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查看: 406|回复: 4

[史地人物] 阿来:“阿来行走藏区”系列《山南记》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15-11-28 11:1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阿来:所有源头都那样难以抵达

 2015-07-15 阿来 大家




摘要ID:ipress

众神退场的时代,人可以飞翔,美丽河山,可以从天上看见。机翼下,一座座雪峰涌现。让人联想到佛教色彩浓重的藏文表达里的修辞,正该说是一朵朵吉祥的莲花浮现。


飞国内航线,我一般会要一个靠走道的座位,为的是进出方便。只有去西藏,如果坐飞机去,我都会要一个靠窗的座位。航程到一半,就是凭窗眺望的时间了。众神退场的时代,人可以飞翔,美丽河山,可以从天上看见。

机翼下,一座座雪峰涌现。让人联想到佛教色彩浓重的藏文表达里的修辞,正该说是一朵朵吉祥的莲花浮现。这当然是一种象征的说法。但一个象征反复使用,这比喻刚诞生时的生气便日渐枯萎了。我摇摇头,抛开这个只剩下干瘪的修辞空壳,只是靠在窗口,看座座雪峰在机翼下一一显现。

从川藏航线空中所见雪山和冰川,作者供图

这群雪峰的东边,是紧邻四川盆地的横断山区的幽深峡谷。那些深切的峡谷中的一派翠绿,因为阳光折射而浮动着淡蓝色的烟岚,峡谷底部,一条条蜿蜒的河流亮光闪闪。我去过那些峡谷中几乎每一条河流。同时也得承认只真正到达过少数几条的源头。因为所有源头都是那样难于抵达。这每一条河流,无论我多么熟悉它们中下游的牧场、村落、城镇,多么熟悉一条河流与另一条河流相逢汇合的地方,但它们的上游,那些远离人烟的雪山丛中的发源地,总是因为险峻而难于抵达。而从这样的高度俯瞰,地理的秘密便一览无余。于是每一次飞行到达这个空域,我都会凭窗眺望。

我看见雪峰顶上,堆积着厚厚的积雪。积雪堆积到一定数量,就会因为自身的重力慢慢往下滑坠。就这样,一条条冰川在雪山上形成了,它们顺着陡峭的山坡俯冲而下。其实冰川流动非常缓慢,但那庞大的体积,和自上而下的重力感,依然给人俯冲而下的强烈感觉。冰川下降到一定高度,在自峡谷中向上蔓延的绿色即将到达的高度上,它们终于融化了。在砾石滚滚的地带形成喧腾的溪流。

这些冰雪在融化之前,它们在山顶深睡了很多年,又变成更坚硬的冰慢慢向着山下滑动了很多年,直到我从这样的高度向着冰川凝视的这一刻,它们在冰川晶莹的舌尖上融化为一滴又一滴水。天空蔚蓝,白云舒卷。下方翠绿的山谷正是盛大的夏天,这一刻,许多鲜花正在绽放。更重要的是,一架飞机,载着那么多不同的人,飞过上方的天空。

一滴滴刚刚转换为液态的水悬挂在冰川的舌尖,在我乘坐的这架飞行器横过天空时,轻轻震颤着脱离了冰川,汇入了细细的溪流。那是成千万成亿万融化的水滴的汇聚。突然,这些喑哑了许多年的冰雪听见了自己欢快的声音,同时,它们还感到,速度突然变快了,那些砾石与苔藓一掠而过,当它们涌上青碧的草地时,它们看见了牧人的帐篷,和牛羊。再过一个小时,等我降落在拉萨机场的时候,它们一定已经流进了峡谷底部的农庄。

雪峰继续从机翼下滑过。刚才还在雪峰的东边,现在已是在那些高耸的雪峰的西边。我最熟悉的一条大冰川出现在眼前。在上方,它是两条冰川,两条冰川在一片铁灰色的悬崖下会聚在一起,两边的悬崖像一道紧紧的束腰,使得冰川在这里高高隆起,然后,变成一个宽大的扇面扑向山下。

第一次看到这条冰川时,冰川的下方,有一个灰蓝色的小湖泊,然后,才是溪流在砾石中一泻而下。第二年,冰川依旧,小湖却消失了。这回,这个松耳石颜色的湖泊又出现了。和雪峰群东面山谷的幽深翠绿不同,西面的山谷开阔平坦,绿色变得相当稀薄,若隐若显。这就是说,已经离开了横断山区,来到了青藏高原的顶部。这里,那些河谷最深的部分也在海拔三千六七百米。这里,所有从雪山下来的融雪水都改变了方向。它们大多向西向南。

雪峰群东面的河流叫鲜水河,叫雅砻江,叫大渡河,叫金沙江,叫澜沧江。

现在,在雪峰群的西面,机翼下是宽阔的拉萨河谷,和更为宽阔的雅鲁藏布江。

雅鲁藏布江航拍,图片来自华盖创意

这些以雪山为中心,发育众多河流,这些河流又构造出众多适于耕作与游牧的谷地,所以,藏族传统的典籍中才把高原辽阔的大地称为“雪域”。最早具有人文主义启蒙精神的藏族学者更敦群培曾经说过,“自西部的邬仗那至东部的工布直至康定都在这一雪域山脉的范围之内”。

飞机下降。视野里再无亮光夺目的雪峰,而是河谷两边并不高峻的灰色山峦。山峦中间,是闪闪发光的河水涌流,是河岸两边的绿色平野。这些绿色平野,顺水而走,仿佛戈壁中的绿洲。

就这样,我又一次来到西藏。来到喜马拉雅山北侧的雅鲁藏布河谷中间。

(本文原标题为《从天上看见》)



作者:阿来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当代著名作家,第五届茅盾文学奖得主。代表作《尘埃落定》等。


2015年3月,知名作家阿来的《武威记》《山南记》《丽江记》《平武记》系列文章开始在《大家》连载,关于藏文化内部多样性及其流变,关于中国今日之民族问题,相信读者在此系列中,会得到更深一层的思考与启示。

本文为“阿来行走藏区”系列《山南记》之一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8 11:1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5-11-28 10:19 PM 编辑

阿来:期待藏族年轻学人自己书写历史

 2015-07-23 阿来 大家



摘要ID:ipress

我更在等待,这个民族自己——如果不是全部,起码也应该是领受了现代教育的年轻人,知悉并接受这样的研究成果,不止是从这些成果学到正确的历史知识,还能领会到看待历史的正确方法。


终于来到了山南。

到山南很容易,不像在青藏高原别的地方,要穿越崎岖深峡,要翻越陡峭的雪山。出了机场,沿雅鲁藏布江边的公路而下,柏油路面平整,宽阔漫漶的雅鲁藏布江面就在路边,有时,江水去到远处,平整的田畴,柳树和杨树林,或者是宽广的沙滩隔在了江水和公路之间。平坦宽阔的河谷两边,山峦上土质瘠薄干渴,植被稀疏。河岸边生长着茂盛的柳林和高挺的杨树,但高出河岸两三米的山坡,就被稀疏多刺的锦鸡儿与砂生槐组成的低矮灌丛替代了。山坡与河谷仿佛两个不同的世界。大多数时候,沿江而行的公路就是这两个世界的分界线。山崖上,镌刻着佛像和密咒。空气通透,随风振动的经幡上的藏文字母清晰可见。我有些恍然,这是因为神佛护佑了这片土地,还是因为期待中的福祉尚未降临,耐着性子的人们仍在固执地祈求。江流与江岸的绿野那样肥沃,那样生机勃勃,仿佛真受着福佑,而江岸边那些山岗,如此荒凉,似乎早被遗忘。

▲雅鲁藏布江

路牌上出现了一个地方,朗色林庄园。前年冬天我到过那里,那座庄园的主体建筑正在重建。以下的河谷地带,就是我从未到过的地方。

到了桑耶渡口。我有些激动。江流宽阔。有不少人等待过渡到对岸。我没有要求停车,我想,这几天的行程里,我会来这里看看。我会从这里坐船去到对岸,去看看西藏历史上的第一座寺院桑耶寺。至今,在我家乡嘉绒地方,一位名叫白诺杂纳的高僧依然被高度崇拜。这个在远离西藏的大渡河流域最早传布藏传佛教文化的高僧,一千多年前,就在对岸的桑耶寺剃度为僧。是历史上藏族人中最早出家的“七觉士”之一。汽车开过渡口,我回身,看到渡船启动了,去往彼岸。天上大堆的白云倒映在江水里,那渡船仿佛在天上滑行一般。

