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不到 5点天就快黑了,秋天的雨水丰沛,行道树枝头密集的鲜红果实,在猛烈的大风中阴云下震颤着。收起格纹折叠伞,我比约定的时间早了 45分钟到达帕丁顿附近的那家咖啡馆,点一壶薄荷茶暖暖身子。今晚是团队全体成员第一次碰头。这咖啡馆里面黑摸摸的,生意冷清得很,墙上有个硕大的时钟投影,秒针不断地一格一格跳动着。一个时钟就占满了一面墙,挑了这么个咖啡馆讨论事情,是还嫌不够紧张么?毕竟我们只有48个小时。1
昨天我在从曼城回来的火车上接到扑克的电话,邀请我一起参加 48小时国际电影挑战赛。我们需要组成一支团队,在今天晚上 7点收到比赛命题的48小时之内,写剧本,拍电影,剪辑,做后期,周日晚上 7点之前交给主办方。
扑克告诉我,这将是一个七人团队。
我刚刚把蜂蜜调进薄荷茶里,德国小保姆阿妮卡就到了。她是团队里的女演员,眼睛蓝绿,头发偏棕,双颊饱满。毕业于表演系,来伦敦逐梦,但苦于没有机会,现在在做幼儿保姆。
正聊着天,来自澳大利亚的制片人扑克就走进来了。万年扑克脸,长得很清瘦,络腮胡毛茸茸的,和头发一样是金红色。这个团队是他组织起来的,他和黛比一起开的电影公司一直在亏损,进账至今为零,他希望拿个奖给公司加点名气。
随着怪腔怪调的一句“大家好”, 店里接着走进来一位摩托车骑士,手上抓着头盔,这是来自爱尔兰的男演员杰纺。杰纺现在拍的片子大多薪酬微薄,所以他也在餐厅里面当服务生养活自己。他满头卷发,脸瘦长,算是英剧中流行的马脸长相。
随后是摄影师汤姆和导演黛比背着一大堆摄影器材在 6点的时候准时冲了进来。汤姆留着略微的山羊胡,头发有些发白,看起来像个物理老师,个子很高,不苟言笑的样子。这或许会是他最后一只片子了,因为长期的入不敷出,他最近打算改行。
英国导演黛比的头发就是一朵蓬松的大蘑菇云,皮肤蜜黑,身上总喜欢穿着超过五个颜色。她充满了理想主义,很有主见,创意十足,可惜不善于做生意,与扑克的公司开了一年,常给人做不要钱的视频,却总也没有回头客。
今天最后一个姗姗来迟的斯蒂夫既是这次团队里的音效师,也是黛比的未婚夫,喜欢戴颜色鲜艳的板材眼镜。他很小就随妈妈从卢旺达到英国生活,现在是个伦敦中心区的会计,常加班。可在面对一堆财务报表的生活中,他却梦想当个电影人。
这样,七个人就算到齐了。
当时聚集在一起的我们,因为种种原因,都太需要这样一个奖项来让自己振奋起来了。于是,在咖啡馆的那夜,我们都穿戴上了电影人的身份。我们不再是失意的保姆,服务生,小职员,财务会计 ,不赚钱的创业者;我们是演员,录音师,导演,制片人,摄影师。
我们是电影人。
2
我用叉子拨弄着盘中清脆的凯撒色拉,跟坐在我对面的扑克讲话。那个晚上,咖啡馆里巨大的时钟就在扑克的脑袋后面滴滴答答地转动。
7点钟,扑克一边嚼着三文鱼通心粉,一边用手机刷着邮箱,悠悠地说道:“有一封新邮件进来了。”看到他,总想到 “头狼”这个词。当他走进任何一个场子里,人们都望着他,期待他的发言。而他总是往位子上一坐,轻松地后靠,用他那慵懒的澳大利亚口音慢慢地说话。
大家同时安静下来,放下了手中的餐具,看向他。
“今年的题目是,”扑克挑了挑眉,用鼻子笑了一声,“恐惧。”
48小时倒计时开始了。
“电影长度限制在 5分钟以内。”斯蒂夫皱了皱眉头,他对数字很敏感。
“要用这么短的时间讲一个扣人心弦的故事,我建议在前半部分用紧张又有趣的剧情构筑盲点,然后让结果反转,出乎意料之外。”我研究过了此前所有得奖的短片,觉得都是这个结构。
“并且整体节奏要快。”摄影师汤姆深思了半天,憋出几个字。
“那我们就定下这个结构,没太多时间犹豫了。”扑克敲敲桌子同意。
我先向大家抛出一个想法,恐惧变胖。背景设定是假定这是个“是胖子就得死”的世界,甜食是禁品。镜头开始是一身皮衣的性感女间谍设定,非常慌张,躲闪着自己的丈夫。他的丈夫以为她有了外遇,各种冲突,质问,最后关头她才忍痛掏出一个甜甜圈,毫无控制的大咬起来,吼着:“我只是怕胖,但是我还是想吃!”
