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衣：让另一伴言听计从的神器

源济

2015-11-04 朱天衣 大家

摘要ID：ipress

每次出门，我都觉得带了个小三同行，看着另一伴对她言听计从，心底还真不是滋味。

最近节令来至霜降，在台湾正值深秋时分，所有当令水果俱都出笼，如青皮的橘子，汁液饱满，唯酸得让人不禁龇牙咧嘴，但我就爱这一味，每年吃下第一颗酸滋滋的绿橘子，都让我有种冷冬即将到来的喜悦。我一年盼呀盼，就等这寒凉季节让脑子清醒些，好做些脑力活，因此吃这酸橘，于我有着启动某种机制般的意味。

深秋的台湾还有一款我最爱的水果，就是柿子，在日本富有柿（甜脆爽口）、笔柿（呈长椭圆状）还未引进台湾前，本地的石柿、牛心柿便已是我每年不会放过的美味。青涩的硬柿经龙眼叶水浸泡后，便成了甜脆爽口的水柿，削了皮即可食用，若点过石灰，则成糯软橙红的软柿，那果肉里夹藏片状的籽，让自幼过动的我甘愿静坐下来，仔仔细细撕去那层薄薄近似透明的果皮，就为享受那清脆的咀嚼感。

西安临潼的一口柿便属这款红软柿，据说一边泡温泉一边享用这娇小的甜糯柿，是早年高干最美的休闲。嗜柿的我是完全能体会这堪称高级的享受，不过最令我讶然的是，柿子竟能和在面糊里煎饼，这在当地似乎是非常庶民的小点。那年走访西安，大表哥便特为我煎制了一叠甜橘的柿饼，好吃与否倒是其次，重点是双眼失明的他如何能独自完成这活儿，连以煤炭燃煮的黄铜火锅都由他一人备置，那一桌的料，那一碟香煎的柿饼，二十多年来仍常萦回在我脑海中。

我所居住的新竹县，正是柿子的产地，尤以新埔的柿饼最名闻遐迩，每值秋节过后九降风起，便是柿饼风干晒制最好时节。今年拜北京来的朋友卞莉所赐，我们走访了这柿饼之乡，特为亲睹柿饼的制作过程。凡和柿子扯得上关系的于我都是美食，饱含湿度较软糯的柿饼尤其深得我心，但它的制作过程并不简单，先一一削皮后，再一颗颗齐整地放置在扁平的大竹簋中。随后的数天，除了日晒风干，还不时要以手工捏扁定形，是很费工的。完全脱水的干柿饼可以入菜炖汤有益健康，外表那层柿霜也有止咳润肺的疗效。我年轻时一友人，曾获赠一盒日本进口包装精美的柿饼，她误以为那糖霜是霉斑，不忍丢弃只好刷洗干净再进食，这要怎么说呢？只能说是个大傻瓜吧！那柿叶也可泡茶热饮，这让我对家中的柿子树重燃了希望，过往那株笔柿结的果不多，且不等采撷便给鸟族们吃尽了，原也没想和鸟儿们抢食，索性便随它去吧！尔今，至少可等它变色落叶前采摘一些来当茶泡，也好图个事业（柿叶）顺利。

这次去赏柿，是由当地友人驱车前往，过新埔镇中心岔进支线后，我们便迷失在山间小路中，左弯右拐的就是找不到这位友人已去过数次的柿饼工厂，最后只得驶回原路，老老实实的照着路标指示才找着了其实并不难找的标的。我忍不住问了一下他的生肖，果不其然是属猪的，自幼接触过诸多属此生肖的亲友，虽不致全到路痴的地步，但方向感绝对是有问题的。

以我母亲为例，出门旅游每逛至令人难以自拔的超市时，众人多鸟兽散再约定时间地点集合。分手前叮咛再三，母亲却永远是那落队的人，一次大伙在外等了许久，好容易见她现身，知她甚深的二姊发话道：“等着看，妈妈一定会朝反方向去。”果不其然，她确实朝着相左的街道毅然决然而去，为此，二姊特叮嘱她，以后想走哪个方向，朝反方向去就对了，这也算负负得正吧！

另一属猪友人更令人惊怖，因为他是肩负保家卫国的空军战斗机驾驶员。一次夜航他老兄竟然将灯海视作星空，完全翻转着飞行，经僚机提醒才没酿出大祸。每次他开车来载我们出游，即便是再夯的景点，他也路盲到完全找不到，我们左转右转的提示，只是让他更手忙脚乱而已，最后终于想到以飞行术语告知，右转是三点钟方向，左转是九点钟方向，前进后退则各以十二点、六点标示，经此终于解决了临到头才紧急修正方向的转弯方式，那真是令人头皮发麻的行车经验。

