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这篇文章,源自一个素昧平生的少年。
我在小区里看到他,我们那栋楼人不多,邻居们彼此都熟悉,而他显然是个陌生的外来闯入者。
他看上去很年轻,头发有点长,耳朵上有耳钉,看着像不良少年——一个有点羞涩的不良少年。但小区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35度的火辣太阳下,他扛着一辆小黄车。虽然低着头,但能够感受到他的慌张,他加快了步伐,似乎想要尽快结束这场瞩目。可是,车很沉,太阳很大,车上了锁,只能依靠前轮的滑行,慢慢走。
几乎是本能的,我一下子怀疑,他是来偷共享单车的吗?
作为一个小黄车用户,这样的事情,我已经见了太多太多。明明在APP里看见很多车,然而走近一看,都是这样的——

这样的,

这样的,

这样的,

共享单车这阵风,刮着刮着,忽然成了一面人性的照妖镜。
对于共享单车这件事,我是举双手双脚赞成的,能够如此方便的骑车,放在十几年前,恐怕想也不敢想。在我的小时候,拥有一辆自行车,绝对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我永远都记得,在我十五岁生日那年,得到的那辆组装粉色自行车,并不是什么有名的牌子,可是爸爸给它专门配了粉色的链条锁和白色的筐,还有一个可以发出“叮铃叮铃”响声的小铃铛。我用抹布擦了又擦,直到每个部件都看起来亮晶晶的,才小心翼翼地骑上去——
然而,我和它的缘分,只有一个星期,在新华书店外,可恶的偷车贼偷掉了我的小粉,只留下那把被剪断的粉色链条锁!我坐在新华书店外的大街上,足足哭了两个小时,哭天抢地的那种,上一次那么伤心,是我养的小兔子被我妈送去她们医院做实验了。
自行车,曾经是一种奢侈品。
一百年来,为了能骑上自行车,为此努力的中国人,何止千千万万!
一百二十年前,曾经有一个年轻人,为了学习骑上自行车,把自己的长辫子卷进了车轱辘。这个年轻人,叫爱新觉罗·载湉,我们更熟悉他的另一个称呼——光绪皇帝。
四十年后,他的侄子、继任者溥仪,没有被他的故事吓倒,相反,成了自行车的狂热爱好者——他的第一辆自行车,是一件新婚礼物。1922年12月,溥仪和婉容结婚,得到了一辆自行车作为礼物,在新婚妻子婉容这位老自行车司机的带领下,溥仪学会了骑自行车,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婉容这个得意劲儿,背后那辆自行车的主人是谁呢?
他喜欢骑车,也喜欢买各种外国自行车。为了买车,他不惜让内务府从盐业银行贷款,购买美人牌(英国)、蓝牌(德国)、燕牌(法国车)各国名车。

▲溥仪的自行车
他的自行车专用停车处,是御花园的绛雪轩。他雇用了专门的自行车“老师”——“飞车小李三”。当然,为了骑车,他做的最任性的事情,是人为破坏了文物——紫禁城。
《我的前半生》里,他这样说:
为了骑自行车方便,我把祖先在几百年间没有感到不方便的宫门门槛,叫人统统锯掉。
据说,仅仅东西六宫和御花园,被溥仪锯掉的门槛,就多达20多处,门槛两端被重新按上了榫头,门框左右则凿了卯眼,晚上关门时,太监们会把这些门槛放回原处。今天去故宫,你仍然可以找到,自行车爱好者溥仪当年的罪证。

溥仪和他的伊丽莎白在故宫里骑着自行车的时候,上海的自行车是和今天的爱马仕一样的珍贵的超级奢侈品。那时候,只有最高级的头等长三,才能成为第一批骑自行车的女子,她们在当时著名的游乐场张园里练车,小报对此的报道是:
美人飞车,游戏频蹴,莲钩紧栓,藕臂掩映,花丛往来。草地慎莫跌,交横陈玉体。
——《图画日报》

当然,更多的时候,自行车是她们时髦照片的道具。

▲小脚也能骑自行车
到了民国,自行车仍然是一件奢侈品。1930年,一位河北保姆在北京呆了几个月之后,回老家,向她的老姐妹吹嘘她在京城见到的奇闻——“两脚一动,轱辘就会转,好像是画儿上那个哪吒。”根据赵珩先生的回忆,那时候,北京城里最喜欢骑自行车的,首先是家里比较有钱的大学生,“像朱家溍、王世襄他们都是骑自行车的,他们的车我都见过,朱先生就是骑过Hamburg的”。其次是洋派的白领,“比如洋行里做事的,近水楼台,进车也方便,可能比别人价钱还略低廉一点”。

