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五十年前的故事。
有这样一个邻居小姐姐,在整个弄堂里,她很出名,这主要是因为相貌。她的长相是那个时代最典型的美人,大眼睛白皮肤,嘴巴弯弯的,笑起来,每个人的心里顿时暖起来。她的家在二楼,吃过夜饭,洗过澡,她都会趴在自己房间的窗台上,一边梳自己湿漉漉的头发,一边望望窗外。
邻居家的小女孩喜欢在这时候经过她的窗下,白月光洒落在她的肩上,衬出她的格外白皙。小女孩微微愣住,站着不动。她看见那小姑娘,笑了,朝小姑娘招招手:“妹妹,帮我来梳辫子。”
“好的,萍姐姐。”
小姑娘特别喜欢帮萍姐姐梳头,那头发乌油油,像在抚摸一匹缎子:“姐姐头发好看。”
“好看什么?我要去剪掉。”
“那多少可惜啊,姐姐不要剪掉。”
“剪掉,妹妹帮我梳个‘小刷子’。”
所谓“小刷子”,是当时的红卫兵标准发型,具体解释如下:
理解有困难,可以参考下面的图片(刘海似乎不太标准)

萍姐姐的梦想,就是像照片里的女孩子一样,穿一身军装。
* * *
“一身军装”是一个专用名词。
1966年8月18日,“毛主席身穿一套草绿色的布军装”,在天安门广场接见百万红卫兵,这是“毛泽东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第一次穿上军装”(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纂的《毛泽东传》记载)。
穿一身军装,意味着强调自己“无产阶级革命派”的身份
穿一身军装,意味着和解放军一样,成为最纯洁、最革命、最可信任、最可爱的人。
穿一身军装,就可以挺直腰杆,出去遇到任何问题,即使不是炫耀,对方立刻矮了一截,连声音也要降低八度。
这无疑令无数青年神魂颠倒。

于是,当时的时尚单品,变成了这样:
1、草绿色军装,越旧越好,但军装的颜色需要正,为国防绿。
2、需要配备军帽,但可以不带领章和帽徽。
3、草绿色或黄色帆布挎包。
4、胳红卫兵袖章。
5、草绿色解放鞋。
每个人都想搞到一套这样的行头,没有全套,半身也不错。男生穿,女学生也穿,要是结婚时可以穿一套,也算是革命的婚礼,可见当时人对于军装的痴迷。

1968—1970年上山下乡运动掀起高潮时,上海市政府为了号召知识青年下乡,为前往黑龙江、内蒙古等地的上海知青配发军棉袄和军大衣,知青们在出发前,纷纷前往照相馆拍照,留下自己和青春的合影。一些细心的女知青们发现这些军大衣和想象的有些不同,有的过于肥大,便自己改造,做了“收腰”和“衬领”。此时的她们当然不知道,这些衣服,有的是已经废弃的旧制式,有些则是非军用的代用品——只是将布料染上了类似军装的草绿色而已。再后来,大家也渐渐学会了这样的“伎俩”,有的青年红卫兵,为了虚荣心,就把家里的中山装拿出来,染成绿色,伪装军装,大家心照不宣,反正一颗红心向领袖。

而红卫兵的家庭背景,也在当时层次不齐的军装配备上可以看出。老牌红卫兵,穿的是一身绿军装,腰扎武装带,而造反派的服装则杂七杂八,且以蓝色为主,即使偶有绿色,也多半都是自己扎染,不是军装特有的国防绿,按照《文化大革命:史实与研究》里的说法,造反派很难获得真正的军装。
不过,最最时髦的军装,还是属于少数人。这些人主要来自“革干”子弟,这些人的家里有穿不完的军装,他们时常翻出父辈的将校呢军服,但脚上并不穿“战斗式”的军鞋,而是上海产的高帮白色回力鞋(8块钱一双,差不多等于当时普通市民一个月的生活费),再配上一辆13型的双铃锰钢自行车(180多块钱一辆),这样出门,就可以接受来自女青年们的无限仰慕和注视了。
与之相反的,是所谓有“流飞”习气的小青年。根据金大陆老师的研究,他们上身穿着来路不明的军装,下着黑杆裤和黄包裤;“戴军帽的时候,故意把帽沿高高地托起,或掐出几个尖角,甚至还有摹仿电影中国民党军官大盖帽式样的”。
这似乎成了另一种流行,一种反叛的流行。
* * *
萍姐姐是狂热的军装追求者。
所不同的是,她想要穿一身真正的军装——想成为军人。萍姐姐的父亲是南下干部,母亲是医院配药师,文革初期,父母居然分别加入轰派和保派,成天在家里斗争。某日,母亲开会夜归,父亲把门死死锁上,不让母亲进门,非要母亲承认自己“路线错误”。
大半夜,整个弄堂里出奇的安静,只能听见这两人的吵架声,越来越响。隔壁小姑娘被吵醒了,心里一沉,悄悄爬起来探出头去看,二楼的窗台上,是萍姐姐的剪影,瘦瘦的,低着头。
那天,没有月亮。
第二天一大早,萍姐姐的家里一片杯盘狼藉。小姑娘早早去给姐姐梳辫子,萍姐姐说,她无比渴望十八岁的到来。等到十八岁,她就去参军,一天也不想要待在家里。
十七岁生日这一天,萍姐姐得到了一份难得的生日礼物。
爸爸带她去照相馆拍照,连行头也替她准备好了——一身军装。那时候,进照相馆是有争议的,因为拍照是“小资产阶级之风”,母亲对此表达了反对,这样一来,倒激发了父亲,一定要带她去拍。
她几乎是欣喜若狂,一大早就去找小姑娘:“妹妹,你快点来给我梳辫子。”
小姑娘睡眼惺忪开门,一下子看见了萍姐姐眼里的光,“我这辈子也忘不掉,原来一个人可以这么美,她的眼睛可以那样亮。”
她们一起去了照相馆,在海魂衫和绿军装之间,萍姐姐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选择了绿军装。道具是一本已被翻过好多次的《毛泽东选集》,她紧张得几乎不敢呼吸,拍下了自己十八岁之前的最后一个生日的照片。

