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京锴：她为何两度与秘鲁首位女总统失之交臂

源济

何京锴：她为何两度与秘鲁首位女总统失之交臂 

原创 2016-06-18 何京锴 大家

文 | 何京锴

6月10日，秘鲁总统候选人藤森惠子（Keiko Fujimori）发表谈话，承认败选，从而为6月5日投票日以来悬而未决的总统决选一锤定音。按照秘鲁国家选举管理院（JNE）发布的最终结果，前总理库钦斯基（Pedro Pablo Kuczynski, PPK）以50.12%对49.87%的微弱优势击败人民力量党（Fuerza Popular）候选人、前总统藤森谦也（Alberto Fujimori）之女藤森惠子，当选新一届秘鲁总统。

▲ 秘鲁总统候选人藤森惠子（Keiko Fujimori）

对秘鲁而言，这是一场过程跌宕起伏，结局波澜不惊的选举。早在2011年上届总统大选，藤森惠子就成功闯入第二轮决选，并在民调中和对手一路僵持，互有领先，最后以3%的差距落败。过去5年里，藤森惠子为卷土重来积极备战，民调也是一路领先，特别是今年3月秘鲁国家选举管理院以程序瑕疵为由剥夺她最大竞争对手，胡里奥·古斯曼（Julio Guzmán）的参选资格后，藤森惠子的支持度更是无人能敌。在5月底的封关民调里，藤森惠子领先库钦斯基达6个百分点，基本已将秘鲁首位女总统的头衔收入囊中。然而开票当晚的各项出口民调均显示，两人的支持度极其接近，库钦斯基在开票过程中始终保持着微弱的领先优势，直到最后以0.25%的差距当选，可谓是惊天逆转。

▲ 库钦斯基

望诸拉美，这种总统大选中极微差距的结果在2006年的墨西哥（差距0.58%）、2014年的萨尔瓦多（差距0.213%）都曾引发激烈的社会抗争，对民主制度造成一定冲击。2004年台湾大选，两党候选人0.228%的差距，也曾引发长达半年的大规模街头运动，让新政府的合法性受到质疑。相比之下，藤森惠子和支持者们以较为冷静的态度接受了二度败选的事实，总统当选人库钦斯基也呼吁政党合作和解，这些动作对秘鲁这个南美最年轻的民主国家而言，都有着非常积极的意义。

藤森惠子为什么两度功败垂成？答案很简单：成也亲爹，败也亲爹。藤森惠子的从政生涯，很好地验证了一句名言：“一个人的命运，当然要靠自我奋斗，但是也要考虑到历史的行程。”2005年还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念书的藤森惠子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突然回国投身政治。这一年，已流亡日本5年的前威权政府总统藤森谦也决定取道智利，回国参加2006年的总统大选，为自己正名。早有准备的秘鲁政府立刻跟智利政府取得联系，将藤森监禁并准备引渡其回国受审。在这样的背景下，惠子中断学业火速回国，接过父亲的政治衣钵，成为藤森派系（fujimorista）的掌门人，并迅速崛起成为秘鲁政坛的重量级人物。

▲ 秘鲁前总统藤森谦也（Alberto Fujimori）

2006年大选，藤森惠子投入国会选举，初试啼声就在首都利马选区拿下全国第一高票成为国会议员。2011年和2016年的两届总统大选，藤森惠子都是有力竞争者，她所领导的人民力量党更在今年的国会选举中单独拿下过半席次，创下秘鲁政坛多年来的记录。这些军功章的背后，都有藤森惠子父亲藤森谦也的一半。1990年代担任秘鲁总统的藤森谦也，既以自由化经济改革和铁腕反恐而给混乱年代的秘鲁人提供了重要的安全感，也以贪腐涉黑、威权独裁而广受唾弃。尽管在2000年因深陷丑闻而被民众推翻，更在2006年后身陷囹圄，藤森谦也仍然在秘鲁的部分选民心中有着崇高的地位，可谓是毁誉两极的争议人物。藤森惠子也正是继承着父亲任内的“光环”，才能在白云苍狗的秘鲁政坛始终保持高人气而不堕。

这种光环在本次总统选举中表现的非常清楚。例如藤森惠子在总统选举辩论中，就曾多次提及自己父亲任内控制通货膨胀、保持经济增长的政绩，试图提醒选民她才是维系秘鲁经济增长的最佳选择。相较之下，惠子的对手库钦斯基是一位已经年过七旬的长者，虽然有着丰富的人生经验，也去过西方的许多国家，是履历丰富的经济金融专业官僚，但他总给人以一种不接地气，不善与选民打交道的印象。更不利于库钦斯基的一点是，出身右翼的他和藤森惠子在经济政策上几乎没有不同意见（库钦斯基在2011年的大选中更曾支持藤森惠子），都主张自由化经济改革。而继承了父亲民粹主义政治风格的惠子，还会时常和农民矿工亲切握手交谈，甚至开出竞选支票，承诺废除现总统奥扬塔·乌马拉（Ollanta Humala）任内的自由化改革，以保障劳工权益。在面对日益猖獗的毒品暴力问题时，惠子也会讲起她父亲强力镇压毛派恐怖主义组织光辉道路（Sendero Luminoso）的事迹，借以营造自己的强硬形象，博取支持。

