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郝人赢 编辑|金快乐
去年夏天,我的闺蜜小林在北京地铁里遭遇了性骚扰。在拥挤的车厢里,没搞清状况的她,下意识地往身后伸出手,然后摸到了“那个东西”。
小林 ,23岁,还没有谈过恋爱。
她记得,那天她上身穿的短袖T恤,下身则是紧身牛仔裤。
和所有在天通苑搭早班地铁的人一样,她在拥挤的车厢里睡眼惺忪。伴随着车厢的摇晃,她一手勾在扶手上,脑袋枕着这只胳膊打起了瞌睡。
到达立水桥站时,小林被身后的乘客狠狠“撞”醒。出于本能,她很想往后看一眼,但是无奈太拥挤,身旁的乘客挡住了她的视线。
在地铁行驶的过程中,乘客之间身体发生接触实属难免,尤其是在地铁驶到某一站停止的情况下。
地铁继续行驶,小林发现身后那一位乘客有意无意的开始用下体撞击、摩擦她的臀部。起初她安慰自己:或许是多心了。
从大屯路站开始起,那位乘客的动作开始变得“有节奏”,身体也更加紧贴,这令她倍感不适。或许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潜意识,她向后伸出手,触碰到的东西令她想要惊叫。
但那声惊叫卡在了嗓子眼,便被害怕对方报复、害怕当众出丑的难堪打回了肚子。
“当时头脑就好像重重的被鼓槌敲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反应。”
小林就这样坐到了雍和宫地铁站。大约三十分钟的时间里,和她假想过遇到日漫中“电车痴汉”大喊大叫、甚至嘲弄对方的反应不一样,她没有勇气反抗对方,也没有想到向身边的人求助。
地铁到站以后,小林逃难似地冲出车厢。
5号线雍和宫地铁站仍旧人潮拥挤。形形色色的人们从地铁站下车,匆忙赶向各自的方向。你无法知道在一个看似普通的背影里,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当时怎么就想着跑了呢?至少也要看清楚那个人长什么样子,然后报警啊!”
直到很久以后,看到微博上热议的“经济学家地铁猥亵殴打女孩”事件,小林才愿意坦诚这段经历。
在《空间、身体与被忽略的女性—1000名女性的公交车性骚扰调查》中,作者白睿针对1000名女性的问卷调查显示,遇到性骚扰的女性多数反应是“瞪他”(28.9%)、“默默离开”(17%);女性最不倾向“报警”,选择“报警”的女性只占2.1%。
隐匿在这些沉默的“数据”背后的,是一群自称为“顶族”的群体。所谓“顶族”,即是在地铁或公交等交通工具上,对女性实施性骚扰的群体。他们散布于人群之中,网络则成为他们聚集地,通过社交软件交流实施性骚扰的心得。
顶族中的一些“高阶玩家”甚至通过贩卖性骚扰女性的视频赚取利润,形成性骚扰——偷录——贩卖视频的利益链。
为了摸清他们的真实想法,我进入了一个名为“地铁公交”的顶族群,群里共有262名成员。他们十分乐于在群里分享自己的“战利品”。
入群第一天,我看见有人说“发言要谨慎些,因为最近很多群都被封了”。我打出一句“大家好”,没有人理我。一个群友发了两张在公交车上偷拍女孩大腿的图片,群内立刻沸腾了。
第二天,一个叫“阿屿”的网友开始分享他在公交车上骚扰一个学生的经历,用词直白露骨,如果不了解底细的人,会觉得像一篇充满幻想的小黄文。
“顶族”在手段、时间、挑选下手对象上都形成了一套经验。对于下手的场所和时间,他们往往会刻意挑选上下班高峰期的地铁或公交。一方面空间拥挤容易下手,另一方面被发现以后容易辩解。
正如小林所经历的,北京的五号线和一号线是他们“猎场”。他们往往会先靠近女孩,以身体试探性地亲密接触。如果女孩没有反应或反应不大,“顶族”会认为这是对他们的默许,进而采取更加过分的行为。