雅鲁藏布江上的渡口都有漫长的历史。

一个叫做亨利·海登的英国人在一本叫《在西藏高原的狩猎与旅游》的书中描绘了这样的渡口和渡船:“在一个小小的河湾,我们看到有两只渡船正在那里等着送我们过河。这是两只巨大的长方形的驳船,在船头雕有粗糙的马头图案。渡船装载着15头负重的骡马,由两名船夫在船头划桨,另外还有一个在船尾掌舵。”时间是1922年。

这位英国人已经是第二次来到这个渡口,他在书中写道:“这次摆渡,让我想起18年前的往事。”那是1904年,因为西藏地方政府拒绝英印殖民政府的通商要求,英印组成远征军,直扑西藏腹地,最后在拉萨迫使西藏地方政府签订城下之盟。这位英国人当时也是远征军中的一员。只不过这一回,他已经是应西藏地方政府的邀请作地质与矿产调查了。他在书中写道:“现在的木渡船看上去就像我们当年用过的那两条,只是如今过渡的只是五六个人和大约三十头牲口。那一次,则有无数的人马和装备源源不绝摆渡到对岸,向拉萨进发。”

看过一篇作于1962年的《山南地区调查报告》,其中论及山南的交通:雅鲁藏布江“这条南北大堑,利于行船,沿岸有牛皮般和马头船(一种木船)横渡,沟通两岸居民来往”。

这篇调查报告还提到,没有公路以前的五十年代,风平浪静之时,有牛皮船从拉萨河顺流而下,入雅鲁藏布江,到山南。全程需要三天时间。

今天,我站在渡口,渡船还是长方形的平头船,只是没有船首的马头雕塑,而船尾也装了一台柴油发动机代替了桨手。船上,是游客、村民与朝圣的信徒,牲口变成了摩托车,还有一台小型拖拉机也想上船,但是被拒绝了。往下游不远,有新修的桥梁可供机动车,包括载重汽车来往于两岸,只不过需要多绕行一段路程罢了。

五十年代修筑了拉萨至山南首府泽当的公路。

今天,这条柏油路面的高等级公路相当平顺,下飞机才一个多小时,我就到了山南地区的首府,泽当。

住进酒店,房间里有当地的旅游宣传品。跟我此前读过的材料相比,更简明扼要。

山南,藏文化发祥地。

▲山南,作者供图


这里产生了最早的藏族人,最早的青稞地。第一个国王,第一座宫殿,第一座寺院。

泽当,直译出来的意思是“玩耍的坝子”。谁玩耍呢?不是人,是猴子。那时,猴子们居住在坝子边山前的洞中,后来,旁邻的洞中来了一个魔女,引诱猴子与其交媾,其后代就是今天藏族人的先祖。六十年代搞出《山南地区调查报告》的调查组考察中猴子洞,并留下详细的测量数据,“猴子洞身全为坚石,洞口东北向,直径2.46米,洞深4.49米,口大底小成一锥形”,“看不出有原始人类居住过的痕迹”。

从网上查猴子洞的相关资料,那个洞的空间就大了很多。想必那是另一个洞窟了。网上资料描述这个更大的岩洞:“东南石壁上有狲猴手捧‘曼扎’坐在莲花上的彩绘壁画及小猴画像,还有浅刻的石板佛像及"六字真言"的各种石刻,和五彩经幡比比皆是。”

传说中有信史的影子,但要将传说像信史一样落实,难免出现这样的局面。所以,那份考察报告也只是说,这对“考察山南历史是不无兴味的”。

传说中还说,那个魔女与猴的后代日益繁衍,自然地便从吃山野之果而转向野生谷物,再从采集野生谷物转向种植谷物。于是,在山南泽当出现了西藏第一块人工耕作的田地。

翻阅完这些资料,天色已近黄昏。我打开窗户,目光越过一大片楼房,投向这座高原城背倚着的灰扑扑的山岗。根据刚才看过的文字,藏人产生的神话发生地就在山岗阴影浓重的某一道皱褶里。那些猴魔交混的后代,遂成就了雅鲁藏布江宽广谷地中最初的文明。

这些初创文明的人群,正是后来在这片河谷中建立了吐蕃王朝的那个族群的祖先。


吃完饭回来,我凭窗眺望,深蓝的天空下,星星闪烁。那山岗在山下城市灯火和天上的星光之间,变成了一个巨大而模糊的阴影。这仿佛一个意味深长的隐喻。天空笼罩的大地就是整个世界,它能用自然的光亮照亮自己,白天用太阳,晚上用月亮和星光。眼下,山下新城密集灯光同样强大,仿佛在说,那是过去,而这才是现在,同时是未来。在新城市辉煌灯火的辉映下,那沉陷于阴影中的神话的山岗,现在却如此晦暗不明。

在灯下,打开行李箱,取出几本吐蕃史著作放在床头。有当代人的著作,也有西藏过去的佛教史家的著作。其中一本叫做《西藏的观世音》。据说这本书是由印度高僧阿底峡发掘的“伏藏”。公元十一世纪,阿底峡到西藏译经传法,是藏传佛教史上大有影响的人物。据说,这本书是他从拉萨大昭寺的柱顶上发现的。所以这本书还有另一个名字《柱间史》。这本书对猕猴与魔女的故事有详尽的叙述。

在故事中,那只猕猴是观世音菩萨的弟子,尊观世音之命到雪域山中修行,并给他起名叫猕猴禅师。某天,猕猴禅师修行时,一个岩罗刹女化成雌猴模样来到他面前,“一会儿扬土,一阵子露阴以求交配,就这样一连折腾了七天七夜”,但猕猴禅师不为所动。第八天,罗刹女变成妖艳的女人,禅师照样不为所动。于是,罗刹女便以自杀威胁禅师。

禅师起了慈悲心,却又怕毁败戒律,便往普陀山请示观世音这事该如何区处。观世音说:“既如此,就与她成婚好了!”

结果自然是第一个藏人的诞生。“这孩子长得既不像其父,也不像其母,脸面赤红,没长猴毛也没长猴尾,饿了吃生肉,渴了饮鲜血。”“有一天岩罗刹女饥不择食,竟然要吃掉孩子充饥。猕猴禅师只好把他背到孔雀林中,暂且让他与猴群一起生活。”

不想,一年后猕猴禅师再去探望自己这个儿子时,发现他与林中雌猴群交已生下四百多个子女,他们因“不善攀援采撷,终日食不果腹”。猕猴禅师只好再往普陀观世音处求解困之道。观世音“赐之以青稞、小麦、谷子、碗豆和小豆等五谷种子”,告诉猕猴禅师他的子子孙孙就以此为食。

观世音还把手中一把金沙撒向雪域吐蕃,对猕猴禅师说:“你的子孙后代最终将依靠黄金生存”,并预言,“在他们中间将有超凡的菩萨相继如期而至”。

猕猴禅师返回雪域后,当即撒播下了五谷种子。秋天收获后,他走出森林的四百多子孙吃饱喝足后,自然欢舞腾跃,因此之故,吐蕃人的最早的耕种与定居之地就叫做了雅砻泽当。

这是佛教史家以佛教观改写与覆盖西藏史的典型案例。当神话被改写变成浸透宗教观的所谓史实时,历史已经被意识形态固化,质疑这种神话化历史观的人,自会付出沉重的代价。

1934年,一个叫更敦群培的西藏僧人到印度求法,1946年,他返回拉萨。在通常意义上,一个僧人就是一个觉悟者,而当这个僧人走向宽阔的世界,并敞开心胸接纳这个世界提供的新的智识时,他成了一个真正的觉悟者。他开始更贴近历史与现实真实的书写。他说:“使遇人惊愕的浮夸之词,向显贵谄媚的奴颜媚骨,让信徒呻吟的神话故事,统统远抛之,走我正直之路。”正是在这种信念的支撑下,他开始全新的吐蕃史《白史》的写作。他在《白史》中明确地说,他的写作,凭据的是三种重要的材料。最重要的是刚发现三十多年的敦煌文书;以及汉文史籍《新唐书》和《旧唐书》。可惜,不久他就被旧西藏地方政府投入监狱。《白史》一书写至吐蕃国王芒松芒赞时代便戛然而止。监狱生活严重摧残了这位智者的身心,释放不久,他就于1951年病故于拉萨,走完了四十八年短暂的人生。



