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月22日网上发酵的“疫苗之殇”,是一场十足的传播危机。
我在朋友圈的转发,最多是来自网易,时间为3月21日。稿件的开头是这样的按语:
早在2013年,财新记者郭现中就拍摄完成过一组有关疫苗问题的深度报道《疫苗之殇》,引发过巨大反响和讨论。但是三年过去,问题依旧,悲剧也依旧在上演。对于疫苗在生产和流通中的出现的质量问题,以及正常疫苗的不良反应问题,目前都缺乏足够的识别和补偿。这里我们重发这组报道,希望读者能有些风险防范意识,更希望卫生疾控部门能拿出切实有效的行动。

▲新闻报道部分截图
下面是一组文图报道,讲述一些孩子打了疫苗后的悲惨处境,当然,最震撼人心的是这些孩子的照片。这篇报道只能算是旧闻重发,而且这按语写得也颇有问题,因为郭现中做这篇报道时,还在《南方都市报》,这是一篇首发于《南都》的报道。到了今天(3月22日),不少公共号直接复制转发了这篇报道,阅读量都突破了10万+。这是一次井喷,也是一场危机,无数的父母为孩子发出悲鸣。
最有意思的是,一个叫“财新目击者”的公号,在我打开这篇文章时,阅读还只有9万多。文后的评论,显示这个公号和郭现中本人有关。有几个读者举报,说有别的公号抄袭了这篇文章,阅读都上了10万,这对原创很不公平。“作者回复”表示感谢,并称已举报几个公号抄袭。看上去,这更像是一场有关传播的竞赛。但是半小时后再点开,“财新目击者”中的《疫苗之殇》显示“已被作者删除”,而这时,另外几个涉嫌侵权的公号中,文章依然存在。这或许说明,作为一位媒体人,郭本人远比普通的公号运作者更能注意到这篇文章可能出现的对人们的误导,他或许已注意到了“和菜头”等人对这篇文章的质疑。
事实上,2013年《南方都市报》首发这篇文章时,在引起广泛关注的同时,也有不少质疑的声音。最核心的一点是,这篇报道虽然图片拍得震撼,孩子受到伤害的故事也真实,但是却混淆了“疫苗的不良反应”与“不良疫苗的反应”。孩子身体受到损伤,是发生在注射疫苗之后,这是一个时间顺序,但是其因果关系却可能更为复杂,可能是“疫苗有毒”,也可能是“正常的”不良反应。不良反应虽然比例很低,但却是客观存在,而稿件却没有在这方面下功夫求证(在中国,进行这样的求证并不容易)。
疫苗的不良反应是一个全球性问题。这是一个概率问题,但是悲剧发生在某一家庭的孩子身上,对这个家庭却是致命的。就某一种具体的疾病来说,如果不打疫苗,也未必一定染病,以前些年的甲流疫苗为例,最初人们对甲流的恐慌,是SARS级别的,但是到最后却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其危害性要低得多。几个月后,甚至有专家认为这也就是比较厉害的流感而已,但是已有企业加班加点地把甲流的疫苗研制出来了。不注射疫苗,受到伤害的可能性肯定高于注射疫苗遇到不良反应的概率——但仍是一种可能性而已。正是考虑到疫苗的不良反应问题,有的国家在推广新型疫苗的时候,往往会向孩子的家长说明不良反应的可能性,并由家长来自主决定是否注射。最终,这变成了一个自由与选择的问题。
有关孩子的新闻,在传播的过程中非常容易变味,以这次山东问题疫苗事件来说,最初的报道中这样写道:“‘这是在杀人。’北京大学医学部免疫学系副主任王月丹评论称,接种未经2℃-8℃存储冷链运输的疫苗,首要风险是无效免疫,例如狂犬病这类致命性传染病,接种者免疫无效会感染发病死亡。”(《京华时报》)这段话说得再清楚不过,风险是“无效免疫”,也就是过期了,专家举例也非常精当,狂犬病这种致命传染病,要是注射了过期疫苗,等于没注射,后果可能是死亡。但是在传播的过程中,几乎所有的标题都是“这是在杀人”,更进一步的演绎,则是“救救孩子”。很多人不会在意,这些疫苗,却并不是专门针对儿童的。
过期疫苗是否就是有毒疫苗?这是一个非常专业的问题,对专家来说也不易回答,可能牵涉具体的化学分析。对公众来说,要区分过期疫苗是否有毒,区分不良反应和不良疫苗,更是十分困难的。人们的经验是,过期食品往往会导致腹泻,而过期疫苗对人体的伤害往往更大。在接受这样信息的时候,人们第一时间选择相信那个最坏的结果,当然是无可厚非的。
问题的关键在于,作为信息的接受者和具体伤害的承担者,弄清楚这种科学问题的责任,也不在公众,而在相关的监督机构与政府部门。公共卫生危机是非常敏感的话题,政府在处理这样的事情时,当然会非常谨慎,某一层级的事故,需要一定层级的反应,类似SARS这样的传染病疫情,必须由国家卫生部来发布。但是,在移动互联网时代,即使是一天一次的发布会,也很难跟得上自媒体传播的节奏。像山东问题疫苗事件,目前政府还没有公布太多的信息,求证的责任落在地方媒体身上,他们力图弄清楚这些疫苗的具体流向,但所得有限,而这更加剧了公众对信息的需求。在这个时候,爆发一次“疫苗之殇”这样的传播危机,就是很正常的事情了。
“疫苗之殇”催生了好几条10万+,甚至记者当年所写的记者手记,也被一些媒体重新发布。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和菜头”批驳“疫苗之殇”的文章,阅读和转发数也是惊人的。在这样一个言论的自由市场中,最终也许会达到某种平衡。因此,我们与其指责这些公号乱搞,指责中国父母的科学素养太低,还不如督促相关机构尽快查明这些疫苗的真正流向,进一步完善监管机制。
在现代医学刚刚进入中国的时候,有关洋人偷窃小孩进行“采生折割”的谣言很多,人们相信这些西方医生偷偷地在挖眼挖心,偷窃器官,以至于最初的一些外科手术,都不得不在室外进行,接受更多人的现场围观。这是现代医学与中国人的身体最初遭遇时的场景,其中核心的一点是“公开性”,尽管现代医学更强调尊重病人的隐私,但是面对谣言四起的状况,不得不遵从中国传统熟人社会的习惯。即使是在1890年代,这种尽可能公开的做法,效果仍然是明显的。虽然发生过不少听信谣言攻击传教士的事件,但是中国人仍慢慢接受了西医,也接受了外科手术。100多年后重温这段历史,不得不感叹,我们并没有走多远。

我们的社会一直是一个面向未来的社会。很多父母对自己生活的不幸已经习以为常,孩子是自己全部的希望。在中国父母的心中,从三鹿奶粉事件以来,公共卫生危机对儿童的伤害,至今未愈。在这种情况下,对疫苗问题的担忧当然有放大的可能,对这种公号有意为之博取关注的行为,人们又能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