当车厢人少而不便下手的时候,他们会拍下自己觊觎的女性照片分享到群里。有时其他人会起哄,撺掇偷拍的群友“上去顶”。通常在这种情况下,偷拍者并不敢有进一步动作“人这么少,不安全,找死”。
如果真有人在人少的车厢里实施骚扰,反而会收获群里其他人的赞赏。仿佛体操运动员完成了一个高难度动作。他们还将性骚扰分为所谓的“内顶”和“外顶”,二者的区别在于是否掏出生殖器。
相对而言,“内顶”更安全也更容易脱身,但“外顶”却往往能收获其他群友的羡慕和赞赏。
“顶族”聊得最多的话题便是分享被骚扰的女性的照片并评头论足。他们对于下手对象的年龄和外貌并不太挑剔,但看起来“温顺的、不易反抗”的女性往往更容易成为他们的目标。
与坊间对于“穿着暴露或长得漂亮的女孩更容易受性骚扰”的揣测相左的是,在他们偷拍的照片中,被骚扰的许多女性长相平凡、衣着保守,像极了生活在我们身边的某位普通人。有时,甚至一些中老年妇女也难以幸免。
三天之后,由于积极插科打诨,我被提升为管理员。群内管理条例规定,每日管理员都需要处理群内不说话的、不活动的、没有外拍的僵尸成员。群内一名经常在下午七点左右出现发图的群友“失落之翼”引起了我的注意。
“失落之翼”的照片背景往往是地铁里,照片的主人公每天都是不一样的女孩,唯一相同的是对于女孩臀部的特写。
或许是管理员的身份使我更容易获得信任,主动与“失落之翼”私聊后,“失落之翼”向我透露,生活中他的职业是一名网店店主,第一次行动是在一个人不多的晚班公交上。女孩没有反抗,直至周围有其他人走近了,他才悻悻作罢。
“当时觉得特别刺激,日漫里的场景,不就是这样的吗,女的不会拒绝。”话末,“失落之翼”补上一个呲牙笑的表情。
“失落之翼”告诉我,除了和其他人分享,他也曾在性骚扰女性时偷录下全程,上传到专门收集此类视频的网站,赚取一定份额的“稿费”。
“达叔就是这么火起来的。”他说。
正在我和“失落之翼”聊天时,群提示突然迸发出“50+”的消息,原来是有人在群里转发了一则女乘客在地铁13号线遭遇性骚扰的新闻。群友们显得很激动,有人揣测,“是群主干的吗?”群内一阵起哄。
与此同时,“失落之翼”的消息弹了出来,“没几个人不知道达叔。”
达叔是一个人,达叔也是一个群体。在“顶族”的圈子里,到处都有达叔的影子,又都不是达叔其人。许许多多达叔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成为笼罩在被性骚扰的女性身后的一片阴云。
“达叔”最早活跃在某论坛,以在公交、地铁、图书馆猥亵女性出名。
通过出售偷拍的性骚扰视频,“达叔”在“顶圈”爆得大名,“顶族”纷纷效仿。“达叔”的作品有几百部,内容涉及各个场合的各类职业的女性,从女学生到女交警,都成为了“达叔”视频中的受害者。由于不断上传性骚扰视频,并能在骚扰后全身而退,“达叔”在“顶族”中成了神一样的存在。
△以“达叔”命名的QQ群是“顶族”交流性骚扰心得的聚集地,也是“达叔”们贩卖性骚扰视频的重要渠道。
此后,“达叔”逐渐脱离传统性骚扰场景,也脱离了个人色彩,成了更公开放肆地对女性进行性骚扰者的代称。“达叔”之间相互识别的暗号在于是否热爱“涂鸦”。所谓“涂鸦”,即是在猥亵女性后,将精液射在受害者的身上,同时拍下毫无察觉的受害者离去的视频或照片。
2014年,据传“达叔”被山东警方拘禁,从此在网络上沉寂。“达叔”消失了,但署名“达叔”的偷拍作品却仍在网络上大量传播。这些视频的投稿者,是千千万万的“达叔”。
由于被网络曝光,“顶族”的网络根据地“达叔涂鸦吧”很快被封。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另一个疑似吴孟达粉丝组建的“达叔吧”也惨遭网民爆吧。
