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上电话屏幕亮着,上面显示着“911”三个数字,大拇指压着绿色通话键,只要轻轻一按,就连通了警察局。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247个故事
一
一月是伊莲的生日,算起来今年她应该有五十三岁了。
十年前我初次见她。过了海关,走进接机大厅,她穿着墨绿色的羽绒服,黑色长靴,见了我主动走上来,接过手中推车,笑得像个少女:“小李,你总算到了。还怕接不到你呢。”
她一笑起来,两只眼睛眯成月牙,脸上泛着光,像光滑的铜锭。若不是眼角若隐若现的鱼尾纹,很难想象她已经四十多岁。
伊莲是我爸的朋友。2008年我到加拿大求学,她来接机。可能上海女人天生都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一路上伊莲滔滔不绝,先是夸我,“小李,你长得蛮帅的哦,又高又帅。”又八卦我的生活,“在国内有没有女朋友啊?”落日的余晖映得车内暖洋洋的,她声音很好听,像一只跳动的百灵鸟,可我颠簸了十几个小时,只想睡觉。半眯着眼睛,哼哼哈哈的应付。
她看出我的疲态,便不再说话,打开音乐,一个男人弹着吉他哼着歌,她也轻轻跟着哼起来,我那时英文不灵光,听不懂他俩唱的什么,只感觉音乐挺舒缓,像风吹过波涛,卷着一点点波澜,浑身软绵绵的,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等我醒来,已经到了楼下。我们大包小包拎着进门,她引我进右手边的客房,“你先休息,一会儿叫你吃饭。”里面一切都是新的,新的床单,新的被子,一张干干净净的写字桌,边上书柜里倒着几本书,全是英文书籍。
她站在门口,倚着门,看我坐在床上,又摸出串钥匙,放在手边桌上,“这是家里钥匙,你留好。就当是自己家里一样。”
这便是我在加拿大的住处。在我二十一岁年纪时,在异国他乡,没亲戚,没朋友,伊莲是我唯一认识的人。
我在她家homestay,每月一千加币,包吃包住,除了一次性付给她六个月的房租,还特意准备了SKII和香奈儿香水做礼物。家里特意叮嘱我,要对她客气有礼貌,于是我一直客客气气叫她阿姨,但是她却让我直呼她名字。
“叫我Elaine就行,阿姨这称呼好老气的哦。”她笑起来,接过我手里的礼物,转过身拿进卧室,一会儿走出来,眼睛弯弯的,目光里闪闪发亮,“哎呀,到了加拿大啦,中国乡下那些规矩就不用啦。国外人人平等。”
于是我就叫她伊莲。
二
伊莲没有孩子,单身,在银行上班。每天早上开车把我顺道送到学校,如果我时间正好,她下班时候就顺便把我接上,一起去大统华买菜。
说是包吃住,但是伊莲做菜水平实在不怎样,别人吃饭放盐,她在菜里放糖,每次做的菜又少,我天天吃不饱,只好自己单做。后来干脆她做她的,我做我的,端在一起,两个人边吃边聊,倒也其乐融融。
她说她来加拿大8年了,不是一直单身,也谈过男朋友,第一个是哥伦比亚人。“南美人不要太浪漫哦。”她笑着回忆前男友,说起两个人在酒吧相遇的经历。
那时候她才到加拿大三个多月,去酒吧喝酒,和朋友一人一瓶百威,坐在吧台前面。忽然酒保拿出一杯鸡尾酒,淡蓝色的液体上面金光闪闪,一粒粒金箔像天上的繁星在酒杯里打转,杯子边上放着一朵鲜红的玫瑰花。
酒保说这酒叫“梦幻波罗的海”,见伊莲一脸诧异,又指了指吧台另一端,一个帅气的小伙子正端着酒杯向她示意。
一陷入回忆,伊莲眼里闪着小星星,脸上露出少女般含羞的表情,“外国人就是直接,不像中国人这么有心机。”她一脸幸福地说那个小伙子叫麦克,棕黑色的头发向后梳得整整齐齐,穿一件深色衬衫,肌肉隆起像起起伏伏的小山。
