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炜：不能用耻辱和伤口概括的体育

源济

苗炜：不能用耻辱和伤口概括的体育 

原创 2016-05-28 苗炜 大家

近日，在腾讯大家上看到一篇评论文章，题目是“体操女童是中国的耻辱和伤口”。缘由是英国的《每日邮报》发表了一组照片，是上海杨浦青少年体校的训练场景，小女孩在拼命训练，教练员为她擦去泪水。评论者有悲悯的情怀，他说中国体育是一种“复杂的痛苦”，其残酷之处在于“从开始就是错误的”。很多孩子走上体育这条道路，是为了摆脱贫困，他们被送上举国体制的生产线，其中只有极少数人有机会成功，获得奥运金牌，完成漫长而痛苦的蜕变，而大多数人会带着身体上的伤痛（和贫瘠的心灵），艰难地进入社会。评论者说，竞技体育从本质上讲就是反生理反人性的，发达国家不会用举国体制选拔人才，因为体育是一种生活方式，而不是一种生存方式。

对这些问题，我有一些不同的看法，但也很难调理明晰地讲出来。有一年，我在《体育画报》上看到一篇有关泰国儿童练泰拳的报道，还有照片，六七岁的男孩就开始以命相搏，比体操女童悲惨得多，但我不觉得这是泰国的耻辱。贫穷的孩子，未必有跻身金字塔顶端的梦想，他面临的问题是活下去，比如拳王帕奎奥，菲律宾一个单亲家庭六个孩子中的老大，10岁时就要卖烟卷贴补家用，十来岁就要在地下拳场谋生，打一场拳挣两美元。

2014年我去巴西看世界杯，当地朋友开着一辆车带我在里约热内卢转悠，前面是一辆货车，上着锁，后面写着一行葡萄牙语，朋友跟我说，那行字的意思是：不要打劫这辆车，钥匙在公司手里，我打不开门。转上高架，朋友指着一个破败楼群中的小足球场：看看这块场地，罗纳尔多是从这里踢出来的。开过一段路，他又指着山坡上一大片贫民窟：看那片贫民窟，阿德里亚诺是从那里踢出来的。我们去看一场里约州的联赛，车流中有不少小贩在卖各色的膨化食品，他们都穿短裤、夹脚拖鞋，皮肤黝黑，披着一件黄色球衣。球场上的观众多是粗壮汉子，他们最喜欢看到的场面是一个人带球强突，哪怕对方摆好阵型，突破者也是一副一条龙过人射门的架势，每当球场上出现这样的场面，观众席就爆发出最热烈的欢呼。我不知道足球在巴西算不算是“举国体制”，它似乎溶于血脉，比一种官僚体制和选拔机制要更深入人心。

发达国家的状况和发展中国家的状况是不一样。当年，高敏去加拿大教跳水，一开始就和那里的运动员讲清楚：跟着我训练，不要想拿世界冠军，不要想参加奥运会，你们根本无法接受中国跳水训练的残酷程度，所以也不要想跟中国选手比。但是跟着我训练，我能保证你拿到美国大学的奖学金。然而，发达国家是不是就这样温良恭俭让呢？美国也有悲惨和贫穷的故事，比如泰森，英国足球运动员也大多出身于底层家庭，体育是他们的上升通道。相扑运动员的训练也会是日本的“耻辱和伤口”，一大堆来自世界各地的壮汉，每天吃了练练了吃，要在十个等级的金字塔上一步步爬，相扑训练的专用术语叫“稽古”，长达6个小时，挂钟停摆，选手看不到时间，就会专注于训练。

竞技体育从来都是残酷的，即便是看起来很高尚的高尔夫和斯诺克，老虎伍兹和丁俊晖也会有自己的血泪史。反生理吗？是的，女体操选手会控制自己身体的生长，职业橄榄球选手会吃药让自己脖子上的肌肉是梯形的。反人性吗？要看是何种人性。每一个人都拼命努力，想过得更好，想跃升一个阶层，这是一种人性吗？城市与城市之间的仇视在足球场上放大，这是一种人性吗？

我对体育的喜爱，从少年时期维持到中年，其中的理性色彩越来越淡，既不喜欢看战术分析，也懒得看体育产业运行的机制，赢了高兴，输了丧气。我始终记得一个比喻——原始人完成一天的狩猎，吃饱了没事干，就围着一圈篝火跳舞，嗑药，陷于疯狂。体育就是现代人的那堆篝火。

（本文原标题：《那一堆篝火》）

作者：苗炜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