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叶克飞
我成长于一个足球商业化的时代,从迷上足球的那一刻起,它的一切运作程序就显得理所当然,以至于年少时的我很少去探究这样一件事:商业化之前的足球是怎样的?
后来我才明白,这世界上的所有问题归根结底都是经济问题,唯有经济学才能解释一切。足球之所以能够成为世界第一运动,其本质是高度的商业化。其实不仅仅是足球,世界上任何一项能够赢得广泛民众基础、实现巨大商业价值的运动项目或者运动联盟,根源都是商业化,NBA就是正面例子。商业化和行政管制则永远相悖,放开市场就意味着繁荣,过多管制就意味着僵化,关于这一点,到现在还不能自由转会、摘牌大会纯走过场的CBA当然是反面例子。
所以,在中国体育领域,我最不愿意嘲笑的反而是中国足球。国内还有哪个体育项目能像足球这般相对开放透明?没错,中国足球确实水平差,确实丑闻多,但暴露的丑闻永远比藏着掖着的丑闻要好。你说足球选材有黑幕,可我们的全运会岂不是更加丑陋?奥运选手选拔的地域分配不是更加迷雾重重?你说足球烧钱,可其背后是资本的力量,各省为了全运会所花的钱,才是真真正正从你腰包里抢去的钱。你说中超中甲不好看,可是那些把几十个人关一起训练,每四年在奥运会上给你看几分钟的项目就好看了吗?
至于丑闻,当我们的媒体可以随意报道足球圈丑闻,可以批评足协时,在其他项目和问题(如全运会的兴奋剂问题)上往往只能得到封口禁令,你说谁比谁干净?足球作为可以被人随意拿来批评的“软柿子”,恰恰是因为它相对的透明与开放。
而且,中国足球的落后,其根源在于“半吊子”的商业化,也就是行政指令仍然大于尊重市场的“伪商业化”。比如当年阎世铎搞的什么“只升不降”、“只降不升”,无疑破坏了联赛根基。至于很多人感慨的“中国足球群众基础不足”、“踢球的孩子太少”,难道不也是行政指令惹的祸吗?你让各省市把用在奥运会、全运会那些没人看项目上的钱分一点出来,能给我们的孩子建多少足球场?中国足球想要进步,唯一的道路就是紧跟国际潮流,走上真正的商业化。
如果以至今仍然“半吊子商业化”的中国足球为参照,那我们就能真正理解阿维兰热数十年前的前瞻性,这也正是他的伟大之处。

▲ 阿维兰热(1916.05.08-2016.08.16),巴西人,前国际足联主席
1974年到1998年,阿维兰热执掌国际足联24年之久。在此期间,他将FIFA这个单一体育项目的小机构发展成为具有极大国际影响力、价值数十亿美元的全球性机构,足球世界杯的影响力甚至堪与奥运会比肩(从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超过了奥运会)。1982年,世界杯参赛队伍从16支增加为24支,1998年又增加为32支。1977年,阿维兰热创立19岁以下的世青赛,1985年创立17岁以下的世少赛,无数巨星就是在这个平台上开启了自己的梦想之路。此外,室内足球、女足均由其创办。
一个人的成功往往与时代息息相关,阿维兰热相比前任,最大的优势在于电视时代的到来。FIFA与电视机构的合作是足球商业化的标志性事件,正因为电视转播的出现,足球吸引了无数球迷,也吸引了无数广告,实现了巨大的商业利益。如果没有电视的普及,也许阿维兰热同样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反过来说,阿维兰热这样的“巧妇”,即使在同时代也不多——人的伟大,往往在于他理解身处的时代,并能将这时代的一切为己所用。在那个电视时代里,足球能够脱颖而出,成为世界第一运动,固然有其自身的魔力,但阿维兰热比其他项目联盟“掌舵人”更加敏锐的触觉同样关键。
这种敏锐触觉也许与阿维兰热的出身有关。出生于1916年的他,曾以水上运动员身份先后参加了1936年柏林奥运会和1952年赫尔辛基奥运会。但相比这个单纯的体育身份,他的另一个身份也许让他更适合执掌国际足联:他出生于一个富裕家庭,父亲是定居巴西的比利时军火商,使得他从小便可耳濡目染。年少时,他也曾在欧洲读书。退役后担任体育官员的他还拥有律师从业资格,并担任巴西一家客运公司的总经理,还是信托与化工企业的董事。
也正是因为丰富的商业经验,阿维兰热这位首任非欧洲籍国际足联主席甚至比前任们更为欧化,更加懂得孕育了现代商业文明的欧洲精神。正如他所说:“我成为国际足联主席,可不只是为了观看精彩足球赛事和赢得掌声。”他一上任,便对当时只有12名职员、账面仅有20美元的国际足联进行了极为彻底的改革。当他卸任时,国际足联的资产总额达到了40亿美元,成为世界上最赚钱的非营利组织。足球的市场运作远远比奥运会成功,阿维兰热也比萨马兰奇更加光彩照人。
在阿维兰热之前,也曾有一任伟大的国际足联主席,那便是历经惨烈战争、始终致力于和平的雷米特。1956年,去世前的雷米特仍不忘和平,在他看来,足球将唤醒骑士精神,这种理想主义的本质就是拒绝战争。

▲ 2014年世界杯冠军
相比之下,阿维兰热极力推动的商业化似乎显得市侩,起码某些人就是这样认为的。在他们看来,金钱与理想天生就是绝缘体。但也正是阿维兰热,曾被推举为诺贝尔和平奖候选人。
这是因为,理想主义的骑士精神与商业化其实并不天然相悖。当阿维兰热创立世青赛、世少赛时,难道不是让更多孩子拥有理想了吗?当阿维兰热两次扩军世界杯时,作为受益者的亚非拉国家难道没有体会到那种人人坐在电视机前的凝聚力吗?足球场上曾经的两伊相遇、美朝相遇,难道不是超越了政治的体育精神吗?当孩子们在硝烟中踢球,在残败的墙壁上贴着皱巴巴的球星照片时,他们没有得到抚慰吗?