▲敦煌文书资料图,图源网络


再在,我来到了那个盛极一时的吐蕃王朝的历史开始的地方。吐蕃,一个雅鲁藏布江支流上的小邦而成的大国,宏大帝国又在盛极之时轰然坍塌。从那时到今天,世界又向前行进了一千多年。但是,这个曾经盛大王朝为荣的族群,却与世隔绝,如今要重图振作已是相当艰难。甚而至于,这个族群一面以曾经的吐蕃雄强为荣,一面,却连这个王朝的信史都没有留下。曾用藏文写下《西藏简明通史》的恰白•次旦平措先生曾经说,“佛教兴盛的同时,原有的古代文书都被销毁,代替它们的是取自印度的一些传说,这些传说鱼目混珠,掺杂进西藏的历史,使得西藏真实的历史无法传播,搞昏了人们的头脑。”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这回所带的枕边书,主要是从敦煌和西域流沙中发现的吐蕃文书的断篇残简的汇编,以及对这些断篇残简的研究文献。这些断篇残简,属于名满天下的敦煌文书的组成部分。


那是一个同样令国人心伤的故事。敦煌文书四万余件,由斯坦因、伯希和们带往外国。其中,藏文文书有八千余件。这些文书,对吐蕃王朝由小邦而大国历程(也是藏民族形成过程),及其社会结构,官制,对外关系,以及内部权力与宗教斗争的情形均有所记录,可供今天人们来还原一部吐蕃历史。台湾学者林冠群就在其论文集的序言中感叹“吐蕃传世史料的缺轶”,但无论如何,这些敦煌藏文文书,经中外学者孜孜不懈地努力,使得在藏族人自身认知中早已模糊不清的吐蕃王朝的面貌,又开始清晰浮现。所以林冠群们当然有理由感叹,“唐代吐蕃种种,吾人很难与其后代的西藏相联结,因为二者间几成鲜明强烈的对比。”


伯希和在敦煌莫高窟藏经洞内拣选文书


过去就有机会到山南。但山南,不是地图上的一个简单的目的地,山南是历史的深处。一个民族,一个文化幽暗的历史深处。这样的深处,不可能轻易抵达。其实,我一直在期待。这个期待并不是要等学者们把历史深处那些晦暗不明的未解之谜全部解开。我更在等待,这个民族自己——如果不是全部,起码也应该是领受了现代教育的年轻人,知悉并接受这样的研究成果,不止是从这些成果学到正确的历史知识,还能领会到看待历史的正确方法。我想看见,有现代感又具历史感的西藏自己的年轻学人开始书写。就像疯僧根敦群培写作《红史》那样开始书写。僧人们说,这是一个末法时代。据我多年观察,在这个泛物质化的时代,西藏,甚至整个藏区同时又进入了一个浅薄的泛政治化的时代。这样的时代,理性的觉醒受到了双向的阻碍。于是我知道,从历史到现实,把一切该认知的加以认知,把一切该廓清的晦暗加以整理,然后,一个失去活力的民族以理性而觉醒的姿态主动融入现代社会,主动建设一个现代社会的时候并没有真正到来。


▲敦煌出土的唐代金刚经(868年),现存最早的印刷品之一,藏于大英图书馆


我想起一个黑非洲诗人的诗句:

“有人问起,两个国王中哪个更好些?
你们首先应该回答:哪一个更卑鄙?”


我没有见过人有问这样的问题。从古至今,人们争先恐后在做的,只是挑选一个国王。历史进展到现在,已经出现了多少个国王?更有甚者,当统一的吐蕃王朝崩陷,在青藏高原这块以雪山为栅的孤绝之地,常常同时出现好几个王。那样的情形下,如果不问后一个问题,谁的选择也不会正确。

带着满脑子这样夹缠不清的思绪,我睡去。然后,又醒来,我看见了天上接近圆满的月亮。我起身到窗前,再次眺望那些灰色山岗。传说中,在山上的某个洞窟,那只禁不起诱惑的猴子,因为自身的不坚定而产生了后代。有人说,那不是猴子不坚定,那是神的安排,是一种宿命。如今星散在高原上宽大河谷中的耕种的众生,在那些高旷草原上游牧的众生,他们的命运因此也难以选择?那个山洞依然隐藏在山沟皱褶浓重的暗影中,不能看见。时间是凌晨三点。我倒回床上,却再也不能入睡。一直在想像那个山洞。如果那个山洞真发生过那样的事件,我敢肯定,它早不是原来的模样了。它是一个圣地。空中一定飘扬着经幡,岩壁上一定镌刻了漂亮的字母,这些字母组成一些有奥义的经咒。

天一放亮,我就到这个新城中行走,四处看看。水泥铺就的街道那么宽阔。没有人,也没有车,红绿灯依然在规定的时间间隔里明明灭灭。笔直宽阔的街道用遥远内地的省份命名。因为那些省份出钱建筑了这些街道。我顺着这样的大道走到城外,看见柳林和杨树掩映的村庄升起了炊烟。收割不久的庄稼地里,觅食的鸟群起起落落。在西藏,新起的现代城镇总显得有些突兀,好像是火山突然喷发,一夜之间就造就了一种新的地貌,坚硬,簇新,象征着一种不可阻止的力量。而在这些建成不久的街道尽头,是那些有上千年历史的村庄。这些村庄里的人们的祖先,曾经有可能用自己的方式建成城市,但是,他们早就放弃了这样的努力。只是在低矮的土屋中间,建起了一座又一座金碧辉煌的寺院。这些寺院,在内部对于人民取得了无庸争辩的胜利。但是,当这个世界有经书中未曾预见的事物与力量出现时,他们显得那样无力而绝望。现在,我就站在古老村庄和崭新的城市之间,身后的城市代表的就是对于充满预言的佛法来说未曾预言的事物与力量。

在我面前的村庄不必要的旧,那么逆来顺受地安静着。而背后的城市,也有不必要的新,不必要的大。太新与太大,都不够自然。难道这个世界,强大的东西必须要以这种不够自然的姿态出现?

重要的是,这样的城市不是由这里的人们自己建成的。更重要的是,一千多年前就在这里建成雄伟城堡的人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然消泯了创造的欲望,而且,很多人因为这些仿佛自天而降的城市建筑感到不适,甚至恐慌。

就在那一刻,我决定不去看那个山洞了。

早餐时,有很多在这个酒店里开会的人。从他们的交谈听得出来,他们是这个地区从事统计工作的人。他们正在这里学习新的统计方法:表格、口径、一些数据的计算公式。也就是说,一种新的方式正将这个地区尽量精细地纳入。

(本文原标题:《山南》)




作者:阿来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当代著名作家,第五届茅盾文学奖得主。代表作《尘埃落定》等。


2015年3月,知名作家阿来的《武威记》《山南记》《丽江记》《平武记》系列文章开始在《大家》连载,关于藏文化内部多样性及其流变,关于中国今日之民族问题,相信读者在此系列中,会得到更深一层的思考与启示。

本文为“阿来行走藏区”系列《山南记》之二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8 11:2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5-11-28 10:23 PM 编辑

阿来:这里封存着真正的历史

 2015-07-29 阿来 大家



摘要ID:ipress

历史并不总是被自欺也欺人的神话所遮蔽,不论是哪个民族,总有对历史怀有真正敬意的人们,把严重神异化的史料去伪存真,一点点用科学的方法还原着历史。


接我出游的车来了,司机问我是不是先去那个山洞。

我摇摇头,说,藏王墓

藏王墓?

