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推拿》之所以是一部好电影——因为它彰显了艺术的本质灵魂,即提示那些我们所忽略的正义,而这份忽略是那么天经地义和充斥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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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拿〉,丢了票房又何妨》
文/张冠仁
(注:本文有剧透)
前几个天在某饭局上,身边有一个自称喜欢电影的88年出生的理工科男孩要和我聊电影,我便问他听说过娄烨吗?他摇摇头,我:“听说过王小帅吗?”他想了想说:“听到过,对噢,他们都是电影导演。”我进一步提示:“嗯,娄烨最新电影还拿了金马奖。”
“噢,我想起来了,”他兴奋地一拍大腿:“我看过娄烨拍的《天注定》,高圆圆演得还真不错。”(备注,《天注定》导演为贾樟柯,王小帅《十七岁单车》主演为高圆圆)
这是所谓得奖的艺术电影在大众视野中一个有趣隐喻。
《推拿》在2014年11月的台湾金马奖上收获颇丰,从最佳剧情片、最佳新演员、最佳剧本、最佳摄影、最佳音效、最佳剪辑,一口气拿了六项电影工业核心大奖。
11月28日此片在大陆上映,海报上的口号是“散客也要做”。这是毕飞宇原著小说开头的一句话,是一部敢于设置观影障碍好电影的堂正态度。和这个暗喻一样,首日的排片不理想只有3%,还没到两天排片就跌到1%左右。基于这个排片是不可能有好票房的。
【文本剧本的出色】
虽然毕飞宇的《推拿》拿了不少奖项,文学圈内叫好声一片,不断地被改变成电视剧,话剧,电影。但是我个人观点,这个文本的重要性依然被低估,需要时间的发酵,未来《推拿》所获得赞誉将超过现在。毕飞宇通过这本小说证明了他的敏锐和对弱势群体的平视态度。我们之前太多关于弱势群体的带有慈善心态。他是一个持续会有爆发力的好作家,而中国作家一个普遍性问题就是在55岁之后开始自我放弃。
电影《推拿》相比原著结构更清楚,因为相比于小说可以打断多次消费的特征,电影是一个贯穿时空,所以对结构要求也更高。
毕飞宇小说原著是群像,着眼的是关系,那根牵在所有盲人健全人心头的关系线,所以如果叫《推拿中心》或《盲人诊所》也可以,于是最后结尾打在沙复明在医院大难不死,所有人在走廊里各自心态变化上。
相比原著小说,电影剧本里几乎没有丢失太多实质性内容,除了抽调沙复明和张宗琪两个盲老板的政治斗争之外。其他内容几乎都保留了下来。而“沙宗琪推拿中心”这个过渡性质特别强的店名本身就是两个人政治斗争的符号。这是我个人喜欢的小说部分,但是编剧需要取舍,因为在最终呈现上,电影是以小马作为视点进入,一个后天车祸变瞎的青年。同样是爱情主题,到底是选择少年视点的小马还是中年视点的沙老板?娄烨最终选择了更年轻更有希望的小马而非小说中的沙复明作为主线。
在原著里,毕飞宇更在意的是沙复明作为一个先天盲人与正常人世界的关系,即他看待世界的方式,通过都红的爱情关系,通过与张宗琪的兄弟合伙人关系。
表达出了盲人的核心是将信将疑,这种自信与安全感的缺失造成了他们行动的最基本逻辑。
【爱情主线】
和有些评论认为电影结构混乱,人物众多的看法不同,我倒觉得结构很严谨清晰:
电影需要一个主人公,于是原著里没有那么多戏份的小马被编剧抽出来,把他的爱情线索当做主线。
因此他和小说里小马被警察扫黄之后就消失了不同。他的欲求很明显,他要和正常世界建立一个联系。
在一部所有角色都有障碍的电影中,相比于王大夫对钱的欲望,沙老板对美的渴望,小马对于正常世界的渴望更重要。
三个视觉化道具完成了这个渴望,首先是童年失明时最重要的道具,一个齿轮玩具,这是他失明前的世界,第二个是嫂子的肉体气息让他明白建全世界的诱惑。第三就是小蛮,发廊女的爱情和认同对他来说,恰恰就是他所缺失和追求的部分。
小马遵循本能。后天致盲的他没有安全感的心理障碍。他的荷尔蒙冲动带有小马驹特征,假设需要关键词的话,那么动物性应该是黄轩在表演上一个立足点。他的表演非常出色。
结尾也是从欲望开始,小马他看见了,尧十三在片尾曲《他妈的》歌词里提爱情是盲目的,而小马做了一个反动作,因为保护女友被打却复明,吊诡性体现出来了,小马因为勇敢突破的一次行为,用牺牲换来的。而以沙复明为代表的其他盲人都选择安全,只有他和王大夫把自己暴露在风险中,一个救女友,一个自残,所以他们解决了自己的障碍。
