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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地人物] 易小荷:从小城到大城,那个练习形意拳的女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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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7-18 08:0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易小荷:从小城到大城,那个练习形意拳的女娃 

 2016-07-18 易小荷 大家



文 | 易小荷


我们在一对山的山巅讨论形意拳的时候,我生平第一次注意到阿珂眼睛里面的光,隐隐约约不可琢磨。


我和阿珂交流过各自对江湖的看法,我的是我家老掌门灌输的“锄弱惩强”,而阿珂眼中则是“沧海一声笑”,至于那个“沧海”是什么,我们并不真正知道。


那天,我们悄无声息地穿过大半个小城(其实也就是十分钟左右的路程),我听见自己拖拖踏踏的鞋跟发出响亮的声音,敲在凌晨街道的胸膛。



小城还没有醒过来。月亮挂在头顶,浅浅的一弯,银白色的光线流淌在釜溪河的裸背上。沿着河边又走了一会,等我们停下来歇息的时候,已经是在一座小山的山脊上了。


自贡是典型的丘陵地形,而我家所在的桐梓坳是其中的一个凹地,我们每天其实就是不断重复从一个凹地走到一个山坡,那天早上,我们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我终于发现走在了整个自贡最高的地方,原来从那里看上去,比其他任何地方都离天空更近。


那一年我们大概12岁,小城突然兴起了武术热,我姐姐是第一个被送去小公园参加培训班的人,她每天早上六点就去,回来的时候嘴上带着呵呵嘿嘿,皮肤的颜色调暗了好几度,每一顿开始摁下三碗米饭。


我是被家里认定了要走“文化路线”的那一个,我小叔叔天天绑着沙袋跳坑,我爸乘人不注意在小树林养气,而我从小,因为缺钙,连走个路都会摔跤。一不小心把个头长成了孩子中的第一,常年不是感冒就是发烧。爸妈经常自作主张替我去跟体育老师请假。我们班上就连那些个头小于我的孩子都会伸手推我一把拧我一下,他们大概特别享受看我坐在地上兹哇乱叫的样子。


阿珂大概就是这个时候出来拯救我的吧。


有一天放学,她神秘兮兮地问我:“想不想跟我去学武?”我忙不迭地点头,有人和我这个瓷娃娃说话,愿意带我玩,不要说练武,让我做什么都会愿意的。


于是,就有了那月光下的一幕。


我们有个师父,他其实就是东锅厂技校的学生,有18岁那么大,据阿珂说“他是家传的形意拳,不世出的高手”。


于是,有一段时间我们每个周末都相约在一对山,不断在教练的指导下各种站桩。


教练时候有从这边上走过去,然后又走回来。停留一下,他对我说“这个动作做得很标准”。也许他实在找不到其他可以表扬的地方吧。


阿珂说训练我这个教练是最严厉的教练。每次上课总恨不得被他给训哭了,但我每次都咬牙坚持住了。我不知道为什么阿珂会练得这么难过,她说大部分人都可以站半个小时,可是即使是站到半个小时就开始双腿发酸浑身发抖,我也一声不吭地吞进肚子里,我不会告诉别人我之所以能坚持是因为我本质上就是一个废物,在生活中从来得不到任何赞扬。


教练在旁边说阿珂。


劲长的感觉就是穿透,劲留在对方身体的时间长,拳重、沉但不长,挨上一拳是挺痛的,但随着身体的离开,虽痛但已不觉得有劲在身上起作用了。可挨上劲长的一拳,身体在倒退中好象劲还作用在身上,瞬间发出抖绝崩炸之力。


阿珂不停地点头,点头。



阿珂为什么要来练拳呢?某种程度上对我来说是个谜,不知道有多少男生排着队等着保护她。那些年的记忆太久远了,全部都模糊成了一对山上的周遭环境,我只记得我和阿珂两个一声不吭站在那里的影子,于是所有的愤怒都变成了如注的汗水,一直流啊,噼里啪啦打在地上,整个少女时期的孤独,釜溪河,被老师体罚的伤痕,被同学排挤的软弱,一对山,师傅,桐梓坳,黑暗中的拳风都在噼啪作响。


到阿珂很快转学,像谜一样消失之前,我已经熟悉了所有走上山顶的捷径了,但我从未通过师傅的考核,我只是学会了站桩。于是便像生活中的大部分我并不擅长的事情一样,选择了放弃。


