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饭点打车去簋街很容易被司机白眼。
从东直门到北新桥,滞在路上的汽车像一个个瓶塞,堵在朝阳和东城之间。堵到不耐烦了,司机总会问你:“姑娘,簋街有什么可吃的?干嘛非往这儿扎堆?”
夜晚的簋街
“簋街有什么可吃的?”是一个不太容易想明白的问题。簋街上下20年,餐厅更迭加上居民搬迁,能说出这条街所以然的人越来越少。 但有这么一个人,他对于“簋街有什么可吃的”,总有层出不穷的答案。
这个人每天下午五点准时出现在自家胡同口,他家胡同正对着簋街,紧挨着丹东黄蚬子海鲜。如果你在晚饭点的时候正好经过那里,他会先问问你一会儿想吃什么,比如想吃烤串该去哪家,想吃小龙虾该去哪家;如果还没想好,他会说:“你就去旁边那个新疆菜,刚开的,里面还有人跳舞。”
这个人叫老于,以上的话都是他边炸着灌肠边说的。
老于的灌肠摊
老于是个老北京,在簋街长大。灌肠是他从爷爷那辈学的手艺,现在在自家胡同口支了个摊卖炸灌肠。
“来吃灌肠来啊,全北京最牛逼的灌肠。”
“你们吃灌肠的起点太高了,以后可难办了。”
是老于的“欢迎光临”和“下次再来”。日复一日,每个光顾的人都能收到这么两句话。
因为老于的能说会道让他在小龙虾和大餐厅包围的簋街出了名。有人专门搜着网上的攻略去找他。老于的灌肠卖30一份,有人觉得太贵,但其实一份灌肠加上跟老于聊两句,已经值回票价。因为不论跟老于说什么,能得到的回答总能超乎期待。
老于售价30元一份的灌肠
在老于那里买灌肠的人,大多都带着听故事的心。小小的,一平见方的灌肠摊,其实更像一个民间书场。
“簋街的事儿啊,一句两句说不清……”
1|簋街初成
那不如从簋街还叫东内大街的时候说起吧。
那时候这里最有名的地方还是稻香村的东直门总店。八十年代初,靠着北新桥街道投资的八万块钱,稻香村在街道缝纫厂的厂房里复兴了这块当时就已经倒闭了六十多年的老牌子。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稻香村
第一个在这条街上开通宵营业饭馆的是李小林。 那是1988年,他那家店叫“晓林菜馆”,也就是后来的晓林火锅。当年北京的夜晚太安静了,在中国的老外们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在这里发现了凌晨营业的饭馆。一时间,口口相传,给这条街聚集了第一拨外来的人气。
到了1993年,金鼎轩开张了,不过它一开始的名字是“金鼎酒楼”。直到2002年搬到地坛之前,它都是簋街人气最旺的地方之一。就是那几年,金鼎轩是北京餐饮业出了名的利税大户。
香港回归那年,28岁的花雷带着50万拆迁补偿款到了簋街,开了花家怡园(小宽曾详细写过花家怡园和簋街 👈戳)。这时候的簋街已经有四十多家餐厅了,东直门的夜宵矩阵也初具了规模。
北京人大多觉得生意做不过外地人,北京菜在自己的地界也算不上火爆。比如现在整整一条将近两千米的簋街,经营着北京风格的餐厅不过十分之一左右。但在九十年代,这里餐厅的主人们其实还几乎都是北京人。
出于不同的抱负,他们纷纷在这条街上蹚进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拨下海潮。就像一切历史规律那样,这个街区在深夜的灯火通明始发自民间的自由生长。但这些北京人想不到的是,这里未来的命运会三番五次被带上不同的道路。
但我们暂时按下不表。
就像大家知道的那样,簋街以前是不叫簋街的。九十年代,因为这块地方通宵营业的饭馆越来越多,白天不如晚上热闹,就有了“鬼街”的名字。后来因为“鬼”听起来不够高雅,便取了同音的一种古代青铜器“簋”,“簋街”二字算是定了下来。千禧年簋街正式开街的时候,要做一个表现“簋”的雕塑,但谁都不知道“簋”到底长什么样,于是就做了一个差不多的青铜器“爵”立在东直门桥头,直到2008年房山出土了一个西周时期的真簋,才急急忙忙把原来的那个撤下来,换成现在的样子。
2008年之前簋街立错的“爵”