我一边说着,扑克一边帮我演了出来,肢体动作夸张,表情却很僵硬,逗得大家都笑出了声。
我抛砖引玉之后,大家也开始纷纷提出想法。黛比这时候又提了一个想法:“不如拍一个女人害怕老去的故事,疯狂地用很多东西保持青春?比如用奇怪的水果,去刻意谈恋爱之类的?嗯…算了这个故事会很拖沓,5分钟之内可说不完。”她说着说着又自我否定了。
沉默了一会儿,老学究汤姆说道:“既然要有紧张的氛围,那不如设定场景在一个幽暗房间,桌子上有个炸弹即将在5分钟后炸响,屋子里两个人却留在那里谈话,虽然汗不停地下滴。然后故事慢慢揭晓这两个人为什么会在房间里。”
大家听了都没说话,好像可以看到这个故事的画面感很好,但是哪里不太对。
“这是个很好的场景,可是没有情节。”扑克想了想,歪着头直接点了出来。
杰纺抓了抓那一脑袋卷毛,说道:“不如想想,害怕生孩子是不是也可以有个好故事?”
黛比两眼发光地接过话来:“一对年轻夫妇害怕生小孩,就努力跟对方保持距离,做出各种荒唐行径来,应该会很有趣。”
“连拍照都不敢凑在一起,坐公交车也是一前一后!”杰纺也觉得很有趣,补了一句。
扑克大笑着说道:“他们牵手的时候都用塑胶手套避免接触,接吻的时候隔着保鲜膜!”
“就要这样又荒诞又蠢的感觉!然后整个家都裹上保鲜膜!最后两个人一定要都被保鲜膜缠得死死的。”黛比拍手赞同。
“结局是两个人最后大吵一架,可忍不住重归于好,爱上了生孩子!”结局要有反转,我强调道。
“哈,就这么办!”这个想法出来的时候,团队里的每个人开始纷纷不停的说出一些情节,笑着闹着,激动不已。
“那不用多说,就是这个故事了。这么多人因为这个故事感到兴奋,冒出这么多新的细节。”黛比点点头,这个故事的延展性很好。
“这个故事的逻辑线要再梳理一下,两个人究竟为什么隔离彼此?是两个人共同的决定,还是一方的要求,另一方出于爱而配合?”汤姆问道。讨论中,扑克,黛比和汤姆三个人就是黄金组合。扑克和黛比的创意四处喷射,而汤姆则冷静地帮他们抓后面的逻辑,时不时去挑战脚本是否合理,背后的故事是否能自圆其说。
最后想法大致出来后,黛比,汤姆和扑克留下来通宵把剧本理顺, 其他人先行回家休息,明天一早六点来我的公寓集合。我们目标是在周日三点之前完成这个作品,因为周日下午我们都要去参加礼拜。
遇到这群人,或许是我来伦敦目前为止最美好的经历了吧。只有四个小时可以睡了。闭上眼睡觉前,我想。
3
在这群电影人里面,我打算先做好一个厨子。
在黑暗料理横行的大英帝国,如果一个学徒除了在拍摄当中做好杂工,还能成为摄制组中的一个好厨师,也是一件好事。所以我早上 5点就爬了起来,开始准备英式早餐:煎蛋,烘焙黄豆,烤面包,切起司,煮蘑菇,然后不可少的是约克郡红茶搭配鲜奶。
不出所料的,当两片烤好的土司刚从烤面包机里跳跃而出的时候,阿妮卡又提前半小时摁响了我的门铃。她身上带着德国人极强的守时观念,若是与人约好了时间,总会提前半个小时到。她会计算好一切可能导致迟到的意外情况,包括地铁罢工,公交改线,道路封闭等等,而往往她所预计的意外都没有发生,因此总是提前半小时。
门一打开,她就扛进来一个大箱子,里面除了她今天要穿的几套衣服,还有一个德国咖啡机以及一包名字古怪的咖啡豆。她只愿意喝那一款咖啡,所以不论到谁家做客,她都随身带着咖啡豆,而她又预计到或许不是所有人家里都有这款咖啡豆匹配的咖啡机,所以她也总是再扛一台咖啡机。哎,德国人。