高喊着“我出卖一种叫足球的产品”的阿维兰热,其实恰恰是上个世纪为数不多的理想主义者之一。而且他比很多理想主义者更优秀之处,是他懂得借助这个时代去实现自己的理想、世界的理想。
在我看来,谈判桌上才是阿维兰热最伟大的时刻。他与阿迪达斯签订了史上第一个巨额体育销售合同,为国际足联争取到了第一个大赞助商。创办世青赛时,他东奔西走,最终获得可口可乐的高额赞助,当然,可口可乐也获得了世青赛的冠名权。他创办世少赛后,日本JVC连续三届赞助冠名。至于世界杯,从确定主办国到选择赞助商、出售电视转播权,完全已是一个成熟的商业体系。最值得一提的当然是电视转播权,1986年世界杯的电视转播权卖出了4900万瑞士法郎,此后,ISL(国际体育休闲公司)买断了1990年、1994年和1998年三届世界杯的电视转播权,并支付给国际足联3.4亿美元的费用,这在当时是绝对的天文数字。
ISL公司的推广同样成功。1994年美国世界杯是世界杯的“战略转移”,阿维兰热希望从市场饱和的欧洲转到北美,美国人也成功实现了这一点,国家层面的经济运作堪称史无前例的成功,全球共有320亿人次观看此届世界杯,整个决赛周的商品交易额高达40亿美元。
但也正是ISL在1998年的一次转账差错,使得国际足联这个庞然巨物的腐败露出冰山一角。2002年韩日世界杯期间,郑梦准等国际足联高官利用“ISL丑闻”差点推翻布拉特。2006年,英国记者詹宁斯通过近十年调查,揭露了ISL公司与国际足联的腐败案。2013年7月13日,国际足联试图遮盖多年的“ISL丑闻”终于曝光天下。
根据瑞士最高法院公布的材料,阿维兰热和巴西足协前主席特谢拉在1992年至2000年期间共受贿2200万瑞士法郎,金额之大令人咂舌。当然,由于阿维兰热和特谢拉都非瑞士公民,瑞士司法机构无法深究,且当时瑞士法律规定:商业受贿不算犯法。最终两人分别上缴了50万和250万瑞士法郎的赔偿金。瑞士司法机构同样拿国际足联没有办法,因为瑞士法律规定“非盈利组织不适用贪污罪”,而国际足联恰恰以“世界上最赚钱的非营利组织”著称。
这当然是阿维兰热人生中最大的污点,似乎也是“越是非凡人生,越是毁誉参半”的注脚。但不得不说,在将国际足联打造成为资本无比雄厚的体育托拉斯的过程中,腐败无可避免,它注定会成为阿维兰热人生中的污点。
很多人认为这是商业化惹的祸,在我看来却非如此。国际足联与阿维兰热的腐败与商业化无关,但与不受控制的权力有关。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阿维兰热乃至布拉特执掌国际足联多年,在这个不受法律约束的体系里享受着极大的经济权力,内外均缺乏监管,注定失控。
人类与制度之间似乎总有这样一场拉锯战,它与时势有关,与人性有关,与制度演进有关,所谓“毁誉参半”的人生,多半是在这场拉锯战中挣扎所致。阿维兰热当然是幸运的,他生逢其时,在这个舞台上开创了自己的时代、足球运动的时代,但他同样不幸,因为让他开创这一时代的绝对权力,同样会造成他人生中的最大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