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个世界上有不少问题很难轻易给出答案。2011年3月11日,“那一天”五周年。
日本东北地区的人们正面临着这样的难题,与此同时,所有国家的人们也都面临同样引人深思的问题:大型灾害所摧毁的建筑物残骸,是该保留还是拆掉?这些建筑物被称作“震灾遗迹”。特别是东日本大地震中不少地方整个城镇都被海啸冲毁,民宅几乎都被冲走,但学校和高楼等构造结实的设施免于全毁,一部分建筑保留了下来。当地人为了重新振兴,计划将整个街区移址再建时,就面临是该拆掉它们还是保留下来的一大难题。

宫城县石卷市的大川小学旧校舍在海啸时有84人遇难,其中大部分是孩子。这里距离从学校东北方流淌而过的河口有4公里远,过去也没有因大地震而遭遇海啸袭击的记录,避难对策非常迟缓,很多孩子不幸遇难了。
我从那个河口步行到大川小学,能实际感受到4公里有多远。大川小学映入眼帘,周围拉起了警戒线,并排竖立着几块慰灵碑。周围还有一块当地居民写的提示牌:“不要对着慰灵碑拍照。”据说曾有从外地来此参观的人下了巴士后就过来举起相机拍照,当地人对此颇为反感。提示牌似乎印证了这一点。
或许我也是被讨厌的其中一员,觉得非常抱歉,但是我必须把采访进行下去。我在慰灵碑前双手合十,为亡灵祈祷了一分多钟,然后跨过警戒线进入小学的校园,教师的椅子、黑板都还在。曾经在这里学习的80多个孩子,快乐的校园生活突然被打破,被卷进滚滚海啸一去不返。想象着如此的场景就令人不禁眼泪盈眶。
然而,我还只是个旁观者沉浸在如此的感伤之中,可对当地的居民们来说这里承载着“痛失亲人”的灾难的记忆,特别是很多失去孩子的家长们主张拆掉学校,也有人批评学校的避难措施将其诉诸法庭。
一方面,在孩子当中越来越多的人希望已经被迁移到其他场所的大川小学,其遗迹能在旧址上得以保留。
为此,石卷市举办了一场公开听证会,听取居民们的意见。311大地震当天还是五年级学生的女孩儿在电视画面里这样说道:
“保留大川小学,让那段记忆不会随风而去,一直传递下去。为了今后的防灾对策,旧校舍是绝对需要的。”

另一方面,大人们觉得旧校舍“唤起痛苦的回忆”,听证会上这样的反对意见也很多。
石卷市去年秋天针对当地居民做了一项问卷调查,要求“拆除”校舍的人占54%,稍稍超过希望“保存”遗迹的人。在意见不统一的情况下,市政府决定在3月下旬给出最终结论。有让大家都满意的答案吗?保留一部分墙壁——这样的方式或许是最折中的选择吧。
震灾遗迹的主要意义在于承载“留给后世的教训”、“追悼”、“防灾的象征”等寓意。“留给后世的教训”、“追悼”这层含义,在日本用到最多的是广岛原子弹爆炸穹顶吧。核爆中心正下方的建筑物奇迹般存留下来,以此为原型将周边建成公园,还设有慰灵设施、资料馆等,并被指定为世界遗产。
也有的震灾遗迹被毁坏了——宫城县閖上地区的閖上小学、閖上中学。面朝三陆海岸的閖上地区,有些地带海拔零米,半数以上的民宅被海啸冲走了,这里完全被夷为平地。我在震灾发生3个月后访问该地,当时受灾后的惨状让人触目惊心,我惊呆在那里完全动弹不得。人类的脆弱,自然的威力,让我不得不思考我们的社会是建立在一个怎样脆弱的地基之上的。
在閖上,我拜访閖上的中小学时,校舍的时钟指针停在了震灾发生时的2点46分,这让我心情沉重。我觉得无论如何这个学校应该保留下来。然而,按照当地居民的意向,閖上中学虽然把时钟保留了下来,但却已开展施工,拆除建筑物。
宫城县气仙沼市的大型渔船“第18共德丸”被海啸冲到市内的街区,2013年根据气仙沼市的决议,这艘著名的渔船被拆解了。渔船拆解前,到访此地的人们一定会过去看一看,据说当地的商业街也因此受益。最初,当地的气仙沼市也透露出想要保留该渔船的意向,但市政府进行的民意调查显示,反对保存渔船的超过了七成,所以决定拆掉它。反倒是外地的人们为渔船被拆解感到惋惜。对当地人来说,被海啸冲上岸的大型渔船,本身不是一个扎根于此的存在,其违和感是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的。为了追悼亡灵而保留下来的设施逐渐变成了观光地,当地人对此不满这一点可以理解。但是“教训”、“追悼”的目的和变成观光地吸引很多人来访这两件事未必是完全矛盾的。
当然有的地方政府还是决定保留震灾遗迹。比如有40人遇难的岩手县大槌町的原市政厅舍,去年8月当选町长的平野公三明确表示“年度内拆掉”它,但是12月时,町议会提出意见书,认为“没有其他追悼设施”、“论证不充分”,决定保留市政厅舍。后来议会也改选了,和赞成拆掉它并觉得它“影响灾后复兴士气”的“解体派”相比,认为它是“重要的防灾教育基地”的“保存派”人数增加。

有些地方的震灾遗迹何去何从,结论留给下一代去判断。有43人遇难的宫城县南三陆町的防灾对策厅舍,当地一度决定要拆掉它,但宫城县主张保存遗迹的有识之士会议认为“它的宣传效果不劣于广岛原爆纪念馆”。去年宫城县决定,在2031年之前,也就是震灾发生后的20年间,将这处设施收归县政府所有,2031年之后是否继续保存到时再做判断。
把目光转向日本海外,2004年印尼苏门答腊海域发生巨大海啸导致16万人丧生。班达亚齐州被海啸损坏的医院、被冲上海岸线3公里多的大型船只都原封不动地被保存下来了。据说吸引了很多国内外游客前来参观,经济效益显著。
中国四川大地震后,绵阳市北川县损坏的街区作为中国最大的地震遗迹“北川地震遗迹”被保留了下来。震后第二年2009年,超过700万游客到访,经济效益换算成日元超过243亿日元。可是,急于把灾区遗迹变成观光地的做法也引来不少批评,比如影响到当地居民搜寻亲人遗体和回收财产等。
1995年阪神大地震中受灾严重的神户港美利坚码头的一部分被原样保存,成为可供参观的“神户港美利坚公园”,还设有展示室,记录了神户受灾情况、灾后重建的道路等,似乎发挥着一座纪念碑的功能——防止震灾的惨痛记忆被世人遗忘。
“灾区的景点化”绝不只是件好事。正如上面介绍到的例子,无论多有人气的景点,伤害当地居民的情感一切都化为乌有。只是,灾区的重建需要预算,游客能给当地带来经济效益,所以也非常重要。另外,震灾遗迹如果能顺利变身景点,灾害的记忆不会被淡忘,应该能帮助提高支援灾区的可持续性。从世界范围来看,围绕灾区是否应该景点化,灾民之间意见分化。特别是涉及尚未褪去伤痕的东日本大地震灾区,尤其需要谨慎地论证和优先顾及当地居民们的情绪。
曾经采访广岛核爆纪念馆时,查阅各种资料过程中最令我吃惊的是,当初在市议会里对保存核爆纪念馆持消极态度的占据了主流,后来经过市民组织的不懈努力,在原子弹投下20年后的1966年,核爆纪念馆才最终决定要永久保存。我觉得适当花费一些时间,更容易得出理性的结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