随后的半小时里,一个个睡眼惺忪的人都到了。扑克和黛比只睡了一个小时,一进来就嚷嚷着要喝茶,必须加上满满的三勺糖。
一开头是杰纺的独角戏。
他坐在沙发上等待着摄影师汤姆调焦,可他一点也没闲着,精力充沛得很,在那里扭动着腰肢装说唱歌手,唱很烂的 B-BOX,随意编着词,听起来倒也很有趣。他当服务生的时候也是这么闹腾着娱乐顾客,往往得到的小费也最多。但是杰纺在拍摄的时候会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就像把自己的灵魂剥离开来,换成另一个严肃的自我一样。
他是一个聪明的演员,常常黛比说出指令却还没解释的时候,他已经明白黛比要什么了。他昨晚睡得也不多,连夜把故事中的这个男子的人物设定都想清楚了。他觉得这个丈夫应该是略带一点懦弱的尿布推销员,怕自家强势的德国老婆,喜欢用运动来发泄精力,然后需要带一点苏格兰的可爱口音。
接下来拍的是阿妮卡和杰纺的对手戏,拍得还算顺利。阿妮卡今天竖着光滑的发髻,刷上了蓝色的眼影,带着厚质的黑框眼镜,她的人物设定,是一个事业心强的生物老师。但我这样的外行也可以比较明显地分辨出,阿妮卡的演出经验比较少,有些语言和表情都不够自然。
拍到阿妮卡讲解自己的排卵期的时候,扑克在镜头旁边习惯性地脱口而出:“卡!重新来!”
黛比安静地看了他一眼,歪了歪头,说道:“你可不可以不要喊‘卡’?因为我会希望她继续表演下去。”
扑克马上道歉,因为他不小心犯了个伦理错误。在拍摄的时候,导演最大,制片人是不应该干涉的。
除了这个无心的小插曲,整个团队的分工合作很顺畅,演员,录音师,摄影师,学徒工都各司其职,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4
下午四点的时候,需要趁着天还亮拍几组室外的画面,全部人都下楼去拍摄。我还特意摸了摸口袋,钥匙在。
趁着夕阳还没有完全落下,我们迅速抢了几组画面。弗伦区这里都是维多利亚时期的建筑,我所住的街区全是红砖的小公寓楼互相依偎着,住一楼的邻居们种植着玫瑰,开放得异常硕大,花瓣色泽通透,在夕阳的蜜色光辉里和人影粘黏在一起,气味暧昧。
拍完我们起身上楼,整个拍摄进程比预计的还是晚了三个小时,接下来可得抓紧了。可当我把钥匙从口袋里掏出来的时候,我惊觉我出门随手抓的那串钥匙是保险柜的钥匙。公寓的钥匙,想必是被忘在了厨房。
接下来的所有剧情都需要在室内拍,而我们却全体被锁在了门外。更糟糕的是,伦敦在周末的这个时候,是找不到锁匠的,都下班了。
“别急,会有办法的。”一如即往的不紧不慢,斯蒂夫试着用手上的纸板撬门,数次从不同的角度去尝试,全都失败了他也不恼。他这人脾气真的很好,近来唯一一次崩溃也不过是被堆积如山的财务报表逼急了,就拿起笔把白色办公桌画满了电影插图。
“试试这个。”我拔下头上的发卡,让杰纺试着往门锁里捅,可还是没有效果。事实证明,我们都不适合当小偷。
“完了……”我情急之下飙出了一句中文。
斯蒂夫一听就笑了,常年的会计工作赋予了他细心温柔的性子:“ Liz,别担心,很久之后你回想今晚,就会想起我们这一大群人在一起撬门,到时候你会笑起来的。”
阿妮卡和汤姆跑出去买工具,我让他们买两根长钉子,发卡太细软了,无法推动门锁。
我偷偷看了眼黛比,当时还不熟,挺担心她也着急上火,可没想到她却笑着说道:“我们上次在斯蒂夫家烧烤,也遇到了一模一样的情况。”