麦克端着酒杯,缓缓走到身前,眼睛像深邃透明的潭,微微一笑,告诉伊莲,他对她一见钟情,坠入爱河。“正巧我当时想找个外国人试试看。没想到这么顺利哦。”伊莲回忆起两个人的生活。
那些酒吧、住宅都远远甩在身后,两个人陷入寂静的黑暗之中。麦克捧起伊莲双颊,嘴唇轻轻落下,她昂着头,紧闭着眼睛,温热湿润的鼻息装在脸庞,有些发痒,更带着淡淡的暖。
三
后来麦克和伊莲同居了半年,无疾而终。分手时,麦克说的很干脆,他不爱伊莲了,他需要自由,于是当天清空了所有物品,装成几个个纸箱,塞进后备箱,绝尘而去。
听到这里,我十分气愤,“人渣,真不负责任。”那时是十一月份,加拿大感恩节过了,美国感恩节未到,伊莲却还是做了火鸡,房间里弥漫着诱人的香气,她围着围裙,把火鸡端出烤箱,取出刀,一片片切开,刀落下去,碰触着桌面,有节奏的响着。
“哎呀,外国人都这样。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那么多心眼,活的洒脱。”切好的火鸡肉叠落在一起,擦了擦手,她取出盘子,刀叉,一边摆在桌上,一边嘀咕,“不像中国人,总爱一口一个责任,不要太虚伪哦。”
话音一落,她也感觉到了不妥,对我尴尬地笑了笑,“哎呀,我没说你啦。中国那么多人,总有不少的坏人是不是?”
我只好点头,整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吃了两片肉就没了胃口。伊莲硬拉着我,又说起她的那些国外男朋友们,有加拿大人,有美国人,无一例外的都是白人。长的几个月,短的一个多礼拜,大家便分道扬镳。
她如数家珍地说着男友们的好,有的浪漫,有的博学,有的会照顾人。见她神采飞扬的模样,我感觉无聊。
“你不是为了找老外才来加拿大的吧?”我忍不住打断她。伊莲正说在兴头上,明显一愣,本来眯成月牙的双眼忽然睁得老大,笑容没了,一副冷冰冰的面孔,瞪着我,“李渔,注意你的说话方式。我是长辈,你不要没大没小!”
我自知理亏,只好道歉。说起来,伊莲对于来加拿大的原因始终讳莫如深,我问了几次,都是顾左右而言他。在湖心岛上,她说,“哎呀你看,这空气多好,天多蓝多漂亮,中国空气都是臭哄哄的,到了加拿大能多活好多年。”
在CN电视台下面,又说,“外国人素质高,没有乡下人。”或者在唐人街吃饭,她夹着筷子,指着门口堆在路边的垃圾袋,“你看,就整个多伦多,最脏最乱的地方就是这,哪中国人多,哪就脏乱差。”
末了,还要补上一句,“尤其是非法移民多的地方。”伊莲总说非法移民是乡下人,“赤佬”,脸都被他们丢光了。
这次我说她为了嫁给白人才来加拿大,算是惹了她不开心。草草吃了饭,无论我怎么道歉,她都一言不发,背对着我收拾餐具,水开得哗啦啦的响。
我自讨没趣,干脆也不说话,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客厅中灯光昏暗,电视里正放着南方公园动画片,几个圆头小孩讲着冷笑话,我听得似懂非懂,脑袋迷迷糊糊,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四
也许是火鸡肉太干的缘故,不知道睡了多久,我渴醒了。客厅已经熄了灯,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条毛毯,我蹑手蹑脚掀起一角,起了身,摸着黑取了杯子,小心翼翼走到厨房,接了杯水一饮而尽。
喝了水,人也渐渐精神。主卧室里灯还亮着,隐隐约约传来伊莲的笑声,也不知道几点她还没睡。我想过去再跟她道个歉,刚走到门口还没敲门,听到她正在和谁说话,“李年,还有个事情我得和你说下。”
李年是我爸,她现在给我爸打电话,怕是要和我爸告状,免不了添油加醋说我顶撞她的事情。我心里面隐隐不安,没想到伊莲却压根没提这件事情,她只话锋一转:“老李哦,现在加拿大物价涨的厉害,李渔是你儿子就是我亲侄子。但是原先咱们商量的房租……嗯,对的……”
