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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全民故事计划》第248期:在戒毒所混吃混喝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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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4-9 01:3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在戒毒所混吃混喝的男人 

 2018-04-02 唐智诚 全民故事计划

我不想一进去就被别人吃住我,就算处罚我也心甘情愿。


全民故事计划248个故事




“报告干部”,Z用似笑非笑的眼神,低头瞟着我,音量不大但语速缓慢且没有胆怯。我抬起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没出声,我知道他的要求,我也知道他心里希望我能主动开口问询他的要求。


一阵沉默之后,Z的头更低了,我有点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弯腰坐在小板凳上,有点嗫嚅地低声说:“干部,能不能发一支烟给我抽一下,我是吃大烟(海洛因)的,今天是进来的第二天,发瘾了有点难受。”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Z,也是我在强制隔离戒毒所工作的第二年。


Z看起来像一个小老头,身材矮小干瘦,实际年龄却不过40来岁。和其他刚入所的戒毒学员脸上呆滞的神情不一样,Z的眼神透露着狡黠,是典型戒毒“老口子”。


我没有正面回应他的要求,对于一个刚进来的戒毒学员来说,第一面就向管教干部提出这种要求是无理的,他明白这里面的规矩,明知道会得到拒绝并训斥,但他还是提出了。


“搞过几次强戒了?”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记不清了,有六七道了吧?我从18岁就开始坐牢了。”Z讲后面这句话时,语气有意地加重了一点,他主动抬起头,目光和我对视,又迅速低了下去。


“那边有一条白色的椅子,你去把它搬过来,坐那条吧。”我找他谈话之前看过他的入所病历本,知道他有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


“谢谢干部”,Z眼神一亮,手脚麻利地把椅子搬过来,随意地往上面一坐,背靠在椅子上。我可以平视他。


第一次谈话,我对Z并没有太大的期望。我漫不经心地通过简短的谈话了解他的一些基本情况,诸如家庭状况、前科经历、吸毒史等。Z对于我的每一次问询,都抱有极大的戒心,回答的时候眼神飘忽不定,答案也是漫不经心,有意避重就轻,几次死皮赖脸地向我要烟抽。


我没有理会他,也没有对他的要求加以斥责。我隐隐觉得他会是戒室内一个影响秩序的不稳定因素。



早上7:20分,是戒毒学员起床洗漱的时间。值班室交互电话铃声大作,一下子赶走了我夜班的疲惫,我按下报警应答按钮,戒室内值日员报告里面学员发生了肢体冲突。


我赶到二楼戒毒学员康复区时,Z气急败坏地被两个值日员抱住,嘴巴里一直在对着洗漱区的另外几个学员骂骂咧咧,面部有点淤青。我大声呵斥,要求戒室内立刻保持安静,开始日常查房点名。


其他学员放下洗漱用品,开始慢吞吞地排队站好,Z的情绪很激动,口里喋喋不休地嚷着长沙本地的土话,重复着“吃住我”“小别”“玩套路”这些词,并试图挣脱值日员的束缚,企图再次攻击和他发生冲突的两个学员。


面对两个抱着他的身强力壮的值日员,我看出来他在演戏。


“Z,你他娘的我给我放老实点,你这是下不得地还是要怎样?”我的音量让他意识到得罪管教干部是一件得不偿失的事情。他停止了抗拒的动作,转头向我,“报告干部,他们要打死我呢,他们要吃住我。”


当时的值班警力薄弱,我不能擅自开戒室的门锁,决定采取非常手段。我指示值日员对Z采取约束性保护措施,以防他再次情绪失控,扰乱戒室内秩序。


到9点钟的交班时间,我向所领导报告了事件的详细经过。通过调当日监控录像,主管该戒室的管教民警决定对Z采取约束性保护措施五天的处罚。



在Z被约束的几天里,我时常去戒室内走动,查看约束带的保护情况。此时的他完全丧失了行动的自由。Z在床上躺了三天,不吵不闹,面对我的探视,笑嘻嘻地主动和我打招呼。


他向我提出一个要求。


“报告干部,我已经深刻反省了自己的错误,我不应该和别人打架,我保证以后服从管理。干部,我四天没有洗澡和大便了,我能不能申请解除约束并洗个澡?还有,我想找你谈话,我心里有些话想和你说。”