司机一脸茫然。我想这是因为语言的原因。我用的汉语。于是,我换了一种语言。司机还是一脸茫然。我说是对西藏人来说一个遥远地方的方言——这是一些自认正宗的藏族人不承认为藏语的方言。这种语言叫做嘉绒语。以西藏中心的观点来看,我来自一个偏远的地方。对山南这个中心的中心来讲,更是如此了。当然,这位朴实到有些木讷的司机没有这样的故意。他就是听不懂。对他,对我,这只是一种简单的语言现实。他和我都不会故意把这个问题抬升到某种高度。这个高度,是那些因为失落而总要发泄不满与愤怒的人的道德支持——有了这个支撑点,任是什么样的怨毒都会具有某种崇高感。

我对司机说,问问吧。问到第三个人,就知道这个地方的所在了。我们刚好走错了方向。那个刚从某个单位的铁栅门后走出来的人很和气,说,掉头,看见去琼结县的路牌一直往前,藏王墓就在县城旁边。

司机也明白过来了。他用西藏藏语念出了那个名字。汽车向着目的地飞奔而去。

我问他是本地人吗?他摇头,他来自拉萨市下面的一个县。再问车是他自己的吗?老板的,他用汉语说了一个词,打工仔。他的老板是一个干部。买了车,雇了他,出来挣钱。这回,他在电影剧组里已经呆了三个月了。他问我,你是拍电影的老板的朋友吗?我在想,要不要告诉他说我是这部电影的编剧。这时,一个哨卡出现在公路上。昨天从拉萨到山南,就遇到了两个哨卡。我已经知道,在这里行走,要把身份证放在趁手的地方,方便检查。昨天,剧组的人到机场接我。他们身份证上都是汉族。岗哨看一眼就还给他们。我的身份证写着藏族。于是,就得多回答几个问题。来西藏干什么?要去西藏的什么地方?有单位没单位?干什么工作?我一个都没有回答。不是容许我不回答,而是剧组的人帮我回答了。这回,我想得要自己回答了。但这一回,警察看看身份证,再看看我,就挥手放行了。也许是因为车窗上放着剧组的牌子吧。我不知道。

如此这般,琼结县城就到了。醒目的棕色路牌出现了。上面标识了去往藏王墓的方向。

拐出县城,上了一条不那么平顺的公路,也就一公里多,田野中,村庄和县城之间,那些巨大的土丘出现了。我知道,这就是藏王墓了。那位有些木讷的司机因为内心里的某种东西,脸上有了表情。停车的时候,他低声说,自己从来没有到过这里。

这里的冷清让我感到惊异。

没有游客。也没有喜欢朝圣的藏族人。

这里没有遍布西藏的圣地景象。除了靠近路边的土丘上有个小小的寺庙式建筑。我惊异。这里才是真正的历史。躺在这些巨大土丘下的那些人,才是真正使一个民族一个文化得以成立的人。但他们显然不被看见,或者,已被遗忘。以至于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来到了埋藏着吐蕃王朝最为强盛时的那些伟大国王的地方。但就在路边,一个牌子上出现了文字。藏王墓,某某级别的文物保护单位等等。我的确没有走错地方。但是,没有任何标志,说明哪一座陵墓属于哪一个国王。

来前做过功课,知道路的右边,顶上有一座小寺庙的大土丘,大约是松赞干布墓。我没有顺着新修不久的水泥阶梯去看那座小寺院。而是围着这个吐蕃最伟大国王的陵墓转了一圈。陵墓封土堆的背面,向着田野和一条小河,那些夯土经过一千多年的风吹雨刷,有许多已经崩塌到下面的河沟,又被水流冲刷到下游。再远处,是更加雅砻河更宽阔的河床。那些被雨水冲刷的沟槽中长出了蒿草和忍冬灌丛。而我脚下的碎石与干硬的土路,也是从封土堆上崩塌下来的。一圈转过,我又回到了原点。

在公路的左边,是另一座巨大的封土堆,我越过公路,同时在犹豫,要不要登上这一个光秃秃的丘顶。这时我看见,就在那座土丘顶上,坐着一个牧羊人,周围四散着他放牧的只羊。羊群不大,也就三十只左右吧。于是,我也登上了那座土丘。那个牧羊人表情木讷,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在我脚下,更像是一座寻常的土丘,而不是一座王陵庞大的封土堆。

这些泥土混合着细碎的砂石,质地灰白,和附近山坡上的土质几乎一模一样。一样的坚硬,一样的瘠薄,一样的干枯。我都不明白,这些羊在这里可以寻到什么可以果腹的东西。这个平坦的土丘顶上,稀疏生长着的,都是标志生境恶化的植物:多刺的锦鸡儿和砂生槐。那些羊伸长舌头,试探着在那些灌丛枝上把尖刺与绿叶分开。除了这些多刺的灌丛,就是这里一丛那里一丛的草麻黄了。这种植物,茎就是叶,叶就是茎。我想羊很难咀嚼与吞咽。这些羊,在这样的环境中,成为了一种悲哀的动物。看看它们灰色的眼睛,其中的悲哀真是无从言说。

▲藏王墓上的草麻黄

丘顶上有强劲的风。我在这丘顶上环绕两三圈后,也坐了下来,望向远处。隔着一片收割后还没有翻耕的青稞地,我望见了另一座王陵。那是一座同样的土丘,突兀在田野之上。倒是那些竖立着的麦茬,在强烈日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光芒。麦茬间有觅食的鸟群起起落落,给这片沉寂的风景增添了些许生气。越过那座土丘,又是一片田野。然后,就到了灰色沉重的山体跟前了,那里有更多的陵墓,但是年深日久,那些封土堆已经和山陵混为一体,难以区分了。想想上网上找资料时,有叫了吐蕃之子的人,或者诸如此类网名的人,鬼影一样出没在网络空间里,说着暴戾的语言,说着怎样为吐蕃的业迹而骄傲的胡话。其实,从那些谈吐里,你就知道,或许他们真是吐蕃人的后裔,但他并不明白吐蕃是怎么一回事情。这样的人应该来到这里。只有在这样的情景中,他们或许才会明白,一个民族在历史的长河中失去了什么,又遗忘了什么。我说的不止是史实,而是使那些伟大史实得以成立的精神。

简单的人种学与民族学的常识告诉我,从血统的意义上讲,我不是吐蕃人的真正后裔。但在这样一个地方,此情此景,即便是与我完全无关的一个族群,我也会深感悲伤。比如,在埃及,那些仿佛精华耗尽的沙漠上,看见那些雄伟的正在倾圮的金字塔时,我心里涌起过同样的悲伤。

不,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宽阔无边的荒芜之感。

我不想感叹古人的伟大,因为这种伟大如果没有得以延续,而是走向衰败,那只能激起比悲伤还要强烈的荒芜之感。

当我觉得自己不想再受这种悲伤折磨的时候,我对帮我背着摄影包的司机说,我们回去吧。

他问我,不要再看看另外的那一些吗?我摇头。

他又指着上面有一个小庙的那一座,要不要上去看看。我仍然摇头。下了土丘,我和他一起,又围着据说是松赞干布墓的这座土丘绕行一周。我以为心里会有些什么想法,我以为心里会涌起来一些话。但我木然着,没有想法。从下往上仰望。风吹过的时候,雨水在土丘边缘冲刷出的深深浅浅的沟里,有泥土沙沙落下。

▲田野和荒凉的山体之间,那个封土堆,就是传说中的藏王墓

我离开了。再回头时,视野里只是琼结县城高低不一的楼房,那些曾是雄传陵墓的残存的土丘已不可见。

回到山南,查阅资料。知道藏王墓靠着的山叫丕惹山,意为增长之山。真是如此意思的话,那真是一个巨大的讽刺,从兹于今,一千多年,青藏高原除了神秘威严的教法流布,其他方面真的未见增长。资料上还说,这里是吐蕃王朝时期第29代赞普至第40代(末代)赞普、大臣及王妃的墓葬群。

也是资料上说,藏王墓究竟有多少座?众说不一,由于长年水土流失及流沙的堆积,位于山坡的几座陵墓已与丘陵相混,不易辨认,现在可以清晰辨认的封土堆一共九座。

据藏文史料记载:“君死,赞普之乘马、甲胄、珍玩皆入墓”,“墓内九格,中央置赞普尸,涂以金”“墓内设有经堂五座,藏各种珍宝”,等等。

据更敦群培未完成的史学著作《白史》记载,藏王墓群中也不全是吐蕃国王的陵墓,也有藏王妃葬于其中:“薨时,将骨肉和金粉,盛铁瓶中,埋藏地下。”

9世纪中叶后,吐蕃王朝因宗教之争而分裂,而崩溃,雅鲁藏布江河谷的这一带发生大规模的奴隶起义,赞普陵墓全被捣毁,财宝被掘,藏王们的尸身被弃被扬灰,有文字说,现在的藏王墓只是衣冠冢而已。如此说来,这些陵墓都早被起义者掘开,里面的尸身与珍宝都被挖掘殆尽了。想在网上搜寻更进一步的资料,再不可得。输入不同的关键词,打开几十个不同的网页,所说都大同小异。这就是西藏,这就是西藏史,这就是西藏文化,真正的问题,总是很难得到详确的答案。对于后世在青藏高原占了主导地位的宗教,这些都是不重要的问题,他们认为不重要的问题,自然不会留下答案。他们认为重要的问题,却又不是事实的呈现,而是以种种神话代替史实。

