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叶扬
在欧洲发生一次次恐怖袭击的同时,我们身边发生的才是真正的人命大案,有人在野生动物园下了汽车被老虎叼走,第二天新闻报道有人在马路上睡觉被汽车碾死……想想以前的新闻,在饮用水里给自己的同学下毒,在家里杀了自己的妈妈用从网上买来的材料裹尸。(编者注:7月24日,一名11岁女孩在湖北汉口二七长江大桥引桥下的人行道上午休,被一辆捷豹直接从身上碾压过去,当场殒命。)
之前每次发生类似的事件,我也想拼命找到原因,比如制度上的、管理上的,总好像应该有更强大的力量对这些事情负责任。如果不能轻易拿到毒药,就不会有人中毒;如果野生动物园管理得更好一点儿,野兽就不可能袭击人。我以前一定会这么想。
大概从去年开始,我和几个朋友说起,在某些方面,中国是最自由的国家,因为在这里,你几乎可以为所欲为的,没有真的硬性的限制,你总能稍微找到一些办法让规则松动。
在世界上一些国家,个人的权利和责任是更明确的,你会真的被罚、被关,真的被绑起来用鞭子抽。在这里,不必破釜沉舟,想不出什么事是不能商量的,根据人际关系的六度法则,真急了的大事,总可以找到“人脉”“关系”,求上谁,巴结谁,找到为你疾呼、声张的人,帮你“集资”“众筹”“捞人”“铲事儿”。个人的欲望,能通过许多途径得到满足,钱也好、关注也好,那些看上去似乎走不通的道路,只是因为你没细想,没努力去深挖些更多的潜力。
可能性太多了,所以什么都可能是别人的责任。“你怎么不看看他/她?为什么罚我不罚他/她?”是制度的错,社会的错,管理的错,是别的人的问题,因为你们疏忽了,你们失职了,你们没有考虑“我”的特殊情况和条件,你们不讲公理、道德、底线,没有细心、耐心和爱,让“我”受到了伤害,你们怎么能这样。
过度的对可能性的想象,也带来了对现有制度的不信任,看了太多不被惩罚的人,就不会拿规则当一回事。所以,禁烟之地还是有人吸烟,不许吐痰的地方全是痰痕。我们在这个看起来最自由的地方想找到自己的权利,可是灰色地带太多了,一切都不用太当真了。所有的限制无论其初衷和基础是什么,都变成了可以松动的栅栏,只要“我”需要,就可以拔掉、跨过,视为无物。

我们在强调自己自由意志和意愿的同时,产生的是一种古怪的轻率,以为不需要对自己的行为和言论认真负责。命就好像不是命。虐打同学的留学生当时不觉得那是一件什么严重的事,甚至上了法庭还没意识到自己的生命轨迹将走向艰难,反而一开始还执着地觉得爹妈一定能把事情摆平。下毒的人不觉得会把人弄死,认为只要解释成自己没想到后果那么严重,事情就能过去。这些念头背后是他们觉得自己的命也不是特别要紧的事,就算在自己的生活里埋下重要的地雷,最后也能过下去,可以由着性子来。

所以你会在马路上看到突然急停的车辆,他们不是车坏了,而是找不到路了。我有时候想,他们心里有没有想过这样做多危险。在没有到达野生动物园安全区的时候,那位女士到底是不是因为和丈夫吵架而下车并不重要,如果她拿自己的命当个要紧的东西,意识到安全第一的话,什么原因也不该下车。

涉事者既不当别人的命是命,也不当自己的命是命。只有如此才会让自己放松警惕。这种唯我独尊又好像无所畏惧、命如草芥的感觉怎么就能统一起来了呢?这种玩世不恭的态度是怎么回事?在几十年前,我们可以说是因为这条命已不是个人的,选择余地少,极度依赖制度、上级、组织。所以命是社会的,是别人的,讲奉献,可以随时牺牲。好像应该是这么一个逻辑。可那个时代大家活得好像要比现在郑重其事,多数人在生活与个人意愿不一致,也更严肃认真地在做一颗“螺丝钉”。
现在呢?我们一边谈论着人的自我完善与内在价值的重要,一边又目睹着这种“无所畏惧”,谈论人的本能是多么失控和非理性,认为不完善的制度应该就此负全责。这就好像那些荒诞的父母所持的逻辑,一边反复对孩子们强调他们自我意志的宝贵,一边又随时准备为孩子牺牲人生,他们正是一边对孩子说你们要注意安全、见机行事,一边又推门下车以身饲虎的双面人。

正因为我们的制度有上升的空间,才需要每个人对自己的生命更加重视,活得更认真,有点儿庄重,有点儿尊严,才能有真正推动制度完善的驱动力。不然生命只是穷耗在危险边缘耍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