度处女》等。当观众看到“处女”两个字的时候,他们会想象影片中有黄色的场景,然后会跑到电影院去看。更重要的是他们对看到的东西非常开心,即便电影不是他们所期待的那种,你不认为是这样的吗?[11]
今天,为商业媒体爱用不已的“标题党”等玩法,其实早就是若松玩过的剩货。
毋庸讳言,若松执导的百余部影片(还不算他作为制片人监制的片子),品质参差,鱼龙混杂。但无一不贯穿了“若松流”的美学原则,并做到了极致,颇不乏在电影史上被一再提及的类型片。从最初的窥视、性和暴力,后来又加入了监禁、S/M等源自萨德哲学的要素,及对人在虐待或受虐的极度亢奋状态下,出现类似白日梦般的异常幻觉的探索和表现。即使在桃色电影界同人中,若松也是走得最远的,乃至被称为桃色片的“过激派”。
但是,如果若松一味沉溺于对“过激派”的“过激”表现的话,那他终究不过是一介桃色片导演,而殊难担起后来被媒体“加冕”的“先锋”“前卫”等名头。桃色电影空前繁荣的六十年代中后期到七十年代初,也是战后日本的大时代。被称为“新左翼”的社运,风起云涌,越烧越猛,漫长的“革命的季节”不仅迟迟不落幕,革命之火甚至延烧到了朝鲜和阿拉伯。若松孝二,这位身上带着异色标签的桃色片导演,密切关注着时局的发展,如鱼饮水,几乎对每一场“国际大气候”和“国内小气候”都做出了冷暖自知的反应,并记录在胶片上:
1970年,作家三岛由纪夫策动陆上自卫队“崛起”未遂而切腹后,他拍摄了追踪三岛私人武装“盾之会”历史的纪录片《11·25自决之日——三岛由纪夫与青年们》(『11·25自決の日 三島由紀夫と若者たち』;1971年,与挚友、导演足立正生一道赴巴勒斯坦采访后,拍摄了描绘阿拉伯游击队日常生活的纪录片《赤军—PELP·世界战争宣言》(『赤軍-PFLP·世界戦争宣言』);1972年,联合赤军浅间山庄事件发生后,历经三十五年的沉淀,拍摄了《实录·联合赤军——通向浅间山庄之路》(『実録·連合赤軍 あさま山荘への道程』)……
若松导演的作品
惟其被终身贴着“反权力、反体制”的标签,若松逢“权”必反,且无论左右。但他所反对的,始终是体制化的权力和权力的体制化。包括他在电影中表现暴力和酷刑,其实恰恰是反暴力、反酷刑的表现。为此,早就上了警方的黑名单,生前数度遭公安警调查、抄家。《实录·联合赤军——通向浅间山庄之路》上映后,因片中对赤军的暴力、整肃、内斗等细节多有曝光、谴责,据说前“新左翼”分子和赤军活动家们集体拒绝观影。但日本赤军女领袖、曾组织“赤军派阿拉伯委员会”的重信房子,在狱中获知若松去世的噩耗后,在病榻上撰写了悼文,称若松是“战友、兄弟”。
2012年10月,若松遭遇车祸,头、腰部受重创,昏迷五天后去世。笔者应邀为《财新周刊》撰写了盖棺文《若松孝二:“不与国家权力斗争的导演,没有拍电影的资格”》——题目其实是若松生前的语录。后来,我在一个同人观影会上曾半开玩笑地说,若松之死,是他最后一次“反权力、反体制”的结果——因为,他过马路时未走斑马线。
在日本桃色电影史上,若松孝二当然是一个另类。但其实有趣有料、可圈可点的导演、制片人颇多。若松虽然高产,但真正能赚票房的作品其实有限。正因此,在桃色片圈内,若松孝二被视为电影作家,而非纯粹的电影导演。当然,二者并没有明确的界限。但一言以蔽之,用电影学者二阶堂卓也的话说:“电影导演把片子放在商业的框架中,重视娱乐性。而电影作家则是把电影作为艺术来考量,寄托自己的思想于胶片上。”