但是,历史并不总是被自欺也欺人的神话所遮蔽,不论是哪个民族,总有对历史怀有真正敬意的人们,把严重神异化的史料去伪存真,一点点用科学的方法还原着历史。吐蕃强盛的时代曾在河西走廊建政近百年,以至后来发掘出的敦煌文书中,还幸存了数千卷藏文文书,还有外国人在同样被吐蕃帝国占领过的西域流沙中发现了一些藏文残简。这些发现,都为那个时代的社会面貌提供了一些生动的细节,更重要的是,为外向扩张时的吐蕃留下了某种精神写照。于是,由藏王墓那些封土下的国王们建立的功业才重新进入我们的视线。

▲甘肃省千佛洞洞窟,名闻中外的敦煌遗书曾封存于此。



作者:阿来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当代著名作家,第五届茅盾文学奖得主。代表作《尘埃落定》等。


2015年3月,知名作家阿来的《武威记》《山南记》《丽江记》《平武记》系列文章开始在《大家》连载,关于藏文化内部多样性及其流变,关于中国今日之民族问题,相信读者在此系列中,会得到更深一层的思考与启示。

本文为“阿来行走藏区”系列《山南记》之三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8 11:2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5-11-28 10:27 PM 编辑

阿来:有一种生活让人觉得世界也许没有未来

 2015-08-05 阿来 大家



摘要ID:ipress

那里永远有人在发问,你是什么人?那里永远有人在宣判,你不是什么人。世界在统计数据里大步前行。但在这些表格与数据之外,还有另一种晦暗而尖锐的生活,让人觉得,这个世界也许没有未来。


离开藏王墓,在一个藏餐馆里就一碗汤吃了几只包子,算是午餐。

继续上路,汽车沿着雅砻宽阔的雅砻河谷行驶。

说说地理,雅砻河是雅鲁藏布江南边的一条支流。这条河和它的那些支流都大多来自高耸在更南边的喜马拉雅山间。

山南首府泽当,最早出现藏族人,出现最早农业方明的地方,都傍着雅砻河岸,都因为雅砻河水的滋养。

车开了一阵,司机又问,再去什么地方。

正好,一座城堡出现在前方的山梁上。这是从照片与电视图像里早已稔熟的建筑。

雍布拉康?我问。

是的,雍布拉康,藏人史上的第一座宫殿。这座建筑连接着一个遥远的传说。早前,古代的牧羊人们在山上放羊,遇到了一个人。人们问他从哪里来。这人不说话,用手指指天。信神的人们便认为他是从天上下来,是神要顾佑他们的意思。于是把这个不知来自何方的人扛上肩头——也就是典籍记载中的“以肩为舆”——抬回村庄,拥立为雅隆河流域的黑头黎民的王。这个人遂被后来从雅隆部落兴起的吐蕃王朝追溯为第一个国王。这段历史传说,在敦煌吐蕃文书中也有记载:“大蕃圣神赞普自天而降,入主人间,成为黔首的君主。”后来,又有人增加了国王家族的神间谱系,“在广阔苍穹之上,住着天神父六主之子,三兄三弟加上墀益顿次共七人”,而那位从天而降的聂墀赞普,他是墀益顿次之子,“作为泽被大地之人主,滋润土地之甘霖,降临大地。天神之子,先为人间之主。”

那时,雅隆河谷地带的农业耕作应该已经有了相当的水准,雅隆河两岸那些山岗定然也没有如此荒凉,一定还牧草青碧,适合放牧牛羊。所以,他们才有财力与技术为他们拥立的王建造一座宏伟的宫殿。从此开始,那些为王建造宫殿的人,那些最早种植青稞的雅隆人的身影便清晰地出现在历史的地平线上。

资料图:西藏历史上第一座王宫雍布拉康


但是,这座宫殿的地址是谁选下的?

是那位叫做聂墀赞普的王?他要选一个高处,从那个地方,登上楼顶,就可以俯瞰他小小的王国,那些田畴与村落,稍稍抬头,就可以看见山间的牧场与牛羊。当然,要是有人意图谋反,王就在一个居高临下的地方。

也许,建造这个宫殿的时候,王没有说话。因为他还不知道怎么样做才是一个真正的王。是服从百姓的意愿,还是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他们。也许,有百姓中的智者出来说,王的宫殿要建在高处,可以供我们仰望。这样的高处,国王想看见我们的时候,就不用劳烦他老人家亲自来在我们这些低贱者的身边。而且,在那样的高处,楼顶紧贴着星空,晚上,国王可以和天上的神悄悄说话。总之,无论是出于百姓还是国王的意愿,虽然大部分人喜欢住在平地,国王的宫殿就建在了险要的高岗之上。从此,有些人就要高高在上。从此,这似乎便成为了西藏建筑的定制,重要的建筑:王宫、寺院、叫做“宗山”的权力机构都要建在高峻的山上,居高临下,俯视众生与尘寰。

据说,吐蕃王位传递到二十八代,天上有佛教的经卷与法物下降到雍布拉康宫顶。同时,天上发出声音说:王位还在再传五代,那时的人们才会懂得这些经卷的意义。再传五代,就是吐蕃历史上最伟大的国王松赞干布。那时候,吐蕃已经走上了对外征服之路。先是统一了雅隆河流域各部落。然后,从雅隆河谷前出,征服并统一了更加广阔的雅鲁藏布江中游的富庶的农耕河谷,再北上,侵入拉萨河谷的农耕流域。那时,相对四周环伺的地理位置更高的游牧之国们,农耕为主的吐蕃是一种更先进的文明。这个富于活力的文明,在与周围那些游牧为主的国家的战争中均取得了胜利。最先被征服的是今天西藏阿里为中心的羊同,和藏北草原为中心的苏毗。斗争也是激烈而残酷的。敦煌吐蕃历史文书中对此有简略记载。松赞干布父亲在位时,这些新征服的地区全面叛乱。国王自己也被毒杀。“王子松赞年幼亲政,对进毒为首者诸人等断然尽行斩灭……”并依靠一个叫做芒布杰尚囊的能臣,“对苏毗一切部落不用发兵征讨,以舌剑唇枪征服之。”也是这个时候,松赞干布把吐蕃的都城从雅隆河谷迁往更靠近北方新征服之地的拉萨。并把吐蕃的新旧疆域分为五个叫“茹”的行政区,进行管辖。


松赞干布也是引佛教到西藏的第一位国王。

据说,文成公主入藏后的第一个夏天,就在雍布拉康宫殿中度过。还是据说,更多时候住在拉萨王宫的松赞干布对雍布拉康进行了改建。具体说来,就是增建了两层楼的殿堂。殿堂底层为佛殿,二层为法王殿。至此,雍布拉康由王宫改作了寺庙。有了庙,就有了僧,于是,后来的人们又陆续新建了僧舍。后来,建筑前的小台地上又有了佛塔。再后来,已经是清康熙年间了,五世达赖又为雍布拉康高大的碉楼式建筑增建了闪闪发光的金顶。


▲资料图: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像


所有这些建筑都毁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眼前的建筑,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恢复重建。

现在,我来到雍布拉康跟前。山下,正在大兴土地,盖房子,用水泥铺路,铺停车场,原来农耕的村庄正在演变为一个初具规模的旅游小镇。小镇周围是农庄和麦田,镇子外面是公路,再外面是流向雅鲁藏布江的雅隆河。出了镇子,高耸的白色建筑就在上方的山梁。山不太高。但这里的平地的海拔就在三千七八百米。对来自于内地的游客来说,要攀爬上去实在有些艰难。这种艰难创造了商机。上山的路口有村民牵着马等待游客的雇佣。也有人沿着曲折的山路攀爬上山。少言的司机帮我背上了沉重的摄影包。我只拿着相机,加入了攀爬者的行列。

两千多年前就有人不断上下的山路两边,肥沃的土壤已被冲刷殆尽。干燥的碎石与风化严重的岩石缝中,还是有顽强的植物在生长。荨麻,蒿草。还有枝条干瘦的灌丛,是某种丁香。在灼人的高原骄阳下开放着细碎的小花。在照相机的镜头里,这些坚韧顽强的花朵有着别样的美丽。这些年,我一直在拍摄这样的花朵,将其视为高原生命富于活力与美感的一种象征与替代。

二十分多分钟吧,我就站在了那座依山而建的高耸但有些逼狭的建筑跟前。有一块小平地。平地边有熏烟的香炉。有人出售熏烟的材料。那是由高山杜鹃的枝叶与伏地柏的枝叶混合而成的碎屑。投进炉中,就会升起香气浓烈的青烟。无风的天气里,这些烟柱,就会升腾而起,上接云天。这些熏烟的材料分装成小袋,三元一包。本来打算买两包来投进香炉。可一个心情复杂的人,说不出简单的祝颂与祷词,于是作罢。于是,登上特别陡峭狭窄的石头阶梯。来到了雍布拉康的主体建筑跟前。先是一个光线昏暗的前室。里间佛殿里的灯油味和香火味飘出来,充满了房间。门口左手边有一张桌子。两个干部模样的人坐在桌子后面。一个人在诵念佛经。一个人出售门票。我掏钱的时候,已经走到佛殿门口的司机转身对我说,藏族人不用买票。

我也准备享受一下这个特别的福利。

那个干部模样的卖票人正色问:“你是藏族吗?”