簋街现在的雕塑来自2008年北京房山地区出土的西周伯簋
2|命途多舛的簋街
以千禧年为界,簋街经历了两个时代:前一个时代欣欣向荣,后一个时代命运多舛。
在经过十年左右的积累以后,跨进21世纪的簋街成了北京唯一一条规模化的通宵餐饮街,这里聚集了全北京精力最旺盛的年轻人和最会做生意的饭馆老板,就像彼时飞速前行的首都速度一样,这条街体现出来的不是纸醉金迷,而是蓬勃的生命力。
正式开街以后,事情却没有照例一帆风顺下去。2002年,簋街感受到了来自外界的第一次压力,作为东直门周边拆迁改造的一部分,这里一半的店面面临拆除,当时从媒体到业界专家,纷纷预测簋街会就此消失。
十几年前的午夜,年轻人能去的地方不多,簋街要拆了,成了大新闻。其实开工拆迁当日正好是“315”,两会也刚刚结束,能占领报纸头条的内容绝对不少。但对簋街命运的关注,还是让簋街独压头筹,成了那天京城各家新闻媒体的头条。
簋街拆迁当天的报纸头条
被拆除的簋街老金鼎轩
在传媒行业混了不少年的老李现在还记得,簋街开拆的前一天,他也去亲眼见证了簋街那天声势浩大的“告别仪式”。出租车开到金鼎轩门口,服务员立马迎上来,还不忘给的哥发瓶矿泉水,店内发着地坛新店的优惠券,热闹的跟过年一样辞旧迎新。除了金鼎轩,街上其他的店家也都进行着自己“最后的晚宴”,厨子走出后厨跟顾客敬酒,服务员则一个不落地发着优惠券和名片,每一家都想在这一顿饭里拴住老顾客的心…
2002年,往来于簋街和地坛的金鼎轩新店接送专车
一年后,这些餐厅被带上了不同的命运道路,有的搬了家,有的关了门。但好在簋街还是熬过了来。
还没喘口气的功夫,又遭遇了2003年的非典。街上越来越萧条,有的餐馆只好改做外卖生意。直到花家怡园牵头搞起簋街龙虾节,才重新为簋街聚集起人气。人们把“簋街龙虾节”这件事称为簋街的第二次复兴。的确,很少有哪条餐饮街能像簋街这样经历了大风大浪后还能繁荣依旧。
去年簋街大规模整治的时候,这条街上的老商户们已经对如何应付城市发展给经营餐厅带来的附加成本了然于胸。政府给簋街一度野蛮生长的门头牌匾做了限制,餐厅老板们便迅速在第一时间找到出工最快和成本最低的工程队过来改造。
他们懂得在这条街上顺水推舟好过逆水行舟,这就是这条大街的生存方式。十几年里簋街经历了三次重新开街,就像一个人的成长一样,生长于自由散漫,又被迫接受别人的塑造,直到渐渐学会与这个世界相处的方式。
3|簋街,簋街
今年五月份,二环里最豪华的公共厕所矗立在了簋街中间。
镜面的外墙和极简的形态让这座厕所仿佛从天而降,跟周围店家的仿古装修格格不入。晚上出来遛弯的附近居民纷纷掏出手机拍照,称着金黄色的路灯,这座能反光的厕所就变成了金色,成了大家的谈资。
簋街的新型公共厕所
跟它一起面世的,是一个看起来学会了节制和一点新兴美学的簋街。现在的簋街就像这座厕所一样,一夜之间跟着人们的消费一起升了级。甚至让人忘记了,在去年整修动工的时候,还有人猜测簋街会不会再次走向萧条。但簋街每一次都是这样,在它以全新的样貌示人时,从前飘散在空气中的忧虑就会烟消云散。
你依然能在街上看见重复着:“美女别走了,就我们家吧。”的服务员,就像现代主义的公共厕所门口依旧坐满了下棋的老头。去年整修的刚消息传出来时,还有人担心它会不会像三里屯脏街一样谢幕,但一如往常,簋街是经得起折腾的。
在那座“金色”的厕所对面,老于的灌肠摊也升了级。有了微信支付,还卖起了扒糕,扒糕是在家里做好了端出来的,一小碗,也是30一份。门口依旧常常簇拥着想听老于瞎贫两句的人,觉得定价过高的人也依旧会在路过时说两句闲话。
老于的灌肠摊已经全面实现微信支付
说到这我觉得老于的灌肠和这条街之间有着一种莫名的联系,比如你说他的灌肠是地道也罢,宰客也罢都不重要,因为懂吃的人肯定也知道隆福寺丰年灌肠没关的时候才是北京城里最该去尝尝的。
如今的簋街,已经不再是伺候嘴叼老饕的地方。但不管你是谁,既然来了,就没道理不吃吃喝喝。所以还不如放下各种包袱,随随大流吃一顿,做个北京夜晚里轻松友好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