我答应了他这个请求,征得管教民警同意,对其解除了约束措施。


下午两点半,我准时到值班室,让值日员把Z带过来。Z坐在椅子上,坐姿有些拘谨,身体稍微前倾着。他有意识地避开我的眼神,我没有说话,等着他开口。


“T干部,谢谢你的关照”,Z这一次的称呼上加上了我的姓氏,语气平和,眼神和我对视,又迅速地垂了下去。


“来,抽烟。”我没有回应他,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白沙,抽了一支递给他,并指了一下桌上的火柴。


“哦?谢谢,谢谢!”Z仿佛有些语无伦次,屁股速度离开座位,弯腰双手接住了香烟,并没有马上点火。


“喏,火柴在这里,自己点火。”我再次把火柴往他的方向推了推。


“T干部,我知道你不抽烟的,没关系,谢谢你呢,我回去再抽。”Z的语速很快,仿佛在刻意讨好我。


我摆摆手,示意他不要紧。Z去拿火柴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手有点抖,划了几下,才点上火,深吸了一口,又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呼出了一大口烟气。烟雾缭绕中,Z开始和我说起他的故事。



“T干部,真的是谢谢你呢,我18岁开始坐牢,今年44岁了,基本上这些年都是在牢里过的,我也不犯什么大事,就是偷点东西、吸个毒什么的。在看守所、戒毒所来回搞,算是老口子啦。在这里面,没有人把我当人看,我也搞油了,老油条啦。”


“T干部,我觉得你和别的干部不一样哎,你把我当人看,主动关心我,还主动给我发烟,让我换椅子坐,我腰椎以前打架被人打断了,弯不下腰的……”Z一支接一支地续着烟,神情里没有以前那种玩世不恭的态度,絮絮叨叨地和我说,偶尔抬头注视我一下。


Z的父母在退休前都是国企中层领导,家境优渥,Z是家中独子,从小便疏于对他的管教。按照Z的说法,父母除了给他生活费之外,其余时间基本放任自流。


Z的父亲,在Z十三岁那年辞职南下到广东经商,结果遭受意外身亡。这件事对Z打击很大。母亲在Z父亲身亡之后,悲痛过度,每天以泪洗面,性情大变,对Z时常打骂。他开始逃课、打架、经常不回家过夜,15岁那年伙同偷窃商店被公安部门抓获,因年龄未到情节尚轻被释放。


后来一发不可收拾,因为偷窃成了派出所的常客。


18岁那年Z因为在朋友生日聚会喝醉酒和人打架斗殴,将对方打成重伤,进看守所坐牢。


“T干部,那个时候的看守所,真的不是人呆的地方,太难过了。”我希望他能解释这句话的意思,他摇摇头,表示不愿意继续说下去。


Z在看守所过了几个月,出来后,他回了趟家。那时候他妈妈已经改嫁,他希望他妈妈能给他一点钱,却得到了无休止的谩骂,母亲痛斥他是一个吃牢饭的,丢尽了家里的脸,并表示要和他断绝母子关系。


“T干部,那时候我也不会讲道理,就觉得我妈妈从小就对我不好,又不管我,现在还改嫁了,她说要和我断绝关系,我发火了,就把家里的东西砸了。”Z的神情有些漠然。


从家里出来之后,Z找了以前认识的一个所谓的“大哥”,“大哥对我很好,打架又拼命”,说到这里,Z脸上露出一点得意的神色,“大哥看我做事灵泛,介绍我去给他的大哥看场子,后来又要我去带妹子(卖淫),我就是那个时候染上的毒瘾。”


在地下赌场给人看场,包吃包住,一天还有200块劳务费,后来赌场被派出所端掉,辗转了几个场子,接二连三地被查封。“我那时候灵泛得很,每次都没被警察抓住,哈哈”,Z过足了烟瘾,神情有些亢奋。


赌场开不下去时,Z的大哥转向色情行业控制女孩卖淫,Z成了鸡头,“那时候,我手下有七八个姑娘,日子过得舒服,又有钱,大哥给我分成,我每天都是躺着挣钱,还有人伺候。”


后来,因为争夺地盘,在一次争夺地盘的斗殴过程中,Z的大哥差点被打死,逃去了广东,再没联系上。Z也受了重伤,“断了三条肋骨,腰也差点被打断,在医院躺了几个月才好。”