面对这个问题,我有犹豫。过去我肯定会回答,说,是。因为身份证上这么写着的。但现在,我的确犹豫。因为有人说,用汉语写作的人不算是藏族人。还有人举证我的血统,我只是母亲是藏族人。近来,更听到进一步的说法,我所在的那个叫做嘉绒的部族,不算是真正的藏族人。的确,那个四川西北部群山深峡中的部族,只是在吐蕃最为强盛的时期被短暂统治,并在那个时期接受了藏传佛教。最近看到算是外媒的《凤凰周刊》上披露上世纪五十年代国家匆忙识别并划定少数民族成分的材料,才知道,我们这个自称“古鲁”的部族,原来定为未识别民族。最后,又不知为何划入了藏族。我们也一直以藏族身份示人,并以为自己就是真正的藏族人。但这些年,这个问题对我越来越成为一个问题。所以,面对这样的诘问,我几乎无从回答。是,有冒充的嫌疑。不是,有更严重的词在伺候着,这个词叫做“叛徒”。同时,这个民族身份,在别一个系统中则可能被疑心为危险的异己分子。

好在对方递话过来了:“身份证,我要看你的身份证!”

这是进西藏的第三天——住酒店登记不算——我第四次掏出身份证让人查验判别。我依然顺从地掏出了身份证。随时随地,都有人在做着民族身份的鉴别。公路上设关守卡的警察的日常工作,就是以民族甄别一个人身份的工作。如果说,警察还有被国家机器授予的执法权,那么,现在这个人是没有这样的权力的。但他依然用命令的口吻说:“身份证!”以民族甄别的身份的习惯已经传导到民间。这是我们这个宪法规定的多民族共同国家的一个日益沉重的现实。甚至我们本人也已经非常习惯,我都没有想这个景区卖门票的工作人员有没有看我身份证的权力,手就已经从包里掏出身份证递了上去。

对方看了身份证,说:“不像。所以要看你的身份证。”

我想问他谁像,但没有问出口。

收回身份证走向佛殿。还没走向门口,身后又响起了那个人的声音:“你!”

我转身:“我?”

“对,你!你不是藏族吗?我们藏族进佛殿都要脱帽!”

我知道进佛殿要脱帽。问题是我还没有走进佛殿。再说,脱帽如果是基于一种自由的信仰,那我也可以不脱帽。是谁在规定藏族人必须是一个佛教徒。而且,脱帽也只表示这个人保持了形式上的顺从与虔敬,内心呢?至此,我已经游兴索然。但还是把那些脸上贴金的塑像瞻礼了一圈。殿里明亮一些,因为有天光从楼上漏下。我上到二楼,去到外面的天台。从这里,可以俯瞰下面的雅隆河谷。金黄的青稞地,碧绿的流水。但四周的山野光秃秃的。我在一篇去河南周口店的文章里写过。我怕去那些说是文明发源的地方。因为那种辉煌耀目的历史与今天的现实恰成一种强烈的对照。我说过,那样的地方,总给我一种精华耗尽的感觉。越是那样的地方,越会遭逢愚蠢与狭隘。望着人烟稠密的河谷四周的濯濯童山,想想藏族人自己,两千多年了,仅就建筑而言,再也没有过能超越这旧王宫的形制与范式,我不禁悲从中来。

高处,风呼呼有声,再不下去,会吹出人的眼泪来。

下了楼,再经过佛殿前卖票的前室,那个卖票人看我有揭穿了骗局的胜利者的目光。

下了山,时间是下午三点。


▲资料图:桑耶寺


司机说,距此不远,就是桑耶寺。要不要去看看。我想,也许又会经历令人尴尬的身份盘查。而且,我不想那里的热闹反衬了藏王墓的冷清。算了,回酒店休息吧。小睡一会儿,起来查阅网上资料。说雍布拉康建立的那个藏历木虎年据推算是公元前127年。我有些惊讶。再查山南地区的政府官方网站。上面也说,该建筑建于公元前二世纪。修建它的是,从天上下来的第一位国王。但我想,这个时间无论如何可能都太早了一些。网上的东西不可靠,便翻阅自己带来的随身书籍。上面推论,建立雍布拉康的时代大概相当于西汉。这看起来较为可信。吐蕃从第一个国王传承二十八代到松赞干布。松赞干布在位的年代有信史可考,即公元七世纪。那么,二十八位国王在位不可能有七八百年时间。如果这样,每位国王平均在位有三四十年。考吐蕃王位传承,多是王子到了亲政的年纪,老国王便要让位,这样长的国王在位的平均数似乎并不可靠。这让我想起意大利藏学家杜齐在《西藏中世纪史》中说过的话。

他说:“在拉萨和雅隆的城堡里,古代国王的光荣业绩说起来还是很动人的。时世越发艰难,古代光荣业绩越成为陈迹,各式各样的传奇就越发赋予它们以各自的解释,用缤纷的色彩涂饰过去的幽灵。几乎所有贵族家庭都自夸是古代赞普、大臣、将军、幕僚的后代。”但现今,大多数世袭的贵族失去权力与尊贵的地位半个多世纪了。原因可能是在历史的重要转折关头,高原上的人们作出了一个错误的选择,把希望的实现完全委托于出世的佛法。于是僧侣集团成为权力的中心,形而上的信仰变成了现实的约法。于是,民族与国家如何强健这种现实考量,却依凭了虚无的祈禳。比如说,轮子在所有文化的出现,都是制造去到远方的车,更进一步,是造成种种机械。但在青藏高原上,除了水磨房,所有该出现的都没有出现,出现的是经轮。具象者是手摇的,手推的,水冲的种种经轮。抽象的,金光灿然,在寺院的高顶之上。

晚餐时,我四周还是坐满了开统计会的干部。这是一个与雍布拉康截然不同的世界。我知道,他们统计出来鼓舞人心的数据我会从电视里、从报纸上得以看见。但是,还有另一个世界,深潜在这些数据的下面。那不是统计学意义上的,那里永远有人在发问,你是什么人?那里永远有人在宣判,你不是什么人。世界在统计数据里大步前行。但在这些表格与数据之外,还有另一种晦暗而尖锐的生活,让人觉得,这个世界也许没有未来。




作者:阿来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当代著名作家,第五届茅盾文学奖得主。代表作《尘埃落定》等。


2015年3月,知名作家阿来的《武威记》《山南记》《丽江记》《平武记》系列文章开始在《大家》连载,关于藏文化内部多样性及其流变,关于中国今日之民族问题,相信读者在此系列中,会得到更深一层的思考与启示。

本文为“阿来行走藏区”系列《山南记》之四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8 11:2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5-11-28 10:30 PM 编辑

阿来:在西藏文明的源头思考未来

 2015-08-12 阿来 大家



摘要ID:ipress

人类伐尽山上的树木建造伟大的庙宇与王宫,又在人类自起的冲突与战争中毁掉它们。然后,再次开始重建。就这样,一次次的悲剧重演。


来山南的第四天。

第一天,飞机,汽车,检查站。

第二天,去剧组探班。

第三天,去藏王墓和雍布拉康。

第四天——昨天司机问明天去什么地方,我说什么地方都不去了。没想到的是晚饭时遇到从拉萨来的熟人。他们陪记者来山南采访。聊天时我问他们,有没有近便而且自然风景好的去处。答说雅拉香波雪山啊!还告诉我,雅隆河就从雅拉香波发源,一路奔流而下,造就了雅隆河谷。于是,我决定上雅拉香波。而且,两位朋友还决定一个人陪记者团,一个人带了他们的车陪我上山。

