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斯微对于吃是很有研究的。
她总能告诉我一些我从来没听说过的冷知识,比如“奶盖”是奶茶中的战斗机,比如重庆火锅里烫番茄,只要方法正确,会有极品体验。
我约她写四川的年菜,原本以为会说说甜咸烧白,或是凉拌手撕鸡,又或是川味香肠,没想到,她选的是一盘烧什锦。
——李舒
作为一个人员只有七位的小家族,我们家在成都的年夜饭是多少有点寒酸的。但心有大舞台就有多大,即便人口如此不稠密,我爸还是把自己封为了族长,企图把我妈,我,我姑姑一家(姑姑姑父表姐),以及奶奶统统管理起来。大家必须对他做的菜交口称赞、鼓掌起立。不然就是“哎,心情不好,不想做了。”
但是不管心情好不好,其实最后都是我们其他人打麻将或者买马,他做饭。通常是一条麻辣鱼、一份卤味香肠拼盘、凉拌手撕鸡、水煮肉片、椒麻排骨,再配以时令蔬菜。我对水煮肉片、椒麻排骨、卤猪蹄和我妈自己晒的川味香肠热情高涨,偶尔也会点播凉拌折耳根(但是过年期间的折耳根总是很老)。麻辣鱼也都讨不到什么好。我们四川人民其实更多的是吃鱼片,或者烤鱼。对整条鱼没有好感。我和我表姐总是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对鱼进行批判“好咸啊,难吃。”族长气得发疯,但是又不敢拿他心爱的姑娘们怎么样。只能不断唉声叹气,说:“水煮肉片呢!水煮肉片总好吃了吧!”
我妈妈通常就是在这种时刻,端上她在后厨贮备许久的唯一拿手菜——烧什锦的!我觉得这道菜里,包含了我妈对我爸全部的爱情——因为一旦烧什锦上桌,麻辣鱼就不是桌上最难吃的一道菜了。我和我姐会马上把攻击的火力暗暗转移到烧什锦上。但是我妈比较凶,我和我姐不能像欺负族长那样欺负族母,多半就是撇嘴,互相使使眼色,再非常勉强得从那个盆里挑出一根青莴笋吃吃,意思一下。试想想,作为一个连炒白菜都要用辣椒和花椒炝炒的地区人民,有谁想吃白味的烧什锦啊!
其实,在我小时候,我们家是没有烧什锦这道菜的,但是我妈有次参加了单位的年夜饭聚餐,意外发现了这道四川经典菜肴,突然得到了醍醐灌顶的启示。在她看来,这道由酥肉、油炸圆子、猪心、猪舌、猪肚、青莴笋、胡萝卜、玉兰片、海参等各类食材堆砌而成的烧菜,才能给她带来一种土豪的感觉,使我爸的族长位置坐得更加稳固,更加繁荣昌盛。而且对于不擅长厨艺只会晒香肠的她来说,把所有食材都一起烧烧多简单啊,能难吃到哪里去啊。
但结果就是,真的不好吃。我不知道饭店里的烧什锦是不是很好吃,在我想象中,应该很不错。四川的饭店里还是有很多不辣但是好吃的经典菜肴,像是我非常喜爱的锅巴肉片,就是把肉片和汁水一起浇在爽脆的锅巴上,那“嗤”的一声特别好听。
烧什锦的里各种食材单独来看,我也挺喜欢的。酥肉是下午就炸好了的,我妈做的酥肉和油炸圆子都还算是好吃,她通常会下午就炸一大锅肥瘦相间带着花椒粒的酥肉出来,供给打麻将的我们做下午茶小零食。但是呢,很不爽气的就是,她只肯拿一半的酥肉给我们当零食,剩下的一半是要放进年夜饭神圣的烧什锦里的,我每次都会觉得好可惜,在烧什锦汤里泡软了的酥肉哪有刚炸出来的好吃嘛,就像是淋过雨的中年金城武,可惜不可惜,遗憾不遗憾,人生若只如初见。(不像我们梁朝伟,老腊肉越晒越好吃!)
玉兰片也是个好吃的东西,以宜宾产的最佳,类似于笋干但是更为鲜脆,炒起老腊肉来特别搭。玉兰片和青莴笋烫起火锅来也都特别入味且不那么挂辣油。
至于猪心猪舌和猪肚,要是放进我爸的千年老卤水里,该是多下酒啊,再配一碟干海椒面沾一沾,简直快活似神仙。这么多美好的食材,我妈偏要把它们统统放进烧什锦里,还要拿出一个又大又新(实际上很丑)的盆里,端上桌,放在桌子的最中间,供我们瞻仰!
这,就是爱情吧,我只能这样脑补了一下。这个烧什锦一旦上桌,大家都说一些顾左右而言他的事情。姑姑假装很欣赏地样子:“这个菜可以。看起还是多丰盛的。”但实际上非麻辣口味的猪肚和猪心带着一股腥味,让我敬而远之。真正拿起筷子去捧场的,也只有我爸了。我爸努力地夹起一大片猪肚,然后趁我妈不备偷偷拿到干海椒面碟子里沾一下,再丢进嘴巴里,一边还要对我使眼色:“你妈做的这个还是可以。你看她海参发得多好。”我妈一边夹起我爸的麻辣鱼,也对我使眼色:“我觉得这个鱼不咸啊。”我觉得他们好做作啊……
但是到了今年过年,我家的人烟就更加稀少了。我表姐带着姐夫去了美国生活,一起吐槽的人都没有了。我呢,也没能给家里带回来一个下一代,在上海买好了自己的车票就准备回家过年了。除了照旧是族长做饭之外,剩下的四个人刚好凑一桌麻将,连围在一边买马的人都没有了。
大多数的独生子女80后还是像我这样潇洒着,或者是早早得过上了大家族的生活呢,我就不知道了,但我好像是依稀体会到了一些长大(变老)以后的心情。我问族长夫人:“今年你还做烧什锦吗?”她说不做了,人太少了,买那么多种材料累都累死了,而且每年端上桌又要端下去,放好久才吃完。不过她不愧是我妈,还是蛮潇洒的,并没有借机催促我解决下一代的问题,让我抱个孩子好过年什么的。“不过,你爸还是会做麻辣鱼的。你奶奶老年人迷信,觉得每年年夜饭一定要有鱼。”还叮嘱我,不要再嫌弃我爸做的菜咸了,“你爸那是老了,味觉没以前好了,所以越做越咸,你看,他妈九十多岁了,就不觉得咸。”
哎,怎么听到这里有点悲伤了呢。但愿等我真正的坐在年夜饭的饭桌上时,不会反而想念起我妈那一锅热热闹闹(但是真的不好吃)的烧什锦吧。
项斯微
在上海生活的成都人。青年作家,已出版《男友告急》《浪掷少女》等小说。前娱乐记者,现在就吃吃喝喝搞搞文学。个人公众号:在别处(in-elsewhe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