自行车在民国的价格很高,在成都,抗战前的价格是一百五十块大洋;在广州,则需要不吃不喝攒半年的工资。
骑自行车有骑自行车的讲究。赵珩先生说,骑自行车过去讲究的有两种穿法,一种穿着休闲式的西服,不能打领带,也不能穿整身西服骑自行车,最好是“底下是灯笼裤、长袜、皮鞋,就是咱们以前说过的马约翰那身行头,骑着凤头车,而且必须骑男车,这才帅”。

▲我最喜欢的骑自行车的男子——《北平无战事》里的曾可达同志
还有一种骑坤车的,毛料子的长衫,底下是西服裤子、皮鞋。赵先生所说的坤车,应该是女式自行车。按照赵珩先生的标准,《金粉世家》里,陈坤扮演的金燕西,这身打扮骑自行车,是很土很土的。

▲金燕西的自行车,虽然不是坤车,但也很娘炮
而在上海,自行车则成为了明星名人们的潮流。从十多岁就开始和父亲一起骑自行车上街的宋霭龄,到喜欢骑着自行车招摇过市的言慧珠,还有为了学骑自行车而摔倒的周璇:

自行车如此昂贵,被小偷偷了,会怎么样呢?我只是在街边大哭一场,而在民国,则有人在被偷了自行车之后,差点跳河。这个故事来自民国的报纸,据说,阿唐某日疯狂殴打某人,大家见状觉得奇怪,就上前问他,原来被打的是小偷,正企图偷阿唐的自行车——那车已经非常破旧了。然而,阿唐对大家说,自己是一个报贩,自行车是自己借高利贷买下来的,每天凌晨要骑着车去报社领报纸,如果小偷偷走了他的车,他只有跳河一条路。
所以,当我看见那少年,一下子便想起了十五年前,那个偷我自行车的小偷。
无明业火三千丈,几乎是愤愤的,我想也没想,冲上前就问:“你在干吗?”
火一般的空气,忽然寂静了。
他抬起头,望了我一眼。啊,我忽然有点后悔——我不应该对着像小栗旬的少年,这么大声讲话!
不对,长得像小栗旬就可以偷车吗?作为外貌协会的双鱼女,我更是正义的化身!哼!!“你为什么要偷车?”我的声音更大了。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回答,他对我的质问似乎有点生气,只是一瞬,他低下了头,用手指了指车:“这辆自行车车牌被划了,我扛出去补牌。”
他把车扛到小区门外,停到了路边的停车线里,然后,拿着油画笔,开始描画。我这才知道,所谓“补牌”,就是把缺失的号码补全。
一瞬间,我很想把自己的记忆抹掉。啊啊啊啊啊,侧脸更像小栗旬了!!!(想拍照,想问电话号码,想要微信……)
五分钟,他站起来,拿出手机试了试,发现号码正确。
他冲我看了一眼,笑了笑,是有点抱歉的那种,大概觉得吓到了我。
然后,走了。
我忽然想起一句唐诗——“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前两天刷微博,我才知道,他们并不是一个人,有个共同的名字,叫“ofo骑士”。

他们不属于哪个组织,也不受雇于单车的运营公司,只是利用自己的业余时间,或解锁修车,或顺手扶车,或补修车牌,他们更像是这个城市里的守护者,为了维护自行车的尊严,更为了维护人性的善意,他们就这样站了出来,毫无报酬,毫无怨言,从某种程度上,他们是共享单车项目的知己。
最近,ofo小黄车为这些骑士们做了一系列海报,深为感动——

我很为那天的冲动而抱歉,更为那句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谢谢”而后悔,那位在朝阳公园南门附近小区解救单车的少年,希望你看到这篇文章,希望你记得,那个鲁莽的我,对你充满敬意,并不是因为你的侧面长得像小栗旬。
我打算把这种敬意,化为扶起那些路边歪倒的共享单车的举手之劳,化为举报那些被私家锁住单车的勇气。
也许有一天,我还会遇到你,“小栗旬”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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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徐涛,2015,《自行车与近代中国》,上海人民出版社
赵珩,《民国的电车和自行车》,《南方都市报》2014年8月12日,
http://auto.oeeee.com/html/201408/12/229286.html
李开周,《趣说民国广州的单车》,《羊城晚报》2015年11月28日,http://sp.ycwb.com/2015-11/28/content_20934041.htm
绿窗晓史,《时尚女青年在民国》,历史研习社(mingqinghistory)
http://mt.sohu.com/20170325/n484784777.shtml
*部分图片来源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