雅拉香波雪山海拔6636米。就是这座雪山,哺育了全长仅六十八公里的雅隆河。但就是这段短促的河流,在高原河谷中哺育了辉煌灿烂的吐蕃文明。

▲图:藏文化发源地雅砻河谷的田野

我想起从飞机上往下俯瞰时所见的景象。雪峰上晶亮的积雪变成一条条冰川凝重地滑向山下,然后,冰雪变成流泉,流泉壮大,奔向河谷地带的田野……大自然慷慨的赐予,使人类得以繁衍滋息,创造文明。人类理应顺应自然。但人类的历史,反倒常常是轻慢与辜负大自然美好情意的历史。正由于此,在好多自然哺育了美好文明的地方,大自然便日益憔悴与枯萎,那些文明也随之萎顿凋零了。人类伐尽山上的树木建造伟大的庙宇与王宫,又在人类自起的冲突与战争中毁掉它们。然后,再次开始重建。就这样,一次次的悲剧重演,终于毁掉了自然的精华。

读到过一则与雅隆河谷的吐蕃王朝有关的史料。我不想费神再次去查阅这则史料,在这里准确引用。在那则史料说到的年代,在雅隆河谷中构建吐蕃国宏伟的建筑已经得翻过大山,去喜马拉雅山更深处的工布地区砍伐柏树,并千辛万苦运送到此地。而正是那些无从忍受沉重劳役的奴隶暴动了,结果,不仅是新的建筑没有建成,连一些过去的建筑也毁于战火。战乱平息后,一切重新开始。百姓为重建又担负更多的赋税,更重的劳役。而自然的进一步损毁,却没有在历史书中留下半个字母。以祈求人类幸福为号召的书与经,也没有讨论过人在损毁自然的同时,也损毁了自己的精神与情感。

太阳出来了,我们正穿越河谷中的田野,顺雅隆河而上。

河流的下游,青稞与小麦都收割了,土豆也收获过了。羊群四散在田野中间。相对于荒芜山坡上那坚硬多刺的耐旱植物,田地里,田地边那些草肥嫩又多汁,这样的季节,真是羊群们的节日。我在冬天到过同样的河谷地带。那时,植被都脱尽了叶子,河流枯萎,风把河滩上的沙吹到山坡跟前,又把山坡跟前的沙尘扬到天上。使得河谷中的村庄与日子,都在灰蒙蒙的尘土笼罩之下。而现在,在这个世界,大自然正呈现出它最美好的那一面。阳光明亮,植物碧绿,河流丰沛而宽广,一个个掩映在绿树丛中的村庄都显得自足而安详。在我眼中,那就是被自然之神祝福与佑庇的模样,那就是幸福的模样。

就在这样的情景中溯河而上,地势渐渐抬升。还未收割的庄稼地出现了。一片片沉甸甸的金黄和蓝天相互映照,除了穿过田野的公路,以及田野里的输电线路,一千多年前,这片河谷应该就是这样的景象。吐蕃第八代赞普布德贡杰统治时期,雅砻部落已经有了发达的农业。只是按历史的写法,这样的功绩,总是归之于帝王。藏文史书《贤者喜宴》中记述道:“其(布德贡杰)聪睿之业绩是:烧木为炭;炼矿石而为金、银、铜、铁;钻木为孔;制作犁及牛轭;开垦土地,引溪水灌溉;犁地耦耕:垦草原平滩而为田亩;于不能渡过的河上建造桥梁;由耕种而得谷物即始于此时。”我们当然不相信,一个国王不论如何聪慧睿智,也不可能同时做这么多事情。却可以相信,在他的统治时期,他鼓励和倡导着技术文明的进展。如果换一种历史观,也许这样的国王才是比那些开疆拓土,强力推广佛法的国王更多造福了子民的伟大而贤明的国王。

接下来的吐蕃国王统治时期,生产技术还在继续进展。

美国藏学家皮德罗·卡拉斯科在《西藏的土地与政体》中引述藏文史料。他写道,布德贡杰国王的“继任人赤年松赞的有生期间,边远河谷受到了注意,并开垦为田地。湖都装上了水闸,湖水引进渠道。夜间积蓄的冰河水白天用于灌溉”。

“在达日年细时代,开始混杂饲养了犏牛和骡。”这两种力畜,都是不同品种的牲畜杂交的后代。

松赞干布时期,吐蕃社会已经相当发达,人们开始讲求生活享受了。“发明了各种尘世食物:米酒、青稞酒,简言之,各种食物必需品;用牛奶做成了凝乳,用凝乳做成黄油和酥油,由酥油产生奶酪,用泥土做成了坛盆;利用水推磨;用纺织机纺织及多种机械工艺。”

也就是说,藏人今天的生产方式与生活面貌,早在一千多年前就已然确定,以后几乎很少改变。卡拉斯科因此说,“这个古代王朝的农业形态和税收制度与后来各时期完全相似。”这是在说前朝的光荣,还是在说后世的萎靡?

继续转引卡拉斯科的话:“藏王牟赤赞普所进行三次穷富平均,意图在于保持农民的平均分配制度。”

然后,转折出现了。“藏王赤松德赞制定的法律确立了财产继承权,并一直保持至今:在几个儿子之中,年长者居住在家中,年少者进入法门。那些没有儿子的人要以他们的女儿的丈夫代替。”

再一次经过了雍布拉康山下。

未收割的金黄田野在眼前出现。

雅拉香波的雪山现身了!在碧蓝天空下面!

田野尽头是村庄,村庄背后,在雅隆河闪闪发光的水流的尽头,雪山庄重地升起。

那是一座金字塔形的雪山,随着汽车的行进,正在眼前缓缓升起。

▲图:前往雅拉香波雪山

我期待着,有一个地方这座雪山会显露出它的全貌,它全部的雄伟与高大。但是,再往前走,反倒是近处的没有积雪的山梁升起,渐渐把雪山挡在了后面。赶紧请司机停车。我离开公路,走向田野。沉甸甸的青稞穗子从我的腿上一一拂过。那种触感带着感动与温暖。想起少年时代,春天里土地解冻苏醒,一个少年人牵着两头用木枷并肩相连的犏牛,后面,是一个扶犁的长辈,在用一种特殊的调子歌唱,一些简单的口令也融入在这歌唱中:直行,转弯,快,慢。犁的两边,黑土唰唰地波浪一样翻涌,那位扶犁的男性长辈后面,是一个撒种的姑娘。她也在歌唱。一把一把的青稞种子,随着她手臂优美的摆动,沙沙地落进了犁沟。正在翻种的土地里,鸟儿起起落落,在啄食刚从泥地里翻出来的虫子。暖烘烘的阳光下,薰蒸起浓烈的泥土香气。锄草的季节。夏季盛大无边绿阴深处,有布谷鸟悠长的鸣叫。听长辈们感叹过,自然之神怜悯人类,所以使得一年中最美好季节的白昼在一年中最为漫长。也许是为了怀念农耕时代的狩猎与游牧,那个季节,定居的农人们会离开老房子,在河边,在草滩搭起帐幕,歌舞嬉游。其间一个最重头的节目,就是祭祀神山。每一座雪山都是神山。因为每一座雪山都哺育了自己的溪水与河流,这些溪水河流,都滋润着山间的牧场和山谷中的农田,都哺育了山下一个又一个村庄。所以,不同河流边的村庄便有着不同的山神。从这个意义上说,神山无论大小高低,在其哺育的流水所经过的村落,就是人们感恩的自然之神。但是,有一天,一些神山在宗教的观念中变得比另外一些神山更伟大。神山也分出了高下,被纳入了一个严整的宗教性的等级系列。雅拉香波在某个神山的等级系列中位列第二。