“上次啊,对的,我们的炭火还在烧,结果全部人都锁在了门外。最后我们报警了,警察冲过来拿斧头把门给砍烂了,不这么做就要起火了。今天还算好的,厨房里没有正在煮东西。”斯蒂夫安慰我似的说道。
可这话一点都没安慰到我,我可不希望我的门被砍烂,房东一定会让我赔一笔巨款的,外加昂贵的安装费。想到这里我的心都揪起来了,眉头皱得根本解不开。
“要不干脆我翻墙进去。”杰纺挑挑眉提议,却立刻被我翻了个白眼拒绝了。亏他想得出来,我住在四楼,我可不想让这个未来的影帝为了我的钥匙丢了性命。
“那还是先休息一下好了。”扑克永远是一副不懂得紧张的扑克脸,掏出手机放起了音乐。幸好这时候没有邻居经过,不然看到我们在楼梯上自上而下坐了一排发着呆,恐怕要被吓到的。
三首歌的时间过后,汤姆和阿妮卡就风风火火地冲来可汤姆用长钉子在锁上捅了半天却还是没奏效。
“难道真的要叫警察拿斧头来吗?”我不禁问道,哎,脑中那个警察破门而入的影像是去不掉了。
而这时候,扑克用手中的厚底玻璃瓶当锤子,对着插进锁孔的钉子一顿猛敲。
突然之间,门开了。
我们愣了一秒钟,爆发出获得奥斯卡奖一般的欢呼。
5
吃晚饭的短暂间隙,杰纺,扑克和汤姆走到厨房里帮我洗碗。扑克把洗碗精挤了一大坨进碗里,然后兑了水,迅速地拿海绵胡抹一通,一会儿又旋风般地闪了出去扛器材。杰纺细细地把碗碟用水冲洗干净,用干布擦拭好,顺带把放在一旁的花束整齐的放入花瓶中,温柔地抬起头问我:“还有什么我可以帮忙做的?我很在行哦。”而汤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地把我一个玻璃杯给打破了,灰溜溜地沉默离开了厨房。
大家吃完晚饭,又快速地投入到拍摄中。就这样,我们把大部分的场景都拍了,剩下最重头的一场戏:吵架。故事里,尿布推销员老公和生物教师老婆一开头很甜蜜,觉得互相保持距离不生孩子很好。可后来,越来越被对方吸引,就走上了强迫症的极端,把家里的东西全都用保鲜膜盖住了,两夫妻之间也隔着保鲜膜,最后彼此身上也裹了厚厚的保鲜膜。最终两个人受不了了,狠狠地吵了一架。
为了这个场景,全部人一起手忙脚乱地把我整个家,包括电视沙发水果刀叉全都裹上了保鲜膜,连我从约克郡带回来的一只铁质猫头鹰挂件都没有放过。
这个故事带一点荒诞,但双方吵架的情感却要求很真实。在这个场景里,阿妮卡要从厨房探出头跟杰纺吵架,然后把裹了保鲜膜的餐具和鞋子扔到杰纺身上,两个人还有肢体上的扭斗,最后阿妮卡哭泣而去。这是一场动静很大的夜戏,双方的情绪要很足。
而这时候,我的公寓门外传来了有力的敲门声。
打开门,是我楼下的邻居,已经秃头的地中海褐发男子,竖纹的睡袍胡乱披在身上,说话吹胡子瞪眼的:“现在已经是凌晨了,我希望你们在半小时之内能恢复安静!”我连连道歉才把他送走。
我们半个小时之内一定要拍完这场戏,否则邻居可以因为噪音而报警。可阿妮卡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原因,却总是嬉笑着抓不住感觉。黛比虽然是导演,但是今天一整天她几乎不吃不喝的,灌了太多咖啡,现在头疼欲裂,几乎说不出话来。
斯蒂夫轻轻给黛比揉着肩,向扑克递了个眼神。这时候扑克走了上去,按住阿妮卡的肩,用他的蓝眼睛凑近了阿妮卡的眼睛,说道:“阿妮卡!闭嘴,听我说。下一条我们要一遍过,你把你的怒气拿出来,把所有的东西都砸在杰纺的头上,你要歇斯底里地发火,听到了没?”