出院后,Z重操旧业,伙同以前认识的几个社会上的朋友继续组织卖淫活动。“我那时候年轻,傻啊,居然爱上了我手下的一个小姐,”Z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我没有打断他。“T干部,没关系,都过去了,就当听个故事吧。”


小姐长他四岁,长得很漂亮,经常关心他。“不是那种讨好鸡头的关心”,Z这么说。他没让那个女孩继续卖淫,而让她成为了他的女朋友。


他们在外面租了一个小房子,开始一起生活。



那段时间Z过得很快乐,他以前没有谈过恋爱。后来,Z组织卖淫活动被派出所抓获,再次进了看守所。


“我女朋友过来看了我几次,给我上了几次生活费,后来她说她没有钱了,家里又出了事,好像是说她母亲生了重病,我就把我的银行卡密码告诉了她,她把我的钱全部取走了,八万多。我出狱后,再没有联系上她,我才知道自己被骗了。”


“出来后,我又身无分文了,找了社会上的几个朋友,混吃混喝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我很消沉,也不愿意出去做事,每天就躺在朋友家里,就是那个时候,我开始吸毒。”


Z在朋友带领下,第一次尝试了冰毒,“冰毒便宜啊,不要好多钱就能搞得到,,我那几个朋友那时已经在开始偷偷卖这些东西了。”


“那你有没有和你朋友一起贩毒?”我问他。


“没有,”他回答得很干脆,干脆到有些让人不相信这是事实。“我怕死啊,我知道贩毒要判死刑的,我被看守所关怕了,我再也不想进看守所了,我不敢贩毒,我就去偷东西,卖了再买来吸。”


为了获得毒资,Z开始了无休止的偷窃,那时候他发现自己染上了肺结核,也学会了通过自残、吞食异物来逃避打击。之后,他不断被公安机关抓获并强制隔离戒毒,又不断地因为身体原因被提前解除戒毒。


“戒毒所还是比看守所好过得多,现在提倡和谐改造啦,在戒毒所有得吃有得穿,比我在外面还要舒服一些。我在长沙这边所有的劳教都所待过,没有几个月又把我放出去,我在你们这里,估计也呆不了几个月。”我看过Z的病历,他这一次因为是陈旧性肺结核,并不符合拒收和提前解除的条件。


“你现在才40多岁,你有没有想过戒掉毒瘾,出去之后找份工作好好生活?”听他说了这么多,我打断他。


“讲心里话,T干部,我真的想过出去了要好好生活。我做不到了。我出去,没有人会理我,我已经是个老毒鬼子啦,我家里也没有人,亲戚早就不来往了,我也没结过婚,现在年纪大了,做事也做不动了,我活着也就那么点意思,无所谓啦,吸毒还能让我快乐一下,被抓住了无非也就是换个地方住。”Z说这番话的时候,显得很轻松。


“你有没有想要再联系一下你的妈妈?过去这么多年了,你妈妈应该也有七十多了吧?她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心里面应该还是想着你的。在这方面,我可以帮你的忙。”我试探性地问一下。


Z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摇摇头,“T干部,你放心,你对我好,我心里知道,上次打架我是故意的,我不想一进去就被别人吃住我,就算处罚我也心甘情愿。你放心,我进来好多次了,我知道这里面的规矩,以后我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


他一连说了两个“你放心”。


这次谈话已经接近尾声,我伸手拿起那包他抽了一小半的香烟,递给他,他连声道谢着,站起来,把椅子搬好,回去了监区。



事实证明,Z确实是一个懂套路懂规矩的老口子,在后来的几个月里,每次我去监区,他总是第一个主动和我打招呼,并和我开一两个恰当的小玩笑。在戒室里,Z服从管理和安排,和其他学员相处地也融洽,再也没有给我添过什么麻烦。


我例行每周找他谈一次话,并送给了一本毕淑敏的《红处方》给他,是一本描述吸毒人员方面的长篇小说,也和他聊了很多我对这本书的读书心得。


一周之后,我问起他的读书心得,他笑了一下,“T干部,我没有什么文化,这本书我看是看了,不过没有什么心得哎。”


两个月后,办案单位带Z去医院检查,查出艾滋病,Z因符合不适合继续执行强制戒毒相关规定,被提前解除出所。


之后,我再也没有遇见他。





作者唐智诚,现为看守所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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