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现在的成都,打麻将赌输赢是无处不在,成为市民们最主要的娱乐活动之一。不过,不要以为这是中国国粹,玩麻将是自古亦然。殊不知,这个大众娱乐活动,在20世纪初的成都,却一度是犯罪活动。

将麻将视为社会问题发轫于晚清的城市改革,其时新式知识分子和地方精英将打麻将视为恶习,认为它既浪费时间,又是赌博行为,因此当在查禁之列。
1902年成都一成立警察,便采取措施禁止鸦片和赌博,两者都被当作是犯罪之后,这些活动就成了警方打击的重要对象。


晚清成都《通俗画报》上的时事画,讽刺某人家半夜打麻将引起了纠纷
晚清禁烟运动获得了一些成功,到1911年,鸦片的使用差不多就完全终止了。而禁赌则艰难得多,因为其经常在公共场合发生,但很难与其它许多娱乐活动特别是打麻将区分开来。而麻将既是娱乐手段,亦为赌博的主要手段。
与吸食鸦片不同的是,以打麻将为主要形式的赌博行为往往发生在公共场所,难以和其他娱乐形式严格区分开来。在晚清针对此问题的政令非常严格,警察挨家挨户、在街头巷尾展开搜查,尽可能搜集经营者、参与者和赌博组织的信息,并对违规者施行逮捕,加以罚款或体罚。
清末的成都有各种各样的赌博,如斗鸟、玩牌、打麻将等,这些活动经常在街头、巷尾、桥下、茶楼、烟馆、妓院等地方进行。改良者认为赌博危害甚大,由此造成的家庭纠纷和悲剧比比皆是,也因此扰乱了社会秩序。


晚清成都《通俗画报》上的时事画,讽刺赌徒输了衣衫,裹着被子无法下床的窘境
他们揭露一些赌棍经常设置圈套,骗取没有经验的参赌者的钱财。在20世纪初,改良者就呼吁警察将这些“著名害人之赌棍”送进监狱,警察局也颁布了规章制度来禁止此类行为,打麻将这一传统娱乐活动也被禁止。
社会改良者写了很多关于麻将使人堕落的文章来支持这项政策。例如,《通俗日报》刊登了以韵律诗形式写成的《麻雀十害歌》(晚清成都称麻将为“麻雀”),每行四个字,便于理解和传诵:
麻雀之害,多不胜述 。
劳神伤财,妨误正业。
习成贪很,最坏心术。
一朝争闹,亲友断绝。
长幼不分,男女混杂。
深夜不休,失火失窃。
流毒传染,风驰电掣。
举国若狂,老成饮泣。
然后罗列十个方面的危害,按职业分别描述了麻将怎样毁掉人们的健康、道德和家庭,参与赌博的官僚、士绅、学生、教师、商人、士兵和年轻妇女最终会有什么样的严重后果。如官员打麻将赌博:
长官雀戏,授下以隙。
僚属荒唐,不能戒饬。
县官好赌,懒检讼牒。
四乡莠民,赌馆林立。
如果商人打麻将,则后果是:
商界好赌,店规不立。
伙友偷盗,难于觉察。
千金一掷,资本消灭。
商务败坏,店铺倒歇。
如果是妇女打麻将,则是:
儿女学赌,不务正业。
家政不修,害在眉睫。
淫盗生心,门户不密。
在这个“十害歌”中,改良人士宣称消除赌博是建立“文明社会”的先决条件,甚至认为“赌博不除,宪法不立”,这即把赌博与国家的政治前途联系起来。