后来伊莲没说话,只过了片刻,声音又断断续续从门缝里传来,“那就一千五百加币一个月好了……”一千五百加币,那是涨了百分之五十啊。
客观来说,我一个月一千加币足够吃饭住宿开销,因为平日里吃饭,她一个人吃也是吃,两个人吃也是吃,无非多添加一副碗筷。突然涨了五百加币,实在是狮子大开口。
等夜深人静时,我偷偷给家里打电话,我爸倒是十分淡然。他说我一个人在加拿大,无亲无故,多花一点就多花一点吧,但至少伊莲能照顾我,只要人平平安安的,钱不是太大问题。他知道我的脾气,特意叮嘱我,千万不要和伊莲提这个事。
可惜我没听他的,第二天一早,刚起床就和伊莲吵了一架。
我跟她争吵,说她不讲信用,说好一千加币,才过两个月就要涨价。我说她做饭难吃,饭量又小,每天都吃不饱,又说她是故意省菜钱。
伊莲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开始还争吵几句,后来怔怔地看着我,忽然眼泪掉了下来。她说,她一个人在加拿大多不容易,对我像对自己亲侄子一样,没想到我恩将仇报,说话这么难听。
我要出门自己去找房子,她拽住我胳膊不让我走。她身材不高,两只手像钳子一样夹着我的小臂上,一边拉我,一边说:“李渔你住在我这里,我就要对你负责。你不能走!”她又说多伦多不安全,我出去万一出什么事情,她没法跟我爸交代。
说起父母,我心肠就软了下来。她哭哭啼啼地抹眼泪,一张纸巾擦了又擦,说我不懂事,就算再对她有意见,也得替我爸妈想想,我这么搬出去,他们还不得担心死了?
这是我的软肋,没有办法,只能答应。
五
后来,我和伊莲一切如旧。都是成年人了,大家心照不宣,小心翼翼地掩藏着心底的不满。她依然每天笑意盈盈,我和她开着玩笑,说一些在学校里面的趣闻。
不久,她又谈了新男朋友,一个白人老头,老头有时候会到家里,每次一来,伊莲就格外的神采奕奕,两个人在我面前你侬我侬。
有一次老头郑重其事地问我,是不是中国男人都打老婆。他自言自语,难以相信东亚人看着瘦小,居然这么暴力。又特意叮嘱我,千万不能在加拿大这么干,否则会进监狱。
不用问,这又是听伊莲说的,我也懒得反驳了。那时候我在学校里认识了不少很好的朋友,打算过完这个学期就搬。家里人没有反对,过了这么久,多伦多哪安全哪不安全,我心里有数。
后来伊莲帮我搬了家,分别的时候,像我们第一次见面一样,她笑得灿烂,拉着我的手,嘱咐我一个人要小心,要是碰到困难随时给她打电话。即便发生了那么多不愉快,但毕竟住了那么久,我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感激,相信至少那个时刻,她说是肺腑之言。
直到后来发生的事,让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子。
那时我虽然已经开始打工,但是家里依然要负担我的学费。一年学费差不多三万加币(相当于21万人民币)。为了节省汇率差价,伊莲和我爸商量,把人民币打到她国内账户,然后她按照汇率中数,直接付我等额的加币。这样算下来,既避免了汇率损失,又节省了汇款的手续费,一举两得。
2009年,家里如数把钱存进了伊莲国内账户,没想到她失联了,怎么打电话都不接,后来干脆关机。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车去她家,在门口坐了五六个小时,终于她出现在楼梯口。见到我,板着个脸,古铜色的皮肤显得更加阴沉。
我跟她要钱,她就装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什么钱?我没收到!”