只是奇怪的是,自从开始偷偷站桩,我再也不像从前那样畏畏缩缩了,有人再想偷袭我,我只是默默地用眼神注视着对方。我的镇静反而阻挡了不少的恶意,更重要的是,我开始看各种各样的书,仿佛没有时间去理会那些恶意,而潜伏着的危险也就不翼而飞了似的。


于是,我也就在这种不明所以的懵懂中长大了,远走高飞了,从自贡到重庆,再到北京。


所以当我多年以后在北京和阿珂阴差阳错地重逢时,我们根本就是新朋友相见啊。她改了名字,叫什么Angela,她学会了化妆,从每一个45度看过去,珠光眼线笔的那一道都像是晃动酒杯时候的流光,一不小心就晃到人心里去了。


后来见到她的很多次都是在午夜之后,有人已经醉倒在长椅上,还有的看上去清醒一点,占住话筒不放。人太多了,他们就像我在《动物世界》里面看到的鸟群,聚集在一起,就为了把时间一点点地打碎。只有阿珂,还坐在角落,被一群酒瓶子包围,眼眸里的光线始终闪烁,像是一尊容器,将黑夜里所有的暗物质和面前的液体,一滴不剩地收容进去。


“喂,你身后三点钟方向,靠窗,绝对的巧克力味~”阿珂眼角飞扬地告诉我,我不得不承认,在这一点上,她绝对是个天才,无论我们去往任何地方,不到五分钟,她就能像只优秀的猎犬一样将全场的男士都嗅一遍,然后准确地分析出他们各自的潜力和潜在的优缺点。



有时候当我全力以赴地对付碟中的提拉米苏时,我其实完全心不在焉,而阿珂能在这短暂的时间之中完成偱味、陷阱、捕猎、征服等一系列的动作。整个过程干净利落,自然又洒脱,在旁边观察有时候极其有意思,她和一位陌生男人之间那种微妙的眼神飘移,电影范地拨弄头发,有意无意却又恰到好处地展示自己最美丽的左侧45度角,微笑、蹙眉、叹息,甚至站起身来以对方所在地为背景的照相……直至对方终于忍无可忍地上前咬住诱饵……


有的时候,看着阿珂这一系列的动作,简直就像观看世界冠军在10米跳台上面完成的向后翻腾二周半转体三周半屈体的动作之后,像条海豚一样悄无声息地潜入水中,连个水花都没有。


我也不是完全没有受她影响,难得一次和别的朋友出去吃饭,坐在主位的大概是个什么政府官员,朋友频频向那位官员举杯,说着些什么"官运亨通"之类的话,官员有好几次越过千山万水问我话,什么多大了在哪读书之类的,我都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他们喝的是五粮液,一种我闻到味道都足以吐出来的白酒。喝到脸红脖子粗的时候,官员大概问及接下来还有什么消遣,一边眼光还扫我几眼,我突突地站了起来:“那个,不好意思,我堂妹明天还要出差,我先送她回去再来找你们。”


记得有天晚上我们在老地方,工体门前一棵树面前闲聊,就听见叭嗒一声,街上有个东倒西歪的女人突然不见了。


她就势滑了下去,像个沉重的麻袋砸在地上,旁边的一男一女伸手去够,来回的出租车长按着喇叭,喝多的女人躺在地上扶不起来,撕裂长空的哭喊声点缀着汽车的噪音,一长一短。


阿珂在我旁边放声大笑,爱过她的一个男人形容,阿珂的笑声能够荡起整面湖水,可是她那晚的声音像子弹一样呼呼地飞离枪樘,不受控制地飞向街道,无一失去准星地击中了若干无辜的行人,直到有个女人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看了她一眼。


然后,令我没有想到的是,直到对方冲过来,她却一言不发地,慢慢地把我拽走了。


“你到底怎么了?……”我迟迟疑疑地问。


她一句话也没有说,伸手从背包里面摸出个酒瓶子,看样子还剩了小半瓶,拧开了瓶盖,喝了一口,就把酒瓶递给了我。


“说吧,你到底怎么了,”我喝了一口,又把酒递回给她,“你在担心什么,阿珂?”我烦透了那个英文名字,“你当年怎么突然消失了?你向师傅表白以后到底怎么了?”