其实扑克的语气并不严厉,但不笑时的他却威慑力十足。他在当制作人之前,有十年的时间都在酒精和药物中度过,当过混混,酒保,卡车司机,虽然现在已经完全告别了过去,可是那种粗粝感跟当年的纹身一样留在了他的身上。
这个架势,吓得阿妮卡缩了缩脖子,点了头。扑克就站在那里把阿妮卡该演的戏演了一遍给她看。
最终正式重拍时,吵架,扔东西,打架,一气呵成,我们终于完成了这场戏。大家随后迅速把我的住所回复原状,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只剩黛比留宿我这里。我半夜起身喝水的时候,看见她还在客厅的黑暗里默默地对着电脑剪辑,估计又打算通宵。
6
第二天早晨,我迎着晨光对大本钟揉了揉眼睛, 8点钟了。
因为缺乏睡眠,我的眼睛都花了,跟做梦似的,这群人怎么又从我身边冒出来了。杰纺还在旁边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地上蹿下跳,阿妮卡噼里啪啦不停地对着杰纺说着话,汤姆挨着阿妮卡不紧不慢地架着器材,黛比看着画面叫汤姆把机位再往左移一点,斯蒂夫解下自己的围巾围在黛比身上,我把缠绕的电线从斯蒂夫脚下挪开,而抬起头扑克给我递来了一杯咖啡。
泰晤士河边风很大,把阿妮卡吹得披头散发,杰纺则被吹出了两颊高原红。强劲的风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常常演员话说着说着,一片落叶就贴到脸上了,要不就是头发吹进眼睛里了。勉强在下午三点之前拍好了所有镜头,可是扑克告诉我们剪辑至少还需要再多两个小时才能完成。
而此时,教堂的最后一场讲道快要开始了。
接下来,去教堂还是留下来剪辑?如果我们现在选择留下来,我们就有充分的时间找合适的音乐,做后期,把片子的质量更加提升。今天晚上 7点之前,我们可以安安稳稳地把片子交到主办方的手上,不用担心因为迟交而前功尽弃。
我们大家沉默了大约 10秒钟,可是我可以看到每个人脑中都弹出大概十万字的内心字幕。
“走吧。”扑克带头收拾器材。
“去哪?”黛比好像在期待一个可以留下来的邀约。
“教会啦。如果我们为了剪片子而放弃自己的信仰,那么即使赢了比赛又有什么意义?”斯蒂夫拍拍黛比的脑袋,大家一起收好东西去乘地铁。
今天的敬拜歌曲我们用尽了全力唱着,欢脱地跳着。我们的光头牧师盖瑞今天讲的主题是:“忍耐”, 分享的是《罗马书》经文:“ Trouble gives us the power of waiting; And waiting gives experience; and experience, hope;And hope does not put to shame.”说的是患难让我们有等待的能力;耐心的等待给予我们经验;经验的累积带来希望;而希望的光使我们不至于羞愧。
牧师结束讲道,才刚刚说出:“今天就到这里,神祝福你们。”我们七个人就唰的从位子上窜起来,不礼貌地越过人群向外夺门而出,窜进了离这里最近的一家星巴克。要知道平常黛比和汤姆他们恨极了星巴克,连 Costa和Cafe Neo 都深恶痛绝,这次时间紧急,他们也只能妥协于这标准化的咖啡。
我们霸占了一张最大的木桌,电脑和各样器材铺满了桌子。快速剪辑的要点,在于心要狠。初稿剪出来竟然有八分半钟,超过上限三分半,只能大刀阔斧地割肉,该下刀就不能犹豫。我们就这么热火朝天地奋战着,最终在六点四十分的时候完成了可以交出去的版本,期间有两次差点打翻热咖啡,让扑克和汤姆的电脑彻底报废。
“时间不够了,不能再调了,赶快冲吧。”扑克看了看表,站起来收拾东西。
主办方的公司离咖啡馆不远,我们迅速奔向了地铁,根据谷歌地图,总路程正需要二十分钟。但谷歌地图没有告诉我们的是,在拥挤的人潮当中行进奔跑要多久,以及那时不时就会故障迟到的地铁车到底能不能准时到达。当我们到达 Oxford Circles 站,已经是六点五十七分了,办公室在下一个街角拐弯处。
