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7日,颇具争议的法国畅销作家米歇尔·乌洛贝克(Michel Houillebecq,1958-)推出新作,取名《投降》(Submission,也有译为“顺从”)。故事虚构2022年法国总统大选。排斥深肤色移民、敌视伊斯兰教的“国民阵线”获超高选票;玛丽·勒庞有望登上总统宝座。该结果震撼欧盟和整个西方世界。极度慌乱之中,统治法国传媒和主流党派的“政治正确阶级”经内部协调、整合所有非右翼选票共同推出一位“温和伊斯兰人士”,当了新总统。
主人公弗朗索阿——乌洛贝克小说里一再出现的标准造型:中年、传统法国白男、性生活不顺、感情生活亦不顺、有深度抑郁症倾向。弗朗索阿任教的大学中,各种研究经费、项目、课程、升迁机会等,愈来愈无可阻挡地被笼罩于新版“政治正确”中。经过一番痛苦挣扎,弗朗索阿接受他上司开导,决定改信伊斯兰教。他的学术事业随之柳暗花明,走出一条新路;并遵循伊斯兰教规,欢欢喜喜地娶到一位小他三十岁的穆斯林姑娘为妻。
巴黎恐袭后第三天。由于无力关闭铺天盖地的新闻和评论对我视觉空间的地毯式轰炸,我开始失眠并神经疲弱。可是,正当全世界智能手机和电视上都闪烁着法国三色旗和艾菲尔铁塔,都是奥巴马、普京、奥朗德之时,我偶然在网络上发现,有两个发育甚好的加州华裔男青年在视频上抱怨一个我20年前遇到过的问题。他们从无数各族小姑娘那儿(白人、墨西哥人、华人)听到如小刀一般锋利并相似的一句话:“I don’t date Asian/Chinese guys,justso”(我不和亚裔/华裔男孩儿约会;没为啥,就这样)。
加州妞为何不爱同亚裔/华裔男约会?亚裔/华裔男为何在性食物链上位于永久末端?我不敢保证今日之我能给出比20年前更靠谱的回答。但是,我觉得,上述几件事之间,存在并非显而易见,极少人在公众场合平静讨论之的可怕联系:政治正确。
“政治正确”是什么意思?就是不要歧视弱小群体、弱小族裔,不单在社会福利就业等方面,即便在千千万万种随意日常对话中,也须慢慢清除各种偏见、陋见、把别人一杆子标签化、矮化、脸谱/妖魔化的本能倾向。怎样达到这种理想人际状态呢?通过教育、默默地自我审查,和无形社会压力。
当然这都出于百分之百善意。对黑人、妇女、同性恋、变性人、胖人、丑人、老人、墨西哥打工仔、不同宗教信仰,都须尊重。对不尊重的行为,要抵制、谴责。小伙搭讪女孩,须从言语里剔除具备大男子主义倾向的不当词语、心态;压制实行约会强暴的邪恶冲动,等等。
“政治正确”引发的一个比较微不足道的小小悖论如下:真实生活里,往往越尊重女性的羞怯/腼腆/敏感男,越不招女孩儿待见。书籍中、媒体上、两性互动研讨班里,不断有来自女权名人、高大上加美貌/文艺女孩重复、响亮、高调表达她们有多厌恶粗暴攻击式A型男。这种宣传在美国某些区域强大到深刻影响了一部分青春男孩的人格成长。但理论和实践之间,有深刻距离。大多数加州华裔男最温顺、最没攻击性,亦是最模范、好学、勤劳的非白人族裔成员,并且最不招女孩待见。
关于政治正确的起源,大背景是独特的美国多元社会。Diversity,Tolerance!(在美国,尤其西岸,该两个词简直神圣不可侵犯——多样性/宽容!)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发源自上世纪70年代美国校园,尤其类似加大伯克莱分校那样左翼气氛浓厚的名校。
过去一世纪,在欧洲/美国有过三种意识形态:其一为当今主流自由民主;其二为共产主义;其三为法西斯纳粹。欧洲共产主义之最高诉求为全球化公正社会、废除阶级、国家;它不承认民族性或民族心灵之永久、坚固和不可更改。而纳粹主义强调民族,包括民族血缘、带神秘色彩的共同精神气质、审美偏好、原始“血型”和力量的第一性、凝聚性、不可取代性。过去20年蹿升至顶峰的政治正确体制,可理解为自由主义土壤上一个提升和变异,它是一种典型美式意识形态。在某些关键处,它同共产主义有模糊兼容,但同法西斯主义则无法兼容。
政治正确主义尝试解决国族来历、文化心态、肤色、性偏好/性取向不同的人群共同生活时注定出现的两大难题:一是认同脆弱;二是本能歧视。在近乎强制性乌托邦的最高诉求里,政治正确试图抹杀性别角色内之天然冲突性、对抗性、不完善性。它试图再造性别、再造家庭定义、废除两性组合在幼儿心理/人格成长过程中的滋润功能和必要性。
过去20年,政治正确在整个横跨大西洋的欧洲/北美社会中,由大学校园里文科学术吹毛求疵,逐渐扩大、固化为一种媒体主流体制话语、条目繁多的新法律、和指导各国政府福利、移民、外交政策的隐形罗盘。
一切边缘性、认同或角色多元的流动性亚群体,比如同性恋/LGBT、国际明星或模特、金融炒家、跨国地产投资爱好者,等等,都从政治正确中获得最大符号红利和身份红利。再有,就是祖国凋敝、认同消解、四处渗透的流沙般国际流民,这群人不懂主义、不恋家乡(家乡早已沦陷或面目全非),却因政治正确体制获得空前解放;获得愈来愈无阻挡的迁移自由。
于是,政治正确,成了不折不扣的一个超强势意识形态。出现愈来愈多公众甚至私下讨论里的禁忌话题、禁忌词、禁忌语气。一定年龄段加州华裔男出现普遍性苦闷,这不是大问题。政治正确大潮流不因此受影响。但,关于欧洲穆斯林或美国黑人,作为具备某些文化、精神和种族共同特性的群体,整个学术界和公共媒体不允许、不接纳,甚至封杀将他们作为文化整体的探究、分析和公开讨论,则或早或晚带来极大麻烦,包括当下血光闪闪的全欧危机。
巴黎恐袭第4天,法国情报部门公布这次屠杀的主谋嫌疑:一名27岁,在比利时长大的北非裔青年。证据模糊,一切尚待确认。无论如何,情侦部门的发现证实我的最初猜想:相当多数的恐怖参与者是在欧洲成长的移民后代。合乎逻辑的推断是:他们接受政治正确熏染下的当代教育,而不争事实是,那些青年最切骨痛恨的,却正是给予他们丰厚福利、性自由、源源不断标签式心灵鸡汤的软性欧洲。说得明白些,欧洲愈显示多样化、宽容、标榜不歧视,越可能激起受施舍者的恨意。极少政治正确信奉者有能力面对并冷静思索这个奇怪事实。继续充斥于耳的,都是一些磨磨唧唧、啰里啰嗦、鼻涕眼泪、曲意袒护开脱、瞎忽悠、瞎感动、瞎叫卖心灵鸡汤,让我们知道地球人类过去如此、今日如此,将来亦如此:轻信、轻佻、糊涂。处境尚优越的欧洲人类不例外,甚至有过之。
那个你好我好大家好,大发展大团圆、无国界无故乡无性别、只有无数手机叮叮响的宅男宅女乌托邦,是否会代之以《投降》那部小说所描述的前景?时针无法倒转;把几百万人遣送出境做不到。而人需要心灵的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