但我来在这座雪山跟前,不是因为这种神圣的排位。而就是想亲眼看到这座哺育了藏民族文明源头的雪山的模样。

又往前行几公里,因为过于抵近山前,雪峰从眼前消失了。

当地人以为,雅拉香波的山形是一头白象。据说,卫星遥感图片证实了这一点。但我并未搜得这样的图片。倒是在雅拉香波山根前,从庞大山体中伸展出来一道陡峭山脊很像大象的鼻子,长长地伸到了山下村庄前的溪流跟前。这道象鼻样的山脊直逼到面前,遮去了背后晶莹的雪峰。公路也在此一分为二。往象鼻的右边,是一道狭窄幽深的山沟,公路分岔处立着一块牌子,上面是一座寺院的名字。往左,公路更平坦,山谷更开敞。司机看我,我指了左边的道路。经验主义,从开敞的山谷里,更容易望见积雪的主峰。

公路开始上山了。熟悉路况的司机主动停了车。他说路边有一眼治病的神泉。果然,就在公路路肩上有一个用石板护着的泉眼。泉水底下有一层乳白色凝结物,捻在指间手感滑腻,可以闻到硝石的闻道。泉旁,有一通山南藏医院立的水泥碑。读此文知道泉叫壤穆。公元十二世纪时由一个藏医所发掘。泉以开掘者的名字命名。“传说壤穆神泉是雅拉香波神山的‘桑巧布’(尿水)。此药泉水主要成分为石膏、矾等矿物质,从此药水中用1-2勺,对治疗‘培、隆’引起的胃胀、胃痛等胃肠疾病具有很好的疗效。”我的胃肠也有毛病,但没有医生在旁指引,未敢取饮,只把那碑文拍了照片,便继续上山。

有好几公里,公路穿行在那些干旱而土质瘠薄的山坡。但这只是一个过渡地带,越往山上去,山间谷地越来越宽阔越来越湿润,其间开满了黄色的花朵。我知道,那一团团鲜亮的黄色是喜欢湿润的斑唇马先蒿。两边的山坡上绿草也越来越茂密了。这一天是2012年9月5日,已不是高原植物的盛花期,但还是不断有稀疏的花影在车窗外闪现。斜挂在庞大山体上的草甸中,出现了牦牛的身影。没有高大的树。但那些金露梅和杜鹃灌丛散布在山坡上,也有相当的美感。我停下来观察植物。小小一块地方,还在开花就有肉果草、虎耳草、委陵菜、黄芪、红景天、金露梅、臭党参、橐吾、狗娃花、火绒草……竟有十一种之多。在它们的根部翻掘一下,立即就显现出了湿润肥沃的黑色土。这一切说明这座山依然充满活力。

再次停车,已经到了4800米的高度上。那是一片碧绿的草坡,上面有牧人的帐幕和羊群。羊群从半坡上一直散布到浑圆的山梁上。山梁背后,是不知深浅的峡谷。一座陡峭的岩石山峰从峡谷那边升起来,直刺蓝天。青色的石壁被阳光照亮,带着金属的光泽与质感。但看不见雪山。我爬上那道山梁,意图是可以从那里看见雪山。用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气喘吁吁地上了那道山梁。眼前所见,只是脚下的深峡,和深峡对面更显高峻的岩石山峰。依然没有看见雪山。我意识到从这条路线,可能看不见雪山。于是转而去看脚下的植被。浅浅的牧草中间,星星点点的蓝色花在盛开。这是属于秋天的龙胆花在贴地开放。我伏下身来,细细地拍摄这些美丽的蓝色花。那是比背后的洁净深邃的天空更深的蓝。眼前有两种龙胆,花朵大的那种我认识,华丽龙胆。一簇簇紧挨着,花丝伸出花冠,还顶着紫红花药的那种是第一次看见。满坡都是半球形的垫状点地梅。它们的花期已过,但那一团团垫状植株依然颜色苍绿,缀满了草坡。在这样的高度上,植物都改变了形态。低矮,多毛,紧挤在一起,变成了垫状。我还发现了一种开黄花的虎耳草。花朵还是和别处所见一模一样。但叶子的形态却变化了,变成了厚厚的肉质叶,贴着地紧叠在一起,成为植物学描述中的石莲叶。

▲图:九月,海拔四千多米的雅拉香波山上还开放着如此纤弱美丽的龙胆花

第三次停留盘桓的地方,是公路经过的山口。山口的路牌上,标志这里的海拔高度是5200多米。我们在山口停好车。到处都是风化中的巨大岩石。太阳照耀着,岩石中夹杂的云母与石英碎屑闪闪发光。雪山仍然隐身于一些青色的岩石山峰后面,不能看见。身旁有一个小湖。雨水不断把公路路基上裸露的泥土与砂石冲刷到小湖中,那个本应碧蓝的小湖便混浊了。而在山的那一面,公路盘旋而下的方向,有一个更大的湖,在光线迷离间。山口旁边的山梁上,有一个移动通讯基站。公路边停着一辆小货车。有几个人在上面,为通讯机站新装一组太阳能电池板。我想上去看看。爬到半途,却被意外遇见的植物吸引住了。这个地带,除了裸露的岩石,植被相当稀疏,但居然还有漂亮的开花植物。先是看见多刺绿绒蒿。然后,看见了形态跟垫状点地梅形态相似的癣状雪灵芝。多刺绿绒蒿开着一朵朵硕大的蓝色花。癣状雪灵芝那半圆状球体上开满的是细碎洁白的小花。用广角镜头,这些花朵在近景里清晰呈现,同时,那些逶迤的远山,深远的蓝空也得以在背景里呈现。这是属于高山之山才能得到的视角。这时,那几个人已经完成了工作,从山梁上下来了。我听见他们互相交谈。是几个四川民工。在这样走路都难喘上气来的地方从事着艰苦的工作。我想问他们怎样得到的这样的工作。但看到他们被高原阳光烤焦的脸庞,这话没有出口。

我们在山口一块巨大的岩石后吃简单的午餐。说午餐太正式了。火腿肠、面包、瓶装水,都是上山前在超市里买的。我还带了剧组送到我房间里的几只苹果。司机是一个沉默但却有自己主意的当地藏人。我问他,在西藏,修路,盖房子,到维护或修建通讯基站诸如此类的工作为什么都是外地人来干,当地人不干是什么原因:一,不会干?二,不愿干?三,想干,但在竞争中失败?司机依然沉默,没有回答。我所以问这个问题,是因为在香港机场买过一本海外藏人写西藏的书,没有看完,到国内机场时,就被作为违禁品没收了。但我记得那本书把内地民工的进入看成西藏动荡的原因之一。

我提醒自己是来看雅拉香波,但雪山并没有在眼前显现。

意料之外,是在这山上看见那么多正在开放的花朵,以此看到了生态脆弱的高山草甸还生机勃勃。在自然中,可以想起人类文明的消长与命运。在这里,我想起美国人利奥波德的话:“像山一样思考。”这种思考当然是一种审美,“如同在艺术中一样,我们洞察自然本质的能力,是从美的事物中开始的。”但进入大自然,对于一个现代人,又绝非只是单纯的审美。

在我看来,当一片土地上的文明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境,这个困境在这一两代人看来,除了泛意识态的诉求,并不会有真正的解决方案。那么,当看到曾经哺育过这个文明的自然界还保持着生机,比起那些与自然一起同归于尽的文明,由雅拉香波发源的雅隆河起源的文明,还有一个摧折不算厉害的自然界可以依托,那么,当今天的人们走不出历史的怪圈,总还可以寄望后来人的觉醒,找到进入现代文明的通路时,这个美丽的自然至少可以为未来的文明选项提供一个坚实的依托。

吃饱了肚子,有那块高大的岩石挡住了山口那边横吹过来的风,太阳暖烘烘地照着,我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的流云,假寐片刻。在海拔五千多米的高度上,自然有点缺氧。闭上眼睛,身子便轻飘飘的,像是在下坠,也像在飞升。我但愿这是飞升。真的是在飞升,在洁白的流云之上,雪峰在眼前出现了,那些千年的积雪,正在阳光下融化,融雪水正欢快地奔向山下宽阔的河谷,从雅隆河,一直奔流到雅鲁藏布江。



作者:阿来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当代著名作家,第五届茅盾文学奖得主。代表作《尘埃落定》等。


2015年3月,知名作家阿来的《武威记》《山南记》《丽江记》《平武记》系列文章开始在《大家》连载,关于藏文化内部多样性及其流变,关于中国今日之民族问题,相信读者在此系列中,会得到更深一层的思考与启示。

本文为“阿来行走藏区”系列《山南记》之五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小黑屋|www.hutong9.net

GMT-5, 2025-9-7 03:36 PM , Processed in 0.065790 second(s), 15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4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