西方人镜头下的中国赌博
他们努力推行流行于欧美国家的“健康”活动,提倡人民“打球练习,赛船赛马”,鼓励人们去 “运动之场”、练身之房”、“园林遨游”、“弹琴咏歌”、“围棋象棋”、“阅书报社”,认为这样才能“社会改良,务达目的”。
《通俗日报》还发表了一篇题为《宣讲禁止赌博白话》的文章,该文用日常口语描述了赌博的罪恶:
提起这赌场中人来说,
那一个是不聪明的,
那一个是不狡猾的?
他想到世间的,
读诗书的人,
做生意的人,
做庄稼的人,
做工艺的人,
个个都想挣些银钱。
个个却不能顷刻间,
挣得许多银钱。
惟有那赌场中,
我的运气来了,
雪白的好银子,
横一堆,
顺一堆,
宝盒子一揭开,
众人都落眉落眼,
一齐输了,
我就赢了。
赢得好快当,
赢得好快活,
趁那时买些房屋,
买些好衣服,
一霎时就完阔起来了。
岂不是赌场中,
能够凑合人的好处吗?
因为如此,
赌场中的朋友,
个个讲究,
要熟读宝经,
懂得路子,
怎么一定是归身宝,
怎么一定是出门宝,
怎么一定是要倒拐。
要打处,
怎么一定是连笨三,
连笨四。
据那大赌家说起来,
真真有个道理。
能够照那宝经上来压宝,
就输了也值得。
这个路道,
惟有那著名的赌棍,
抽头吃利,
很熟很熟。
连结多少党羽,
买通多少衙门。
每逢有那会场戏场,
他们就要引诱些金娃娃,
活荡些生毛子,
安顿些造孽人。
在那赌钱的人,
以为这是个发财窝窝,
万万不肯丢他的。
殊不知赌场中,
那有个天天赌,
天天都赢的道理?
不输就赢,
不赢就输,
赢过了,
就会要输。
越输了,
越望赢。
一旦输干了,
没法了,
就便要糊思乱想,
打些烂条,
或纳些契约去抵押。
再又输了,
就不免或卖田地,
或卖房屋,
或卖家具,
均是做得到的。
你们想一想道理,
世间这些事你们说是有吗莫有?
须知到世间的人,
银子钱,
那个又不想?
你也想,
我也想,
不从那正业上想来,
终久是不长远的。
赢也赢得快,
却输也输得快。
由此看来,
到底去赌得赌不得?
人家说赌不得,
我偏说赌也赌得,
但看他是怎样赌法。
读诗书的人,
要在那学堂里,
赌些好学问,
赌些好本事。
将来到那官场中,
赌做一个好官,
那赌场,
是名成利就的,
可以赌得。
做生意的人,
要在那商埠上,
赌些好货物,
赌些好买本,
将来到赛会上,
赌做个大商业家,
那赌场是地大物博的,
可以赌得。
做庄稼的人,
要在那田土里,
赌些好粪料,
赌些好籽种,
将来到那试验场中赌做个大农业家,
那赌场是价值物对的,
可以赌得。
除了这几们赌,
我就要奉劝,
切切的去赌不得。
一家人有一个人赌,
便惹出一家人,
都吃那赌饭。
吃惯这赌饭,
正经事大家不肯做了,
是赌之为害。
不但害了自己,
并且害了子孙。
如何是好?
我奉劝世间人,
不但这压宝场中,
万万不可去。
……
正是在这种思维的指导下,警察大肆搜捕赌徒,收集赌窝和赌棍的有关信息,一旦发现,立即抓捕,或罚款,或体罚。
以前卖糖果、糕点、花生的小贩可以采用打赌或抽签的方式诱使小孩买他们的东西,这种被社会认可的流行方式现在也被禁止。在这样严厉的措施之下,赌博现象虽然没有完全消除,但得到了一些控制。


现在做糖人的艺人仍然实用转盘得奖来吸引小孩
1910年春,警察机关试图斩断赌博的根源,规定三天之内停止一切麻将器具的生产和销售,销毁所有储存的麻将用品,任何人如果再制造麻将产品,都要受到严厉惩罚。

从禁止赌博到禁止麻将,反映出改良者对赌博的深恶痛绝,同时,也是对成都最流行休闲活动的否定。警察机关的这一系列行动并没有杜绝赌博,反而引起了成都居民的强烈不满。
以麻将为主要形式的赌博在经历了警察反复对住宅、茶馆和街角打麻将的清查惩戒之后,却收效有限,这类活动仍然随处可见。
赌徒也有许多对付地方当局的经验。望江楼和文殊院成为赌博聚点,因为这些安静的、环境优美的地方不在警察的监督之下。
而城墙上、城门外、河边、桥下也成为赌博的主要地点,那些地方也经常因赌博发生争端。例如,一次在东门城墙上,一个年轻人在赌博时与他人发生争执被打死。北门外的道路一度是名副其实的赌窝,赌摊沿道路两侧铺开。
沿西御河的街道也是赌博的去处,一次警察突然降临,一群赌徒疾速逃离,一位穿昂贵皮衣的男子翻过墙壁,忘了另一边是御河,直接掉进了肮脏的河水里。
有些人在城内街道上摆摊设点赌博,某年仅在春节的第一天,警察就在包家巷抓到五六十个赌徒,第二天又在罗公祠抓到四五十个。
虽然茶馆的经营者不敢公开助长不合法的活动,但是他们也从未积极加以制止。一名报纸的记者谈到,他在一些茶馆随处可见人们赌得热火朝天,桌子上、椅子上,甚至地上,到处都在进行。
无论警察是怎样搜查,赌徒们却能与之周旋,躲过难关。例如打麻将的人将桌面上铺上绒布,以避免警察听到声音,闯进民居搜查。难怪改良者傅崇矩感叹道“赌窟中人,皆有绝大本领,绝大神通。”
没有一种改革能够迅速取代已经存在多年的生活方式。因此,尽管警察从晚清便不遗余力地禁赌,但民国初期,赌博在公开场合和私下里仍然十分盛行。
晚清以来,地方当局尽了最大努力控制赌博,但是成果并不明显。原因很简单:赌博有着根深蒂固的文化基础,它既是个人和家庭休闲活动,也成为一项陌生人之间的公众娱乐。而且,很难将赌博与玩扑克、打麻将等流行的娱乐活动清楚地区别开来。虽然地方当局投入了很多精力控制赌博,但似乎他们并未赢得这场与赌徒的较量。
这个禁赌的努力是由曾经留学日本的晚清改良者、后来任四川巡警道的周善培所发动的,他的此举遭到不少成都的愤恨,更何况许多强制性的措施,造成人们日常娱乐的限制。这也是警察总办周善培在清王朝倒台前后,备受各方批评和痛恨的原因。由于他是秃头,人们骂他为“周秃子”。