我找到了一个名叫“达叔涂鸦网”的网站,在网站说明里,该网站以达叔的名义从2014年开始运行,并承诺“每周至少更新一次”,这意味着每周都会有新的女性受害者产生。
这个外观看起来像个架构粗糙的搜图网站的巢穴,分为“教程”区,“作品”区,以及“充值”区。更新的作品,主要来源于网站创建者与投稿者。视频中被骚扰的女性涵盖了从年轻女孩,到头发花白的老妇。
在“教程”区一个两分钟的视频中,一名男性在直梯上尾随一名牵着小孩的年轻妈妈“涂鸦”后,进行了一个长达1分钟的讲解。
投稿作品的“稿费”以每分钟10-50元计算。而最新的投稿作品,来源于一个大学男生,地点是在考研自习室。视频中的男生来到一个正在看书的女孩身后对着她“涂鸦”,视频的标题被取作“大学自习室上自习,考研的同学太辛苦了”。
如果想浏览网站上的性骚扰视频,则需要付费:19.9元包月、59元包三个月、199元包年、299元终身会员。而这并非唯一贩卖“达叔”视频的渠道,
在我加入的另一个群里,名为“达叔门徒”的群主关闭了所有人的发言权限,每一个进群的新人都会收到他贩卖视频的私信,这也是他组建群的唯一目的——与其自己寻找买家,不如让潜在的买家高效地找到自己。他的售价是30元500部,50元1000部。
我借充值的名义,与“达叔涂鸦网”的客服取得了联系。对方对于有关身份的问题十分警惕,直到我提到“达叔”,对方才懒懒地回复一句,坦言“自己就是达叔,在被拘禁后低调了不少。”
我无法验证这句话的真伪。
但是,毫无疑问,在这条从公共场合实施性骚扰到偷录、出售视频的利益链里,女性成为了沉默的牺牲者。在我国的传统观点中,女性会认为被骚扰是一件羞耻的事。有调查显示,90%的女性遭遇性骚扰后不愿报案。
反观作为“电车痴汉”一词来源地的日本,则采取极大力度打击公共场所性骚扰。车站、学校等公共场所一般都会设有针对性骚扰的咨询部门;举报性骚扰的行为,会受到来自日本社会各界的支持。许多公益网站、法律网站和妇女权益网站还提供如何防范性骚扰、如何收集证据、如何投诉的资讯。
在“顶族”潜伏的第7天,我回到群的首页,点击了“举报”。
在白睿的问卷调查中,有26.6%的女性曾经遇到过公交车性骚扰,有82.4%的人看到过或听说过性骚扰事件。
关于性骚扰的方式,在遭遇“公交车性骚扰”的女性中,“身体接触”和“用手触摸”两种方式比例较高,分别是49.1%和22.0%;在遭遇“非公交车性骚扰”的女性中,“身体接触”和“用手触摸”的比例达51.8%。可见,性骚扰并不是一个陌生的概念。
小林的经历是无数在城市公共交通工具上遭遇性骚扰的女性的缩影。尤其在北上广深这样人口密集的一线大城市,快节奏生活带来的交通压力与狭窄的车厢空间给了这些性骚扰者可趁之机。
那次经历成为了小林的一块心病。
自打那次在地铁上遭遇“顶族”以后,与别人拥挤在一起,在高峰期乘坐城市轨道交通工具,成为了小林特别抵触的一件事。她曾经尝试早起使用“滴滴打车”去上班,但一段时间之后,车费和北京早高峰期糟糕的交通状况使打车成为一个不明智的选择。第三次上班迟到以后,小林重新选择了乘坐地铁五号线通勤。
但她无法再像以前一样轻松自若了。“只要有人接触或碰撞到我的身体,我就会特别警觉,想抛过去一个大白眼,不自觉挪开几步,保持距离。”
在那次与“达叔”短暂聊天的最后,我借着话题继续追问他:“不怕再被抓?”
“被抓又有什么,不被抓又有什么?”沉默很久后,屏幕上出现这样一行字——
“只要有人投稿,只要有需求,生意总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