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荣筱箐
前些年,在被称为零点废墟的世贸遗址,我见过一些有意思的人。
911发生后的头几年,有一个老头子,差不多每天都在那个好像一直冒着烟深不见底的大坑旁边,找个地方席地而坐,用风笛吹一些哀婉的曲子。他留着长的头发和胡须,都灰白蓬乱,在晴天的逆光里,在风里髭乍飘飞,看上去好像每一丝每一缕都在争着讲述一个苍凉的故事。
可是我从没见过他跟任何人说话,也没见有谁凑上去打扰他,人们从他身边走过,有时停下来静静地听上一会儿,有时不停,静静地走开。这倒不是说人们脚步太快,忙得连好奇都忘了,而是那时候打这个废墟旁经过的,差不多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和这场劫难之间的故事。
这样的人,他们之间的交流是用不着语言的,一个眼神,一滴泪水,一声叹息,就够了。

▲ 9月7日,美国纽约,纪念光柱测试时下起了雨。
2002年9月,世贸旁边的世界金融中心在因为劫难被关闭一年后重新开放的那天,在这所建筑著名的冬之花园里,我见到一对年轻的华人夫妇,他们就住在不远处的唐人街,这个玻璃天顶下种满棕榈树的公共空间是他们休息时常来坐着聊天、看景、发呆的地方。
他们说那天是用看望老朋友的心情来的,却看到重开的冬园门前冷落鞍马稀,他们用手抚摸那些棕榈树的树干说,人少了,树都显得枯黄了。
后来有两年,在纪念日的这一天,我都会遇到一个穿着深蓝色制服身材高大的男人,他每次都会绕着圈在铁栅栏里杂乱荒芜的废墟走上几圈,有时抬头看看天。有一次他脱下帽子给我看,在贴着头皮的帽里子上缝着五张塑胶纸照片。
他是个退休的消防员,那些是他在劫难中逆着人流往前冲,然后再也没能走出这个废墟的兄弟。他说他每次来到这里都能感觉到他们的魂魄还在这里游荡。
还有一次,也是一年纪念日,我遇到了一个曾经在世贸大楼里做导游的黑人大叔,楼没了,他也失业了,靠在街上说点双子塔里的陈年旧事“募款”为生。
他说那天早上他刚进入大楼准备上班时接到孩子的学校打来的电话,儿子发烧了,他得接他回家,就这样他躲过了一劫,却眼看着双子塔像乐高积木一样坍塌。
他说那年的感恩节他在布朗士妈妈家里过,入夜老妈耸了耸鼻子说,谁在感恩节的晚上烧树叶,可他知道那种焦糊的味道来自十几英里以外尚未烧尽的地狱之火,他说那是他今生最难过的一个感恩节。

▲ 纽约世贸大厦2001年9月11日遭恐怖袭击倒塌后的资料照片。

▲ 911博物馆
那是14年前的事了,零点废墟如今早就不是废墟了,地上的911纪念馆,地下的911博物馆,附近的地铁站都是新的,世贸一号新楼成了西半球最高的建筑。到处都是人,连人都是新的。
那些头上戴着廉价塑料自由女神桂冠,为自由女神像游船拉生意的皮条客,那些贩卖围巾、墨镜和带双子塔图案钥匙链的小贩,还有那些说着各种语言的游客,拿着iphone6,举着自拍杆的游客,熙熙攘攘的热闹着。
他们中的大多数跟这里的关联或许只是一日三餐或一面之缘,他们中的一些人看上去在911那年还没出生呢。

▲ 在世贸一号观景台上拍照的游客们
那些跟这里息息相关的人们呢?他们渐渐都不大出现了,除了那个黑人大叔偶尔还在街上游荡,身上挂着个装了些硬币和纸钞的透明塑料盒,老了,瘦了,沉默了。
有时候,在911纪念馆那两方深入地下的活水池周围刻着将近3000个死难者姓名的黑色铜扁上,会有一两朵盛开的白色玫瑰,被悉心地插在某个名字某个字母的凹线上,看到的人知道是有人悄悄来过,可能还抚摸过那个名字,哭过。
每一年的纪念日,官方主办的仪式上还是会请死难者家属来到现场一个个念出他们所爱之人的名字,可有的家属后来也不再参加了,他们大概也腻烦了总是这样和官员们、和纽约、和全世界分享自己的眼泪。这个仪式每年都还是有电视直播的,而能耐着性子看完的观众越来越少了。

活人对逝者的追思,在这么多年过去以后大概也只能如此了。最近几年死难者家属为赔款相互闹僵,消防员的遗孀改嫁给他生前同事的报道常常见诸报端,这些故事符合这几年纪念的主题:“move on”。
生活总是出奇制胜,又总会归于鸡零狗碎平淡无奇,当年撕心裂肺的伤痛和浴火重生的豪情,最后都只剩了不急不徐向前走着的脚步。曾经真实和清晰的悲伤年复一年总会变钝变模糊,然后慢慢地开出喜悦和释怀的花来。人类物种得以延续这么久,大概也多亏了这个。
不能move on的只有逝者,他们的生命被那个致命时刻固定在历史的相框里,“美丽的无音房/死者的花园/活人的风景区/神来过/敬仰来过/汽车与都市也都来过/而史密斯/威廉斯/你们是不来也不去了/静止如取下摆心的表面/看不清岁月的脸/在日光的夜里/在星灭的晚上”。
罗门这首《麦坚利堡》写的是二战期间在太平洋战区牺牲的美军,却好像是给现在的911纪念日定制的,这真荣筱箐是件诡异的事。
几天前我经过世贸附近那个遭到重创的消防站,消防站大门敞开,游客可以进到里面参观,一个消防员正在耐心地回答游客的各种问题。细聊才知道,他是2013年刚刚入职的——这已经是个新的时代。可是这真的是个新的时代吗?
从近一个世纪前的战火到今天的恐怖袭击,有样东西一直新鲜凛冽,凝霜的脸上没有生出一丝皱纹。一代代人新旧更迭,却总有人相信从肉体上消灭敌人,是自己能够存活的唯一方式,阻止这个世界move on的,是仇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