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因为丢失了后四十回,所以我们总是想象不了,贾府究竟是如何破败,林黛玉应该如何死,贾宝玉究竟是不是做了和尚?相比之下,《金瓶梅》虽然不知道作者,却给了我们一个完整的故事。
兰陵笑笑生的伟大之处,在于他并没有把西门庆的死当作全书的高潮,西门庆去世之后,他仍旧给了我们许多经典的场景——
比如庞春梅重游旧花园。
春梅是《金瓶梅》中的“梅”,在李瓶儿和潘金莲相继去世之后,她成了书里的最后一个女主角。她是三个女主当中心肠最“硬”的,这种硬,不仅仅是心狠,而是一种刚硬果决。春梅那么年轻,但她早就把西门庆家的所有事情都想得很清楚,金莲为了争宠争风吃醋,是春梅安慰金莲,帮她开导打气;潘妈妈抱怨金莲不给她寄生活费,也是春梅开导潘妈妈,帮她分析形势——春梅大约是西门庆家里最早醒悟的人,她的生命,过早把那些没有用的东西,统统省略了。
然而,当她再次踏进西门庆的旧花园时,她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块,忽然觉醒了。
她伤感地看着金莲房间里的橱柜,看着花园里荒芜的青苔,问起李瓶儿的拔步床,月娘告诉她,因为家里拥堵紧张,抬出去卖了三十五两银子。她听了叹气,因为“我当初听爹说那张床少说也值六十两。”
春梅遇到了和西门庆一样的问题,作为守备夫人,她已经拥有了一切,可是她不快乐。她过去那一点点快乐,其实是金莲给的,而现在,金莲已死。
游花园是悲伤的,安排酒席也并不快乐。虽然这时的春梅,已经成了吴月娘最尊贵的客人,她的心里依旧是不快活的,所以,她点了这样一首《懒画眉》:
冤家为你几时休?捱到春来又到秋,谁人知道我心头,害我伶仃瘦,听和音书两泪流;
冤家为你惹闲愁,病枕着床无了休,满腹忧闷锁眉头,忘了还依旧,助我腮边两泪流。
忧伤的春梅觉得要抓住自己最后的救命稻草,那稻草便是陈敬济。陈敬济是她的远方,“回不去的是故乡,到不了的是远方”,她爱陈敬济吗?我觉得未必,但陈敬济是她和潘金莲共同的回忆。
所以,在遇到陈敬济的时候,春梅决定,她要想办法,和陈破镜重圆。奇怪的是,她却没有找守备留下陈,而是害起了心口疼。
这一招,是为了解决一个人,这个人便是孙雪娥。
孙雪娥现在已经是春梅家的厨娘,本来对春梅并没有什么威胁。但春梅知道,如果把陈敬济带回家来,孙雪娥就会认出陈,并且以孙雪娥对春梅的仇恨,她一定会告发春梅。于是,她要先找个茬儿,赶走孙雪娥。
于是,《金瓶梅》里最蒙受冤屈的美食登场了。
春梅叫过小丫头兰花儿来吩咐道:“你去厨房内,对着淫妇奴才,教她洗手做碗好鸡尖汤儿与我吃口儿。教她多放些酸笋,作的酸酸辣辣的我吃。”原来这鸡尖汤,是雏鸡脯翅的尖儿,碎切的做成汤。这雪娥一面洗手剔甲,旋宰了两只小鸡,退刷干净,剔选翅尖,用快刀碎切成丝,加上椒料、葱花、芫荽、酸笋、油酱之类揭成清汤。盛了两瓯儿,用红漆盘儿,热腾腾兰花儿拿到房中。
这个汤有点超现实主义,我开始以为是鸡汤,仔细看看并不是,因为只要了鸡翅尖做的清汤。这道汤和《红楼梦》里贾宝玉吃了醒酒的“酸笋鸡皮汤”较为类似。鸡皮入馔,倒是古已有之,清代更为流行。乾隆年间的盐商童北砚(岳荐)辑录的一部《调鼎集》中有云:“鸡功最钜,诸菜赖之,如善人积德,而人不知,故今领羽族之首,而以他禽附之”。所列以鸡入馔的佳肴甚多,难以举数。其中以“鸡皮”入馔者,就有“拌鸡皮”、“脍鸡皮”、“烧鸡皮”,种种。以“鸡皮”入汤者,童北砚也举了一例:“燕窝冬日宜汤,以鸡脯、鸡皮、大腿、笋四物配之,全要用纯鸡汤方有味。”(卷四)说明“鸡皮”可与燕窝这样名贵的东西一道顿汤,得其味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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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皮入馔,连至尊至贵的皇帝食谱中也有。清嘉庆帝东巡途中就吃过“四喜鸡皮”、“鸡皮燕窝”,可为证。例如,《嘉庆东巡纪事》卷一有如下两则记载:
初三日,驻跸兴隆屯大营。将军进晚膳四品:玉兰片松子鸡、万年酒煨肉、四喜鸡皮、燕窝海参、八宝鸭羹、饽饽二品,鸡肉口蘑、包子松仁、澄沙馒首。收。
----《辽海丛书》第4册2547页
二十六日,驻跸盛京宫。将军同诸位大人递加级谢恩折,同巴大人递估外多修工程诸领银两折……进晚膳四品:鸡皮燕窝、鹿肋酒、肉八宝镶鸭、火肉白菜。饽饽二品:白糖油糕、猪肉盒子收。
----《辽海丛书》第4册2551页
用鸡皮做汤,是因为鸡皮中含有脂肪,做出来的汤会鲜美,可是鸡翅尖那么一点肉,脂肪含量又不多,烤烤还行,做汤有甚味道?果然,春梅呷了一口就要怪叫大骂:“你对那奴才说去。做的甚么汤!清水寡淡,有些甚味?”孙雪娥忍气吞声,重新坐锅,又做了一碗,多加了些椒料,香喷喷的。结果,春梅尝了一口,又嫌做得咸了,劈手就把碗往地上一泼,呵斥道:“成心的吧,做得这么咸怎么喝啊?告诉那奴才,她要是敢再瞎做,别怪我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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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段,作者一定借鉴了《水浒传》里的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鲁达要郑屠切 “十斤肉臊子”的场景实在和此处太过相似。所以,当郑屠被鲁达连赶着捣腾了两次“细末肉臊”之后冒出一句“提辖莫不是来消遣我?”时,雪娥也忍不住悄悄埋怨了一句:
“轮到你做大了就这般消遣人?”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洒家特地来消遣你!”
春梅立刻让人把雪娥脱光了衣服,打三十棍子,又卖去妓院。讽刺的是,她最终被取名“潘玉儿”,和另一位“潘金儿”包装成一对姐妹花去出台。她终究没办法绕过潘金莲,她终究也像她讽刺的潘金莲那样,成了依靠卖弄风姿而生活的女子。
折腾了这一圈的春梅,兴冲冲去找陈敬济,然而人去楼空。那一刻,春梅的感受是什么?大约和我一样,想起张爱玲常说的极致的“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