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周成林
我父亲中年秃顶,两鬓之外毫发皆无,晚年更是一片铮亮;出门时,只要不醉,他总是戴顶帽子遮掩。邻居开他玩笑,周伯伯读书多,光脑袋装的都是学问。但我从小不喜看到秃顶,不论前谢后谢,还是所谓地中海,更怕父亲把这遗传给我。
五、六年前,我也快到父亲秃顶年龄,内外交困,突然得了斑秃,俗称鬼剃头,头发掉得五花八门,一年多才恢复。最初,我既无知也惊慌,以为头发再也长不回来。我当时想,真的秃了,倒也节哀顺变,只怕秃得不够雅观,到时头顶两侧,只剩两堆耳罩般的黑毛,或是秃得鸡窝一般,稀疏软耷,变成一个自己照镜也很恶心的猥琐男。
男人头发就像女人乳房。没了头发的男人(包括头发掉得窝囊的男人),就像没了双峰的女人。你再不虚荣,你再自诩腹有诗书气自华,也会少了很多自信,起码我这么看。
鬼剃头那阵,我出门在外总是戴顶帽子,就像没了双峰的女人胸前塞对义乳。平时我一个月左右理一次发,那时我十天半月就去理发店,把头发剪得很短(用理发师术语:五毫米),多少减低花脑袋的尴尬。省城八宝街青龙巷那家现已停业的理发店总是给我打折,因为我的脑袋剪得快,也不需要太多技巧。

走在街上,我也留意跟我一样的花脑袋,同病相怜,雄性居多,总是沮丧,因为自己的斑秃似乎最厉害。那年夏天,我暂居省城西大街的“夏威夷”,楼下街头,有位年纪相仿拾荒流浪的眼镜垃圾哥,大热天常穿一件不知哪里捡来的粉红吊带睡裙,脚蹬一双女式塑料凉拖。他也鬼剃头,跟我一样惨烈,但就从不戴帽,远比我想得开。
过了一年多,我住大理,头发慢慢长回来,表面如常,发质却没以前好,由柔软而略粗略硬,两鬓渐有零星白发。去大理前,从深圳跟我坐飞机回省城的“北京杂种”Nickel还没病死,将近十岁的母狗,一身细碎白毛,也如我的头发变粗变硬。就那么一两年,她从少女犬成了大妈狗,而我,则从伪帅哥变成真大叔,正式步入危机四伏的中年。
鬼剃头之后,我的发型开始“革命性”转换,完全理成短发,接近平头(崇洋媚外,我更喜欢crew cut这词),因为头发留长,两鬓不仅显白,人也萎靡颓废,至少就我而言;况且,我对嬉皮装扮从不感冒。我也为短发找到“文艺”借口,就像小津安二郎电影配乐,场面如何凄清,音乐总会天朗气清。
所以,不管内心如何凄凉,现世处境怎样绝望,我的头发也要短得精精神神,正如蹲过奥斯威辛纳粹集中营的意大利犹太裔作家普利莫·列维(Primo Levi)所写:“我们必须挺直了胸膛走路。”
我的crew cut偏好,实则始于澳门五年的殖民地技术劳工生涯。一九九零年代初,没去澳门时,我的头发总是非常“国家干部”,吹得高耸入云,还要抹上奶油一般的摩斯,弄得油光水滑。前妻后来看我旧时照片,笑称这是大陆的大包头。澳门工厂的厂长刘生,不知羡慕还是好奇,有次问我用啥方法把头发弄成这样,我还不无得意。
从矫揉造作的大包头到顺其自然的crew cut,就像得了鬼剃头然后恢复,演变需要过程。我的榜样来自大老板Eric,他的发型总是很短很酷,尤其后脑和两耳周围见出清爽头皮。但是殖民小城理发昂贵,我只能帮衬黑沙环北区的劳工理发店,洗剪都很马虎。
直到跟前妻恋爱,我们搬到稍稍“体面”的罗神父街,我才成了中产居多的高士德大马路某家理发店的常客。这里理一次发,大约七十葡币。我那时粤语仍不流利,理发总要女友帮忙,跟师傅讲明后脑和两耳周围怎样“铲”。“铲”好第二天返工,眼光很毒的Eric马上留意:“阿林,头发剪得好靓!”就像当场派我一个红包。
一九九零年代末,我和女友再去澳门,住在中区的士多纽拜斯大马路,几步之遥就是车水马龙的高士德大马路。这一端路口也有一家小理发店,师傅是个斯文靓仔,年纪跟我差不多。
正如这些年我经历的不多几次相亲,理发也讲缘分。头发highlight穿了耳环的达人理发师,明显不是我的路数;第一次把自己的脑袋交给斯文靓仔,我就知道非他莫属。他的crew cut,是我迄今理得最靓的发式,精神,简洁,永远不会out。
每次进门,我一句“照旧咯”,他就心领神会。每次临走,我掏出一张百元葡币,“唔使找咯”,留下十文左右贴士;并非我有钱,而是真的满意。

离开澳门,我再没遇到斯文靓仔那样善解人意的理发师。我的头发,只能随机应变时短时长。少了心水理发师,其后遭遇都像一夜情,偶有欢喜,亦如昙花,很难从一而终,因为大陆理发店多数鲜能持久,我的行迹也很飘浮。
有年,我和前妻住成都,在东城根街一家小理发店,意外觅得澳门那位靓仔的影子。他叫阿高,广东人,也能理出让我大致满意的crew cut。那几年困居内陆,我的粤语情结异常盲目,偶遇广东佬或港澳人,犹如见了乡亲。在这个西南官话横行的省城,因为头发,也为讲上几句粤语,我次次理发都去阿高那里。
我的理发,尤其现在,其实不关钱事,我也从没帮衬所谓高端发型师,只想让自己精神,好看,绝境之中也要臭美。只要适合,十元我一样满意,就像前两年在柬埔寨金边一条小街,两美元,不含洗头。“后面和左右剪短。”我说。“Number Three。”穿着花花睡衣裤的高棉老板娘亲自操剪。她不知crew cut,脱口而出让我一头雾水的这句接头暗号。
在印度新德里,我去德里精英和外交人员出没的购物区Khan Market理发,不是你想象的天朝潮店,更像搬进室内的剃头档。中年师傅剪得无比认真,完了埋单,不到两百卢比(不足二十元天朝币)。
说回秃顶和鬼剃头。我至今庆幸父亲没把秃顶遗传给我。并非我歧视或嘲笑这一人间常态,而是庆幸老天总算让我保留一点自己在意的东西。
我也庆幸那年内外交困得的只是鬼剃头,而非绝症。正如我远未摆脱绝境,我的鬼剃头偶尔还要重来,但就不再五花八门,只是鬓边或后脑勺突然少了食指尖大小一撮头发,却又很快复原。
相对而言,我比前几年因病去世的美国作家Christopher Hitchens幸运多了。他患癌症化疗,死前头发掉得七零八落。我在英国卫报网站看过他一幅照片,真是惨不忍睹。世事真的无常。我的以上庆幸,也只在于当下。
【作者简介】
周成林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独立作家、译者、旅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