但是藤森光环的另一面，则是“父债女还”的沉重负担。被更多秘鲁人而言，藤森谦也的时代意味着专制政府对人权的迫害和贪腐政治的横行。藤森任内悍然解散国会，推行个人独裁统治，动用军队打击恐怖分子的同时也滥杀平民和政治反对派，贪污救灾和福利款项，盗用国库经费收买和贿赂政客，可谓是罄竹难书。可以说在藤森惠子吹嘘他父亲的每一段政治辉煌背后，都有同样深重的政治苦难。2000年后民主化的秘鲁，始终对藤森的威权复辟心存警惕，这样的动机也促成了反对派大联合，自觉在总统决选轮抛弃政治歧见，一致支持藤森惠子的对手。藤森惠子在连续两届总统大选中失之毫厘，与其说是输给了对手，不如说是输给了自己。

▲ 前总统藤森谦也与女儿藤森惠子

事实上，威权主义政党在民主转型后回归是全球普遍的政治现象。从东欧到东亚，从西非到拉美，都不乏先例。一个威权主义政党如果能在民主化后洗心革面，与过去的威权行径划清界限，重拾其传统的意识形态论述，再加上民主政体内一套足以抵御威权回潮的坚强制度设计，是完全可能成为民主转型后的稳健政治势力的。以波兰、捷克、罗马尼亚为代表的东欧前共产党势力就通过重拾社会民主主义的左派论述，成功转型为社民党并赢得过大选胜利，以智利、韩国、台湾为代表的右翼威权势力则通过重拾保守经济论述并和威权历史做一定切割，而成功转型为保守型政党。另一方面，如摩尔多瓦共产党籍的前总统沃洛宁（Vladimir Voronin）、乌克兰前总统亚努科维奇、尼加拉瓜左翼游击队政权出身的总统奥特加（Daniel Ortega）等则在经民主选举重获政权后，试图开威权倒车，甚至通过修改宪法等方式来侵蚀民主制度，昭示着威权政党回归的风险。

具体到秘鲁而言，这个政坛四分五裂，政治家如走马灯般变幻的国家显然还没有发展出一套足够坚强的制度设计来防备威权回潮。后藤森时代的秘鲁政治虽然逐渐摆脱了威权时代的阴影，但仍没能发展出成熟的政党制度。2000年后的秘鲁历任总统都会在后半任期内名声扫地，失去国会支持。各政党往往缺乏具体明确的政策主张，时常只是政客个人的竞选工具。政治精英的民意支持度也如流水一般，昙花一现后就一蹶不振。仅以此次总统大选为例，两位参选的前总统托雷多（Alejandro Toledo）和加西亚（Alan García）加起来也才获得7%的选票，还不到藤森惠子的五分之一。这些种种，都显示秘鲁要形成体制化的健康民主力量仍然道阻且长。

而藤森惠子自己虽然也在试图摆脱父亲执政的阴影，但显然是难舍难离。就在选前三周，她所属的人民力量党秘书长华金·拉米雷兹（Joaquín Ramírez）被曝涉嫌毒品走私交易和黑市洗钱，瞬间把秘鲁选民带回了黑金泛滥的藤森谦也时代。其后一段被匿名交给电视台，用来澄清拉米雷兹并未涉案的录音，还被证实是人民力量党自己私下录音并剪辑的。这一幕，又与藤森时代特务头子蒙特西诺斯（Vladimiro Montesinos）私下对政客录像录音，编纂音像版“百官行述”的行径如出一辙，极大地打击了藤森惠子试图营造的民主形象。人民力量党在国会选举中单独过半，更是加重了选民对藤森派系全面通吃的担忧。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中，藤森惠子不得不一次次对当选后是否会特赦自己父亲，是否会解散议会推动独裁的问题作出澄清，而秘鲁人也在越来越深的疑虑中拒绝了她再度尝试登顶政坛的努力。

不过值得观察者们注意的是，藤森惠子虽已平静承认败选，但她所领导的人民力量党仍旧是秘鲁政坛最大的政治力量。库钦斯基在未来5年的总统任期内想要推动任何实质政策，都必须取得藤森惠子和她的政党的首肯，这也为藤森惠子在政坛扮演角色提供了稳定的舞台。一盘散沙的反藤森政治势力虽然连续两次在最后关头成功集结，但0.25%的差距或许意味着藤森惠子当选总统只是时间问题。再过5年、10年，当秘鲁经济再度疲软，经历过藤森谦也威权时代的选民逐渐故去，藤森惠子和她弟弟藤森健二（Kenji Fujimori）甚至有可能相继当选总统。在这样的政治趋势下，如何让藤森旧部及其支持者们顺利转型为支持民主体制发展的稳定力量，应是藤森惠子和她的反对者要共同为秘鲁负责的课题。

（原标题：秘鲁大选之后）

【作者简介】

何京锴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政治学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