从这个意义上说,若松孝二的搭档足立正生是一位优秀的电影导演。足立在日本大学映画科读书时,便显出了这方面的才具。若松作为“过激派”的许多创意,如果没有足立的“导演”之功,其实很难实现。二人合作的一系列作品,共同使用大谷义明的笔名。其中,颇有一些惊悚的话题之作,如1966年拍摄的《胎儿偷猎时》(『胎児が密猟する時』),被认为是一部虐恋经典,有很强的萨德哲学意味:全片登场人物只有一男一女俩主人公,权力关系却前后反转——从S到M,施虐者(男)最后被受虐者(女)杀死:
被杀死了的定南,始终保持着胎儿般蜷缩着的姿势。或许对于觉得活着本身就是痛苦的他而言,只有返回到幼儿期才能够得到安息吧。[12]
大岛渚也是一位业界公认的大导演,虽然在电影史的分类上,一般不被看成是桃色片导演。大岛最骇世惊俗的作品是《感官世界》(亦译为《爱的斗牛》,即『愛のコリーダ』,1976),而这部作品正是大岛与若松合作的结晶——大岛是导演,若松担任制片人。碍于题材的敏感,作品不惜采取“出口转内销”的玩法,以规避审查风险:先期在国内(京都)秘密拍摄,拍摄后的胶片出口法国,若松亲赴巴黎监制,剪接制作后的完成品再输入日本,名义上算是“舶来”的成人片。
《感官世界》剧照
这部以真实历史事件为蓝本改编的影片的主题,可以说是大岛与若松这两位导演的“最大公约数”:性与权力。而后者中则包括了性政治意义上的权力(征服与占有)和国家权力的双重要素。吉藏和阿部定在密室中昏天黑地,大战几个回合之后,吉藏像一片羽毛似的飘到街上,鹅毛大雪中,与全副武装列队通过的皇道派军人擦肩而过。他当然并不知道自己见证了一个历史转折点——“2·26”事件,这对居酒屋掌柜也没意义。这显然是“始作俑者”——两位知识分子气质浓厚的电影家的刻意安排:个人与国家、和平与征伐(虽然在榻榻米上的另一场征伐刚刚结束),所有的张力和时代矛盾,在同一个场域中,登时浮现。
不过,这两件事儿,虽然都发生在1936年,但其实相差了不止三个月。让物理上不可能的两桩事在一枚胶片上遭遇,以延续并放大“高潮”(两种征伐的高潮),到底是谁的主意,不大清楚。但脚本是大岛渚担纲,从道理上说应该是大岛。这部“进口片”上映后,反响之大,票房之丰,可想而知。仅发行公司的纯利便达3.3亿日元,若松借此一气还清了巨额债务,从此实现了财务自由。
艺伎阿部定情杀吉藏后的两天后(1936年5月20日),被警方逮捕时的新闻照片
我以为,正因为有如若松孝二、大岛渚这种背景复杂,艺术成色更复杂的大导演,桃色电影才没被电影史抹杀。这方面,如与后来的AV相比照的话,问题的焦点颇清晰:因制作成本更低,周期更快,法律规制也更宽泛,且制作更晚,更易于数字化,理论上,AV的产量大大高于桃色片。但除了一些名优的出品,为业界和粉丝铭记外,那些海量的非名优出品,包括素人AV作品,怕是早已湮灭无闻了。
还有一个不同,是AV多以女优名流传,而桃色片则多以导演名流传。与那些为江湖代代传颂的一长串香艳馥郁、摄人魂魄的AV名优的芳名(其实多为艺名)相比,桃色电影女明星们就没那么幸运了。同样是美若天仙、肤如凝脂的女优,待遇竟有云泥之别,想来不觉为之神伤。可历史从来是不公平的,这又怨得了谁呢?正如AV导演也没处说理去一样。
上文中谈到,桃色片的制作成本,多为“三百万片”。其实,这是早期到盛期时的行情,而且是平均水平。实际上,具体到不同的导演,有不同的业绩。订单多的,价码就高些,否则就不济。像若松孝二那种实绩,应该算是业界中坚了,其实并没有几个人。据1967年度《桃色电影白皮书》(『ピンク映画白書』)记载,电影发行公司的平均收购价格为每部二百七十五万元(日元。以下同)。基本上越往后,价格越走低。而即使是在盛期,也有那种刚出道的新人导演,为确保拿到订单,向制作公司报企划书时,不惜跳水,动辄注明“二百万元以内搞掂”。这种恶性竞争,也不利于维系市场。