“跑,每个人,跑!”扑克一声令下,全部人举着器材向前狂奔。
在满是行人的牛津街上,现在正是人们结束大采购在路上悠闲踱步的时候。我们七个人几乎披头散发,满面通红,举着大包小包往前飞奔,也顾不上一路撞到了多少个购物纸袋,只能高喊着:“抱歉,抱歉!”一边从人群中粗鲁地推开一条路,不停地向前跑。再晚几分钟我们就失去提交最后作品的资格了。
我一边跑,一边觉得我们这样有点蠢。我们应该找个跑得最快的去交稿就行了,为什么七个人要这样跑成狗。但是我又觉得,大家都希望能够在那个最终的时刻,带着我们共同的作品走进主办方的大楼。
可我们需要这样一场奔跑,把困顿都丢掉。
闪进一条小道,扑克最先冲进了办公楼。我鼓着最后一口气跟着跑进去,和其他人一起瘫在墙边。呼,终于算是赶上了。
7
交上作品的五天之后,全部参赛者都受邀去一家红砖小酒馆,主办方包了场。我一下班就赶了过去,却在潮湿的小巷里穿行,迷了路。这里是个幽暗的酒吧区,闪着红黄色的霓虹,每间店门口都有长长的队伍在等待进场,女孩们在冷风中穿着单薄的裙子。
找了许久,才看见红须黑衣的扑克在街对面向我招手:“嘿,在这里!”除了杰纺今晚要工作,大家都到了,一人拿了一杯饮料,挤在木椅旁边聊天。我一边聊着,一边偷瞄着四周。六点钟方向那群人看起来很干练,就跟我经常会接触到的广告导演一般,穿着有质感的衬衫加上黑框眼镜,时髦的书呆子风;三点钟方向带头的那个壮汉看起来特立独行,双臂满满的纹身,戴着鲜艳的毛线帽;还有站在吧台旁边正要拿鸡尾酒的那个女导演,皮衣裹身一头红发鲜艳,气场十足。
我扶了扶眼镜,幸好有自己的伙伴在,让我觉得很安心,否则或许我永远都没有勇气踏进这里。
主办方敲响了杯子,好一阵才让整个酒馆安静下来:“大家安静!嘘!各位闭嘴!”
主持人大概三十出头,个子不高,淡金色的头发,微笑着告诉我们这次一共有两百多只片子参赛,参赛队伍来自全球各地,其中还有些片子是跨国拍摄的,最夸张的一支是在二十多个国家拍的。然后接下来,酒馆所有的灯都突然关闭,只剩下一个屏幕突然亮起来。
“我们会直接随机播放最终入围的前五名,等大家看完再宣布名次排序。”黑暗中传来主持人的声音。
第一只片子,讲的是玩具发明师对失去灵感的恐惧,全片演员都一直蠢蠢地在和玩偶演内心戏,最后砍下了芭比的头,安在霸王龙身上,又接上了锡兵的脚,做出了全世界最吓人的玩具。
第二只片子,讲的是一群人没头没脑的南非探险,是对故事结构彻底的嘲讽,讲述一群人带着恐惧去旅游,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
第三只片子,完全是一个独角戏,质感灰凉,带着冷幽默。讲的是作家写不出稿子的恐惧,现场许多创意人都深有同感,频频发出笑声。
第四只片子,用很温柔细腻的镜头,讲述一个小女孩如何克服对人群的恐惧,走上了舞台跳芭蕾的故事。
已经播了四只片子了,都没有我们的作品,只剩下最后一个名额了。我咽了口口水,看了看身边的伙伴们,对于已经播放的片子,大家都努力鼓掌,配合地发出笑声,但是其实我们心里面最紧张的是,我们的片子究竟会不会被播出来。
最后一只片子倒计时, 5,4 ,3, 2……
我曾经在脑中构想过,如果我们入了围,会如何地欢呼。或者,根本不欢呼,只是大家互相拥抱,安静地喜悦着。到时候一定会有人过来祝贺,我们就带着谦虚的微笑,说道:“刚刚起步,请多指教”。然后主持人宣布名次,可能让我们更快乐,也可能只是入围没有拿奖,但都没关系,我们会开开心心地庆祝一番,然后在凌晨的时候到 facebook上面昭告天下。
屏幕黑了一下,我能感觉到身边的人身体都僵了一瞬。
最后一只片子开始播放。
它讲的是有个老兵得了战争后遗症畏惧出门,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他的朋友来看他,拿着录音机播放起战场枪战的声音。影片此时转为慢动作,在枪林弹雨的声音中,两个人拿着雨伞如同当年举着机枪,在屋子里跑着,跳着,跨越障碍。最后那朋友随着一声枪响,仿佛中弹了,那老兵却没有放弃他,背起他冲出了屋子。而就在跨出门的那刻,音乐停止。朋友笑了,老兵也笑了,天空落下了雨,他们手中的伞不再是枪。撑开伞,两个人慢慢往城市方向走去。