周善培


周善培的书法
经历了20世纪早期成都生活的郭沫若这样解释到:“在漫无组织的社会中,突然生出了这样的监视机关,而在创立的当时又采取了极端的严刑峻法主义,这在一般的穷人不消说是视为眼中钉,而就是大中小的有产者都因为未曾习惯,也感觉不便。”


郭沫若
警察这一举措不但表达了改良者禁赌的决心,更是他们对中国最为流行的娱乐活动的彻底否定,但亦没有任何改良能够将业已流行数百年的大众娱乐立即叫停。
麻将在民国时期依旧在各种公共及私人空间大为盛行,原因便是其易于操作、上手轻松,不论作为家庭消闲活动、或大众娱乐形式都颇为合适,更不用说其所基于的极其深厚和稳固的文化土壤了。

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之一胡适便将麻将视为“国戏”,并通过写作《麻将:漫游的感想之六》一文加入了“反麻运动”。他文中强调,过去中国的三个恶魔:鸦片、八股和裹小脚都已不存在了。然而麻将则是第四个恶魔,它发展得异常兴盛,却没有人批评它对于国家民族的损害。
胡适进而计算了浪费在麻将上的时间:“麻将平均每四圈费时约两点钟,少说一点,全国每日只有一百万桌麻将,每桌只打八圈,就得费四百万点钟,就是损失十六点七万日的光阴。金钱的输赢,精力的消磨,都还在外。”


胡适
胡适对人们打麻将真是非常愤愤然,认为一个沉迷于麻将的民族,是没有长进的民族。甚至对国人打麻将的迷恋,感觉到了民族的危机:
我们走遍世界,可曾看见那一个长进的民族,文明的国家,肯这样荒时废业的吗?一个留学日本的朋友对我说:“日本人的勤苦真不可及!到了晚上,登高一望,家家板屋里都是灯光;灯光之下,不是少年人跳着读书,便是老年人跪着翻书,或是老妇人跪着做活计。到了天明,满街上,满电车上都是上学去的儿童。单只这一点勤苦就可以征服我们了。


民国时期的妇女麻将战
在1930年代国民政府发起“新生活运动”,国民党意识到了麻将在普罗大众中的受欢迎程度,因此并未对麻将加以取缔,而转而推行“卫生麻将”,指每次游戏不打超过四圈牌。这里的“卫生”应该理解为“健康”,即不牵涉赌博,而且不是长时间的玩。
其实,也有不少人为麻将辩护,认为是有益于大脑活动,也是社交的利器,更为那些玩不起高档娱乐的民众,提供了许多欢乐。
不过,为茶馆和麻将辩护的声音,很快便湮没在了此起彼伏的批评浪潮中。到1949年后,甚至麻将被划归为“旧社会”的残余,在文化大革命的“破四旧”中,被彻底摧毁。


都江堰2380人同时打麻将的壮观场景
然而人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跨过21世纪的这么多年之后,麻将不但没有衰落,反而发展到了新的高度。胡适先生当年担心的麻将可能是“亡国的大害”,非但没有出现,而且在全国一片麻将声声中,中国经济似乎是越来越繁荣。
作为中国传统娱乐的麻将,在现代化、全球化、科技高度发展的时代,还能繁荣多久?这是谁也无法回答的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