那么女优的片酬大致是什么水平呢?这方面因女优的条件,人气大小,主演还是配角,有相当的个别差,殊难一概而论。如六十年代中期,一位前松竹公司伞下歌舞伎座的人气女优松井康子,每部片子能挣到十五万元。比较理想的是制作公司的专属女优,每月能拿到二十到三十万元,大约相当于彼时上班族初薪的十倍。但有实力签约专属女优的独立制片公司,寥寥无几。绝大多数女优,都是按片计酬,实际状况颇不堪。
桃色电影主要看女优。相比女优,男优更不济,基本是拿日当(即日酬)。即使是中坚层实力派演员,也就是八千到一万元。每部片子下来,能挣三五万就算不错。而一部桃色片能拍三五天算是长的。越到后来,拍摄周期越短。极端者有三下五去二,一昼夜功夫就完工的。乃至在六十年代早期的黑白片时代,有的男优甚至一年都不换西装。
说到黑白片问题,还有一个趣话。1968年前后,有些制片公司尝试投放了一些半彩片(Part-color Film),即一部片子中有部分黑白胶片,部分彩色胶片。但黑白与彩色的搭配很考究:一般是黑白,但快到“濡场”(日语,性爱场面)时,切换成彩色。待“濡场”结束后,再切回黑白。从全彩胶片已成理所当然的今天看来,如此猫腻确实颇富实效。观众毕竟不是专门为看床戏而来,情节过渡也不可少。叙事部分有一搭无一搭地扫两眼,捱到浴室和寝室的镜头,随着绵软甜腻的音乐流动,银幕忽然间被肉色的丰腴填满,接着是交股叠臀,娇喘呻吟盖过了音乐……如此,既节省了彩印制作成本,也招徕了观众,一石二鸟,不亦悦乎?
一般的桃色片,时长大约六七十分钟,有完整的情节,中间穿插五六场床戏,或女子的入浴场面。但制片人和导演们深知,裸戏不宜过多。一来确实有对“品位”的担心,桃色片毕竟不等于春宫;二来也有更现实的顾虑:肯脱的女优太少。而脱戏的多少,又是直接制约制作成本的要素。对此,资深导演渡边护深有感触:
五年前(指1965年前),女优脱衣可是大事。到“濡场”时,明明刚才还挺欢实的女优一下就不说话了,现场也静了下来。拍完后,带着做了什么严重事儿的表情,脸蛋儿通红着,捂着胸,跑进休息室。最近一段时间,脱衣之前的程序和话语应酬,似乎变得重要起来——这是一个要求女优演技的时期。再过两年,恐怕只要脱就成了,这也脱了,那个也脱了,哗哗地晾给观众。到了故事和脚本成了相对次要的时候,那就是一脱到底定乾坤了。那样的话,床戏没准儿得增加到八场才成。[13]
即使女优演技再好,或者索性抱着一切为了赚片酬的打算,一旦裸裎在摄影灯前,在演职人员的视线下,与男优的身体纠缠在一起,若是没有一副训练有素的强大神经的话,也难胜任。
不知为何,桃色片女优多集中于团块世代。[14]人气女优如辰巳典子、谷直美、林美樹、祝真理、珠留美、白川和子、真湖道代、宫下顺子,等等,可以拉一个单子,基本都是团块世代。大概与战后生活品质改善,发育变好有关。日本电影女明星引退后,彻底遁世者不少。近如原节子:从四十二岁退出银幕,直到2015年,以九十五岁高龄辞世,没有一丝消息,很多人以为她早就不在人世了。桃色片女优的遁世倾向似乎更强烈,很多人演了没几部,就突然消失了。也有人中途脱落后,走向卖春、吸毒,甚至死于非命。
大部分桃色片女优寿命都不长。说来有些残酷,毕竟是靠脸和身材吃饭,如果说与世无争、心态平淡者,对人老色衰,身材走形等生理变化还能接受的话,最大的问题是缺乏经济保障。如果不是那种与制片公司签约的专属女优的话,又没有通常上班族那样的年功序列积累,按片计酬,疲于奔命,朝不保夕是常态。
