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张鸣
在古代，凡是地方上送给皇帝，或者上缴朝廷的钱财货物的车队船队，统称纲。有的通俗小说里说的皇杠，是指地方上缴的银两，装在一个破开的大的空树干里，盖好，打上铅封，一个树干，称为一杠。皇纲，皇杠，意思都差不太多。凡绿林好汉，敢于劫皇杠皇纲的，都是胆大包天之辈，干上一票，如果不被捉拿的话，一辈子都牛哄哄的。道上的兄弟见了，都低眉顺眼的。
现实中，有谁劫过皇杠我不知道，反正小说里是有的。《说唐》里的瓦岗好汉，在啸聚山林之前，就劫了一回皇杠。而《水浒传》的杨志，一生的仕途，就毁在两次皇纲上，一次是花石纲，一次是生辰纲。《水浒传》是不是本好书我不管，但“智取生辰纲”一节，写得真是不错，难怪好些年中学课本会选它。
但是，《水浒传》没写过花石纲，这事儿，比生辰纲可是动静大多了，弄得东南一带，乌烟瘴气，民怨滔天。据说，由此还激出了方腊造反，差点丢了东南半壁。花石纲，运的是花木和奇石，但重点在石头上，这是作为艺术家的宋徽宗赵佶的一点风雅之好。喜欢奇石的人，自古不缺。北宋时节，最出名的是两个，一个是米芾，一个就是赵佶，都是石呆子。
奇石之好，作为个人爱好，的确是件雅事，但是，这样的风雅之好，搁在皇帝身上，麻烦可就大了。宰相蔡京说，皇帝好这口，不是声色犬马，也不是珍禽异兽，不过是些人家不要的弃物，有何不可呢？不消说，蔡京这样说，纯属扯淡。北宋当年，士大夫建私家园林，已经蔚成风气，园林里或多或少，都得放几块奇形怪状的石头。
什么叫奇石？抛开石质不说，外形的标准据说是，瘦、透、漏、皱、丑，跟后来士大夫欣赏的三寸金莲差不多。清朝李渔先生定的美脚标准，就是这么个意思。说不定，三寸金莲，就是受了奇石的启发，恰好，女子缠足，就起于北宋。所以说，闹花石纲那阵儿，奇石的价格，肯定不低。
投其所好，是皇帝陛下臣子们的义务。所以，蔡京必须为宋徽宗赵佶收集奇石，为了这个事儿，还成立了专门的机构：应奉造作局，把任务交给了朱勔，一个精通奇石之道的能吏。此人领命之后，竟然直奔东南，今天的江浙一带。去这些地方，不是说这些地方的山湖里一定出产这样的奇石，而是说，可以从缙绅之家弄现成的。在富裕人家多的地方，假借皇命，上下其手，不愁发不了财。
▲ 蔡京像
于是，一场灾祸从天而降。这些地方，但凡谁家有一石一木稍微好看一点，就会被探子探到，然后朱勔率健卒闯入，把石木贴上封条，这些石头花木，就成了皇家的禁物。在没有被运走之前，你家得好好看着，如果掉了个碴儿，或者花木死了，那罪可就大了。石木稍微大点，运走的时候，破墙而出，害得人家狼藉一片，家也不成个家了。如果不堪其扰，想要免了，也不是不可以，拿钱来。
这样折腾的几年，朱勔率众健卒，把个东南一带折腾得鸡飞狗跳，破家者相望于道。这边汴梁城里，蔡京在为皇帝大兴土木，盖宫室园林。这些园林，跟宋徽宗的道教喜好有关，里面的山石，都得比照仙境，弄得奇奇怪怪的。真的仙境怎样，谁也不知道，但都假装知道，反正往怪异了整，肯定没错。虽说花石纲成百船地运到汴梁，块头特别大的，运出来时，居然要把城墙给拆了，但这些巧取豪夺来的奇石，用在皇家园林里的，一百块里都选不上一个。一直到北宋完结，宋徽宗被掠到北地坐井观天，园子也没有修完。
园子没有修完，老百姓可反了。方腊造反之后，宋徽宗撤销了应奉造作局，罢免了朱勔。方腊造反被剿灭，应奉造作局又开张了，这回是梁师成担纲此事。每个末世皇帝，都有那么一股子no zuo no die的劲头，不服不行。
如果说，有什么能遏制一下皇帝的胡作非为，那还就是得农民造反。其他的，都不大好使。那些说北宋是儒家宪政典范的人们，肯定都忘记了花石纲这回事。如果皇帝想从百姓那儿拿东西，看上什么拿什么，百姓屁都不敢放，这肯定不是宪政，只能是专政。说宋朝积弱积贫当然不对，宋朝市场经济发达不假，但市场经济如此发达，市民社会如此繁荣，工商业者，巨商大贾不少，可商民的地位却一直上不来。政府要征多少税，商民就得乖乖地缴多少税，唯一的办法，是贿赂当官办差的，偷漏一点。在皇帝明白一点的时候，士大夫的话能听进去，但士大夫也不会为了商民说话。皇帝不明白了，满朝就都是马屁精，权力的制约，就成了一纸空文。这也说明，宋朝跟宪政的确压根就是两股平行线上的车，永远也汇不一起去。
▲ 上海豫园“玉玲珑”奇石，为花石纲遗石
金兵南下，北宋灭亡，在不懂风情的女真人的铁蹄蹂躏之下，精妙的皇家园林完了，花石纲也没了。但北方好多城市，还留下来一些太湖石，这些太湖石，据说就是当年花石纲的遗物。这些瘦、透、皱的石头告诉我们，其实，北宋这个王朝，比起其他王朝来，也不多什么。皇帝作为天下第一纨绔，敢作死，勇于作死，谁也挡不住，不仅挡不住，而且迎合作恶者的还特别多。
【作者简介】
张鸣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中国人民大学政治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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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7-7 08:5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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