我说要是不把钱还我,我就不走。我使出无赖的劲头,蹲在门口,她一脸鄙夷的盯着我,冷冷的哼了一声,“你当这是在你们中国?我现在报警,警察十分钟就到,别说钱,连你都得给我滚回中国去!”
说着,她突然嗓音提高了八度,高喊着“help”,声音撕心裂肺,仿佛受了很大的委屈。隔壁开了门,出来一个壮硕的金发女人,警惕的盯着我,又转过头,看着伊莲,“需要帮忙么?”她手上电话屏幕亮着,上面显示着“911”三个数字,大拇指压着绿色通话键,只要稍轻轻一按,就连通了警察局。
我只好落荒而逃。跑下楼时,回头匆匆看了一眼,伊莲叉着腰,正和那女人嘀咕着什么,眼睛却盯着我,冷冷笑着。
我和家里说了此事,我爸沉默半晌,说我不用着急,钱他再想办法。那段时间,我天天失眠,感觉天要塌了下来。没想到一个礼拜后却接到了伊莲的电话,她约我到甜品店坐坐。
甜品店位于士嘉堡,一家小小的华人店铺,专营港式甜点,在多伦多华人圈里极富盛名,尤其是杨枝甘露,更是一绝。只是那天我实在没有喝糖水的心情,早早到了地方,门口站了半个小时,伊莲开着车徐徐到来。
她让我上车,时值傍晚,落日把天空烧的通红,余晖在玻璃上反射出七彩光芒,四下无人,只有一两声鸟啼,树梢上偶尔晃动两下,一个松鼠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伊莲跟我说,她这是给我一个教训。
“在文明国家,只有你尊敬了别人,别人才能尊敬你。而你却辜负了我的信任。”她又聊起了我们当初的争吵,她说她精打细算的过日子,才能保证我吃得好,住得好,结果我为了区区五百加币,就和她翻脸,让她心里无比寒心。
事实上,我不知道的是,1500加币根本不够我在多伦多生活。像她那样档次的公寓,即使要租,就要一千加币以上,更不用说吃饭。
她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别说1500加币,我甚至可以不收你钱。但是我一定要收你钱,因为你岁数这么大了,应该学会自立。在这里,学生中学就开始打工。不像中国人,各个都是啃老族。”
信封里是一张支票。她说她要我记住今天这个教训,要学会尊重别人,更要学会自立。
我被她说得面红耳赤,仓皇下车。
六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回国前的一段时间,我才知道,伊莲终究还是骗了我,钱是我爸要回来的。
伊莲老家在上海,她妈在闸北区名下有一套房产,市值数百万。
我爸威胁伊莲说,如果不把钱如数交给我,他保证伊莲以后别想回国,更不要说以后继承她母亲遗产,只要她敢露面,保证让她直接进看守所。
大概是怕回不了国,更舍不得那几百万的财产,伊莲没过几天天就跟我取得了联系。
后来电话里说起此事,我爸叹了口气,“狗改不了吃屎,我就不该信她!”那时我才知道伊莲来加拿大的原因。当年她在一家私企做财务主管,因为工作关系,我爸和她很熟。
当年她涉及职务侵占,贪污了一百多万,不得已跑路去的加拿大。他老板放出风声,只要伊莲敢出现在上海滩,就别想活着回去。所以每次她回国,偷偷摸摸的像做贼。
那些钱被她用来读书,买房,办移民。后来所有人总结,都说其实伊莲是早早就设计好了要移民加拿大,而且去了,就没打算再回来。
我想起某一天,伊莲对我说的,“李渔,你一定要留在加拿大哦。人往高处走,比起国内来说,不知道高了多少的地位。”
作者李渔,互联网从业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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