当然也有例外。比较安逸、稳定者,是开店。如曾在三年内高效出演过五十余部桃色片的辰巳典子,嫁人后即引退,随后在下北泽开了一间酒吧,经营至今,已成“后现代共和国”(笔者对下北泽的爱称)的名店。辰巳典子原本就善于饰演女酒保等带点风尘味道的角色,如今成了虽稍显富态,却风韵犹存的妈妈桑,更是“足以慰风尘”了。
另一位以饰演和服人妻出名的看板女优城山路子,出身于新东宝第二期,后移籍东映,作品颇夥,却始终拒演全裸戏。但在引退之前的最后一部影片《饵》(1966)中,被有桃色电影“一代商魂”之称的大导演向井宽声泪俱下地说项,终于同意褪下了真丝的和服襦袢(穿和服时的亵衣),饰演了片中的好色未亡人,令粉丝眼界大开,彼时的老电影海报已成文物级。早在女优时代,城山就作为副业,在东中野开了一爿叫“Riz”的居酒屋。引退后,副业成主业,和服女优变身和服老板娘。东中野离新宿近,也热闹,据说向井宽、若松孝二和渡边护等一干桃色片大佬们常去小酌。后城山入鬼籍。但店还在,也依然红火。
城山女优在东中野开设的居酒屋“Riz”依然红火
囊昔,播磨(今兵库县)俳人滝野瓢水(1684-1762)曾劝阻动念为游女赎身的友人道:
莫取到手中。
还置于野地里罢,
一朵莲华草。[15]
桃色电影黄金时代的女优们,就是莲华草。她们的时代虽然结束了,但仍活在银幕上,活在一代又一代观众的感官中。
心,也是感官。
【注释】
[1]《日本电影110年》,(日)四方田犬彦著,王众一译,新星出版社2018年1月第一版,第214页。
[2]伊集院通『回想の[風立ちぬ]—土佐のクロサワ覚え書き』、マガジンハウス(1991年5月)。
[3]《日本电影史》(下),(日)佐藤忠男著,应雄主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年5月第一版,第83页。
[4] 即“ロマンポルノ”。
[5] 二階堂卓也『ピンク映画史』、彩流社(2014年8月)、93-94頁。
[6] 山本卓也『風俗という病い』、幻冬舎(2016年10月)、88頁。
[7]《日本电影史》(下),(日)佐藤忠男著,应雄主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年5月第一版,第89页。
[8] 《地狱中的爱神——日本另翼电影史》,(美)杰克·亨特著,吴鸣译,吉林出版集团,2012年5月第一版,第37页。
[9] 『若松孝二·戦い続けた鬼才』、河出書房新社(2013年1月)、198頁。
[10] 二階堂卓也『ピンク映画史』、彩流社(2014年8月)、285頁。
[11] 《地狱中的爱神——日本另翼电影史》,(美)杰克·亨特著,吴鸣译,吉林出版集团,2012年5月第一版,第58页。
[12] 《日本电影史》(下),(日)佐藤忠男著,应雄主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年5月第一版,第88页。
[13] 二階堂卓也『ピンク映画史』、彩流社(2014年8月)、209頁。
[14] 指战后第一次生育高峰,即1947到1949年间出生的人。
[15] 原文为“手に取るな やはり野に置け蓮華草”。“蓮華草”又称紫云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