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因缘际会有幸认识许多顶尖古典音乐家,我其实一点也不懂音乐,先别提行家朋友们听一分钟就能点名作曲家甚至指挥是谁,或者演奏者的几个不同版本,耳朵尖的,连哪一场演出都能刁蛮地具体陈述,很难相信,我连五线谱都看不懂,基本靠猜。 有位指挥家朋友说我:“也许没有这些技术性包袱反而有利,你听到的是最直接的声音,更贴近作曲家与演奏者想要表达的心声。我们听到的,永远是挑刺,钻牛角尖地找失误,反而容易忘记享受真正的聆听。”意外获得这么响亮的豁免权,自此,我更口没遮拦了。在欧洲跟随各国音乐家们暑期巡回交流两个月,场场都有演出者一下台便问我如何,闹得好像我比乐评家还靠谱,可想见,我肆无忌惮得有多顺水推舟了。 两个月前购买德国莱比锡圣·托马斯合唱团在上海演出的《马太受难曲》,非常期待这场三小时的清唱剧。这个历史悠久的乐团,也是巴赫撰写《马太受难曲》期间担任指挥的乐团。当年推出这作品时,因宗教政治受到抵制,未料百年后,竟成神曲。至于坊间谣传,巴赫遗作稿纸被遗落在市集包装猪肉,为陪同夫人采购的门德尔松捡拾重组而成再推出才成名作,殊为荒谬。巴赫虽穷困,二十名子女存活十人中,都接受了完整的音乐教育,保存巴赫作品毫无疑虑,怎可能流落街巷而被遗弃?
▲ 3月7日,《马太受难曲》第一次完整地在中国上演
热爱清唱剧《马太受难曲》并称之为天下第一神曲的陈季冰说,源自犹太教的基督教敌视犹太人,是杀死耶稣的真正凶手罗马人精心策划的煽动结果。这个千古疑案竟能如此拍板,让我忍不住回应:“你白听了《马太受难曲》这么多回!”竟然误解得如此之深,实在太叫人意外,三小时的乐曲,难道没把故事说清楚? 我因为就读教会寄宿学校八年,每周固定有圣经课与周日礼拜,早晚各读一章圣经,让我中学期间把新约圣经看了四回,旧约圣经看了三回,对于《马太福音》里,最后的晚餐到被钉十字架的故事,早已耳熟能详。即便是没有读过圣经,因亨德尔(Georg Friedrich Handel, 1685-1759)圣乐再掀热潮,而跟着复活的1727年巴赫(Johann Sebastian Bach, 1685-1750)遗作《马太受难曲》,也非常直接地表明了,耶稣受死是自愿命定之路。犹太人出卖耶稣,整体呈现了人类之所以是人类的原罪,恶形恶状得无遮掩,更彰显出耶稣代罪羔羊的任务,既为突出人类愚昧,更为自己顶替人类之过的净化作用,清晰明确地摆出了姿态。罗马人在这事件过程中,只是过场龙套罢了,几乎与之无关。 最后的晚餐,耶稣一一点名,门徒中除出卖者外,便是转头否认的背叛者,这还是誓死追随的门生。至于那些多年被救助被扶贫的犹太族人,众口铄金地要求罗马人钉死耶稣,完全忘记于已有恩的种种神迹,甚至丧心病狂地等待更大的“神迹”:既然耶稣自称上帝之子,那么逃脱十字架岂非易如反掌?证明,证明,再证明,永远不嫌多。贪婪,是人性本色。 犹太人,在《马太受难曲》里,鲜明地呈现了人性本恶。代表人类的犹太人被痛恨,天经地义,残害人类的,永远是人,不是吗?犹太人,在圣经里,不仅仅是一个族群,而是整个人类。 《马太受难曲》中有男高音、男低音、女高音、女中音与儿童合唱团,其中合唱团代表群众,男声代表了控方与被控诉者,而女声则完整地感叹着耶稣的慈悲与神圣,不参与而始终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省思,其表述赞美的情怀,比耶稣这位当事人的慈悲之情还饱满。人性的光华,似乎只有在女性角色里得到抚慰。
▲ 莱比锡圣·托马斯合唱团莱比锡圣·托马斯合唱团
男性的阳刚漂移残暴,对比女性的阴柔忠诚坚毅,是《马太受难曲》的主旋律。我记得新旧约圣经里,所有的人神争斗,都属于男性范畴,女人,不是润滑剂,就是牺牲品,看似无足轻重的配角,却无论如何让人无法忽视。 Mel Gibson导演的《耶稣受难记》(The Passion of the Christ),大概是我见过最贴近耶稣的故事,把耶稣之所以成为人的部分,更贴近人味地呈现。整部电影的演进,就是一部《马太受难曲》的过程,其中最让人震动的片刻,亦为女性角色的被动与无边际的慈悲之情。当年看这部电影时,疑惑连连,一直没搞懂,作为无足轻重的女性们,为何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
▲ 电影《耶稣受难记》剧照
这次千辛万苦千里迢迢地飞到上海听《马太受难曲》,才忽有所悟,巴赫更绝对地用男女独唱,区别了阴阳,在于一个字,从Passion到Passionate的过程,竟然是受难转化为慈悲的进阶,而绝非表面上的激情。作为一位男性创作者的巴赫,与西班牙大导演阿尔莫多瓦一样,细腻地感受着女性角色在人类进程中的重要质素,我不得不佩服大家之所以成为大家的内在涵养,终究是互通有无的。 小时候读旧约圣经,总觉得无所不能的上帝很凶残,对于是非善恶,取决于自己一时的好恶,跟自私自利的全能知识分子有何区别?只是更具备杀人的本事而已。尤其是面对女性角色时的鄙视,更叫人望而生畏。唯有到了新约圣经,耶稣对待女人的态度,完全反转,不但百般呵护,甚至蜗居于柔弱甚至被视为污浊低下的女人堆里。再反复回头去看旧约圣经,又对上帝的抉择有了不同的看法。 巴赫在《马太受难曲》中用弦乐来展示耶稣的神圣光辉,其中唯有十字架上呐喊被上帝遗弃的人子,短暂失去了乐音上的光芒。此时彼刻,我仿佛又穿越了重重迷雾,短暂地窥视了上帝的玩笑。 一部神曲,可以经历百年探索,上帝的复杂性,远远超越我们想要玩味的层次。然而,母性的光辉,却展现无遗,教人动容。 听完神曲,终于知道,除了上帝,有谁能杀了耶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