我们没有入围,而这最后一只片子实在地打动了我。那流露出的脉脉温情,以及故事的巧妙安排,让我觉得其他人并不是只用了 48小时完成影片。每一只影片的背后,是 4800,乃至48000 个小时的积累。最后不出意外的,老兵题材的影片获得了第一名。
8
宣布名次之后,是 “欢乐时光”,有无限的免费饮料,供大家留下来互相交流。放映室里面也准备了那两百多只参赛影片以及很舒服的懒人沙发,有兴趣的人都可以随意观看。
阿妮卡和汤姆选择了留下,他们想看看别人的作品,这次全球各地一共提交了两百多部电影,多看看别人怎么拍的,对自己也有益处吧。做市场工作的我本想建议扑克和黛比在这里好好跟人交际,毕竟在这里这么多视频制作公司,如果能多认识点人,也方便开拓业务。可黛比和扑克二话不说地就想要走。
我心里是想留下的,但却忍不住跟着黛比走向了酒馆门口。我知道一言不发的她现在心里非常失落,付出的越多的那个人,期待也往往最大。扑克依然是一张扑克脸,所有的话语都蜷缩在他清瘦的身体里,他没有多话,斯蒂夫走在他旁边搭着他的肩,时不时地嘀咕两句。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只是搀着黛比的手臂,陪着她一起走。她在路上沉默了一阵,突然对我说道:“其实那个冠军作品的音效,做得不够好,有杂音的。”
“嗯,或许是你比较专业的缘故,会去关注一些技术层面的东西。但是对于大部分来说,一个视频是否成功,在于这个故事是否能够打动人,技巧技术等只是第二位的。看第一遍的时候,那故事给你的感觉,才是最重要的。第一名确实打动了我。”我很诚实地告诉黛比我的想法。
“哦,是真的吗?”黛比眼睛望向我。
“我的工作有时候需要拍广告,常常有机会在暗房观察消费者对于一则视频的反应。其实第一遍看视频的时候,一个成功的故事会让人忘记一切,单单沉浸在情节里,其他都不那么重要。”我搀紧了黛比,对着她笑笑。
说一个好故事,打动一些人,聊到后来,我意识到,其实最终诉求也不过是这么简单而已。这是一条长长的街,要走到最近的地铁站要二十分钟,我们聊着走着,路灯映照出一颗颗闪闪发光的,天空中零星的雨。我们真的不够好,还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
在咖啡馆的那夜,我们都穿戴上了电影人的身份。小酒馆颁奖的这夜,我们在小巷昏暗的街灯里又褪去了给自己的光环。我们是会计,服务生,婴儿保姆,未成功的创业者,常加班的小职员,我们是失意人联盟。
从中国到英国,从卢旺达到澳大利亚,其实这世界哪个角落里,都有失意人。我们需要凑在一起,做些什么,告诉别人,也告诉自己,其实梦想很近了。更重要的是,拍电影的过程,和等待的这一个星期,我们充满了希望,仿佛已经踏进了大英帝国辉煌的电影工业里。
别笑,失意人,却也爱做梦。
9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坐火车去巴黎。
火车上我看了 Malcolm的新书《大卫与歌利亚》,谈到在一百多年前的巴黎,一群年轻画家聚集在一个咖啡馆里,他们参与过许多次的沙龙选拔,可是大多数画作都惨遭淘汰,他们是不受欢迎不受肯定的那群人。但也是这群人,在失意,否定,潦倒中挣扎出来,创造了极富影响力的流派——印象派。这群年轻人的名字叫莫奈,雷诺阿,毕沙罗,西斯莱,他们也曾经是失意人联盟。
当我在火车上的时候,斯蒂夫正在埋头算着月度报表,汤姆还在纠结自己是否适合做摄影师,黛比和扑克还在免费为别人做视频希望得到介绍客户的机会,阿妮卡还在伦敦一户人家的公寓里给孩子换尿布,杰纺正刷掉第三百二十三个杯子。但这一刻,我想到他们,突然又变得很不同。
我们都还在耐心地等待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