当然这位仁兄若处于现今时空，有许多辅助工具，如卫星导航中路线图的明示，约莫就不会这般危险驾驶了。为此，我一直很想来谈谈“卫星导航”这奇异的东西，虽则在根底上我是一个对3C相关产品一窍不通甚至有些排斥的人，但当它出现在我的生活中，还是引发我不少的遐想。
对找路这件事来说，我一直很有自信，年轻时还有信鸽这样的封号，凭着的是方向感和直觉，约略知道个地址，无需地图凭着一个憨胆便敢直奔而去，至不济还有张嘴，路不是长在嘴上的吗？但这招好像只限于女性同胞使用，男性朋友似乎很难拉下脸来问路。

我的父母从不曾在小孩面前吵过架，甚至连冷战也聊聊可数。印象深刻的一次约莫十岁左右，一家人不知为什么来到台中这样一个陌生的城市，那该是夏日正午，顶头太阳烈烈烘烘，我们便在一条毫无遮荫的大马路上走过来走过去，父亲为了找路在前头走得很急，那地址编号显然有误，以致于来回踅了两趟，仍找不到目的地。这时母亲发话建议是不是找个人问问，一向好脾气的父亲那天不知怎的拗得跟头牛似的，死活不肯听劝，仍坚持自己找路，最后母亲也火了，拽着我们姊姊仨站在路当央，看着父亲埋头疾行愈走愈远，当时小小年纪的我除了讶然于父母也有意见不合的时刻，还深深领悟到问路对男性同胞来说是多么羞于启齿的事。所以我满肯定的，“卫星导航”一定是男性发明的，至少应该是为他们发明的。

台中对我们家族来说或许是个罩门，之前为去诚品演讲及看朋友艺展，连续两次被困在这中部最大城市的巷弄里险些误事。年过五十却不肯戴老花眼镜，其结果是在灯光暗淡的车子里，地图上密密麻麻没一个字看得清，连问五次路却得到五种不同版本的指引，那应该是近在眼前的标的，却遥不可及的令人欲哭无泪。于是乎我的另一伴回得家来便义无反顾着手装上了卫星导航，会说义无反顾是因为之前听过太多令人发噱又发毛的例子，诸如导航导到稻田里、悬崖边之类的状况，这更加深了我对3C产品的不信赖。

但真装上导航设备后，却让我不得不佩服她的能耐，再名不见经传的标的她也能找得到，不仅全程殷殷叮咛循循善诱，且时刻以影像显示为你规划最近的路程，但嘿嘿！这也是她最会出问题之处，因为她还不够聪明到了解所有实时路况，若遇车祸或施工等突发事件，她便耳不聪目不明的无法为你指点迷津，上下班塞车路段也不是她考虑范围内的事，所以有时赶时间却被她带入到动弹不得的车阵时，真的是会让人飙出三字经。

是的，她还有一个好德行，就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再怎么对她恶言相向，她仍是忍辱负重尽责地为你引路，若你不照她的“请左转”、“请右转”，随心所欲地走自己的路，她会很温柔却也很坚持地努力把你导回正途，若你仍一意孤行，那么她也丝毫不以为忤地即刻为你重新规划路线，一样谦和有礼地继续为你导航，如此不计毁誉不离不弃地永远支持你，哪个人做得到？老婆？女朋友？还是热恋中的情人？

她绝对不会在你焦头烂额找路时，还在一旁很白目的说：“咦？我觉得这条路刚才已走过了。”或者：“嘿！我刚才不是跟你说左转吗？你偏不听，看吧！白白走了一段冤枉路！”又或者大呼小叫的：“小心！测速器！”是的，她很厉害，厉害到哪儿有测速器都知道，这也无怪乎坐在驾驶座旁的女性同胞全被她打败了，手握方向盘的另一伴是宁可听她的，也不会听你的。

至此，每次出门，我都觉得带了个小三同行，看着另一伴对她言听计从，心底还真不是滋味。这不能怪我们这些正宫爱吃味，若哪一天换个美声男来导航，我很怀疑那些手握方向盘的男性同胞们还会如此乖乖听话吗？

作者：朱天衣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台湾著名作家，跟朱天文、朱天心并称朱家三姐妹，出身文坛世家。著有《旧爱》《青春不夜城》等。