照片洗出来,被放在照相馆门口的橱窗里展示,来来往往的人不免停住脚,感叹一两句,夸这姑娘真是天生好看,将来准能进文工团。萍姐姐自己看了,倒什么也没说,很快跑开,邻居小姑娘去看了八次,和小伙伴玩耍,也要故意绕道,走到照相馆门口,装作不经意地说:“啊呀,这不是萍姐姐的军装照嘛,辫子还是我梳的呢!”
要到很久很久之后,邻居小姑娘才会意识到,也就是从那张照片开始,萍姐姐不太爱出门了。
她比平常更喜欢趴在二楼的窗台,望向远方。她似乎在看着自己,又似乎什么也没看。她使劲伸长了脖子,似乎在听着什么动静,她在等谁?她在等待什么?小姑娘喊她,萍姐姐,萍姐姐。
她缓缓低头,只看了她一秒钟,又把头望向了远方。
* * *
小姑娘会忘了自己的生日,却牢牢记着萍姐姐的,她记着那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记着萍姐姐对自己说,到了十八岁,她就要去当兵了。
小姑娘自己家的成分不好,但她想,萍姐姐从来没有因为自己成分不好,就不跟自己玩耍,萍姐姐是真正的无产阶级,除了她,还有谁有资格当兵呢?
所以,她每一天都提醒自己,1970年9月23日,萍姐姐就要十八岁了。
可是,这一天永远没有来。
1970年的早春,乍暖还寒。夜里,萍姐姐的父母再次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母亲拿着手里的搪瓷茶杯就朝父亲扔了过去,父亲一边高呼“要文斗不要武斗”一边躲闪,杯子砸在墙上,没有碎,发出奇怪的响声,有点闷。萍姐姐几乎是从二楼冲下来的,嘴唇颤抖着,右手一伸,忽然指着父母说:
“你们别吵了,我妈来接我了。”
母亲有点晕:“我接你去哪里?”
“我妈叫警卫员开汽车接我去当兵,马上就走。你们这么吵,我听不到汽车声音了。”
“你妈是谁?”
“我妈是叶群。”
这是小姑娘听到的萍姐姐的最后一句话,确切的说,是最后一句完整的话。在这之后,她几乎又恢复了每天在窗台等待的静默,有时,小姑娘也会在弄堂里看见她在游荡,一边游荡一边呓语,隐约能听清楚的,只有“当兵”两个字。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邻居小姑娘,就是我妈。
而萍姐姐,最终没能等到自己的十八岁,在进了一次精神病院之后,她死了。
我妈把这个故事忘了很久,直到前几天,她去看了《芳华》。

我妈回来,讲了这个故事,讲得极为克制,到了最后,眼中隐隐有泪光。我听着,心里翻江倒海,忽然意识到,我对父母这一辈,了解得太少了。
我看着她的白发,看着她端着水杯的手,想象着那个特殊年代,那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想象我妈妈的青春。我瞬间觉得惭愧,自己做了那么多口述史,民国的,三反五反的,反右的,文革的,可我从来没有问过我妈的故事,没有关注过她的知青岁月,她的青春。
我们的时代,速度太快了,上学,工作,恋爱,总有一百种理由,我们肤浅地忙着,对于父母那一辈,我们就这样把他们丢下,他们如何度过自己的童年,如何度过青春年华,我们一概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