“他们那个时候总骗我,说什么等你长大了,一切就会不一样了,”酒瓶已经回到了她的手上,她一仰脖,又是一大口咕咚下去了。


“等你长大了,”她接着说,“就可以……做一些随心所欲的大事情了……”


“什么是大事情?”我问他。


酒瓶已经空了,她又摸摸口袋,从里面摸出了一只烟,把它点燃。


“有个故事,我没有跟人讲过,”她说,“我20岁那一年吧,什么都想试试,喜欢冒险,有一次我和一群哥们喝多了,回家的路上还兴奋得意犹未尽,他一个劲儿地撺掇我去爬一棵路边的树,应该是棵我们视线范围内最高的树,在我最偷鸡摸狗的年龄我都没有爬过那么高的树,经不住他一再鼓动,我先抓住树干,轻松愉快地爬了三分之一,他还在下面鼓掌尖叫,可是当我再爬了三分之二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再也爬不动了,而且当我往树底下看过去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离地特别地远,周围什么都没有,就好像我在一个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关键那个家伙喝多了,直接抱着树干就睡着了。我在那里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了,整个后背都在盗汗,腿脚软得像柿子……回忆起来,那简直像是这辈子最可怕的一次……”


“后来呢?”我忍不住问。


“后来当然还是想法子下来了,不然我怎么站在你面前,”她说,“关键在于,谁都会有失手的时候啊。”



我们坐在灯火辉煌的三里屯,风有点大,完全不像南方的那种习习的温柔。北京这种大平原,也没有自贡那种连绵的小山坡,密密麻麻的高楼却比丘陵还要压抑,灯光所照耀不到的地方,总有什么在诱惑着人伸出拳头,去破坏些什么。


但我再也没有见过阿珂出拳,哪怕12岁的时候,她为了我,一拳过去把班上的特长生打出了鼻血;哪怕在她突然转学,不辞而别以后,师傅一遍遍提起她的天赋;哪怕她曾经向我提过,师傅拒绝她的表白以后她在一对山上留下了无数的血手印;哪怕她无意中跟我提起过,这么多年独自在外,遇到过的那么多的混蛋。


她现在的世界被酒精和男人密密地包裹着,被这座大城市浮华的美丽包裹着,走在街头,她是那种时髦杂志上追捧的纸片人。百练成精的Angela,唯独不是当年练习形意拳的阿珂。


那个夏天,我们就像是喝了有整整一个釜溪河那么多的酒,有天深夜我和她一起坐出租车回家,她斜躺在另一边的座位上,三环路上的光线一阵阵地打进来,酒后的晕眩让我一度误以为我们是在海滩上。


她说:“我又入手了一把西瓜刀。”


“这是你多少把刀了,你买这么多凶器干嘛?”


“我觉得丧尸围城迫在眉睫,必须要做好准备呢。”


说完这句话,她头一歪,沉沉地睡了过去。


我并不知道那是和阿珂最后一次喝酒,这之后有一次,在各种电话短信沟通失败之后,我几乎是绝望地给她发了条短信,出乎意料,她很快给我回了电话,哽咽着说是第二天就离开这个国家,因为闪婚。我的怒火突然就消失了。我意识到阿珂,这个在我心目中完美无瑕的女战士,我们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从小城出发来到大城市,我们放下身段、努力学习,望着四处闪烁发光的灯火,我在想,也许我们需要用一生的时间才能想得起来,我们在老城的黑夜里曾经握起过的拳头。


“我觉得我们必须干点儿什么。”


“干什么呢?让我们准备武器对付丧尸吧!”


那天晚上我还没有来得及去追问,阿珂就一阵风似地下了出租车,消失在了茫茫的人海之中。凝视着她的背影,我突然想起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她不再穿着那种趾高气扬得像武器一样的高跟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粗糙的毫无设计概念的功夫鞋,就像是中间所有的记忆都断片了,她只是直接从练武的那些个夜晚,从黑暗的一对山,走到了这座城市的边缘。



她走得太快了,就像一片滋溜的雪融化于雪地上。这个城市一下空缺了一小片雪,这一点微小的缺失,却使得整个城市都不完整了。


阿珂彻底从我生活中消失之后,她的许多气息从北京的大街小巷散发出来,偶尔我也会换上衣服,嘴里叼根烟,在北京的夜里把高跟鞋踩出高高低低的音符,但是我没有一个人去酒吧的习惯,我有时候步行到那条街上,坐在某棵大树的石头上面,假装自己就是这个城市的一员。


我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去练拳了,但是师傅的话,从小城一直追到了这里,他说过的:


随着身体的离开,虽痛但已不觉得有劲在身上起作用了。可挨上劲长的一拳,身体在倒退中好象劲还作用在身上。


【作者简介】

易小荷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著名记者,资深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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