安全和勇敢是盲人和正常人在内心上最大的区别。
小说里有一句台词:“在盲人心目中,健全人是另外一种更高级的动物……具有神灵的意味……他们对待健全人的态度完全等同于健全人对待神灵的态度,敬鬼神而远之。”
只有明白这一点,健全人观众才能真正进入盲人的世界。
电影结尾,小马看见自己心爱姑娘又选择闭上了眼睛。这次是主动,也就是从开头被动致盲,到结尾因为爱情而选择主动盲,他完成了个人身份和价值的确认。而这部电影有了这一开一阖的结构,就完整了。从结尾来看,娄烨变得温暖了,无论是出于成长还是妥协,至少在《推拿》里面,始终秉持真相就是冷冰冰的娄烨变得温暖了。
盲人与洗头妹的性关系,他们通过性来恋爱,这是毕飞宇小说里很核心的特质,可是因为大家懂得原因,这部分的内容在电影上看不到。
因此小马与小蛮的感情线缺失了一个很重要的支撑。于是编剧找了一个外化动作,用逛街来还原小蛮的少女心,完善性格。性是爱情最本质的动力,抽掉了这个部分,多少有点舍近求远,但可是编剧无法解决的原因,出版的尺度和电影的尺度还是有区别。

(资料图:《推拿》剧照)
【表现手段的出色设计】
电影里别致的旁白手段,旁白不是什么高级技巧,甚至长期以来被视作画面叙事不够的补足工具,那么《推拿》里的旁白有什么特别呢?
从我个人来看,旁白有两个明显好处,首先从开篇开始把主创以念诵的方式表现这不是花招,而是提示:“观众朋友们注意,这是一部和你之前观影体验不同的电影。”
其次,旁白提供了一个上帝全知视角,她在云端参详这批盲人的世界,就像我们健全人一样,他们除了黑暗什么都看不见,而我们除了黑暗什么都看得见。
而他们就是这个世界的黑暗,与我们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行走的,吃喝拉撒,日常的我们所屏蔽的黑暗。
电影上映后,导演邵晓黎评价:“娄烨是中国影坛少有的拥有语言自觉性的导演,有语言就有世界。”
而在这个语言自觉性的背后有巨大的付出,比如摄影;拿了柏林银熊奖和金马最佳摄影的电影摄影指导曾剑尝试了原创方法来表现盲人世界,尤其是小马复明的重场戏:为了影片的朴素性,他拒绝使用电脑后期技术。但为了追求“盲视觉”,而采用一场戏拍三遍的最朴素方法,首先是白天正常拍一遍,其次是夜晚移轴镜头补光拍一遍,最后是用手指放进lensbaby镜头(一种类似于移轴的镜头,特征是中间清晰四周朦胧)里,用手指微动来制造波动感再拍一遍。这种追求质感的朴素尝试需要付出相比远比正常拍摄多三倍以上的精力。
【牛逼态度】
在这个时代,手工、散客和慢都意味着非主流。这是一个快速的大生产大数据时代,快到苹果一年出一款手机都来不及,这是一个快速的中国,快到让双十一之后双十二马不停蹄。《推拿》在这个票房第一摧枯拉朽的时代,想安静地做一个好片子,需要一种勇气和坚持。
而《推拿》之所以是一部好电影?因为它彰显了艺术的本质灵魂,即提示那些我们所忽略的正义,而这份忽略是那么天经地义和充斥四周。
我一共看了两遍《推拿》,11月17日在小西天资料馆,托默默姐的好人缘看了一场,上周又看了一次,午夜场,120人厅里面只有10个观众。
我也并不觉得这是什么悲伤,这是一个快速赶超型的社会,当基本宗教信仰和道德原则被抽离被颠覆之后,要想让普遍大众来欣赏一群被长期忽视的弱势群体这是不太可能的。大众的普遍心理是:我们自己都还是弱势群体,有什么时间功夫来奢侈地花两个小时来关注其他弱者?
投入50元电影票和120分钟本身都是奢侈行为,而《推拿》在追求表现流血镜头真实性的时候,我认为是在设置观影门槛。在古希腊传统里,只有贵族才能从事艺术,我认为这种说法在当下中国并不过时。
沿用我朋友常杰的话来说:“《推拿》是一部好电影,但不是一部好看的电影。”
所以好电影对于票房的失利,傻子才会悲伤。散客也要做,这才是一部文艺电影的牛逼创作态度,至于一部文艺电影的市场态度,以后有机会再慢聊。
关于作者
张冠仁,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作家,编剧,曾任大学教师,后留学深造,如今回国,右手写字影视,左手互联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